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老陶睁开眼拼命回忆夜里做的最后一个梦,但他怎么也记不起来。
他有些沮丧地叹了一口气。
“主人,醒了?”
“醒了。”他看到了机器人伙计关切的眼神。
伙计为他戴上了孙子陶钧买的眼镜。
这时,老陶看到老伴在厨房里忙碌。他感到有些奇怪,但究竟哪里奇怪,也没有个头绪,于是匆匆起来洗漱。
洗漱完毕,伙计就把一碗热气腾腾的汤圆端了过来。
真好!汤圆。
老伴笑意盈盈从厨房里走了出来,说:“我去淑珍家打牌。她可能留我吃顿饭。中午的饭菜,我吩咐过了,到时让伙计给你做。他厨艺比我强了许多呢。”
又是打牌。他心里略有不快,但还是大度地挥了挥手,说:“你去吧,去吧。路上当心,车来车往的,注意安全。”
“放心。”老伴笑了笑,走了。
他吃了汤圆。鸡蛋黄大小,一共八个。
真好吃。甜到心里的那一种。这勾起了他的回忆:与老伴相识时,她还是一个漂亮的姑娘,美丽、羞涩,脸总是爱红。美得不得了。现在这样爱红脸的姑娘不多了。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少说也有六十年了吧。如今老伴身材变得臃肿,脸上也有了老年斑,早已没有了当年的姿色,不过,他自己也是一样呀。哎,老得一塌糊涂了。时间不多了,老伴爱玩就让她玩去吧。
他刚才心中的那么一点不快立刻就化解了。
伙计过来拿走了碗筷。
厨房里响起了水声。这是尽职的伙计在洗碗呢。
“伙计,别忘了帮我拿一下今天的报纸。”老陶看了看钟,现在是阅报的时间了,这个习惯他坚持了好多年,雷打不动。
“好的,我这就去。”伙计从厨房出来开门走了出去,旋即又走进屋递上了散着墨香的一份当天的晨报。
他把报纸摊在桌上,一版一版慢慢地看了起来。
这种纸媒的报纸已经很少有人看了。大家看的是手机版。但那是他看不惯的。他知道像他这样读报的人已经越来越少。他在不同场合有过抨击。但仍不断有纸媒报刊停刊的消息。这令他茫然而又沮丧。
在他看报纸的当儿,伙计替他倒了一杯热茶。茶杯里的水汽徐徐地从杯中升腾出来又散开了去。他轻啜了一口,继续看报。
伙计是一个高智能情感型机器人。
这是陶钧替他专门订制的。名字也是陶钧取的。老陶不大满意,觉得缺少书香气,也有些不平等的况味,但他又不想逆了孙子的意思,伙计就伙计吧,不过是一个符号而已。难得的是孙子一片孝心。
伙计干活是一把好手。家里所有的活儿都是由他承担。这是个任劳任怨的家伙。
陶钧现在国外一所著名大学读博士。
儿子、媳妇好多年前因车祸离世,而孙子当时尚在襁褓。他和老伴把孙子接到身边,从此相依为命。
孙子陶钧渐渐长大。这是个学霸型的孩子,一路可谓顺风顺水,高中、大学读的都是名校。后来又过关斩将去国外读博士。
那时,他和老伴身体都已经有了不好的种种迹象。
孙子知道这事以后,不准备去国外读书,想在本地找个工作做。
“没有出息。我不能辜负了你的爸爸和妈妈!”老陶勃然大怒,痛骂孙子一顿,并威胁说陶钧如果执迷不悟,他将与孙子断绝关系。
陶钧无奈,走了。
老陶破例没有去机场送行。他怕在那里会把持不住自己流泪,那样就可能动摇孙子的决心。他不愿意拖孙子的后腿。
但他后来一人在家痛哭了一场。
报纸未看完,有人造访。
伙计去开门。
未见到人,那声音就已经到了。
是老金。
“老东西,在吗,今天我要找你大战三百回合。”老金张开双臂走了过来,笑在他满是皱纹的脸上荡漾开了,样子很夸张。
“臭棋篓子,你不行。为了让你彻底服气,我接受你的挑战。”他站起身,笑着回应。
两人亲热握手。
寒暄几句,接下来下棋。
老金仍是当头炮的套路,水平也未见提高。
这篓子。老陶暗笑。
第一盘他一点面子也不给,成心要给这不知深浅的老金一个教训。果然,不到十分钟就把这盘拿下了。
“呵呵,先让你老陶赢一盘。”老金讪笑。
第二盘也是摧枯拉朽的那一种打法。下到最后时大局已定,老陶双手抱在胸前,冷冷看看老金如何做最后的挣扎。
老金在一番令人窒息的长考之后承认“输了。”
看到老金脸上的尴尬,老陶收住了脸上的笑。
第三盘走到中盘时,他故意走了一招败着。
老金逮到了机会,局面开始扭转了。
几步之后,老陶不露声色地又走了一步臭棋。
“呵呵,看你哪里跑?”老金的车沉了底,直逼老陶的帅座。老金脸上终于有了笑意。
“投降!”老陶爽快地推开棋盘。
这盘棋老金“赢”了。
老金纵声大笑。
他憋不住,也笑。
老金意犹未尽,还想宜将剩勇,但老陶说:“今天就到此为止,咱们老哥儿们见面,好歹也聊一会儿,胜负没那么重要。”
“我刚转运,你还赢了我一盘就不肯下了。不够意思!”老金端起茶杯,啜了一口。
他俩开始聊天。
天南海北,从国际到国内,再谈及家长里短。
很尽兴。
他留老金吃了中饭。
本来是三菜一汤,老陶让伙计又加了两个菜,还想喝两杯的,但伙计制止了,他的血压偏高,不宜饮酒。
下午老陶骑车去了天井湖公园。
公园里有写满绿意的小山,亦有一方泛着柔波的湖。他把车子停好,信步在湖边走。走了一个小时,有些累了,这才找一张椅子坐下来,什么也不想,就那么静静坐着。感觉满享受的。
“老陶,你怎么一人坐在这里。”有人打招呼。
他抬头一看,是过去的同事老胡。
“老胡,你好,难得见到你。”老陶急忙起身。
两人握手。坐下,手却还握着。互相端详、打量。
几年未见,老胡也着实苍老了不少,自己何尝不是呢,他曾悄悄地对着镜子一遍又一遍地看过自己。
潘安不再。他心里很是酸楚。岁月不饶人,自己和老胡刚进单位时都是青年才俊,那时雄心勃勃想干一番事业呀。记得为争一个副科长的位子,两人还有过一段勾心斗角的斗争史。俱往矣,现在想起来,是那么的不值,恍然若梦。
从老胡口中,他知道了不少老同事们家中的近况。譬如某人孙女儿结婚了,某人孩子升了官,还有一位姓孙的脑卒中。
他眼前立即浮现出当年这位孙同事的当年模样,个子高,肩宽,一身腱子肉,这样一条汉子怎么就会被病魔缠身了呢。
他想象不出孙同事现在的样子,说:“我明天去看看他。”
“我们一起去吧,我也想去看看。同事一场。”老胡的手机响了,是他女儿打来的,“哦,我在天井湖,遇到老同事了。嗯,是你陶伯伯,对,就是的。好的,我一会儿就回去。放心,不会有事的。”
老胡关了手机,说:“唉,这孩子把我看得太紧,不自由,真是不自由呀。”
他批评道:“孩子看得紧是幸福的事呀,怎么能说是不自由。你呀你,不要不知好歹,好不好?”
“这倒也是。”
“你快回去吧,免得孩子担心,我再坐一会也要走了。”
老胡笑着告辞。
这天晚上,老陶早早地睡了,脸上带着满足的笑。
其实他瘫痪在床已经好几年了。这一天的经历都是眼镜虚幻出来的一场乱真的戏。
眼镜是最新一款的虚拟实境装置。
当他鼾声变均匀时,伙计拨通了越洋电话。那边接电话的是老陶的孙子陶钧。
“喂,主人,您好!是的,老主人已经睡觉了。这一天他过得很好。很开心。只是……”
陶钧问:“怎么了?”
“明天,还是按照‘这一天’脚本继续演下去?”
“有问题吗?”
“问题倒是没有?但总是这样日复一日重复?我担心他看出破绽。还有奶奶的戏,能不能改一下。爷爷不希望奶奶总是出去打牌。另外脚本里的老金不久前也已经去世了。”
“这个没问题的,爷爷是失忆症患者,奶奶去世那一段他不会记起来的。老金,哦,金爷爷人不在了?嗯,嗯,他的戏应该也不会有问题。爷爷看不出来的。换个脚本当然好,但是,伙计,我真的很忙,论文才写了三分之一。女朋友也总是要我陪她。我的时间实在不够用,等我博士论文通过找到工作,我会再写一个更好的脚本传给你的。放心,这副眼镜是目前最好的虚拟实境装置,可以智能有选择的部分激发使用者的记忆,离开了眼镜,一切立即归零,爷爷是不会看出破绽的。”
“那明天……”
“还是使用‘这一天’程序吧。伙计,我不多说了,女朋友约好的时间到了。迟到又要听她没完没了的报怨了。”电话挂断了。
伙计叹了一口气,怔怔地坐了一会,然后起身去他的房间。
忙碌了一天,现在他需要充电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