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小山一点儿也不陡,漫漫的,就伸到了小河里。我们的小屋就在阳坡上。一次,我跑到很远很远的南山上找太阳,没有找到,心里空落落的。回头望家的地方,奇怪,小山亮晃晃的,我们的小屋仰着头,迎着太阳,像一个坐滑梯的孩子,"出溜"一下就可以滑到坡底,我吃一惊,掉头往回跑。心跳跳的,真怕小屋一个跟头跌下来,栽到小河里,被水冲跑。慌慌张张地跑下南山,跑过长满草的野地,不管裤腿被水溅湿了多少,冲到坡下,叉开双腿,张开两臂,牢牢地拦在那儿,于是,那小屋终于没滚下来。 那时候,爸爸在城里,妈妈带着我们就住在那小屋里,很像燕子筑巢,只是冬天从不飞走。 我爱我的小屋,爱那个装满整个童年的小屋。 门前有蓬车前草,我的小屋平平常常。几根长短不齐的木棒结成一个门,瘸瘸的,秫秸秆围成的篱笆墙,里面有一个肥沃的小园,进小园一抬头,就会发现有一只方方正正的大眼睛愣愣地望着远处,那就是我的窗口。窗口里面便住着梳椎椎辫的我了。记事时好像是七岁,哇哇叫的妹妹,吱吱响的摇车,一辅光光的大炕。那炕大得我可以拉着大铁勺满世界跑。地上站着两个箱子,木呆呆的,绿色的鼻子,总也不会笑。北墙上一面拥满半边儿花儿的老镜子,里面有时糊里糊涂地出个小人儿,费了好大劲儿才弄明白那个陌生的小人儿竟是我。以后,便好坐在镜前照那排不平常的牙齿。我从小就会摇摇篮,像个职业摇篮家。两个妹妹相继在摇篮里长大了,能爬出摇篮直立行走了,我便结束了摇摇篮的生涯。摇啊摇,像奶奶摇纺车,"吱吱吜吜",摇篮里躺着一点点胖起来的大线穗穗。 小小的心抗不住整日的寂寞了,小屋里招来了几个小伙伴。我们震天动地地喊,扭荒诞不羁的舞蹈。炕抵抗不住便一块一块塌下去,墙上的土被"剥剥"地震落,我们笑得不成样子。也吹泡泡,圆圆的泡泡鼓大了,变彩色的了,最美丽的时候就破,我们怎么也不明白那是为什么。彩色的幻想有时飞到窗外,飘飘而去,我们就雀跃着,心莫名地喜悦。邻居的三儿偷过我的饼干,不知怎么的,我们竟成了好朋友,搂着头,商量着怎样把我们的墙壁通开,胆子好大,竟拿着凿子"乒乒乓乓"在墙两面凿开了。小屋"嗡嗡"着,沙粒"噗噗"地掉,像大片眼泪,我害怕起来,扔了凿子,跳到旁边。洞终于没砸开,墙壁倒像缺了两颗牙齿,豁豁着,怪吓人的。 常常的,光着脚儿扒着窗子往外望,外面的世界勾走了我的魂儿。光溜溜的小河里泥鳅鱼多得要爬出来了。皱皱纹的田野里躺着流甜汁汁的秫秆秸;悠忽忽的南山,软绵绵的白云,诱惑得我烦躁极了。渴望的心急急地盼着妈妈的身影出现,急急地盼着打开瘸瘸的大门,我便像一发炮弹射出来,从妈妈身旁挤过,鞋子踢踏踏,伸长脖子喊三儿,头也不回地跑出去了。 冲出小屋,才觉得外面的世界那么大,那么新鲜,样样叫我好奇。我只知道一个劲儿拼命地跑,拼命地飞,拼命地喊,拼命地笑。真的,我已不愿理睬小屋了,小屋也渐渐变得陌生起来了,我竟想摆脱小屋的羁绊了。喜欢久久地泡在小河里,用水把耳朵堵住,好听不见妈妈唤我回家的声音;紧紧地伏在能盖住头的草丛里,偷偷地窥视妈妈来回寻找我的身影,怨怨地想,我为什么要有名字呢? 唉,小屋啊小屋,梦里我变成小鸟要飞了,你却系在我的翅膀上,好沉好沉。 野野的心散在外面了,妈妈却想拢回来。于是,我认识了那个坐在屋南角的神奇的箱子,爸爸的书就睡在里面。妈妈在晚上端起书读给我听,我出奇地安静了,竟像小绵羊一样偎在妈妈身边,任那比小河水还好听的声音缓缓地流进心里。真好听啊,书里的故事好远好远,在南山那边呢;书里的世界好大好大,比小屋外绿草地大多了,三儿从来都听不到的。妈妈不在家,我久久地蹲在打开的书旁,痴痴地想那故事。后来,认得了一些字,就囫囵地吞读那些书了,一本一本,一遍一遍;那些厚厚的书美丽极了。屋南角那个箱子仿佛涂上神秘的色彩,心被紧紧地拴住了,小屋变得满满的。 哦,小屋,我竟舍不得你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十二岁的那年春天,屋前的车前草蓬起嫩绿叶的时候,小河融融的,田野香香的,爸爸来接我们了。 我们要到南山那边去了,小屋。车卷起一股烟儿,泪扑噜噜地掉。窗子方方的眼睛愣愣地望着我,小屋,小了;瘸瘸腿儿的大门还在傻傻地踮着脚,小屋,远了。 我长大了,小屋老了吧?小屋没有滑下那个山坡地,我的童年却从小屋里钻出来了。哦,小屋小屋,我深深怀恋的小屋,你知道吗?外面的世界大极了,我真想变成一只蜗牛,把你背到背上,去逛逛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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