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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毛脚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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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小村的南边是一条小河。奇怪那些年中国北方的水量怎么那么丰沛,就是这样一条小河,竟一年到头水流不断,即使到了严冬,那冰衣底下也照样淙淙流淌,宛如一位健康少年不竭的血脉。
我还是孩子。院子的柴门外有一片极小的园。小园里边辟了几个畦,每年秋天都种白菜。小园用高梁秸子围成篱笆,其外是辚辚的车声,其内是碧绿的风景。
我记得,那时候每个晚上我都要到小河里担水,把小园里每个菜畦浇一遍。农家本没有什么出产,侍弄好这几畦白菜而不用去买,那简直就是一笔颇丰的收获了。我身材瘦小,担得月光星光一路走,总是肩膀疼,腰腿酸。但是,贫寒的日子早已告知我,对什么都必须忍耐,我从不叫苦叫累。
我不知,一个夜晚,我用扁担钩儿钩着水桶从河里一舀,便舀来了一个生命,担回了我的小园。
是第二天早晨,我起来看菜,忽然听到一只母鸡咯咯地很不平和地叫,仿佛临了什么敌情。我过去看,见这只母鸡对着篱笆愤怒而恐惧,我才发现篱笆边有一只毛脚螃蟹怔怔地,竖着两只火柴头样的小眼睛。你想,对于这只从未出过水的螃蟹来说,这小园,是个多么陌生的世界啊!这母鸡,是个多么凶恶的庞然大妖怪啊!毫无疑问,它是我担水担来的,可以想见,它已经作了一夜的奔逃;然而,它白白地累了一夜,急了一夜,它无法穿越小园的樊篱。
这只青壳子的八脚客,使我大为高兴。我推开篱笆门,进去,小心翼翼地把它擒住了。
世界上竟有这样的事?到河里担水担来一只螃蟹?那时候小河里鱼儿不少,螃蟹可还不算多。
我想象着把它煮熟该是个什么样子、什么颜色了,我想象着品尝它会有什么滋味了。南村有一位卖海蟹和琵琶虾的罗锅老头,据说已经卖了几十年海货,我家却从没买过一回。我家贫困至极,那样的吃食不属于我们奢望的范围,我一辈子都不敢去想一次。
我先把这只螃蟹养在空水桶里,看它在里边转来转去地吐泡泡。我觉得万无一失,便去上学了。我甚至上着课也没有忘记它,回忆它与母鸡对峙的样子。我巴不得快快放学,我竟愚蠢地担心它会在铁桶上挖个洞逃掉,逃到河里去,叫我落一场空欢喜。
中午,我放学回家,八脚客还在,它当然不会挖破铁桶的呀!
我对妈妈说:“是煮好吃呢,蒸好吃呢,还是烧好吃呢?”
妈妈问我:“真要吃它吗?它在桶里整整爬了半天,咔喳咔喳地。它也没有多少肉。”
我一下听出,妈妈是想放它生路了,便不知说什么。
“腥气很重,光是皮子,没啥吃头。”妈妈拉着风匣,焖饭,说,“它叫你担来,真是飞来横祸呢!”
我想,那些年我们家日子艰难,也是横祸不断的,只是我懂得甚少。
“放了么?”我只是惋惜,我的馋虫抓我的心儿,怂恿我把螃蟹投进灶膛里。我喜欢看它怎样幻化出一派红颜色,想闻闻它的我根本想不出的气味。
“你姥爷有病那年,买过鸟儿放生呢!”妈妈又说。我不违母命,将一根箭秆递过去,被螃蟹夹住。我把八脚客一直提到河边上。
粼粼的水,青青的藻,我忽然觉得,这只螃蟹的家园太美了。如果它不回到河里,那可真枉然了河与蟹的存在。我轻轻地、连箭秆放到水里。螃蟹迅速地沉入水底,箭秆浮出了水面。
“放了?”妈妈问。
“放了!”我说。
我固然知道那只青壳蟹早已不复存在,但是这件事给了我永远的愉悦。我是险些“霸道”了一回的,险啊!“横行”的不霸道,霸道的却是“顺行”的家伙。
我感谢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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