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叫大海梁子的地方,其实只是滇东北乌蒙山中的一片湿地。 这里似乎只分了两季,雨季和旱季。每年五月开始下雨,大雨小雨阴郁缠绵到十月。周围树木稀疏的山蓄不住水,于是千万股泥流沿山而下,在低洼处漫成一个浑浊的小湖,山民们称做"大海"。 旱季阳光热烈,浅浅的湖水晒成缕缕白雾,萦绕在山谷间,小湖成了一片沼泽,一汪一汪的水泊,波光闪闪,里头活跃着无数小生物:小鱼小虾,泥鳅黄鳝,指甲大的贝,酒瓶盖子大的蟹,蹦蹦跳跳的蛙,水蚤、蜉蝣、孑孓…… 露出水面的淤泥土堆草甸子上,密密麻麻的杂树灌木,野草芦苇,水葫芦紫花苜宿趁风而长,争先恐后绽出蓬蓬鲜绿。 这时的大海梁子,鱼虾肥美,水草丰茂,像摆开了盛宴。 中秋过后,食客们来了! 海鸥、灰鹤、苍鹭、斑头雁、赤麻鸭、绿头鸭、阔嘴鸭、黄鸭、小杂毛雀儿……它们热热闹闹垒巢、漫步、觅食、嬉戏、生儿育女…… 当这一片喧哗变成热忱的欢呼时,一群黑影掠过天空,那银翅舒展,长颈柔曼的舞影,婀娜妩媚如敦煌飞天。 "飞天"翩然而落,一个个端庄优雅,仪态万方,全都是洁白的羽裳,苍青的长腿,头、颈、尾、翅尖脚趾,泼墨样的黑。 这是黑颈鹤,一种珍贵的飞禽,在我们国家,已经很少很少了。 白雾弥漫,鹤舞蹁跹,有了黑颈鹤的大海梁子,美得飘逸虚幻,宛若仙境。
记住了那只雌鹤是因为它的与众不同,那黑丝绒般的玲珑脑袋上,有一个白色的斑点,像插了一朵栀子花,非常醒目。 栀子花修长矜持,亭亭玉立,安详宁静如一幅画儿。陪伴它的是一只高大的雄鹤,神色庄重,目光睿智,警觉戒备如一位武士。 它们在沼泽中心的芦苇里筑了一只很大的巢,每天双栖双飞,恩爱缱绻。 黑颈鹤温良友善,一个鸟巢就是一个小家,家里就一对鹤夫妇和一个鹤宝宝。那日子过得规规矩矩,和睦融洽。 栀子花的巢里很快有了两只蛋。不久,苇丛里就有了呦呦声,苇叶后两颗毛茸茸的小脑袋晃来晃去,乳黄的小嘴巴朝天张着。 栀子花夫妇几乎一刻不停地觅食。宁静的清晨,两只大鸟倏地飞起,直穿云霄,那极美的景致令人诗情澎湃,热血沸腾,心也在瞬间随鹤翱翔到九霄云外去了。 暮色苍茫,一对黑影缓缓掠过,月色鸟影,风声鹤唳,渲染出一派苍凉的古韵,那情形会令人幽思绵绵,把一番古往今来的陈年旧事想得很多,很多…… 强壮的雄鹤飞得远,食物也找得多。常常见它嘴里衔着一条挣扎的鱼,疾速划过天空,然后翩翩轻栖,双翅伸展,宽大羽翼下的栀子花和孩子们,毫不客气地享受着美餐。 吃饱后,它们会静静地栖在芦苇丛里,好奇地注视着湖滩上那些奔来跑去的人。 随着湖水的干涸,山民们也忙碌起来。他们要在这个季节,抓紧开垦荒地,抢种一茬荞麦洋芋。一架架犁铧像一把把刀子,在大海梁子上划出一条条排水沟,排干积水的泥地,被太阳晒干,分割成大小宽窄,形状各异的地块,然后犁、耙、播种。 这些地肥沃湿润,荞麦和洋芋会成长得很好,收获远远超过山丘上那一块块补丁样的贫瘠山地。于是每个人都努力扩展自己的地界,争取多撒几粒籽,多栽几棵苗。 大海梁子就成了一只大饼,被一口一口咬去,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薄。 鸟儿们好奇的注视变成了真正的恐慌。 泥沼里的小鱼小虾小昆虫草茎花籽嫩芽碎叶,是它们越冬和养育孩子的食物保障。没有吃的,饥饿的大鸟将无力飞回北方,孱弱的幼鸟根本等不到长大就会夭亡。 山民们也很无奈,这片泥沼对于耕地稀少,粮食紧缺的贫困人家至关重要,几个荞粑粑和几个煮洋芋,能支撑他们的孩子度过新粮还没成熟,老粮早已吃完的荒月。 隆冬的大海梁子,寒意阵阵。 所有的雄鹤都开始铤而走险。 它们飞到地里,跟在那些犁地播撒的山民和耕牛后,快速啄食土里的种子。 山民们在地边拉起绳子,挂上铁桶,稻草人,塑料袋,挥着竹竿大喊大叫,不停地轰赶。 栀子花家的困难要更大些,别的黑颈鹤一般只养一只幼鹤,它家却是一对,而且都长得健康茁壮,食量惊人。 雄鹤终于出事了。 那天它一早飞出去,没到傍晚就匆匆回来。 它是连扑带爬、跌来撞去趟着泥浆回来的,那泥水淋漓的身子浸透了鲜血,脖颈伸得很长,很长…… 栀子花惊愕地迎了过去,雄鹤看见它,突然挣扎着展开沉甸甸的双翅,用力飞向空中,很快又笔直地坠落下来,砰地砸在巢边,就一动不动了。 从雄鹤绽裂的胸前,迸出一堆带血的颗粒和块茎。 栀子花一声撕心裂肺的悲鸣,箭一样射向云天,紧接着又俯冲下来,趴在雄鹤身上,啼声如泣如诉,令人心碎。 大群的黑颈鹤骤然飞起,一排排,一队队,绕着大海梁子急促盘旋。鹤唳声声,哭声阵阵,在大山上回荡了很久、很久…… 就在死去的雄鹤旁,栀子花独自辛勤地喂哺着两个孩子。 它几乎穷尽一只黑颈鹤的智慧,寻找一切可以吞食的东西:蚊子、甲虫、蝌蚪,青苔地衣,草根树皮……它变得很瘦,像一只纸鹤,目光却犀利如鹰,能看到很远的草叶上的一只蚱蜢,泥土下的一条蚯蚓。 它还喜欢夜里出去,那时山野一片空旷,它有足够的时间刨出山民种下的荞麦洋芋。 山民们用上了鞭炮,老火药枪,弹弓,木弩……恐吓、猎杀、捕捉…… 野鸭、大雁、海鸥、苍鹭、小杂毛鸟儿乃至体态高大的黑颈鹤,都成了猎物。 大海梁子上,一片片粉白的荞麦花和紫色的洋芋花五彩斑斓,丰收在望。 鸟儿们却在饥饿和惶恐中出逃,重新寻找活路。 栀子花变得很焦躁,忽而飞起忽而扑落,呼应着准备迁徙的鹤伴,驱赶着两只幼鹤。 两只幼鹤已高大强壮如父亲,展开的翅膀比栀子花的还要长。它们仰望着在天上徘徊催促的鹤群,迟迟不肯张开翅膀。 突然,栀子花振翅高飞,两只幼鹤立刻跟在它身后飞起,融进鹤群,呼啸着远去了。 没过几天,栀子花又回来了,憔悴虚弱,风尘仆仆,一身羽毛黯淡无光。 它是把幼鹤托付给了大队伍,自己又折回来,守侯着长眠的雄鹤。 山民们动了恻隐之心,捞些小鱼小虾,撒些谷粒、花生、豆子什么的,希望它来啄食。 栀子花却像没看见,就那么站着,冻住一样。 那一整个冬天,那对鹤影,一立一卧,如一尊雕塑,伫立在大海梁子中,直到漫起来的湖水将它们完全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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