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儿童文学|原创|散文|植物篇|乡下
这是一个关于一棵乡下的树的故事。 我坐在火塘边,听一位老人唱歌,他唱着: “一棵大树哟,九十九朵花,九十九朵花,九十九朵开……” 歌声苍凉悠慢,带着淡淡的忧伤。似有一阵带寒意的冷风从心头拂过,我突然泪流满面,跳荡的火苗在眼里一团模糊。 我见到那棵大树了,那棵开着九十九朵花的大树,准确地说,是那棵树的一块碎片。这巴掌大的碎片用一根麻线栓着,吊在一位老人那精瘦细长的脖颈上。在他唱着这棵树时,那块因天长日久被摸挲得乌黑油亮如檀木的碎片,随着他的歌声在那瘦骨嶙嶙的胸膛上不停地摇晃着。 “它原来是彩色的!” 老人用手托起小木片,端详了一阵,很认真地对我说,“象彩虹,见过吗,边疆的大山上,大雨后出现的彩虹,干净得没有一丝丝杂色——” 有着山里雨后彩虹般花纹的树木会是什么样子?特别是在红河南岸这样绿意充溢的哈尼族寨子看到的彩虹。当老人讲着这话时,我的脑海里出现一团参天黛色,那沉郁的墨绿,在连绵葱郁的山林上格外醒目,就象漫漫绿海上突起的一块线条柔和的礁石。 这年春天,一队人马开进了红河南岸一条深邃的峡谷。这里有一条蓝色的河,缓缓在谷底流动。这是孔雀河。我在河边捡到了散落的孔雀翎毛,听山里的老乡说,天气好的时候,就有翠蓝色的孔雀翩翩从河上掠过,又消失在对岸浓密的树林里。 孔雀河两岸的陡峭山峰上,覆盖着浓厚的灌木杂树。沿河朝上游走去,树愈大林愈深,浓重的绿色几乎将整条河谷遮盖得严严实实。一条弯弯曲曲的山路,从两堵断崖之间插进来,又伸向密林深处。 那些人走进了深山,走进了老林。 他们告诉老乡,在远远的都市,人们建盖了一幢巍峨的大厦,为了给大厦营造一片绿色,他们挑选了许多树木,运到城里去。 他们还需要一棵大树,一棵顶天立地的大树,这棵大树将耸立在大厦阔大的广场中央,撑起一片绿荫。 他们说,这里遍山都是好树,选这么一棵大树很容易。 几乎每一座小山寨都受到了纷扰。 那些人就这么选来选去,像选美一样,要选出一棵他们满意的大树。 那个黄昏很令人难忘,火红的夕阳,映照着茫茫无际的群山,灿烂的光辉遮掩了许多贫瘠的山梁。跋涉找树的人突然一阵惊喜,只见在一片金光闪耀的葱绿中,有一团醒目的墨黑。那该是一片特别茂密的树林。他们忘了疲劳,直奔那团树影。 那团浓黑旁有一个小小的哈尼山寨。远远望去,就像一只灰色的小铃铛,系在一缕腰带似的白云上。一条弯弯曲曲的小径,在山岭上时隐时现。沿小路走去,人仿佛渐渐在沉入了绿海的深处,四周全是郁郁葱葱的树林,有的一片一片非常整齐,看得出是被精心养育着的。这么一大片令人心醉的绿色,看了让人格外舒适惬意。 令人意外的是,那团醒目的墨绿,不是一片林子,而是一棵大树。 那是一棵很奇特的树,高大,挺直,庄严肃穆。那青苍的树干,闪着一层钢铁般的灰光,葱茏的枝桠上,一簇簇绿宝石般的叶片也在闪光。这棵树是那么生机盎然,那么蓬勃茂盛。那粗壮的树干,四五个人拉长了手臂才勉强围起。伞型的巨大树冠,覆盖了一大片长满青草的绿地。在那些参差错落的枝桠上,栓着许多红红绿绿的碎布条;那树根或树杆上的小裂缝小洞穴里,稀稀拉拉的插着些细细的香棍。 那些天,小寨里的人每夜都听见一种叹息声,沉沉的,悠悠的,被山风送进每个人的耳里。仔细听呢,又没有了,像是山风从寨里掠过。寨里会打鸡卦,会念咒语的毕摩说,是老树在哭泣呢!要发生什么事了!山里人很相信灵性,他们认为凡是生在这大山上的东西,花草树木、鸟兽鱼虫,都和人一样是有知觉的,那么,老树感知了什么呢?山里人不会想得更多,但一种莫名的惶惑,却如驱散不开的阴云,久久地压在人们心头。 那些汗流浃背的人杵着小树做的拐杖,趔趔趄趄来到山寨。乡亲们在一间宽敞的土屋里,燃起了旺旺的火塘,斟满了辛辣的山果酒,烤了喷香的牛干巴。一个头头模样的人趁着酒兴,兴致勃勃地给这些山里人讲大都市,他说那个大城市呀,有这个小山寨的一千个一万个那么大,那里的楼房比山还高,那里的汽车比人还多,那里的夜里也和白天一样亮,那里的豹子只关在动物园里…… 他说他们已经运去了很多树,那些树木在城里生活得很好,每天晚上还有霓虹灯照着它们,比星星还亮。 小山寨的人不完全听得懂他的汉话,但他们知道了,他说的是祖宗的天书上没有过的地方,那个地方需要许多树。他们会让它住在最好的广场上,给它铸起水泥的栅栏,每天有专门的洒水车来浇水,有专门的人来照顾它,为它除虫子,喷药,冬天还会给它围上草褥子,这样不会冻着,还要在树上装饰彩灯,让它变成一颗明星,一束火炬…… 小山寨的人听得如痴如醉,想象着树木在城里过的好日子,每个人的眼前都闪耀起一片虹彩。让他们震醒的话是最后说的。那个人说,他们需要小山寨的那棵大树,他们想把它运到城里去…… 这话像扔了一枚炸弹,把什么都炸哑了。屋里出奇的寂静。人们的笑容凝滞了,他们面面相觑,小心地看看他,然后不声不响放下手中的酒碗,有的已慢慢挪到门口,准备跑出去。那人捉住了一个精壮汉子的手,他已经知道汉子就是寨里的头,汉子却躲闪着,拼命要抽回自己粗壮的手。 当天夜里,那些人就宿在山寨里。那个说了要树的人睡不着,老听见屋外的狗在叫,并听得到很多来回走动的脚步声。 他有些不安,就披起衣服准备出门看看。刚要开门,突然听到一阵轻轻的,压抑的抽泣。隔着小房间那稀疏的竹篱墙,只见堂屋中央一片昏黄,跳动着暗红火焰的火塘边,围坐了好几个须发花白的老人,个个愁容满面,像呆了似的不说不动。一个扎大包头,有一把白胡子的老头,闭着眼,跪在地上,双手抱在胸前,神态极为严肃虔诚,低声喃喃地诉说着什么。隔着竹篱,他居然看见老人紧闭的眼角簌簌滚下一串串泪珠。暗黑的屋角里,有一个人在小声哭着。 从他身边逃走的那个汉子像一截树桩,静静地立在门边,火塘闪烁的火光,将他的身影投射在暗黄的土墙上,一忽儿大,一忽儿小。他们像在举行一个神秘的仪式,屋里笼罩着一层悲切的气氛。 是因为那棵树?他疑惑,打开了门,一道亮光照了进来。那些人全站了起来。那位流泪的老人,必恭必敬地走到他跟前,小心翼翼地瞅着他,沙哑的嗓子咕咕噜噜讲了几句哈尼话,又结结巴巴说起了汉话。他是那样说的:“好心的人,留下我们的老树吧!我们的先祖为后辈儿孙选定了这片山梁,多少年来,我们在老树的保佑下,安居乐业,老少平安。老树不能离开大山,离开了,它会死,离开了,山寨会遭难!” 在那个人看来,那棵大树并没有什么出奇之处,只是要高大、粗壮一些,树形也要漂亮一些。山寨的人却不愿意将它献出来,因为那是他们古老的崇拜和信仰,是他们的圣灵。他们供奉着它,每年有树的节日,要杀猪宰牛献祭!这些年来,那个人曾带领着手下挖过很多树,好象都没有遇到过什么障碍。所以,面对老人们的恳求,他不屑一顾,他猜想他们是想多要些钱。为了打消他们的顾虑,他拿出一只皮包,给他们看里边装的钞票。 谁知那个老人连看都不看一眼,而是扑通就跪下了: “求求你!” 他说着,垂下了白发苍苍的头。其余的人一声不响,也开始下跪。那汉子走过来,一把扒开了自己的衣服,露出了结实的胸膛:“你要什么,牛、粮食、女人、还有我的心,都给你,树不给——” 那个城里人却坚持要大树。 他的凛然使那精壮汉子周身发冷,他一时不知道要怎么办。他回避着城里男人逼视过来的目光,狠狠咬住了嘴唇。突然,他一扬头,大声说:“我还能找到大树的,能找到的!红河边还有老林,还有山箐,还有大树的,比这棵还高,比这棵还大!” 他眼睛发红,胸脯因激烈的喘息而起伏。这剽悍的哈尼汉子满脸是泪,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那人内心突然涌起一阵怜悯。他皱起眉头,略略思忖了一下,终于点了点头。 一帮劲虎虎的壮男人,在汉子的率领下,肩扛猎枪,腰别砍刀斧头大锯,朝云雾缭绕的高山顶出发了。 一个星期过去了,没有音信。又一个星期过去,还是没有音信。他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奔来奔去坐卧不宁。终于,他不愿意再等待。一帮虎视眈眈的人马,扛着大锯,背着绳索,开到了那个小寨,为防万一,队伍里还有背枪的民兵。 小山寨一片死寂,甚至没有一缕炊烟。家家屋门紧闭,门缝后是一双双惶恐的眼睛。 队伍直奔那棵树下,很利索地摆开了架势。 他们知道这样的老树盘根错节,光那根系就能占出一大片土地,所以他们会先锯去老树的部分枝桠,在树周挖一条壕沟,切断那些盘杂的根,留下主根,再剜去根部太多的泥土,只留少许老土,然后将老树连根掘起,用网兜兜住,然后再设法运出山去。 可是,就在他们摩拳擦掌,高举斧头的时候,平地一声炸雷,整座山岭仿佛被震得摇晃起来,狂风也起了,呜呜像哭声。滂沱暴雨也倾泄而下,雨柱在地上砸出了小坑。一片心惊肉跳的喧嚣掩盖了刀斧声。雷雨交加中,那棵老树轰然倾倒,沉闷的声响砸得地皮打颤。人们一拥而上,只见那树横卧在地上,压倒了一大片青草。新鲜的断茬口上,遍布着斑斑点点的树汁,竟红得像血,一滴滴渗出,汇着如注的雨水,淌啊,淌啊,又慢慢浸到泥土里去了。 老树以死相抗,不愿离开自己的家。 这棵躺在地上的树,用伟岸的身姿昭示着自己的古老和珍贵。 那些人惊呆了,谁也没想到会是这么个结果。 有人揭起一片钢铁样的树皮,露出一段光滑的树身。随着钢锯的嘶嘶声,一根枝桠被截断了,截断面上,一圈圈五颜六色的花纹像一道道神秘的符咒。 这时雨停了,天上出现了一道彩虹。人们迫不及待地剖开了一段树木,地上登时也耀起一道七彩的光辉。天上地下,交相辉映,一片眩目的斑斓色彩映出了一张张目瞪口呆的脸。 没人阻止得了突如其来的疯狂,那些蜂拥而来的肆虐者,一个个全红了眼。被迅速肢解的老树是彩虹化成的金山,每个人都想拥有一份。他们通过各种渠道,明夺暗抢,将那些渗着血珠的木头一点点带走。树根兜,树枝桠,也被刨出来,让马拉走。到最后,连指头般粗细的树枝枝都被捡走。所有这些珍奇的木料,被制作成人们居室里的摆设,他们在一个日月精华孕育千年的生命残躯上毫无顾忌地睡觉、吃饭,他们连最后一点小木片也拼成小几,小凳。连刨花,锯屑也被人收集了去,想方设法压成板料,做了向人炫耀的财物。有个人竟异想天开,用强占的老树木,打了一口棺材,哦,那个满是邪念的肉体凡胎,在变成一副臭皮囊后,居然敢冒天下之大不违,来承受得这般华贵的礼遇?如果冥冥中真有神灵,恐怕他的家族将遭到最可怕的诅咒! 小山寨无力抵抗狂暴的破坏者,那悲哀时刻来临时,每一家的火塘都被泪水淹没了。 恍惚间,我看见了繁茂的枝叶在蓝天摇曳,匝地的浓荫拢起一片温馨。在它的呵护下小憩的山里汉,枕着它盘虬的树根酣然入睡;在它身上嬉闹的村童,坠着它柔韧的枝条来回荡悠……它肥厚油亮的阔叶,每一片都有手巴掌那么大,而且冬天也不落;春天,它会开一种淡黄色的小花,很细碎,远远看去,就象谁将一大把金粉撒在一团绿云上;冬天,山风料峭,高寒山区的霜冻非常厉害,树叶上也结了一层冰,一撕,就撕下一片筋脉清晰完整的冰叶子。这天地之精的神物,寨里的男女老幼遭了天灾,得了疾病,焚上几柱香,磕上几个头,求得几许心理上的安慰。有时碰巧旱天降了雨,或生病的老人小孩不治而愈,便都想着是老树的护佑了,那心里便又多了许多虔诚。更奇的是,谁家女人生了小孩,扯几片树叶剥几块树皮熬点汤水,小孩洗了强身,大人喝了补血。人敬树,树护人,年年岁岁的相依为命,人与树早已超越了不同的生命形态而水乳相融了。所有这些,无不弥散着一种神秘的气氛,令人肃然。 然而,这一切都一去不复返了。
那个带人到山里找树的汉子回来了,真的淌着河水撑来了一棵大树,树冠如孔雀开屏似地舒展着,剔去了泥土的树根张牙舞爪。天知道他们是钻了多少深山老林,费了多少力气,才一点一点从山上挪到红河里的。他们几个累得不成人样,瘦得皮包骨,脸色青绿,眼珠深陷,头发胡子长成了一片。那哈尼汉子一把拉住那个去索要树的人,激动地用手指着靠在岸边的大树,声音梗在嗓子里,说不出话来。 那人却喏喏着低下了头,不敢正视他。 哈尼汉子意识到不对,拉着他的那只手渐渐松了,扑通,他倒了下去,连日的劳累,饥饿,加上极度的失望和打击,使他晕了过去。 寨里的人慌忙将他救醒。他推开了他们,忽地站起来,逼向那个不守信义的人。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那人胆怯地一步步后退着,闭上眼睛,准备接受一个喷发着怒火的人的痛打。 突然,哈尼汉子松开了紧握的拳头,“啊啊”叫了两声,扑在地上声嘶力竭地痛哭起来。那绝望的悲号,震落了多少人的眼泪。
“就是这棵树么?”我问。老人默不作声。火塘的火苗哔剥响着。风在屋外狂吼,掀起一阵阵林涛。 “我要死了。”老人说,“你听,”他让我将耳朵贴在他瘦骨伶仃的脊背上,我听到一阵嘶嘶拉拉的声音。 “这里,痛啊,痛……这扑腾扑腾的东西,早就碎了……” 这位伤透了心的老人就是那年的哈尼汉子了。在他那绿叶葱茏的山寨,永远不可能再找到那样的一棵树了。 这棵能开九十九朵花,无数个的九十九朵花的奇树,活在山里人的歌里,活在所有听说过它的人的心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