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不怕你见笑,我到上中学前还没穿过一双鞋——不,应该说没穿过一双属于自己的鞋。在这之前,穿的大多是父亲的旧鞋。大大的鞋套在小小的脚上,走起路来,松松垮垮,常使我滋生出一种跟不上趟的感觉。 宁愿不穿鞋,也不愿受这份洋罪。 我打着赤脚在乡村的小道上奔跑,上学、放学,挑水、放鸭,赤脚来赤脚去,好不自在。好在那时家家穷,一个成天赤脚的孩子在大人们眼中无所谓。 进中学前几天,病中的母亲爬起来要为我做鞋。半夜,我从梦中惊醒,见母亲还在灯下纳鞋底,不知是底太厚,还是针不锐,没纳几下就把针尖在花白的头上荡几下,再把它抵在中指的“铜戒指”上,用力顶进鞋底。 底做好了,接着便打浆糊做鞋帮,然后合成。一双鞋把母亲折腾得够呛。 我不忍心让母亲受累,只得加倍珍惜那双鞋,平时只在大庭广众面前穿穿,一回宿舍,慌忙脱下,让它静静地在床铺下“保养”。星期天,到市区转转,从不敢与人为伍,不是别的,是怕他们发现我的秘密:那就是每走到太阳地里,生怕脚和滚烫的柏油路混为一谈,便让鞋一直穿在脚上;走进树荫,赶快脱下,夹在胳肢窝里,生怕过多的磨损使母亲做的鞋早早地离开这个世界。 那时,我不知什么是苦,认为人活在世上本该如此。 从中学到大学,穿的鞋几乎仍是青一色的布鞋,大多还是母亲的杰作。 那年,当母亲得知我要上北京接受伟大领袖检阅时,激动得连声诺诺:“我得为儿做双鞋哩……”母亲使尽浑身解数,花了半个月功夫为我精心制作了一双。可能是怕路远,把鞋走脱了,还在鞋帮上加了副绊子,就象电影《青春之歌》中林道静穿的那种。我不是女孩子,怕人笑话,一边暗暗责备母亲不该画蛇添足,一边悄悄地把鞋绊弯进鞋碗。就那样带着母亲的心愿昂首挺胸地登上北去的列车。 头一回上北京,当我置身于在数十万人的红海洋中时,一颗18岁的心也象大海的波涛起伏不平。下午3点,领袖那伟岸的身影出现在高大的城楼上,我再也抑制不住自己,象所有着了魔的红卫兵一样,泪如雨下,千万颗心在同一个节拍上跳动,千万个喉咙喊出同一个声音…… 领袖在向我们招手,微笑。人群开始骚动,旁边的往中间挤,中间的往前面拥。队伍倾刻大乱,个子寒碜的我顿时被淹没在这红色的海洋中。我怕自己陷入浪谷,一面呼喊,一面挣扎,不由自主地随着人流一忽而左,一忽而右,稀里糊涂地被浪花冲到城门楼下,我抗不住巨大的压力,身体几乎全部伏在红墙上。等我抽出身来时,身子被墙上的红土颜料染得一片通红。低头看看,脚上的鞋早已不翼而飞了。 鞋——我的鞋!我赤着脚在天安门广场上奔跑,寻找,挥洒着滚滚汗水和热泪,呼喊着时代的最强音。 夜幕降临,我恋恋不舍不舍地离开广场。到了驻地,才发现一双脚被戳得象两只烂桃子。奇怪的是,一点也不疼,是归功于儿时长年的赤脚,还是澎湃的激情使我忘记了一切。 离开首都,我们将要徒步长征,得走很远很远的路,没有鞋是万万不能的。聪明的同伴提醒我,要我回去找找,说不定那双鞋还躺在广场的某一个角落里眼巴巴地盼着他的主人呢。 再去广场时,太阳正在升起,把整个世界照得一片通红。数十个清洁工人挥着扫帚,把灰尘撵得到处乱钻。见我赤着脚,一位大嫂笑笑,朝广场一角指指。我意识到什么,连“谢谢”都忘了说便飞奔而去。 我敢说,世界上除了我很少有人见到如此壮观的“鞋山”了。各式各样的布鞋、草鞋、凉鞋、花鞋、短靴堆积在一起,使我想到家乡的谷堆,想到埃及的金字塔。我大汗淋淋地立在鞋山下,眼花了乱,不知哪双是属于我的。 鞋山边,一位戴红袖箍的爷爷笑眯眯地望着我。他的手攥着一根长长的竹杆,杆梢上有只铁钩,对我说:“看好了,看好哪双是你的,我就帮你钓出来。” 我眨眼摇头。 爷爷很有责任感地说:“那我就帮你挑一双。”说着,扬起竹杆,往山腰一伸,只听“啪啪”两声,两只鞋便象鱼似地落在脚下。我也不知这鞋合不合脚,能不能穿,往脚上一套,兔子般地跑开了。 跑了一段,脚被硌得生疼,低下头,这才发现,是一双奇特的鞋,鞋帮上能看出密密的针脚,显然是人工的制作;一只带花边,好象是苗簇人穿的;一只是短靴,象是蒙古人穿的;一只底厚,一只底薄,走起路来,深深浅浅,立场很不坚定的样子。我不管那些,穿着它们,走过夏天,走过秋天,走遍了大江南北,长城内外。 好长时间我都在怀疑,脚上这双鞋莫不是出自一位苗族妈妈和蒙古妈妈之手,而母亲的鞋也许正跟着一个云南少年和一个蒙古少年东奔西跑。 要不是怕脚上打满水泡,真想把这双鞋拎在手里,赤着脚往前走,一直走进21世纪的今天,那我拥有的,将是一双珍贵无比的文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