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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满月光的陶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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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种文明从土的掩埋中重新发掘出来。这种文明的象征大多是那些陶罐,古朴,粗糙,上面镂刻着简单的花纹。譬如一尾鱼,确切地说,是血肉剔尽之后的一架鱼的骨骼,所不同的是,它不是那种饕餮后的惨象,仍然呈现出来在时间的虚空中自由自在翔泳的样子,一种迥异的近乎静止的姿式,仿佛这条鱼睡着了。 其实,整只陶罐都给人一种睡着的印象。当风吹来,那满头满脸腥松的尘土就开始簌簌掉落下来。伫立在它们面前,内心深处涌起一种越来越趋于强烈的感觉,这些陶罐会醒来的,很快就会醒来。也许在我们感到疲倦而转过身体的刹那,这些陶罐纷纷醒来了,重新开始呼吸,重新开始眺望。 在白昼的喧嚣中,这些陶罐却退回到亘古宁静的深处,恢复睡眠状态,只有夜幕降临,当喧嚣像尘土一样回落,它们才又重新显身在那块被我们称之为遗址的土地上。似乎它们不愿意或不屑于同我们诉说。是的,面对一群因惊讶而茫然失措的面孔,听着他们用黄金白银对一只陶罐进行估量的喋喋不休,它们欲言又止。这种不被理解的诉说还有什么意义呢? 在我们称之为遗址的土地上,在尚未被发现之前,那里只是一块普普通通的缓斜的山坡,上面覆盖着青草。那大面积的齐崭崭与绿茵茵的青草,一如缓慢悠然的时光。白天,也许只有一头牛或一只羊从这里偶尔经过,饱含汁液的青草给它们留下有关一个春天的回味无穷的甜美记忆,让它们无暇顾及其它,包括一只陶罐的睡眠。有时候,一头牛或一只羊有些莽撞的蹄子刚好落在它的头顶,蹄声不疾不缓,从厚厚的泥土中传递而来,一只陶罐稍微睁开闭合的双眼,随即又以安祥的神态阖上了。蹄声渐渐远去,一只陶罐重又沉沉睡去。 有谁知道呢?只有夜幕降临,一只陶罐才又显身在那块青草覆盖的土地上。又有谁知道呢?只有月光才能走进一只陶罐的内心,走进一只陶罐粗糙身体之中的那部分柔软。是的,在一个月光如水的夜晚,一只陶罐开始动了动自己身子,披覆着尘埃的眼睛缓慢地睁开来。这个有着如水月光的夜晚让它心中油然升起似曾相识的感觉。这个夜晚就是那个夜晚吗?它自言自语。这个夜晚莫非就是那个夜晚的延续?啊,那个夜晚并没有结束,它终于恍然大悟。那是一个多么漫长的夜晚啊,漫长得让一座浩淼大海变成了耸立的山峰,让一座逶迤山峰演绎成了平坦如砥的旷野。 陶罐继续动了动身子,似乎是在一刹那间,便完成了由酣睡到眺望的姿势。它记得身边的这块草地是她曾经端坐的位置,旁边燃烧着她从木头中取出来的篝火。往前走是条窄窄的小河,那是条最为澄澈与恬静的小河,几乎感觉不到河水的流动,就像无法听见时间走动的轻微的脚步声一样。河岸紧连着起伏的山峰,山峰上是深邃的丛林。他就是趟过这条小河,然后消失在丛林里的。她是谁的母亲呢?而他又是谁的父亲呢?就像无数次分别一样,当早晨的阳光开始在草地上跳跃的时候,父亲一边端详着沐浴在阳光中的母亲,一边说:“山那边来了一群麋鹿。”他山谷一样空洞深邃的眼睛里似乎有麋鹿跳跃的影子。“月亮在山峰上升起的时候,我便回来。”每次出去狩猎,他几乎都这样千篇一律地吩咐母亲。然后,他开始趟那条小河。母亲像往常一样目送着他,直到斜背着弓箭的背影在丛林深处完全消失。 在没有任何预感的情况下,母亲开始了一生中最为漫长的等待。整个上午,她在河边低矮的灌丛里采摘浆果,或紫或红的浆果将她的双手浸染得色彩斑斓。整整一个下午,她在河水里洗濯,用开满了花朵的藤络将柔顺的长发高高地绾束起来。这时,一条小鱼也许将她水中的倒影误认为是一棵开花的树,这是一种专食花朵的小鱼,它欢快地游过来,透明的身子摩挲着母亲浸在水中的脚踝,酥痒的感觉在整个身体里蔓延开来。母亲禁不住咯咯地笑出声来,俯下身体,用双手捧起这条小鱼,小心翼翼走在回家的路上。 月亮一如既往地升起来了。在月光的抚摸和安慰下,山峰和丛林平息了起伏的躁动,像一个慵懒与恬静的婴孩。在静寂中,母亲隐约听见一阵脚步声正由远而近,那是父亲的脚步声吗?啊,应该让他烤一烤疲惫的身体。若有所思的母亲想起来了,从身边一截枯树干里连忙取出一粒火种,仿佛从仓禀里取出一粒饱满的花的种子。当一缕轻风从嘴唇里缓缓流泻出来,“蓬”的一声,这火的种子舒展开来,这是沉沉夜幕上母亲用双手绣出的精美图案。但那阵脚步声随即又消失了,原来是几片树叶的小小阴谋,它们从树梢上走下来,顺着风在草地上蹑足走了几步,便停了下来。母亲忍不住笑起来,笑自己的同时也在笑这几片怀揣着小小阴谋的叶子。 几声狼嗥断断续续地传来,仿佛几块粗砺的石头在夜空下肆虐地滚动。母亲脸上的笑容僵住了,怎么迟迟还不回来呢?她埋怨起来,担心起来。她抬起头尽力眺望,目光所到之处都是一幅静止的画面,在月光下散发着安祥的气息。她的心随即又平静下来,不会有事的,绝对不会有事的,她相信自己一样相信父亲。也许撵追麋鹿走得太远了,所以回来迟了一些,此刻正走在回家的路上。 一只陶罐自始至终坐在母亲身边,仿佛最乖顺、最能理解母亲的一个孩子。这只陶罐是父亲和母亲在篝火旁用粘土捏出来的,盛过鲜红或淡紫的浆果,盛过大块大块麋鹿的肉,当浆果和肉没有了,空空荡荡的身子便成了月光最好的居所,盛满月光的陶罐简直就是一座小小的波光粼粼的湖泊。而现在,里面除了透明的月光,还有半瓢透明的河水,和一条几乎透明的专食花朵的小鱼。小鱼一摆尾,把月光和河水搅动得不停地发出哗哗的响声,引起了母亲的注意,她侧身看了一眼,花一样的笑容重新绽放在脸上。 在这个岑寂空旷的夜晚,每一处细微的声音都逃不过母亲的耳朵。她又听见了脚步声,隐隐约约却又真真切切。这是父亲的脚步声,她敢肯定。她随着脚步声在心里默数着:父亲又翻过了一座山梁,又穿过了一道丛林。但她不知道到底还有多少道山梁和丛林在父亲脚下需要翻越,她按捺住内心的喜悦,继续静静地等待。 一阵睡意不其然袭来。睡意实在是太沉太沉了,母亲打起呵欠。睡一会儿吧,仅一会儿。母亲这样安慰自己,也许醒来睁开眼睛,父亲便站在面前。于是,在漫长的等待中,母亲睡去了,而身边的陶罐却醒着,它在替代母亲继续眺望,它也像母亲一样在心里默数着:翻过了一座山梁,穿过了一道丛林……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细小的风吹拂而过,在夜的空旷和岑寂中有什么簌簌地掉落下来,原来是母亲绾束头发的藤络上的花朵枯萎了,接二连三地飘零。又不知过了多久,母亲蜷伏的身体慢慢松驰下来,竟然变成了一堆黄土,在风中一点点地消散,最后消失得无影无踪,仅剩下一面齐崭崭与绿茵茵的草地。然而,父亲还没有回来,月光下,丛林深处,那隐约的脚步声正由远而近。 不知什么时候,一只陶罐也睡着了。陶罐里游动的小鱼睡着了,仿佛一枚静静的化石。 依稀记得有一头牛和一只羊从头顶上践踏而过,陶罐只是稍微睁开眼睛,随之又闭上了,因为睡意实在是太沉太沉了。随后一群人发现了它,他们一惊一乍,用尽轰轰烈烈与冠冕堂皇的词语来形容这一发现。一只陶罐仍旧没有醒来,也许对它而言,这无异于一阵风在树梢上制造出来的小小喧嚣与骚动。 陶罐似乎是在猛然间醒来的。醒来的时候,脸上掠过惊慌失措的神情,心里涌起涟漪似的阵阵愧疚与悔意。它认为自己可能睡过头了,父亲早已回来。啊,还好,月亮还挂在有着密匝丛林的山峰上,夜晚还是那样静谧与漫长。它侧耳倾听,由远而近的脚步声清晰传来,狩猎归来的父亲在穿过九百九十九道山梁和丛林后,又翻过一座山梁,又穿过一道丛林。一只陶罐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和颤栗。 一只陶罐在心里一遍遍酝酿,如何将这一夜的等待告诉父亲。也许它觉得应该像母亲那样依偎在父亲怀里,倾诉的嘴唇像两片月光一样喁喁私语,告诉父亲那颗被幸福胀满的心俨然紫红的浆果,告诉他身体里的这条小鱼专食小巧玲珑的花瓣。当然,它一定不会忘记告诉父亲,母亲还在酣睡和等待,只需轻轻一声呼唤,她熟悉的身影就会立刻从尘土中走出来,父亲将看到母亲因惊喜而微微颤抖的笑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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