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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 泪
作者:毛云尔     来源:儿童文学大本营    点击数:

关键词:儿童文学|原创|散文|牛

  它体现农业的全部力量。它是国家富足的基础。 
                          ——(法)布封     
  
  不知为什么,在我脑海里经常涌现这样的画面:夕阳西下,布封在他尖顶的十八世纪法式风格的阁楼里,倚窗凭眺,寻找一种能够触动灵魂的力量与美。逶迤如山的牛群出现在他的视野里,它们不疾不缓地行走,广袤大地在它们脚下隐隐地撼动。但他依然失望,深深地失望。“这种驯化太悠久了,我们所看到的都不是自然状态的。”他颓然地收回视线。 
   我想,如果他亲眼目睹一头牛在驯化和奴役中几乎遗忘的天性,在某个瞬间再次自然流露出来的时候,他因失望而黯淡的目光定会像一块回炉的金属,重新灼灼如炽。 
  在长江中下游的湘北一带,每年春耕之后,牛都可以得到一次休整。这时节,新生的嫩草已不再是初始时紧贴在地面上的样子,个儿窜高了,饱含汁液的叶片尽情舒展开来。漫山遍野的诱惑让牛变得欢快与恣肆,它们奔走,挑剔,择取最鲜最嫩的吞进肚里。毋需半天功夫,瘪瘪的肚皮便胀得像一面鼓,接下来的大部分时间是津津有味的反刍。在中午垂直的阳光下面或黄昏斜照里,那反刍的情形简直是一幅静美而隽永的剪影。这时候,疲惫与饥饿在记忆中走远,也许是一阵不知源自何处的风轻轻拂过,因长期驯化与奴役变得粗糙的内心深处有什么悄然苏醒,一如春草总是在不经意间钻出冰封的土壤。牛沉重的头颅缓慢抬起来,有所期待似地开始眺望。 
  迟疑或果敢,一头牛走进另一头牛眺望的视野。 
  它脖颈粗壮,肩膀浑圆,腰身健硕,四肢粗壮有力;抑或脖颈壮而不粗,肩膀圆而不浑,腰身健美,四肢轻捷。这剽悍或秀美的形象在眺望中越走越近,越来越清晰。一头牛莫名地怦然心跳,倏地从青草簇拥的旷地站起来,由慵懒的闲卧的姿势变换成热烈的迎接的姿势。随即,便是最最自然的美的裸露。 
  在风轻云淡的天空下面,这是最能触动灵魂的美。 
不知道布封是否亲眼目睹过令他终身难忘的这一幕。而一群放牧的孩子却惊恐万状,或许他们从未见过这样恣肆高蹈的场面,所以吓坏了;或许在他们小小的心田里,早就有某种理念的根须纵横交错。 
  这是最最丑恶的肮脏与污秽。一群潜移默化中成长的孩子,手中的鞭子忽哨着,不约而同抽打在牛身上,像挟着霹雳的雨点。在非洲大草原,一头野牛可以在狮子的虎视耽耽下,全然不顾地向另一头牛展示它剽悍的爱。但现在,当第一阵鞭子的雨点落在身上时,它仍然执拗着,当第二阵鞭子的雨点劈头盖脸而来时,它退缩了。 
  一头牛雕塑一样伫立,满脸无奈的沮丧神情。另一头牛落茺而逃,连滚带爬地越过山坡,又急忙趟过一条浅浅的小河。在岸边,它遽然停住脚步,随即倏然转身,刚挨过鞭子的头向前伸直,稍微抬起,一阵低沉嘶哑的声音从压抑的喉管里石头一样滚出来,有着刀割般的痛楚。 
  每年,当青草气息日益浓郁、苦楝花香更趋凝重的时候,是牛发情的季节。因驯化而乖驯、因母性而温和的一头母牛,也会躁动不安。它发疯似地漫山遍野去寻找,莽撞而盲目,行为带有破坏性。仅仅因为这一点,村民们将它羁押起来,禁闭在厚厚的土坯墙的畜厩里。它近乎歇斯底里地嘶叫着,声音在潮湿而岑寂的夜晚弥漫,像一滴凝滞的墨,在夜的背景上力透纸背地洇散。 
  没有人去体会它,除非想要再添一头小牛犊。 
  时过境迁,牛的影子已极少在我现在的生活中出现,我却仍不愿意使用发情这个词。我觉得,在青草气息日益浓郁和苦楝花香凝重的季节,是牛的记忆复苏、爱情开始滋生的时候。 
  爱情有时候是一块水草丰美的草地,有时候是一柄锐利漠然的刀子。那块丰美的草地如梦幻一样,离牛越来越远了,一柄锐利的刀子却横亘在牛的内心和灵魂深处。也许,再也无法拨出来。想必牛潸然泪下。  
  牛的眼角从来不会干燥,湿湿润润的,都说这是牛流淌的泪,我却固执地坚持认为,这只是用来对付讨厌蚊蝇而分泌的一种液体而已。牛的眼泪并不轻易让人看见。 
  这是童年记忆中烙印很深的一幕。久久地,久久地,月亮才爬上山岗,仿佛大地缓慢渗出的一滴泪。浑圆,硕大,晶莹,却又似乎是薄薄的,脆脆的,在风中颤动,随时都有可能破碎一样。 
那逶迤的山便是低垂的眼睑了,山岗上低矮的灌木丛便是这双眼睛的睫毛了。我站在刚刚收割的六月的稻田里,风中有着汗腥、泥腥和稻草新鲜而微甜的气息。我时不时抬头仰望,终于目睹了月亮缓慢升起的过程,仿佛窥视到了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 
  似乎没有人知道这个秘密,田野里除了父亲和我,再没有其它人。父亲仍在埋头劳动,幽暗的田野里,他单薄的身体几乎被夜幕掩盖,只有粗砺的咳嗽声像砂纸,将无边的夜擦伤。父亲没有注意背后山岗上月亮的升起,他已经无暇顾及。每年六月是最繁忙的时候,既要将早稻收割,又要赶季节将晚稻插秧,这个过程必须在短短几天内完成。 
  早稻已经刈尽,田野里剩下硬扎的稻茬和一些叶片又肥又厚的鸭舌草。牛便派上用场。春耕是一件苦差使,要从结着薄冰的水里蹚来蹚去,但可以不紧不慢地悠着。眼前的夏耕既苦又累,必须争分夺秒,没有半点松懈,人和牛往往累得喘不过气来。 
  我是来给父亲打帮手的。一个七八岁的羸弱孩子能做一些什么呢?把牛牵回家是我唯一力所能及的事情。当我从父亲手中接过拴在牛鼻子上的麻绳时,蓦然发现父亲已是湿漉漉的一身泥水,而牛呢,也被泥水彻底濡湿,光滑锃亮的黄色皮毛像燃烧已尽的火焰黯淡下来。“快,让牛吃几口草。”父亲在黑暗中吩咐我。 
       牛喘着粗气,重重的喘息声仿佛能把一堵墙推倒。它精疲力尽了,也饥肠辘辘了,平时十分挑剔,现在是饥不择食。在幽暗扭结的夜色深处,它伸出舌头胡乱地一卷,又一卷,再老再硬甚至带刺的草一古脑吞进肚里。我赶忙抱来一把刚割的新鲜而微甜的稻草,放在它呼哧呼哧的嘴边。 
  一把稻草,竟然让我看见了牛挂在眼角的泪。晶莹、硕大,月亮一样的一滴泪。它似乎在感激我。 
  牛在布封眼里,“它体现农业的全部力量。”当农耕时代渐次被工业时代、后工业时代所取代,牛似乎不再举足轻重,机械的力量则日益凸显。但在中国的农村,尤其是偏远农村,至今牛依然是不可或缺的力量。理应由我们感激才是,牛似乎并不知道这一点,我们也常常混淆或遗忘。 
  月亮在山岗上滞留了一会儿,仿佛在积攒力量,又好像在强行隐忍,最后脱离了灌木丛的羁绊,在天空中飞翔起来,以近乎静止般的速度。这是一滴泪的飞翔,它张开徐缓而又忧伤的翅膀,飞翔在沉睡的山峦、大地和河流之上。 
  很少有人愿意去目睹这种飞翔。布封是一个例外,一次次长久地凝视,直到这滴泪将他包裹起来,渗透到他的肌肤、骨骼和每一个器官里。  
  秋天莅临,收割后的大地仿佛被剥光衣服,袒露出一览无余却又伤痕累累的肌肤。牛和人都闲了下来。闲着的人无所事事,有人提议杀牛吧。这是牛注定的一个劫数。 
   不管以何种方式将这种力量毁灭,无疑都是悲剧。斗牛是将这种力量毁灭,供给人欣赏,而杀牛将这种力量毁灭后,只是为了一顿丰盛的美餐。 
   杀牛和斗牛相比似乎没有什么技巧,随便哪一个人都行,只要能够把心横下来,只要不心慈手软。杀牛的工具也十分简单,一把八磅重的铁锤就够了。刚刚刈尽的秋后的田野,就是裸露在天空下的屠宰场。远近的稻草垛泛着蜡质的金黄光泽,有意无意地淡化了即将上演的这幕悲剧的萧瑟氛围。 
  牛被牵来了,就像去春耕或夏耕一样,自然而顺畅,丝毫没有挣扎的迹象。然后,系在某根事先准备好的木桩上,牛乖顺地依傍着木桩站在那里,偶尔动一动,那是在撵赶一些讨厌的蚊蝇,它习惯地将头低垂着,等待套上木轭,等待一声吆喝,然后使尽浑身气力去耕田犁地。 
    那柄八磅铁锤重重地砸在牛的脑袋上。 
   牛感到地动山摇,同时感到无边巨大的岑寂,周围挤得密不透风的人群无一例外地都紧闭着嘴唇。它依稀看见为他拉过无数次犁的那张最为熟悉的脸,偶尔一闪,像秋阳下被风翻弄出来的一朵小黄花,随即便又混淆在千篇一律的面孔里。 
    牛大惑不解,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了。铁锤再次重重地砸下来,仿佛携带着整个天空的重量。无人听见,在牛粗糙的内心深处回荡着山崩地裂的声音,那是最坚韧的颅骨和最坚强的意志在铁锤下粉碎了。牛庞大的身躯开始摇晃,无法抑制地向一边倾斜,挺立的四肢缓慢地跪下来,最后和铺撒着一层薄薄秋阳的泥土浑然一体。 
  我们往往埋怨牛逆来顺受,甚至即将赴死也不反抗。而牛呢,也许死了还在纳闷:我完全按照人类驯化的意志改造自己,宛若亘古的青铜器,在锻打中力求至纯至美。乖顺,温和,踏踏实实,勤勤恳恳,多少剽悍与情性的天性尽失,却还是免不了陈尸旷野。 
  牛的泪是无言的灵魂拷问。 
  有的人只要杀过一次牛,从此便嗜杀成性,成为方圆几里闻名的杀手,他的眼球充盈着燃烧的岩浆似的血液,他看不见牛淡如清风流水的眼泪,而有的人一生中仅只一次,便再也不肯干了,在牛訇然倒地的刹那,牛眼里骤然涌出的硕大的泪,让他的灵魂长久颤栗和疼痛。  
  但大多数人都不愿意宰杀自家的牛,哪怕它衰老得一无用处,反而成了累赘。像一条花凋谢,像一片树叶飘零,他们心甘情愿看着牛遵循大自然的规律缓慢老去,这样才会心安理得。 
  似乎是在转眼之间,父亲和牛都老了。父亲的身体有着明显的佝偻状态,咳嗽声更剧烈,远胜过一张砂纸的粗砺。牛也不再给人一座逶迤山峰的感觉,像枯树,被岁月掏空。牛老得连路都走不稳了,再也无法到外面吃草和饮水。 
  类似反哺,父亲每天按时给牛添草喂水。一天,父亲和往常一样推开栏门,轻轻一声吆喝。大量的阳光随着栏门打开,簇拥着父亲的身体涌进畜厩,每一个潮湿阴暗的角落骤然之间荡漾开来阳光的潮水。听见吆喝,牛仍像往常去耕田拉犁一样倏地站立起来,却力不从心地摇晃着走了几步,看了父亲和满地的阳光一眼,便软绵绵、轻飘飘地倒下去。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我的心仍然猛地一紧,被悲怆强有力的手死死揪紧。父亲叙述的语调平稳而缓慢,仿佛河流在冰层下面悄然流逝一样,不经意间透出一股让人颤栗的寒冷。 
   牛死了。老死了。父亲说:牛死的时候,眼角挂着一滴泪。 
   是感激涕零?是因为不能再为父亲拉犁而歉疚落泪?还是……我胡乱揣测着。其时正是十二月的寒冬,一年将近尾声,在朔风和残雪的掩盖下,春天的迹象似有若无。 
       黄昏在父亲如同轻描淡写的追忆中悄悄降临。我转身回头一望,月亮不知什么时候爬上山岗。这是一滴泪一样的月亮,硕大,晶莹。我久久凝视着,直到它将我包裹起来,俨然另外一个人,熟悉而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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