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谷老三离开官亭集牲口市,踏上回家的小路,冬天木红色的太阳,已经压在西山顶上了。
谷老三赶集,就算是今天的年集,也只去牲口市。他一个人过日子,只三分薄地,用不着牛驴骡马耕地拉车。他泡在牲口市,是替牲口的卖主和买主撮合,当“经纪”。他把手缩在肥大的袖筒里,拉住卖主的手指,摁下几个,攥住几个,通过点头,摇头,斗嘴,耍横,再配上苦笑,陪笑,打哈哈,然后两人用手指定下一个价码。再把买主的手拉进袖筒,又是一番折腾,也定下一个价码。就这么反反复复、颠颠倒倒、添添减减,通过几个、十几个回合,碰上时运好,做成一桩生意,能够弄得一份儿中介费。时运若是更火,买主或卖主是个肉头,傻帽,老杆子,或是少不更事,就两头用上遮眼法,下狠手割下只肥耳朵,那可就捞到点油水了。
今天做成两桩买卖,一匹骡子一头牛,算个中等收成。他在小饭铺里要了四碟热菜,一壶白酒,自己犒劳自己。身上热旭旭,脑袋晕乎乎,打道回府了。
冬日天短,日脚下去,天说黑就黑了。才上山路,头顶黑压压一团乱云涌上来,月亮星星全给遮住,地上连路眼也看不清了。靠着这条路他熟得没法再熟,心里也没怎么当回事。可走出几步,转眼间竟然迷失了方向,分不清东西南北了。正自狐疑,突然天光一闪,头顶上刮啦啦一道扯天挂地大霹雳。早就过了冬至,竟然打起霹雳,由不得心口扑通通一阵敲鼓。闪电过后,更是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迎面晃动着迎上一堵黑墙,上柱天下柱地,把自己硬生生挡住。折转头拐弯走,又一面黑墙晃晃悠悠逼过来,从四面八方把自己死死裹住,严严实实不留一丝隙缝。他一阵心慌气短,头皮一阵阵发麻,身上腾地涌起一片鸡皮疙瘩……
“碰上黑狗挡,碰上鬼打墙了。”他想。
小时候就听老人们讲说,走黑路最怕遇上黑狗挡、鬼打墙。说是不管你多大能耐,遇上后都没了章程。不论一马平川还是山岭河套,再熟的地场也会变得十分眼生。你就像磨道里一头驴,眼上罩了捂眼儿,有本事你尽管跑,跑多少路也还在磨道里转悠。直折腾得你精疲力竭、失魂落魄、中邪虚脱,不到天明找不到回家的路径。想到这里,一向溜精巴怪的谷老三,告了饶,没辙了。
但他毕竟是个非同一般的精明人物,难字当头脑瓜子还并不迷糊。眼前尽管漆黑漆黑,他一双小眼睛仍然四处张望。就在他偶一回头时,忽然发现远处有时隐时显一抹灯影,明明灭灭、如豆如芥的一抹灯影。
谷老三立即拿定了主意:啥也不管,朝亮处奔,朝灯影奔!
跟头咕噜往前奔,跌跌撞撞往前奔。出一身汗,滚一身泥,山鞋不知何时掉了一只,腿杆子不知何时挂去一块皮。他全顾不上这些,两眼一眨不眨瞅定那越来越近的灯影。折腾半天,终于翻几道沟,上几条岭,爬几面坡,气喘吁吁来到灯影跟前了。
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村庄。村头一个独门大院,前院一溜高台正房,青瓦粉墙,龙头起脊。第2进院落有栋2层砖楼,楼后院墙高与楼齐。临街的黑漆正门巍然而立,却虚掩着,没有关门落锁。就从前院正房窗口,闪闪烁烁透出来一抹灯影。……
谷老三来到大门口,轻轻敲敲虎头门环。里面没有回应。他咳嗽两声,沉一沉心,迟迟疑疑走进门来。
正房八仙桌前端坐着一位70余岁的老奶奶。她体态娇小,云髻高绾,面如璞玉。身上宽袍长袖,穿戴是前朝官宦贵族的服饰,手里捻动着一串佛珠。
谷老三屏住气,打躬行礼说:“行善的老寿星,我是个迷路落难之人,向老寿星讨一口凉水喝……”
老奶奶没有停下捻动的佛珠,用下巴指指门旁的水缸。
谷老三来到水缸旁边,用葫芦瓢盛了水,倒进一旁的磁碗,沽沽灌下去。那水并不冰牙,温热适中,且带有淡淡的芝兰之香。谷老三接连喝了3大碗。喝下之后,嘴里不只不再干渴,竟像吃下一桌好饭,肚里的饥虫也给打发了。他谢了老奶奶,又求告说:
“天时已经不早,能不能借贵府一方宝地,今晚歇歇腿脚?”
老奶奶并不转过脸来,抬抬下巴指指大门旁的耳房。
谷老三连忙打躬感谢。临离开时,试探着怯怯地问:“请问老寿星,贵村贵府怎么称谓?”
“灯影庄。”老奶奶仍然头也不抬。
(二)
耳房虽然不大,但床铺干净,被盖齐整。谷老三又困又乏,却毫无睡意。他一是庆幸自己吉星高照,灾祸中得遇救星;再是搜肠刮肚,怎么也想不起这一带有这么一个村庄,这么一家大户人家。更让他迷惑的是:村名这么不同凡俗,而这样一个深宅大院,竟然只住了老奶奶一个人。思磨半宿也弄不出个眉目,眼皮沉得抬不起,终于迷迷糊糊睡过去了。
半夜时分,他被一阵杂沓奇怪的声音惊醒。侧耳听去,声音从后院传来,有骡马走动声,重物抬扛声,牲口响鼻声,男人脚步声。谷老三悄悄起身,从耳房窗口向后院张望。天上乱云散尽,迷蒙夜色中,只见后院里人影晃动,骡马来往。满头大汗的壮汉们,正从马背骡背上卸下沉重的驮箱,一驮驮抬进后院底楼。人和牲口全都噤声不响,出出进进,有条不紊。还想仔细察看时,瞥见正房里灯影闪烁,老奶奶依然端坐在八仙桌前,手里的佛珠不停地捻动。他连忙离开窗口,又在床铺上躺下了。
但他再也无法入睡。人在床上躺着,耳朵却支楞起来,仔细捕捉后院的一切动静。过了一个时辰,杂沓的动静渐渐平息,庭院恢复了原来的安谧。
月亮高挂南天,如水的月光铺满空旷的院落,四周一片幽静。已交四更,天就要亮了,黑狗挡、鬼打墙的事过去啦。他穿好衣服,背上褡裢,该准备回家了。
但他放不下后院,神牽鬼使引领他再去看个究竟。贴墙猫腰来到近前,只见后院已经空空荡荡,几个男人和十几头牲口全都没了踪影。这可真就奇了怪啦。他睡在耳房,大睁两眼看得清清楚楚,一匹牲口也没从大门口出去。院墙高与楼齐,壮汉们如有功夫不好说,牲口却是没法飞出去的。他看看院墙,未见倒塌毁败之处。而地面上,却发现几条生牛皮编织的牲口缰绳,散散落落躺在蒙胧月色之中。一条缰绳旁边有叠纸片,拣起看看,却是几张剪纸,剪的是骡子和马匹的图案,一张张扬鬃甩尾,栩栩如生。面对剪纸正在发呆,一阵风过,剪纸随风飘起,翩翩过墙而去,风筝般越飞越高,不一刹就消失在迷蒙的天空之中。手里留下几条丝绦状物件,凭感觉似乎是马尾骡鬃,还带有他十分熟悉的牲口尿骚味道。贴近眼睛仔细看时,那马尾骡鬃也随即脱手,随风没了踪影……
谷老三呆了,不知自己是否正在做梦。脚下却不由自主,一步步走向底楼厅堂。楼上似有悠悠丝竹之声,如同天籁,并依稀听到小儿女嘻嘻的说笑声。底楼却静悄悄没有一个人影,但有璀璨的亮光从红木家具旁边射出,四周苒苒升起一团七彩雾霭。打眼一看,原是山一样一堆金银铸锭,摆放在厅堂一角,正放射着金灼灼、银璨璨的光亮。亮光射过来,像一簇簇飞溅的火花,在他脸上轻柔地炸开,让他有美妙的灼热感,而且听到了细碎的火花爆裂声。他一阵眩晕,想也没想就走向前去,飞速抓起几锭,看也没看就塞进褡裢。三脚两步急慌慌出得楼门,不敢从大门逃走,几丈高的院墙他竟然毫不费力地翻墙而过,然后迅速消失在黎明前的夜色之中。
太阳爬上东山时,谷老三已经回到他家的柴院门口了。
(三)
谷老三关紧房门,窗上罩了草帘子,点上小油灯,从褡裢里拿出金银铸锭,仔细观察起来。金锭两尊,银砖两方,都铸了赤红篆字:“康熙库藏之宝”。称金称银应该用戥子,他家没有。掂一掂估量,大概共有10斤开外。谷老三想的头一件事,是赶紧在屋里刨个深坑,神不知鬼不觉把它深埋秘藏。然后是请香买纸,到祖宗坟上拜祭。这是托了祖上的福荫,他要给祖宗先人连磕九九八十一个响头!
谷老三嘴巴很紧,但这番奇遇憋在心里,总像小兔子一样时不时向外探头。他没了爹妈,先向他亲哥哥漏了个头,又向一个拜把子弟兄透了个尾。不用说,有几分炫耀的意思在。但主要的是请他们帮忙找个老婆,买几亩地。当然没有忘记告诉他们,烂在心里这事也不能说给外人。不过,没过几天,谷老三发了外财的消息,半个村子都知道了。不少人开始向他讨近乎,变着法儿想着沾光、借钱、求他周济了。
讨老婆和购买田土的事由还没有着落,有一天,官府两个差人进了村,把谷老三带走了。
进了县城,来到严阁老府第。厅堂侧室红木高桌后头,一个师爷模样的人正等他们。
“你是谷老三吗?”师爷态度和善。
谷老三点头答应。
“听说你发了点外财,”师爷声音轻柔舒缓,“阁老府严老爷想借光看一眼……”
“没有,没有……”谷老三连连摇头,像货郎鼓。
师爷无声地笑了一下。
“老爷,没有,真个没有,天地良心……”谷老三打赌发誓。
师爷不再说话,擎起长长的烟管开始抽烟。
抽完几袋烟,吩咐仆役酒饭伺候。就像招待贵客一样,由师爷陪着用完酒饭以后,又让谷老三在客房歇息,品香茶磕瓜子。谷老三哪里享得了这等福分。但他看见门口有两个家丁把守,知道自己已被关押,插翅也难走脱了。阁老府哪有自己这等泥腿子站脚的地皮,眼前的事明摆着非常蹊跷。可实在令人解不开:自己一个乡下土老巴子,有什么事由能跟阁老府沾上边儿呢?
他脑袋突然轰地一声,闪开一条缝,身上冒出一阵冷汗。仿佛听人说过,几个月以前,阁老府遭了劫匪,抢去了无数金银财宝。莫不成自己在灯影庄得到的那金锭银砖,与阁老府遭劫丢失的财贝有什么关联?天爷,果真如此,那可就吃不了兜着走,惹下塌天大祸了。
谷老三想得对路,但真实情况比他想到的更加可怕。阁老府一门四进士,三代高官。严阁老高寿殡天以后,皇恩浩荡,恩准归葬故里。巨大的楠木寿材里,装了数百锭皇家库藏金银,运回老家严府。严阁老3个儿子,几个孙辈,除长子在老家阁老府执掌家业外,其余数位子、侄,多系京官大员或外放督抚,年轻孙辈正在考取功名。这等金锭银砖乃是皇家内库宝藏,如被臣子盗窃,不论何等功名爵位,一律满门抄斩!
想想看,谷老三惹下了多大的灾祸!在“康熙库藏之宝”几个篆字面前,谷老三的草民脑袋不必说,更值银子的几个阁老府达官贵人的脑袋,顶在脖子上到时候只怕也会乱晃荡吧。
下午师爷又来拷问几遍,谷老三仍然紧咬牙关,坚不吐口。师爷成竹在胸,冷笑一阵说:
“金锭银锭上铸着‘康熙库藏之宝’,对吧?说真个的,这等宝贝归根掲底不该落到咱草民百姓手里。严老爷有话:县城西北10里之外有个庄子,一个大宅院,两顷上等好地,仆妇丫头十几名,全归你,买卖文书已经写好,大红印章也已盖好。只要你把褡裢背过来,文书交给你,庄子就姓了谷,成你的啦。沉下心慢慢想想,这等好事不赶快接住,天底下有你这样的傻哥哥吗?”
夜晚睡在阁老府客房里,谷老三翻腾过来折腾过去,心里一团乱麻。大宅院、两顷地、仆妇丫头……庄子虽好,但自己命薄福浅担不起,不能要,不敢要。要或不要先不管它,不把埋在地里的东西挖出来,交给师爷,自己出不了这个阁老府,这可是板上钉钉,明摆着。天爷!就算如数交出来,自己的小命,也还在人家手里攥着,过了白天不知道晚上,吃完上顿不知道下顿。想想看,阁老府为了保全自己,什么时候都可以杀人灭口。眼下,什么样的财宝都他娘的扯淡,只是保命要紧……
“我这里顺水推船,先假装同意,答应接下庄子,走一步看一步吧……”折腾一夜,天亮前谷老三拿定了主意。
第二天吃过早饭,谷老三态度转变,高高兴兴接下文书,答应回村就把东西送回来。他这点小伎俩当然瞒不过师爷。师爷同样高高兴兴,汤水不漏,安排四个家丁护送回家取褡裢。把个谷老三调理得像个贵客,其实跟个重刑犯人一样,几个家丁前拥后护,离开县城,回家去了。
半路上,来到一处小山坡,前不搭村后不搭店,突然平地刮起了一阵旋风。开头风力不大,只旋起片片枯草败叶,在头顶团团转。却陡然发力,但见烟尘滚滚,飓风万马奔腾般扑将过来,遮天蔽日,摧枯拉朽,陡然间天昏地暗,黑夜降临。几人正处在旋风中心,一个个头重脚轻、东摇西晃、跟斗咕噜、滚爬翻跌。鼻子、眼睛和嘴里全都塞满了尘土,一时间都忘了自己人在何方,身为何物……
风停以后,谷老三从地上爬起来,只见四个家丁已经不知去向。路旁石头上却端坐着灯影庄的老奶奶。她高绾云髻,面如璞玉,手捻佛珠。
谷老三趋前一步,倒头便拜:
“菩萨奶奶,救命,救命啊!”
(四)
老奶奶伸出一只手,让谷老三抓住。这手小巧而又柔软,手背仿佛有层细细的绒毛,却很有把子力气。谷老三被轻轻提起,脚不沾地。她命令谷老三闭起眼睛。只听耳边风声呼呼山响,两人就像腾云驾雾般飞速前进。只过了吸两袋烟的工夫,老奶奶让谷老三睁开眼睛。抬头一看,已经来到灯影庄了。
进了正房厅堂,老奶奶跟谷老三分别在太师椅和方凳上落座。老奶奶说:
“上次你来,走时咋就那么猴急,跟我连个照面也没有呢?”
谷老三满脸通红,嘴唇哆哆嗦嗦却说不出什么。
“你检了个便宜,发了财,是吧?”
谷老三越发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你觉着检了便宜,现在该明白了吧,却是检了个祸害。”老奶奶继续说,“你看着那是金银财宝,到手后会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事到临头才明白,那不是天降的福星,说不定是把夺命的钢刀呢。”
谷老三从方凳上滚下来,跪在老奶奶面前,磕头如同捣蒜。连声说:“菩萨慈悲,那天您救我一遭,今天更是救我一命。我谷老三今生今世报答不完菩萨您老的恩情!”
老奶奶让他起来,谷老三坚决不起。他说,他已经不能回家,不敢回家,无处安身,无家可归。求告老奶奶活菩萨救他一命,在灯影庄赏给他一角存身之地,躲过大灾大难。老奶奶说:
“按说这事我不能答应你。你身上孽根未除,贪念太盛,浊气缠身。灯影庄的人家,个个清白做人,户户耕读传家,看起来平平常常,普普通通,其实都是圣贤之辈,立身在君子之邦。好在我见你还有几分慧根,尚非冥顽不化之徒、强梁邪恶之辈。也是咱们有一点缘分,天可怜见,我答应你就是了。”
谷老三这才磕个头从地上爬起来。又听老奶奶说:
“灯影庄也有牲口市,你还可以干你老本行。但必得敬畏天地,诚信为本,童蒙不欺……”
谷老三诺诺连声。又红着脸说:“我背着您拿走的金锭银砖,现埋在我家地下,眼前不能回去,以后一定取回来还给……”
老奶奶打断说:“不用了。金银财宝,乃天地精魂所铸,深藏地母腹中。时或现身人间,演绎出世上恩怨情仇,悲欢荣辱,然后飘然而退,盍然而隠,悄然而逝,不留一丝痕迹。你埋在地下的金银铸锭,和你在后堂楼底见到的财宝,跟你没有缘分,跟阁老府也没有缘分,已经复归地母腹中。经过岁月流转,天地轮回,它将在地层深处,复原为金银矿脉,留待好事者、有缘者开采,然后再显真身,演绎出新一轮恩怨情仇……”
听了这话,谷老三如同醍醐灌顶。
老奶奶让他回耳房休息。
躺在床上,夜不成寐。他记起从小就听过的一个传说:他一位几世先祖,曾与一胡氏仙姑交好,传为乡里佳话。都说得道狐仙千年不老,不知道老奶奶是否就是那位千年狐仙。他不敢问,怕多嘴引出是非。但他心里默念道:
“不论菩萨奶奶是不是那位仙姑,她都是我的救命恩人。救我血肉之驱,更拯救我有罪的灵魂。菩萨太奶奶,孙儿感恩戴德,多多拜谢了!”
(五)
四名家丁分别从崖边、坡下爬起,擦擦眼角的灰尘,抖抖身上的沙土,重又聚到一起。他们惊魂未定,面面相觑,谁也说不出话来。四处搜寻打量,远近寻觅察看,哪里也不见谷老三的影子。仓促商量一阵,决定直奔谷老三村里要人。
村子里自然一无所获。过筛子一般,把全村老小一个个查问,吹胡子瞪眼,敲桌子砸板凳,红脸黑脸吓唬一通,结果都是白忙活。没了章程,四人只好耷拉着脑袋,折回阁老府告罪,听候主子发落了。
唯一的收获是,打听到山里有个灯影庄,谷老三的金锭银砖是从那里弄到的。于是,阁老府立即多派家丁,外加干练仆役,由师爷带领,去灯影庄搜寻。附近村民中眼红手热想发财的,也跟了去,寻觅那个谜一样的灯影庄,连着富贵财运的灯影庄。他们在山间杂树陡崖间来回奔走,白天黑夜折腾,多少天过去,却是竹篮打水,到头来谁也没有见到灯影庄是啥个模样。也有人比较幸运,半夜时分在深山里奔走寻觅时,远处迷蒙雾气中突然出现灯影,或隐或显的灯影,一闪即逝的灯影,如豆如芥的灯影。他们眼红心跳、呼吸急促、小心翼翼、急急忙忙奔将过去,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最后却是水底捞月。灯影猝然消失,两手空空什么也没有抓住.……
谷老三就这么不知去向,成了件谁也不摸根底、不知结局的蹊跷怪事,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有头无尾奇案。
传说越来越多,越来越玄。
有人说,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这是天上神明发现阁老府侵吞国库,贪赃枉法,故而神明显灵警示世道人心。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不到,时候一到,一切都报,阁老府的麻烦在后头哩。还有人说,他们在山里遇到过谷老三,但他像不认识一样,不说话,而且转瞬即逝。那谷老三如今看去仙风道骨,不同凡俗。他原是星宿下凡,来无迹去无踪,别看他当初不显山露水,那是真人不露像呢,其实他手里抓着的正是阁老府的命门……
传说越传越远,经久不衰。
方圆几百里,前后上百年,都知道这个传说。而且越传越活灵活现,有鼻子有眼,有根有梢。越传越添枝加叶,真真假假,真假难分。不用说,阁老府的上下人等,也早就听说了。仆役家丁,丫环佣人,私下里也偷偷议论,不过不敢让主子知道。但又据说,执掌家业的阁老府长支大老爷,派师爷和干练仆役,四下打听搜寻,回来后原原本本向他禀告……
此后——
阁老府扎下神台,请泰山高僧念经七七四十九天,超度众生,消灾避难;
阁老府每年立冬、腊八,在府前大街安下几口大锅,舍粥半月,周济远近穷人;
阁老府请风水师在山青水秀处看好风水宝地,化费几千两银子,建起一座神庙,塑了菩萨金身,风神雨神,保佑年年风调雨顺,黎民百姓安居乐业……
阁老府建起一个书院,聘请举人秀才设馆,免费让贫寒农家学童进书院读书……
阁老府建起一家医院,聘请名医坐堂,为贫寒之家舍医舍药……
阁老府发出机密文书,命他家京官外放,忠君爱民,怜老恤贫,不贪不腐,洁身自好……
……………………
岁月匆匆,天地轮回。人间就这么无声无息过去了多少年,阁老府就这么装神弄玄过去多少年……
冥冥之中,灯影庄发生的这件有头没尾的公案,就像一把凛然利剑,悬在阁老府头上,时时可能轰然劈下……
……………………
多少年后的一天,阁老府收到一封快邮。打开看时,只见里面是几十年前写下的将庄子转让给谷老三的文书。信封用洁白素纸写就,说明发信人已经过世。除文书之外,快信空无一字。大老爷焚香洗手,捧起无字信仔细端详。只觉涨满血管的血脉从头顶缓缓流下,流向四肢,流向微血管末梢,他似乎听到了变得流畅的血液潺涣流动的声音。几十年悬着的心,似乎慢慢平缓地落到了腔子里。他闭了眼睛,深深地长舒一口气,沉吟一阵说:
“这个谷老三,完璧归赵,算得上诚信之人,忠义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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