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儿童文学|原创|散文｜爱情篇｜天花板

　　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
　　那时我才十六岁，在一个很偏僻的小山寨当知青。刚到那里时，心里充满新鲜感，对那里的风土人情很有兴趣，朝阳落日，月影星光，青泉秀竹，农舍土房，无一不撩起一番诗情画意，常常会莫名其妙地激动，陶醉得不得了。
　　残酷的现实很快击碎了我的浪漫。每天随村民出工，赶着很繁重的农活，一身汗水，两手血泡。腰酸背痛地度过一天，回到那间牛厩改成的宿舍，伸开四肢往床上一躺，便再也不想动了。
　　这里晚上没电，也没有去处，我们只能和寨里的一群男女青年聚在一起，说说笑笑，讲鬼故事，讲许多无聊的话……
　　那些日子过得很失落。
　　有一次，寨里的小学女教师休假，临时叫我去代几天课。学校离寨子有一段路，为了不影响孩子们上课，我就住在她的宿舍里。
　　那间宿舍很小，摆着一床、一桌、一椅。墙面和天花板用报纸裱得很整洁。一天放学后，孩子们都走了，我独自躺在床上胡思乱想，夕阳的余辉将小房间映得格外明亮。我突然发觉天花板上裱着的纸有些特别，小页小页的，上面有字。再仔细一点，我看到有这样的句子：
　　“艾丝黛拉端着蜡烛应声而来，黑夜中，她像一颗明星，照亮了那黑洞洞的过道……”
　　后面的字迹有些不清，我一骨碌爬起来，顺着那张纸看下去：“……她从梳妆台上拿起一颗宝石，一会儿放在那年轻美丽的胸脯上，一会儿放在那棕色的秀发上，比比试试……我的宝贝，你多美啊……那孩子是干粗活的……”
　　我意识到那是一本书，一本我从来没有看过的书，而且是外国的。
　　那有瞬间我有些莫名的激动，因为我们已经很久没有书看了。我仰起头，去寻找后面的句子。那些美丽的词句断断续续嵌在天花板上，闪烁在充满标语口号的旧报纸里。我寻找着，读着：“……有老鼠在桌上蹿，我还能看出那个巨大的结婚蛋糕，上面结满蜘蛛网……”，“……啊，就是为了惩罚你们男人的，因为你们的……”
　　由于那些页码裱得参差不齐，前后衔接得乱七八糟，很难读到完整的段落，却依然给了我巨大的乐趣。那片天花板成了一座蕴藏着宝物的小岛，每天让我去发掘，把那些散落在报缝儿字隙里的词句，段落和残缺不全的句子一点一点拼凑起来，然后去猜测，去品味，去揣摩它们的意思。
　　这是一件极其诱惑人的事，它使我的每一天过得又充实，又紧张。就这样颠三倒四地把那些词句读来读去，我居然大体看出了一个故事，讲的是一个男孩救了一名囚犯，给了他面包和水。后来男孩被送到一个被遗弃的老新娘家里，陪伴那个乖戾的，对所有的男人都怀有仇恨的老女人。在那座阴森恐怖，到处堆积着陈年灰烬的宅院里，男孩却碰到一个美丽、高傲、冷漠的女孩……
　　被裱在天花板上的书页是那样的七零八落，使我怎么也读不出一个囫囵的故事，怎么也猜不出故事的结局。我无法知道那男孩和女孩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那可怕的宅院里出了什么事，还有囚犯，还有夜雾、沼泽、马车……啊，每个词句的组合都是那么吸引人，可所有词句的组合都不能拼凑出我想知道的一切。
　　那真是一种难言的痛苦。在那个文化荒芜的年代，我的同学们和我一样，同是文化的营养不良者，我们谁也没有看过这样的书，所以谁也无法解答我的疑问。至于寨里人呢，绝大部分是文盲，唯一的小学女教师，也说不清这是一本什么书。
　　天花板上这本无名的，无头无尾的，不连贯的“书”，给了我一个难以解答的谜。这个谜在我的心里，一揣就是好多年。
　　度过了许多曲曲折折的日子，那段纷乱的岁月终于结束了。当一切走上了正轨时，我也离开了小山寨，到北京读大学。
　　那是在秋天，北京城里满是醉人的缤纷红叶。在这片梦幻般的秋色中，我走进了北京新华书店——中国最大的书的海洋，我要寻找那本悬在我心里多年的书，我渴望解开那些个纷扰我无数个梦境的诱人的谜。
　　以后的好几个星期天，我都是在书店翻书。我几乎翻遍了这里的外国文学，长期处于饥渴的心灵，痛痛快快地饱饮着文学的甘露，那份快乐是无法形容的。
　　这天，我正翻看着英国作家狄更斯的名著《孤星血泪》，突然，一行熟悉的文字跳进我的眼帘：“艾丝黛拉端着蜡烛应声而来，黑暗中，她像一颗明星，照亮了那黑洞洞的过道……”我的心怦然而动，一阵战栗掠过全身。那一刻我的眼睛模糊了，泪水不由自主流了下来。我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捧着那本书，哽咽着对营业员说：“买……”
　　我说不出更多的话，交了钱，拿了书就往学校跑。一路上，没人在意我的失态。一个抱着一本书哭着在街上奔跑的女孩，在那个年代并不会让人感到意外的。
　　我冲进宿舍，扑到桌前，打开书就贪婪地读起来。一字一句，一段一页，那在心底里压抑了多少年的天花板上的悬念，随着清洁的进展而一一揭开了。我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把那些词句吞进肚里的。所有那些在我心里默诵过千万遍的那些残缺不全的句子，终于完完整整地呈现在我的眼前。我读了一夜书，也流了一夜泪，为那个美丽的艾丝黛拉，为那个痴情的少年匹普，为刀疤脸的老囚犯，为可怜可憎的老新娘，同时也为我那些逝去的岁月。
　　当我合上最后一页书时，窗外已是一片嫣红，那轮秋日的朝阳，正安详地升起，漫天霞光昭示着新一天的到来。我的心也充满了阳光，显得格外的宁静和温暖。是啊，当那片陈旧的天花板终于可以从我心中飘逝，当我终于能够走出迷茫和困惑，在一个美好的环境中，弥补一个青春的期待，圆了一个寻觅久远的梦，还有什么能比今天更让人珍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