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儿童文学|原创｜散文｜爱情篇｜恐惧

　　我当教师的那个山寨叫狼牙寨，村名很狰狞，景色却很美，有着婆娑的翠竹和茂密的树林，浓浓的绿色中是一幢幢高低错落，红土墙青片瓦的房屋。村里还有个深潭，好多个泉眼一年四季汩汩地喷吐着晶亮的水。村子另一头有座老庙，虽然残破不堪，杂草丛生，但那些条石台阶、石狮、正殿、厢房什么的都还在。天井里还有两株古柏，盘虬的树根把地面撑得凸凸凹凹。村里的小学校就在大殿里，粗糙的白木课桌，高矮不一的长条凳，黑板很高很大，是直接用黑漆刷在墙上的。
　　另一边的供台上有灰迹斑斑的香炉烛台，立着几尊面容模糊的神像，裹着密密的蜘蛛网；烟熏火燎的墙壁上，漂浮着一些陈旧的条幅幡帐，还悬吊着几块歪歪倒倒，看不清字迹的牌匾。
　　我的宿舍在教室旁的一间小耳房里，很高，很黑，直筒筒的像截被封住顶的烟囱，放了我的小床，就只挤得了一张桌子，一个小凳子了。
　　这是狼牙寨的第一所小学。我是第一个女教师。村人都感到很新鲜，全聚到这儿，说说笑笑的很热闹。孩子们更是好奇，在我身旁挤来挤去，一个小脸兴奋得红彤彤的。直到很碗了，看我安顿好，人们才陆续回家，大庙里终于安静下来。
　　我插上大门，又关了小房间的门。一灯如豆，暗黄的光晕下坐着初来乍到的我。四周极静。抬头看去，顶上黑洞洞的如一口深井。风呜呜着在庙里巡梭，两株古柏也在吱吱扭扭，像人似地发出阵阵叹息……我隐隐有些不安，便竭力去想一些愉快的事：和爸爸妈妈在一起，家里那粉红色的小房间；与同学们打球，唱歌，吃炸鸡……但脑子里出现的却是巫婆、怪兽、幽灵、僵尸……我从小就怕黑，怕孤单，怕陌生的环境陌生的人，而阴森森的庙宇更令人害怕，那些狐仙鬼魅的故事，不是都发生在这种地方吗？我打了个冷战，心开始跳得怦怦的了。
　　为了驱走内心的恐惧，我大着胆子轻轻把门打开，大殿里黑漆漆的，不知从什么地方溜进一缕惨淡的月光，映出一片哆哆嗦嗦的怪影，骇得我砰地关紧了门。我很快从门边跳开，我怕从那门缝儿里会伸出一只毛茸茸的，长着尖指甲的怪手；紧接着我缩起脚爬到床上，紧张地伏下身去看看床底下会不会藏着个什么怪物；我无意中往桌上瞥了一眼，零乱的书堆中，我偏偏只看到那本《聊斋》，仿佛也在拱动。我连忙抖开被子，将自己紧紧捂起来，憋出了一身汗，但很快又掀开了，因为我觉得有个什么东西就站在我床前，随时会向我扑来。我闭起眼睛，强迫自己睡觉，哪知头脑竟异常清醒，胡思乱想的更厉害。
　　“星星和月亮在一起，孩子和妈妈在一起……”
　　我大声唱起了歌，那声音瓮声瓮气，像有个人在跟着哼哼，吓得我赶紧闭了嘴。
　　一种莫名的恐惧像一团越来越膨大的阴云，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哭了，不料那嘤嘤的哭声在庙里一回荡，简直成了鬼哭狼嚎，更令人恐怖了。我只好坐了起来，哆嗦着裹紧被子，泪汪汪地盯着那盏小煤油灯，一夜没敢合眼。
　　第二天起来，太阳很温暖，孩子们嬉闹着来上课了。老庙里书声朗朗，显得那么安详和平，一片明媚。想想自己昨晚的恐惧，真是太可笑了。我是个大人，而且是教师，疑神疑鬼的，真不象话。我暗暗告戒自己，不许再发生那样的事了。
　　然而，到了夜里，那令人心怵的恐惧不期而至。我控制不住自己，脑子里又出现些可怕的幻觉，而且比昨日更甚。吹了灯吧，沉沉的黑暗使我心惊肉跳；点亮灯吧，那暗黄的灯光又引出更可怕的联想。有一阵子我似乎迷迷糊糊睡着了，却又被噩梦蓦地惊醒，分明听到什么地方有人在走动，细一听又什么也没有。我全身冷汗，心怦怦直跳，耳朵里也嗡嗡作响。
　　我战战兢兢下了床，找了几个小瓶子，全灌上煤油，一口气点了好几盏灯，结果直到油干灯灭，我也没睡着。
　　一连几天的折腾，我头痛欲裂，脸色青黄，肿胀的双眼布满血丝，饭吃得很少，煤油却耗得很多。人们很吃惊，关切地问老师是不是病了？我忙摇头。他们却认真起来，找来了村里的医生，熬了一大碗黑汤药给我喝下去，当然是无济于事。他们又给我刮痧，在我的肩头、背上和脖子上用旧铜钱刮出很多红道道，火辣辣的疼。而我的脸色依然青黄，失眠也依旧。迷信的老乡就怀疑我给什么鬼魂缠住了，于是找来个竹笋壳，画上符咒，用匕首插在我的床下，老奶奶们还念念有词，沿着大庙泼了一通儿水饭。但我不但没好，反而发起了高烧。村里人就很紧张，就都来探望，送了好多鸡蛋啊糯米饭的。
　　我痛恨我的胆小，可又羞于启齿。晚上，怕我有什么意外，村长特地守在庙里，见我一直在看书，他好象地关照我早一点休息，还关切地帮我吹熄了灯。从门缝儿里，我看见他坐在大殿里呼噜噜吸烟筒，烟头一红一亮，看着看着，连他也变得像一个恐怖的幻影了。
　　这一来，我更无法入睡。
　　我的失眠令村人很伤脑筋，好容易盼来了一位老师，可一来就变得黄皮寡瘦，害上了无药可医的睡不着觉的病。这些朴实的人一筹莫展了……
　　又是一个难熬的夜，我哈欠连天坐在床边。这时有人轻轻叩门叫老师，开了门，一个小姑娘笑嘻嘻地挤进来，说要和我做伴。这晚她就睡在我的脚头，小身子热乎乎地紧贴着我。朦胧中我同她说着笑着，又像是我牵着她的小手走在一条小路上，怎么一晃就到处亮堂堂的。我揉揉眼睛，听到门外传来孩子们的喧闹声，天那，原来我竟睡了一个饱觉。
　　那天上课我的精神特别好，没有一点病样。晚上临睡时，小姑娘又来了，还拉来一个同伴，要和老师挤着睡。小床无法承载三个人，有一个就拿了床毯子睡在大殿的课桌上。我居然熄了灯，大开着房门也睡着了，而且睡得很香。
　　那以后，每天都有孩子来陪我，小床睡不下，就睡在课桌上。从未有过集体生活的孩子们，体验到了有种莫大的乐趣，每天争着抢着来，连男孩子也缠着要住到学校里来。奇怪的是没有一个家长反对，有人还主动送些盖的垫的东西来。
　　有一天，村长率领着几个男人进拉，推的推，敲的敲，掀了神像，刨了供台，又乒乒乓
　　乓挨墙搭起个大通铺，铺了层厚厚的稻草。孩子们便把自己的各色各样的铺盖带来，一块单子一扯，就成了他们快乐的小田地。
　　每天晚上，在孩子们唧唧喳喳的吵嚷声中，我睡得很安稳，那恼人的恐惧症，竟在不知不觉中消失了。
　　看我成天精神抖擞地忙出忙进，村人常常会交换着意味深长的笑。谁也不再问我的病，我猜他们知道了什么，只是怕我难堪而不说出来。
　　不知怎么的周围村的人也知道了狼牙寨小学的学生在学校里住。就有人来看，连连说，这个办法好呀，学校有了吸引力，学生不会迟到，也不愿意辍学了。这个方法值得推广！每当有人这样说，村人就会狡黠地冲我眨眼，然后把我大大夸赞一番。这事传到县里，就有人来才采访。村长说，这是女老师为了更好地教学这样要求的，我们当然要大大支持啦！于是县上就请村长去大会上介绍经验，还说要帮狼牙寨盖新学校，盖专门给学生住的宿舍。狼牙寨从来没有过出头露脸的事，这回可是大大风光了。村长的脸一连几天像喝醉了酒那么红里透亮，一张他在大会上讲话的照片，被他天天带在身上，一有空就拿出来给人家看。
　　我和村里人都心照不宣，悄悄严守着一个秘密：永远不会有人知道，狼牙寨的女教师是个胆小鬼，不敢一个人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