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儿童文学|原创|海娃
海娃也说不准霞凝湾这片红树林究竟有多大。他只晓得,要是趁涨潮时从枕头山划小船出来,往东划会一头钻进红树林,往西划也会一头钻进红树林。往南呢?红树林干脆密不透风,别说小木船,就是开一艘铁甲军舰都别想闯进去! 只有北边网开一面,留着一条宽宽的水道,不管潮起潮落都能任船通行。爹说,这是红树神好心留着,让枕头山村民出海和进城的。不消说,水道两旁仍然是一眼望不到头的红树林。 红树林的气根有些像爷爷手背上的青筋硬邦邦的,从枝干上伸下去,扎进了泥沙,就紧紧抠住不放。有它们抠着,多大的海浪也冲不倒红树林。老师也这么讲:“要不是红树护着,十个枕头山也叫海浪毁喽!” 红树林里栖生着许多白鸟,不知该叫鹭还是该叫鹳,反正吧,衬着红树绿油油的叶、红灿灿的花,那些鸟儿白得晃眼,好像它们的全部生活内容就是用白沙子洗澡似的。其实谁也没见白鸟洗过澡。这些家伙特懒,吃饱了鱼虾,就蹲在树杈间一动不动打瞌睡,远远望去,活像是红树结出了满树的大白桃。 上学下学,打那经过的海娃都要吹响螺壳去惊扰那些白鸟。他老担心:这些懒东西不练习,有一天飞不动了咋办? 懒鸟们却飞得很好。它们张开扇子似的大白翅,扑啦啦升到林子上空慢悠悠兜了一圈,又回到树林,仍然装扮白桃子,气得海娃嗷嗷叫。 一早一晚,一去一回,转眼间,海娃念五年级,自己能划船啦。他开始跟同学结伴儿上学不再要爹妈送,在那段水巷子里就有些不安分。他们轮番在水里扑腾,追着船游。遇上涨潮,红树林里那些绊手碍脚的气根都浸没得只剩下树梢,他们还敢游进红树林深处,去寻找他们喜爱的宝贝:鸟蛋、海豆、虾、蟹,或是把全身藏在甲壳里的鲎。 然后找一片浅沙滩,把船靠拢去用长篙钉牢,下去生起一小堆火,掏出各自的猎物烧烤得半生不熟,烫嘴烫舌地吃下去,直啃得嘴巴鼻子尖油光黑亮。 那天,海娃贪追一只鲎把自己给弄丢了,眼看着潮水落下去露出满地气根,他游不出来啦!海娃哭着叫着在绊手碍脚的林子里瞎走了三个钟头,天擦黑才找到条水道。伙伴们早没影儿了!海娃高擎着他装了猎物的书包扑下水,发狠游向一艘路过的渔轮,让人家把他捎回枕头山。 电灯下喝着酒的爹瞥他一眼啥也没说,妈只骂了一句“又野到哪去了”,就一迭连声地催他去用淡水冲凉,好像他不是丢失了三小时而只是迟回了三分钟似的。海娃委屈得直想哭。不过,待他抖出那包湿漉漉的课本,发现猎物还在时,那点委屈很快叫快乐冲跑了—— 这是一只怎样出色的鲎呀! 虽然才不过巴掌大,可它那分成两节儿的甲壳和比身子还长的剑尾全是金黄色的;大大小小十四只毛爪有些像龙虾,偏是那种渐变渐深的枣红……这可比平常的黑鲎灰鲎好看一百倍! 海娃当然舍不得吃。他把金鲎在一只塑料大口瓶里,跟他那些彩贝呀海花啊一起摆在桌上。这是他的博物馆。 枕头山的几户渔民早就不捕鱼了,打从霞凝湾登上报纸又让人连连弄进电视那年起,他们就改行干“导游”啦! 来红树林参观的客人越来越多,导游们的收入也越来越高。为了赶时髦,家里把半新的渔轮卖了,却修整了一条破烂的旧式木船。刚刚捏熟了机器的爹和娘又操起了橹和篙,吱呀吱呀的橹声便取代了渔轮清脆急促的机声。 “干吗不用机船载客人呢?”海娃问,“木头船好难看好丢脸!” 爹说:“你不懂。人家城里客人就冲着这些来!” 红树林上空架起一道千余米长的木头桥,曲曲弯弯,低低高高,搭桥的木头木板都选用那些最不成材的。每隔一二百米,桥上还搭一个大凉亭,凉亭顶上盖着草、丝茅、芭蕉、海葵叶。时间久了,亭子顶被海风抖散成一堆堆破烂,寒碜极了! 那些乘大车小车老远赶来的游客们偏偏喜欢这些木头歪桥和草亭子,一面走,一面拍照录像,顺着七扭八歪的木梯下到水道里停的破船上。那些早被渔民废弃了的木船只有两三丈长,多数还钉着补丁,还有一片一扳就乱晃晃的尾舵。站在船头船尾的爹和娘偏穿上灰不溜湫的布扣子大褂,再往腰间缠一条麻布澡帕,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城里人真的好欣赏破旧的船和爹娘的打扮,上了船,相机子又咔嚓咔嚓响成一片。 不上课的周末,海娃挺喜欢上船凑热闹,也跟爹娘去当“导游”。他不看景,光看那些看景的人一一那个白胖子的肚子赛过海牛!穿花衬衫的高个儿头发红得像火!他还见过一个戴珍珠宝石项琏的女孩,女孩说她也读五年级,可她比海娃高一头。跟海娃说话时女孩轻蔑地仰着她白得像瓷娃娃的脸,弄得海娃惭愧得一塌糊涂。突然,白瓷娃娃尖声怪叫起来一——原来有一只蟋蟀大的海蜒爬上了船帮。海娃一巴掌把那东西砸成一包水,毫不客气地嘲笑起城里女孩来。 客人老爱问,爹老装穷装傻,把收入说得好可怜,把红树林说得除了好看啥用也没有。海娃一听就火。“不对!”他在一边喊:“红树可以团沙保土,树皮还能做染料做烤胶。” 客人们都给海娃鼓掌。海娃脸红了,扑通跳下水,潜下去,霎时钻到了船的那一边。“好哇,好哇!”客人们高兴地叫.“再来一个精彩的一一给你钱!” 海娃不要钱,他鱼也似地围着小船游,给客人们表演——翻跟头,逮螃蟹,钻进水道的林子里,把那些白鸟朝这边轰。 客人就都朝这条船上挤。 娘摇起橹,爹在船尾上倚着舵把子冲着海娃满意地笑。傍晚回家,爹赏给他十块钱。 挣钱的秘诀一学就会,到下周,另三条“游船”上四个伙伴都来招揽客人了,那对双生娃,还脱成了光屁股泥鳅,有意仰在水面上,逗客人们发笑、拍照。 爹再出新点子一——在船上挂起大网,让娘穿上戏装。海娃好替娘难为情。 船边荡过一个小沙洲。客人们都下去拍照,拾海螺。正涨潮哩,那沙洲眼看着在缩小,只剩窄窄一溜儿。客人们狼狈地逃上船,只有海娃躺在那,任海潮把他托起。 水上漂浮着一条条直立的小“黄瓜”,都只有手指头那么粗,却有一尺来长,顶着个嫩绿的小芽,随海浪起伏一蹦一蹦。 “这是啥?”客人们感兴趣了。 “红树种子呀!” “能捞到吗?” 海娃二话没说抡开双臂游过去,一抓一个,一抓一个,一会儿就捞起一大把送到船边。客人们都伸过手来。 爹放了舵,把红树种都接了过去。“一毛钱一根!”爹笑嘻嘻地对客人们装穷,“困难呀,没法子,好歹也让孩子攒个学费钱吧!” 客人们就很大方地掏钱,有两毛三毛的,也有一块两块的,谁也不要找。付过钱,就理直气壮地拿了一根根红树种在手里把玩着。不一会,客人们玩厌了,把那些种子折断,扔掉了。 一根种子能长成一片红树林!随海流游荡的种子碰上泥滩站稳了会生根长叶……让人折了多可惜!海娃说:“我再也不给他们捞了!” “傻瓜!”爹用客人们听不懂的方言开导他,“只要人家肯掏钱,你心疼个啥?” “给多少钱我也不捞了,就不捞!”海娃闪开爹扇过来的大巴掌,通的一声跳下水,不见了。 海娃不捞了却挡不住别人捞。暑假到了,伙伴们整天在水道里泡着,捞种子,摘海豆,掏鸟蛋,把所有客人们感兴趣的东西都找了来出售,换钱。 海娃赌气不跟他们一起玩。 头顶上闷闷地挂了半天云。热。客人们连乘船的兴趣都没了,全呆在架空的红树林上的草亭子里。爹们的船没生意,把家里的冰柜装了来,临时改作卖冰水。小家伙们的生意却加倍地好。 鸟蛋贝壳卖完了,他们从离水面四五米高的亭子里往水里跳。 “好极了,!再跳!”客人们端着相机喊,“跳一个给一块!” 就有好些钞票扔下水。小伙伴们在水里争着抢钱闹成一团,然后,抢到了钞票的轮番爬上去,光着屁股顶着相机镜头往下跳。 海娃在远处冷冷地朝这边看。他觉得伙伴们给渔家人丢脸了。血往脸上涌,海娃狠狠地在水上拼开了“蝶泳”,打起一片“翻江倒海”也似的水花花。 “喂—一—水性最好的那个—一——你来跳!”有人冲海娃叫,“你跳一次,我给两元!” 海娃没理睬。 “五元!五元一次干不?”那个大胖子客人一心想抢到一个精彩镜头,“瞧,只要从这儿翻个跟头跳下海,一秒钟工夫,就能挣五元!” 海娃心动了。五元,能买一本好书!他游到岸边,攀住凉亭架子爬上来。 海娃穿了一条斑马条纹的游泳裤,新的,他不必担心在客人的镜头前丢脸。可客人不干,一定要他脱去。 “脱了!我要你表现的是一种野性一一野性!懂不懂?就是说,你得像小兽一 样!” “对,你跳,我加五元!”另一个眼镜也叫。 “还有我一一再加一个五元——脱光了,跳哇!” 海娃的脸一下子又变得滚烫。他当然不干。 这个“野娃子”爱面子的傲性反而激起了客人们无聊的好奇心,一下子有七八个人掏出钱来。“还不干呀?”胖子戏弄地说:“现在,你一秒钟不是挣五元,是四十元了——快跳!” 海娃瞪他一眼,突然转过身,顺木头长桥跑回家去。不一会,他抱来了他那只养金鲎的有机玻璃瓶。 客人们忽啦一下围住他,七嘴八舌着问价钱。 “多少钱也不卖!” 海娃大声宣布,“你们一一谁敢从这儿跳下海,金鲎就送给谁!” “我敢!”大胖子客人脱下衬衣又解皮带。 “行!你得脱光一一懂不懂?”海娃嘲笑地说,“脱得像大兽一样!” 客人都愣住了。这个小娃…… 胖子的脸红得像老熟了的荔子。 “跳呀一一你脱光了跳呀!” 海娃报复地喊:“一秒钟——金鲎就是你的了!” 瓶子里金鲎的甲壳在阳光下闪着金属的光泽,锋利的长尾就像一柄金剑——这样诱人的色彩,大海是不会随便赋予一只鲎的! “没人敢呀?”海娃高举起瓶子。“好吧——不脱也行,不过,一点也不能脱——皮鞋,长裤,都得穿着……”没作弄上这班家伙,海娃不甘心,他脑瓜一转又冒出了新点子。他一定要看到城里人也被他的“悬赏”弄得丑态百出,“跳哇!再没人跳,我就把金鲎抱回去了!” 话音刚落,一个人冲到亭子一侧,扑通一声跳下海去。 海娃开心极啦! 担心那人挨淹,他连瓶子都没放就紧跟着跳下。 水里扑腾着一个干瘦的小老头。老头根本不会水,又被皮鞋衣服累赘着,眼看着要呛水。海娃踩水过去,一把托住他的腋窝,老头吸了口气,啥也不顾,双手接过海娃托在左手上的瓶子。 “金鲎一一是我的了!” 老头贪婪地说,“你的话算数么?” “当然算数!”海娃一只手凫水,把老头推到浅水里。 老头儿一直紧紧抱着有机玻璃瓶不放。几个小伙伴泅过来帮忙,费了好大劲儿才把老头拉上木桥。 海娃仰在水面溜溜地转着。 “还有谁敢跳呀?”他冲那些人喊,“我还有好多好多宝贝!” 没有人敢应。 海娃就转得更快。他眼里那些人的脸便旋成一个陀螺。 海娃啥哈大笑。 第二天转晴,风大,凉爽多了。客人们都来乘船,去逛红树林,唯独不见了小老头。 海娃向客人们打听,才知道老头为昨天“跳海”感冒了。人家还告诉他,老头是诗人——懂不懂?就是写诗的人。 海娃知道,他的课本里就有诗。他挺喜爱念诗,唱歌似的。可是他却把一位老诗人给弄病了!海娃好难受。 摇一叶小舢板,他来到那个专供游客们居住的海滨旅社,向人家打听老诗人。 门卫说啥也不让他进去,因为他说不出老诗人的名字。 海娃灰灰地回到海边,正要解船回家,忽然看到那一片棕黄色的沙滩上坐着一个瘦小的人影。 “那不是老诗人么?”海娃惊喜地叫了一声,撒腿朝那边跑。 老人手里端着那只装过金鲎的空瓶子。看到跑近的海娃,他孩子气地把瓶子藏在身后。 “你……你后悔啦?”老人有些慌张地问。 海娃喘着气,摇摇头,从掖在短裤里的衬衫背部掏出一个纸包,双手捧着,放在老人面前。 “金鲎被我……放了。”老人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囚禁一个生命,是罪过……” 海娃脸上烫着了。他打开纸包,里面还有一层纸。 “而且,我欺骗了你,”老人继续说,“我跳,是为了不让你失望一一我知道你心里想的是什么……” 海娃心里咯噔一下,但他啥也没说,又打开第二层纸。 那里面是一团缀着玫瑰色斑纹的海花。 “哇,这么美一一鹦鹉贝吗?”老人惊讶得眼珠溜圆。 “不是贝,我们叫它海花,”海娃解释,“我们这边都这么叫。” “海花一一这名字好!”老人更高兴,“它原来是一只贝,后来,被海浪被岁月搓揉成这模样,才变成花儿了!” “它很老了吗?”海娃好奇地问。 “对,很老很老了。它活着时,也许我爷爷还没出世哩。”老诗人仔细端详着海花,说了好些海娃听上去半懂不懂的话。 老人说大自然有多么美!可惜,能够发现美的眼睛太少了! 老人说只有爱美的孩子,才能发现美…… 老人说,海娃静静地听。他听不太懂,可他打心眼里喜欢上这位写诗的爷爷了。 海潮在退。退潮的浪涌动的劲头一点也没减弱.它们仍然喷吐着白花花,一排一排地扑向沙滩.再退下去,坚硬的湿沙地上便留下一轮轮凝着白沫的水线,留下许许多多细小的彩石、碎珊瑚,还有被海浪磨成各种形状的海螺和动物甲壳…… 大海留给诗人和孩子的礼物,全都在这道道水线上陈列着。 离水很远的地方,搁着海娃的刖J板。海娃早把它忘了。他跟着老人沿水线越走越远。 翅梢上有黑尖尖的海鸥在他们头顶翱翔。 天跟海一样蓝。 在海与天相接的地方,镶着一长溜绿色的海堤。那就是红树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