关键词:儿童文学|原创|自传|野外|生涯
没有干地质工作以前,总认为地质工作充满了惊险场面,不知多么浪漫、多么富于刺激。干上了这个行当,回头一想却平平淡淡,没有一丁点儿危险的感觉。也许这是由于我长期生活在高等院校的象牙之塔里,不是真正的探险家,也不是第一线的地质队员有关系吧。 话虽然这样说,大险没有,小险多少还是有一些。有的不算“险”,却有一丁点儿趣味,不怕别人觉得寒嗆,选写一些给大家看看,请千万不要笑话才好。 野外生活,什么才叫“险”?平平常常走路,忽然吓一跳,也算一“险”吧。什么叫“趣”,自己觉得有趣就有趣。如果用这个低标准来衡量,生活中的确充满了“险情”和“趣味”了。 有一次,在渤海上考察,正四顾茫茫时,小汽船的锅炉忽然冒火烧起来了,一把火在船上越烧越大,到处烟火滚滚,一时紧张非常,好不容易才扑灭。算是一“险”吧。 有一次,在阿坝雪原上行车,我在车上打瞌睡。汽车忽然翻倒,斜躺在雪地上,把我吓一跳,一块皮也没有碰破,也算一“险”吧。 66岁过生日,在大巴山深处考察,乘坐橡皮艇沿诺水河漂流而下,忽然碰着礁石翻滚下水。我不会游泳,多亏穿着救生衣,激流中漂了很远才爬上岸,高高兴兴铺纸提笔写下几句话,留给当地做纪念:“诺水河,落水何?乐水诺水乐趣多。诺水乐水不落水,何以为乐?乐!乐!乐!”人言“六六大顺”万事如意,我的六六生日“流流大顺”,成为险些淹死的落汤鸡,也是一“乐”一“险”一“趣”吧。 人生一世,得遇翻车、翻船,再加船上起火,也算小小难得奇遇。可惜还没有遇着泰坦尼克号那样的场面,未免有些遗憾。 有一次,我带队攀过一道陡崖,想不到下面是一个采石场,已经点燃了火,立刻就要放炮。烈日下,带领的黄毛丫头、小伙子们,还在软绵绵唱什么“谢谢毛毛雨”,真气死了我。下面的人发现了我们,急得大声叫喊。我们挂在崖上也着急。可是脚下危崖,无法走快,也急得不得了。此时此刻,我必须镇静方能稳定军心。只好自己留在后面,指挥大家迅速通过, 最后一步跑出来时,后面立刻惊天动地连声爆炸,飞石如雨落在身边,真险啊! 有一次,在宝成铁路上的二郎庙车站附近,我正带着学生看路边岩层剖面,忽然一个列车呼啸而来,路轨中一个老年农妇背着箩筐,慢慢前行浑然不觉。我急坏了,连忙冲上去把她推了出去,列车从身边飞驰而过,也是一险。比我的老伴对着一辆失控的拖拉机冲上去,救出一个姑娘,自己撞断几根肋骨幸运得多了。 我喜欢洞穴考察,奉行“登山须登顶,沿河须穷源,钻洞须到底”的原则,出了一些洋相,遇着一些趣事。 有一次,在重庆山中,东看西看,见洞就钻,好像发疯了似的。一下子瞧见崖壁上有一个小洞口,想也不多想一下,带着一个助手就往里爬。一个农家小孩看见,也跟着爬进去。这个洞非常狭窄,好像棺材一样,头也不能抬,只能四肢着地笔直往前爬。洞穴考察就是这样的,往往看似无法再前进一步,可是只要咬牙坚持一下,没准儿就会豁然开朗,进入一个新的境界。可惜这次我们的运气不好,很快就碰了壁,前面连一个石头缝也没有一条。只好沿着原路倒退着慢慢爬出去。想不到那个小孩乱爬时,踢开了身下的松土。一具半腐烂的尸体暴露出来,原来这儿埋着一个死人。真倒霉呀!我们无法可想,只好和它脸挨脸、身体挨身体,尽力闭着眼睛,屏住呼吸爬了出去。回去连忙脱下工作服,煮了又煮、洗了又洗,实在晦气极了。这件事无险,事后回想倒是非常有趣。试想,平时谁有机会体验一下这个和死尸拥抱的特殊滋味呀? 有一次,在广西红水河上游山中,我带了几个助手钻进一个溶洞。上面的岩石顶板斜斜直插下去,越往里走越狭窄,最后只有令英雄豪杰尽折腰,半爬半弯着身子往里硬钻了。像我这样的五短身材,还马马虎虎勉强可以忍受,个子高的就惨了,比“文革”时期“坐喷气式”还要命。一个甘肃来的篮球运动员实在不行了,大叫一声:“刘老师,我想伸一下腰啊。” 伸腰?岂不闻“在人屋檐下,怎敢不低头”的古训,夹在这样的岩隙里面,要想伸起腰来活动一下筋骨,简直是痴人说梦。想不到的是,他用力一伸腰,居然全身站直起来了! 他乐得大声喊道:“我站起来了!”我们连忙用手电照着一看,惊奇得几乎合不拢嘴巴。原来他的头顶恰巧有一个篮球圈那样大的圆窟窿,他不偏不斜正好对准了窟窿站直了身子。下半截还在岩石顶板以下,上半截却穿过窟窿钻进另一层天地里面去了。他顺手用手电一照,乐得欢声叫喊起来。上面从未有人到过,钟乳石花琳琅满目,好像是神仙世界。这就是“钻洞须到底”的最好的报答。 另一次在广西,我刚带队进入一个小山村,当地民兵队长就兴致勃勃来了。对我说:“这里有一个大洞,看不看?”我见他这样热情,想也没有多想一下,就叫了一个年轻人,跟他一起去了。 走到半路,一个顽童加入进来。又走一会儿,一个路边老农对我说:“这个洞不能进,十人进去九人迷。”我心里想,有民兵队长带路,我怕什么?说什么十人进去九人迷,说不定我就是迷不住的最后一个人。这样的迷宫洞穴最迷人,如果不去看看,才大大的亏了呢。没有听他的忠告,继续往前走。 钻进去一看,果然名不虚传,洞内岔道多极了,的确是一座地下迷宫。我吩咐随行的小伙子,用粉笔在转弯处画上箭头,以备不时之需,放开脚步就往里钻了。这样钻了不知多久,越钻越深,也看够了,想走出去回家。谁知那个小伙子只画箭头不编号,转来转去又转回原来的地方。 坏啦!我们迷路了。不过还没有关系,还有那位当地的民兵队长呢。我转身问他应该怎么走?谁知他竟脸色发白,结结巴巴回答说:“我也是第一次来,仗着你们地质队的胆子才敢进来的。” 噢,原来是这麽一回事。他仗着我们,我们还要仗着他呢。计算时间,已经过了老半天。我们急匆匆出来,没有和队里任何人打招呼,谁也不知道我们到哪儿去了。如今身陷地下,不知深浅远近,悔不该不听那位老农的话。真是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估计我们不会很快钻出去,便关了手电筒节约用电,叫身后小伙子把他的给我。哪只他心里一紧张,手上拿不稳,咕噜噜滚到地上,一下子就不亮了。我再用自己的,灯泡一下子也烧坏了。周围顿时一片漆黑,什么东西都看不见了。 地下洞穴和别处不同。外面不管多么漆黑的夜晚,也多少可以显现出一丁点儿模糊的影象。地下洞穴一旦失去光源,才是真正伸手不见五指,好像瞎子一样,真的一切都看不见了。 现在该怎么办?我让大家镇静下来,细细回想身在何处。想起刚才经过一个地方,似乎瞧见上面有一丝亮光。如今唯一的希望,就是朝着那股亮光走。可是洞中无有平路,到处都是可以碰头的钟乳石,脚下处处隐藏着深不可测的陷阱。万一失足,必成千古恨。我想了一下,自己走在前面,叫身后的小伙子紧紧抱住我,后面的小孩和民兵队长,依次拦腰相抱。自己向后仰着身子,把重心放在后面,几个人摆出像拔萝卜一样的姿势,慢慢往前伸出脚步探路。这样满头冒汗,小心翼翼不知走了多久,终于走到那个亮光所在的地方了。抬头一看,上面是一个通向外面的窟窿,光线就是从那里穿射进来的。那里距离地面很高,洞壁陡峭无法攀登。我们只好搭起人梯,把那个小孩送出去。让他出去叫人营救。谁知他爬上去后,哈哈笑个不停。原来这里就离洞口不远,很快转一个弯,就把我们带出去了。从此,我牢牢记住,叫人在洞内画箭头,还必须认真检查是否编号。万一再出事,就不会有这样好的运气了。这样的洞中忽然失去亮光的事情,还曾在重庆附近遇着一次,也是死里逃生。 另一次,我独自走进一个瑶族山村,向一位老大娘打听,有无溶洞和古人类化石?像鬼子进村一样,用半生不熟的瑶语问她:“芭牙,跟班麦里麦嘎姆,嘎姆麦里麦好?”瑶语“芭牙”,是“老大娘”之意。我这样一叫,她高兴得笑得裂开了嘴。我低头一看,她的瘪瘪的嘴里果然全都“拔牙”了。后面的话是“山上有没有洞?洞里有没有牙齿?”的意思。她不假思索就指着远远一个山洞向我点头示意。我想也没有多想一下,兴冲冲钻了进去。这个洞很小,沿着一条倾斜的裂隙发育,斜斜的伸展入地下深处。头上岩石摇摇欲坠,脚下全是大大小小的滚石。我踏着这些不稳的石头走了很久,也没有发现一丁点儿有化石埋藏的迹象,心里忽然犯疑害怕了。我的瑶语是否过关?这个“芭牙”是否听懂了?是否老得昏了头?凭着我的经验,这个洞里绝对不会有化石。脚下的滚石十分松动,倘若一块滚动,势必影响其他石块也跟着滚动起来。万一堵住狭窄的洞身,我就会像关死耗子一样关在里面,再也别想出来了。连忙小心翼翼轻手轻脚爬出来,见了头顶的蓝天,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还有一次也是在广西大瑶山中,攀上一座平地拔起将近100米的陡崖,探查崖顶一个溶洞。我看这个洞的洞形和高度层位,都和著名的柳城巨猿洞差不多。一时贪功之念陡然升起,也不多想一下,就带了几个助手爬上去。这座孤峰十分陡峭,好不容易攀到接近峰顶的地方,沿着一道宽不过半米至1米左右的石檐,扶着巖壁小心前进。距离洞口只有几米远了。忽然发现前面的路断了,必须跨过一个宽约半步的缺口,方能进入洞中。如果在平地上,这半步距离算得了什么。可是这在八九十米高的半空中,犹如悬身在一座二三十层的高楼外面,心里作用影响,如何不胆战心惊?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可以多想的?我想了一想,屏住呼吸稳住神一步跨过去,再把后面的队友一一接引过来。结果洞内什么也没有找到,白白锻炼了一下身体和胆量而已。事后回想,实在有些后怕。 野外生活的确无“险”可言。遇着野兽,有没有惊险场面呢? 人在山野大漠,不遇见几只野兽是不可能的。遗憾的是,我的运气不好,也许所有的野兽都被武松打死完了,真的没有见过什么像样的大型野兽,实在没有一点牛皮可以吹嘘。 1954 年,我们在甘肃和陕西交界的子午嶺,傍晚收工下山,王向阳一个人走在前面,我们在后面懒洋洋跟着。忽然听见他大喊救命!声音十分凄厉,全然不像平时那样牛气的腔调。大家连忙跑下去,瞧见一只恶狼正和他相持不下,瞧见一大群人赶来,才转身跑开。这样的经历,我就没有福分撞见。 我唯一一次像样的经历是在1987年,加拿大北方的哈得孙湾。我们共有7个国家的科学家组成一支考察队,到达有名的“北极熊镇”彻奇尔。因为这里的北极熊常常会在街上到处乱跑,所以刚到这里就发给每人一本《防熊须知》。各种各样防熊高招,里面应有尽有。最后一条是万一来不及逃跑,立刻装死躺下,因为北极熊是不吃死人的。我问陪同的当地朋友:“如果稳不住神怎么办?”他正颜答道:“那就要看你自己了。有一个男孩被熊鼻子嗅闻的时候动了一下,就被熊咬死了。” 噢,听见这样的回答,怎么不心跳加快,祈祷南无阿弥托佛保佑,千万别让我也被熊鼻子闻一下才好。不过,话虽然这样说。到了“北极熊镇”,谁不想亲眼看一下没有关在动物园铁笼子里的北极熊呢? 机会终于来了。有一天,我们在海边考察,我离开队伍独自走到紧挨着海的一片巨大乱石堆里。面前忽然跳出一只大北极熊,距离我只有十来米远。我猝不及防,下意识立刻抓起相机。可是还来不及举起来打开镜头,后面的当地朋友就飞快冲上来,一把推开我,手持一个发出怪声的驱熊器,把那只北极熊赶走了。眼见那只北极熊越跑越远,我和另外几个“老外”都不由有些埋怨赶熊的加拿大朋友。在我们的强烈要求下,立刻驾着一艘摩托快艇从海上追赶。这才看清楚北极熊好像一只小猫似的,在原野里一颠一颠跑得快极了。我们又看见一只北极熊在远处海水里游泳,想不到它游泳的本领也很了不起呢。 也是在这次考察中,我们乘着一只小艇,驶进了一个大白鲸群。周围起码有上百条大白鲸,每只都比我们的小艇大得多,时而一上一下露出身子,成群结队浮游着。如果被它们撞一下,小艇准会翻沉掉。看着看着,一只大白鲸直朝我们游来,游到艇身旁边,非常小心沉下水,又从另一边浮起来,慢慢游走了。我一下子悟得了人兽之间应有的正常关系。许多野兽本无伤人之意,人若不招惹它们,哪会有互相残杀的悲剧?只有在这荒凉的北冰洋边,才留下了人兽和平相处的事例,岂不太可悲了,使我这个“万物之灵”太惭愧了吗? 说到这里,我忍不住还想说出自己的一点体会。北冰洋夏天最可怕的动物是什么?绝对不是北极熊。 我们从加拿大南方,歌曲《红河谷》诞生的温尼伯起飞时,带队的加拿大朋友发给我们每人一瓶防蚊剂。我心里想,到寒冷的北冰洋边,带这个玩意儿有什么用处,一下飞机就扔了。想不到在彻奇尔附近,冻土解冻后,到处都是浅浅的小水潭,真有许多蚊子呢。我敢打赌,这些蚊子绝对没有尝过人血的鲜美滋味,成群结队密密匝匝冲上来,一巴掌可以打死一大堆,真比不要命的日本神风自杀飞机还厉害。我实在招架不住,只好狼狈逃回汽车,赶快摇起车窗躲避。一摸身上,已经伤痕累累,起了一大片小红包了。北冰洋边的蚊子呀,比北极熊还厉害!毕竟北极熊没有咬我一口,它们却万分穷凶极恶,咬得我至今记忆犹新呀! 野外情况变化万千,不免受伤生病。弄得不好,也有“险”可言。有一次,我带队在外。随队医生忽然发现我的锁骨附近冒起一个小疙瘩,和周围几个人嘀嘀咕咕一阵,十分严肃对我说:“你必须马上回去检查,不听我的话会后悔的。”那个意思不说也明白,准是怀疑我患了癌症。大家上来一起劝说,用异样眼光看着我,好像我立刻就要死掉似的。可是正在工作紧张时,我怎么走得开,没有理他们的茬。工作稍微告一段落后,我被押回成都,立刻送进医院检查,病历上写着“CA?”。啊,原来真是怀疑我患了癌症。害得一个女生早早赶到医院门口流泪等候,还打电话给她的妈妈报告“噩耗”。我则被逼着做了胃镜,又做肠镜,受尽了酷刑,弄得死去活来。医生在我的身上遍寻癌症未得,叹了一口气对助手说:“现在什么都有假的,连癌症也有冒牌的。”也用异样眼光看着我,好像我是没事找事的混混儿一样,实在太委屈了。 其实,我的身体很好,什么毛病也没有。平生最爱吃肥肉、巧克力,甜点心,也不见血脂、血压有什么不正常。许多年来除了一点小感冒,三次意外的急救,几乎没有进过医院的大门。那三次之一是吃饭时正说得眉飞色舞,忽然一个猪蹄子上的小骨头卡住食管。之二是吃饭讲笑话,一根鱼刺戳进嗓眼。之三是快步如飞,不看脚下,一个跟斗跌碎髌骨。上了石膏老老实实躺在床上不能动,不吃药、不敷药,专心写了两本小说。塞翁失马,焉知祸福,此之谓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