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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辽宁省老作家谢挺宇，原名谢庭玉，浙江人，抗战时到了延安，改名挺宇，意在宇宙人间迎风斗浪、昂首挺立。挺宇于96岁高龄仙逝。2006年11月17日，我们迎着萧瑟秋风，为谢老挥泪送行时，认可这是喜葬，不仅因民间俗称“米葬之后是喜葬”（即八十八岁之上的高寿老人故去为喜葬），更因为他天生喜兴、幽默，大家都称他为“老顽童”、“老童话”，这不仅因为在辽宁的十几位老作家中，他是唯一写过童话的人；还因为他的坎坷经历和传奇人生就好似童话一般；他的性格、他的举止言行就如童话中人。他是大乐天派，睿智、开朗、诙谐、调侃，玩笑不离口。
　　在他90大寿之时，中国作协党组书记金炳华应辽宁文学院之邀，来沈阳出席文学院工作会议，会前去看望老作家，炳华同志亲切问到谢挺宇的生活有何困难？谢老笑着说：“有，能帮着解决吗？”炳华同志很认真地回答：“能！”谢老说：“请您帮助我解决一个老伴儿。”炳华同志一时语塞。陪同金炳华前来的中国作协创联部副主任，也是谢老的长女谢真子及辽宁作协在场的同志们都哈哈大笑，知道他又在开国际大玩笑了。随之省作协领导刘兆林也以玩笑回答：我们辽宁作协不是给你送来二十多个大连美女了吗？怎么还向中国作协要啊？此话使金炳华同志又一时不解。兆林同志解释说：谢老住院时，作协同志来看望，给他带来一箱礼品。谢老说，你们来了我就好高兴，我啥东西也不缺，别送礼品了……
　　作协同志说：“这是你最喜欢吃的大连海产品。”随之打开箱子。谢老一看箱子里摆放着一条条银闪闪的高级带鱼，嘿嘿笑着说：“啊，一群美人鱼呀，哈哈，我不要那么多，选一位大连美女来就足够了。”
　　谢老自称，“心比天大”、“信口开河老傻瓜”；人称谢老，心如明镜、大智大勇童话人。他在一本书的自序中表白青少年时的“美丽幻想”是“能骑着流星在天空飞来飞去”。1950年他写的《玻璃火车》，就是通过一群孩子用泥巴做火车头，以梦幻情节展开，将现实同科幻结合，表现出新中国少年的美好理想。
　　我读这篇作品时还不认识谢挺宇。又读他的成名作《雾夜紫灯》，才知他是留日学生，书中对日本人民的反战情绪和凄苦生活，以流畅优美的文字表现得淋漓尽致。
　　1955年秋，我从北京中央文研所毕业后，到辽宁作协工作，才认识这位我曾钦佩的留洋大作家。1956年，我约他为我任职的文学刊物“六一”儿童文学专栏写稿，几天后他交给我一篇童话《挂在花猫脖子上的铜铃》。他告诉我，这是他给孩子讲故事讲出来的。以后，我在作协家属楼前看到一群孩子嬉戏玩耍，谢老的胖儿子手腕上戴着一串哗哗响的小铜铃，照顾他的祖母告诉我：她的孙女、孙儿刚上学识字，谢挺宇就教他们背古诗词，念《三字经》、《百家姓》，慢慢还要背《古文观止》，晚间还要研磨提笔“描红”、写大字，让祖母注意，听到孙儿手腕铃响了，就是他们开始研墨学写字了。这时我想到“花猫脖子上挂铜铃”的童话，就是表现一只小花猫骄傲懒惰，不想捕鼠等吃现成的“喂食”，吃饱了呼呼睡大觉，老鼠王国中的机灵小鼠们偷偷给它脖子上挂上了一串铜铃，它一行动，铃声就响，老鼠就躲起来，它想逮老鼠也逮不住了。幽默的谢老就是这样给孩子们讲故事编童话，以快乐的童话方式教育孩子，也让后代人在快乐的童话中成长的。
　　以后我还听说，他的长女谢真子5岁时就随母亲从延安到达了东北的齐齐哈尔。那时先期到来的谢挺宇正忙着做区长的工作，中秋节时分了两块月饼，谢挺宇答应送给辛辛苦苦的“土改”工作队的同志们分尝。可5岁的真子在延安保育院长大，从来没见过月饼，多想捧上大月饼美美地吃个够啊！殊不知爸爸已将月饼嫦娥嫁人了。爸爸让女儿真子拿来两根花绳，他把那两块月饼用绳子吊起来，在窗前晃悠。爸爸带着女儿边拍手像月饼一样晃悠、摆动，边让她和妈妈隔着窗户望着外边赏月，边讲，这两块月饼就是在我们家升起的圆圆月亮，那上面有嫦娥、有小白兔，还边教女儿读李白的诗：“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又疑瑶台镜，飞在青云端”。女儿真子瞪着小眼睛看着、背着，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第二天一早起来，那两块吊起的月饼没了踪影，爸爸说月亮上的嫦娥下来请地下的嫦娥到上天团圆去了，于是又接着诵读：“仙人垂两足，桂树何团团，白兔捣药成，问言与谁餐……”
　　童话老人谢挺宇就是这样在艰苦的环境中，以快乐的童话和诗句滋润着孩子的心田，撒播着传统文化的营养。长女谢真子高中毕业时一举考取了北大中文系。
　　谢挺宇讲起自己一生的坎坷经历，也像讲童话似的，我们听讲的人，有时眼含泪花，而他讲完，扬手一摆：过去了，几十年过去，一切置之度外了，现在生活多快乐。说着便哈哈大笑。
　　谢老出身于书香门第，父亲是坐堂中医。从小父亲教他背《古文观止》、“描红”练书法，可比他教自己的儿子、女儿更高一筹了，不是以童话方式，而是以手板相见。所以他对一些古诗词能倒背如流，特别爱读屈原的《离骚》，常常望天唱吟“吾令羲和弭节兮，望崦嵫而勿迫。路曼曼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他求索，1930年始，从家乡小镇奔到大上海，又到北平朝阳大学读政治系；他求索，1934年，到日本东京政法大学，探索政治和法律，以解社会之不公。“七七”抗战爆发，他诀别热恋的日本女友，毅然回国，求索抗战之路。1938年到武汉，经周恩来同志谈话后，加入中国共产党，随即被派往重庆国民党《扫荡报》任记者。皖南事变后到达延安，曾任过新华社译电员等职。在延安整风运动中，他成为被重点批斗的“日本特务”。在博古亲自主持的群众大会上，他被五花大绑地推上台，而且还命他的爱妻温华怀抱着刚满一周岁的女儿真子旁听和揭发。这时他竟斜眼望望双眉紧锁的妻子微微一笑，给她以安慰；而他自己竟心猿意马地想到少年读古书时看过的《芥子园画谱》中，有一个身穿蓑衣的老翁在江面垂钓，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船，泰然度过苦日月。“文化大革命”中，他是阜新市第一个被戴高帽子批斗、戴脚镣长街游的走资派、黑线人物。他的夫人感冒去医院，注射药物后不足一小时便停止了呼吸。谢老紧抱着夫人号啕大哭，状告无门。随之小女儿因刺激太重，患了精神分裂症。此时儿子正报考大学，考分很高，可因为是“可教育好的子女”而由清华大学拟收的名额中转入中专。对这一连串的苦难打击，他深埋于心，依然达观挺立。
　　党的十一届一中全会以后，谢老被调回沈阳，诸多老友张罗为他介绍新老伴，便于关照他的单身生活。被介绍的女方有医生、教授、名演员等，而他总是嘻嘻哈哈，最后一一谢绝。
  一天，我去看望他，我们谈起张志新烈士，他没有了笑谈，因为我们有过同样的经历。当年辽宁省为张志新烈士平反，我们都未顾及省里的“限制”，将烈士被割喉管一事真实曝光。我很幸运，被送到北京“找娘家”。我所写的《党的好女儿张志新》得以发表，并被大报刊转载。而谢老的散文《一棵美丽的奇葩》刊发在《辽宁日报》，遭到了省内有关方面重重的指责和追查。我问过谢老：“当时你怕不？”他慷慨地回答：“怕啥！我九死一生，家破人亡，还有什么可怕！我的名字不是挺宇嘛！”就此，我们谈到温华同志的不幸，我也直接问他，为什么不再找个老伴。他长叹一声说：“每次别人跟我提到这事，我不是没考虑，可是，夜里一想，温华就出现在面前，音容笑貌清清楚楚，怎么也拂抹不去。我们的感情之深，一般人是不能理解的。”
　　我理解了。为什么每年祭祀，他都要作诗著文，把自己的照片放在妻子的骨灰盒里，要日夜为她做伴，正如一位作家所说“可贵的东方爱情”。温华同志当年任辽宁作协办公室主任，很热心地为我们大家办事。她与谢老是同乡，是大家闺秀，亭亭玉立的小妹妹。到延安时，进马列学院学习。结婚后她生下女儿取名真子。毛主席同她跳舞时说过，追求真理好啊（批斗谢老时，有人说他是汉奸、洋奴，女儿都叫日本名字。他拍案反驳：“生于真理之地，真理之子！”）！温华为人真诚，温柔和善，乐于助人，口碑极好，我们都称她“江南美女”、“贤妻良母”。谢老去矿山深入生活，子女年幼，她完全可以留在沈阳。而她却“全心全意”支持他实践毛主席的教导“长期地、无条件地到生活中去”，全家搬迁。
　　1998年，谢老送我一本诗集《崦嵫情思》，扉页上幽默赠言：“当你想起老李的时候，当你失眠的时候，请你看我的一行诗，你就心安理得睡了；上帝向你祝福，祝你全家幸福！”诗集第一首便是他1946年去东北后写下的《寄在延安的温华》：“你会知道/我是用什么样的心情挂念你/用什么样等待的心情盼望你/你会知道/在深山大泽里/在阴湿的堑壕里/我们曾经做了怎样的战斗/用了怎样坚忍的精神方取得胜利……”
  温华故去以后，他又连连写了《梦》等多首寄托思念的诗句：“白天黑夜我老做一个同样的梦/跟你重逢的梦……不，不，你不是彩画的美人/但是，啊，你闪亮的眼睛/蕴藏了多少热情/多少幻影……”
　　在这本诗集里，还有他给日本恋人的短诗：“清子啊，你可知道/我爱你有点离奇/时常呆呆地看着富士山白色山峰/你们的侵略者要我们永远做奴隶/可咱们爱的似醉似迷/好像没有什么力量能割断两颗结合的心/但民族战斗的号角呼唤我/我忍痛离开你炽烈的怀抱……”
  谢老就是这样，在大敌当前之际，他毅然决然地抛弃了“一团火”似的异国爱情；为了忠于在抗日战场结下的真挚的爱情，他又一次次拒绝了朋友们要他再娶妻成家的规劝，宁愿“垂泪空对壁”，“白天黑夜里我老做着跟你重逢的梦”，独身生活了33年，陪伴他、支持他的就是这纯真的情思、无穷的精神力量。
　　1963年，我到阜新去组稿，特意乘车到了谢老所在的新邱煤矿。那时，他响应了号召，从原局长住的楼房搬进了工人住的土平房。而且还将分到的两门四间让出一门两间。我找到他家一看屋里屋外一片黄土色，土路土墙、土地土炕，吃的水都是土黄色的，那还要到很远的水井去挑。我紧皱眉头，而他却乐呵呵地告诉我：“前后邻居都是矿工，来来去去一家人一样。”他的女儿谢真子正在北大上学，放假回家，也要天天给他挑水、扫街，蹲在土炕前添煤烧饭。他还带女儿到工人家里串门儿聊天，自带窝窝头大咸菜到露天煤矿去和矿工一样挖煤。至今谢真子不忘那时劳动的愉快，也不忘在最困难的1960年除夕，矿上给家里送来一只野兔、一只鸡，乐得弟弟蹦高拍手扔到锅里要煮吃。爸爸马上从锅里捞上来，说：“不行，这是对我的特殊照顾，咱不能搞特殊。”他将鸡、兔分别包好，让儿子送到两户最困难的矿工家去。
　　那天我在谢老家还告诉他，我在市招待所乒乓球室里遇上了东北局书记宋任穷，他还和我打了几拍乒乓球。休息时，我还告诉他，有一位作家谢挺宇正在煤矿任实职工作。宋任穷很高兴，他说时间来不及了，早知道，应该去看望这样的作家，请我代为问候。陪同宋任穷的市委书记邱新野也称赞了谢挺宇和矿工真正打成一片的好作风。谢老听后说，宋任穷那么大的干部都下到基层来，我们在这里，还不应该和群众打成一片嘛。那天，谢老特别招待我吃了一顿混合面的大饺子。饭后，他要带我下矿井。我们穿上了矿工服，脚蹬水靴，头戴矿灯帽，乘上无遮拦的电梯，哗地一下便下到了黑洞洞的“万丈深渊”。进入巷道，那哗哗的水声和来往运煤车的轰隆声，使我在窄窄的黑洞洞的巷道里不知所措。谢老紧拉着我的手，猫着腰，深一脚浅一脚，不时和工人大声打招呼。这是我第一次下矿井，亲眼看到矿工们这样闷声不响的艰苦劳动，确实感到工人了不起。谢老说：“不到这里来，怎么会理解，矿工是脑瓜儿别在腰眼儿上，于阴间挥汗，向阳间人民奉献乌金、奉献光明的人！”
　　谢老在这里不仅经常下矿井，为工人办好事，还坚持写作。他计划写出的一部反映矿工暴动的长篇已有初稿。遗憾，一场“文革”风暴，将他所有的手稿、积累的资料全部抄走，落得“家破人亡，两手空空”。而他仍然以童话老人似的幽默、愉悦的心境面对，常以陶渊明的“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心远地自偏”、无私天地宽自慰，谈笑风生，默默笔耕。闲时还给小孩子讲童话、背古诗、写大字，其乐融融。正如他在《重晚情》一诗中倾吐：
  “白发知多少？何计往日辛劳/将别恨悲愤全抛/做一个顶天立地的好汉/寒光闪闪莫邪出鞘/劈开地狱斩疯妖……气冲九霄，夺关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