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儿童文学|原创｜散文｜动物篇

　　我曾经认识一位小学老师。
　　他沉默寡言，眉头永远皱着，脸上，是一种仿佛被什么痛苦压得喘不过气来的神情。
　　这是一个生活在别人无法理解的巨大痛苦中的人。
　　他在一个村寨里教书，教得很好，孩子们十分喜欢他。他爱这些孩子，他自己就是父亲。他的孩子，一个乖巧漂亮的小女儿，还不满三岁，说话甜甜的，眼睛又黑又亮。女儿和妈妈都在内地的一座小县城。从他工作的地方出发，要走半天的山路，坐半天的汽车才到。
　　小城很美，有一个很小的湖，还有一座很秀气的山。每年他回家探亲，总要带着妻儿到那小山上玩个痛快，那是全家最高兴的时候，站在小山上，看烟云弥漫的田野，看在远处闪光的小湖，看女儿蹒跚奔跑的身影，他觉得他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
　　那天他本来就是要回家的，但又被些事儿绊住了，于是行程就推迟了一天。
　　一天啊……
　　那场灾难来得猝不及防，而且是在夜晚，连远在几百里外的他都感觉到了颤动，但那时他还不知道那颤动与自己有关。
　　天还没亮他就接到了县上的通知，要他赶快回家去。领导的语气沉重而严厉，他匆匆离开山寨，赶回了家。
　　迎接他的是一片废墟，遍野哭声。那座小城失去了往日的妩媚，地面上尽是些残垣断壁。他甚至找不到他熟悉的家，那有女儿和妻子的家。
　　他费了很大劲才明白，他至亲至爱的妻子女儿，在地震发生的瞬间便去了另一个世界。她们就躺在他脚下，女儿的双手还搂着妈妈的脖子。他木然地用手将她们刨出来，打了水将她们身上脸上的泥尘洗干净，又找来了些衣服给她们穿上。
　　在乡亲们的帮助下，他将家人安葬了。
　　小城成了他的伤心地，他没法呆下去，很快就回到了小学校。人们不敢看他，他的脸色是青灰的，眼神飘忽。他没法安静，只要一静下来，耳边就响起女儿的嬉闹声。他也没法上课，一看到孩子他就直哆嗦。
　　村里的人，他的学生们和学生的父母们，看着他那样晃荡，心都在痛，每个人都想帮助他，却又不知要怎么做，那可真是些令人悲伤的日子。
　　那天他做了一夜的梦，梦里老是听到一种悉悉索索的声音，似乎还有咻咻的喘息。第二天一开门，门口有团黑影。他定神一看，竟是匹小马驹子，黑色，一种很特殊的，黑得发蓝的颜色。它就那么静静地伏在门前，见到他，伸了伸小脑袋，象同他打招呼。
　　他有些局促不安，愣了一瞬，突然就手忙脚乱起来。那小马驹是那么小，小得还不会站立，他蹲下去摸摸那热呼呼的小身体，心里也涌出了一股热流，双手一用劲，就抱了起来。
　　他变得忙碌起来。
　　生活中突然有了一份牵挂，笼罩着他的那层悲痛顿时淡化了许多。他伺候那马驹子简直就像伺候小婴儿，熬米汤，磨玉米，冷了怕冻着，热了怕晒着，成天就围着那小牲口转。
　　马是很通人性的。那小马驹子只是不会说话，但他走到哪里，那双圆眼睛就会盯到哪里，要是他迈脚出了门，那小东西就会挪动着细细的小腿，摇摇晃晃地跟着他。
　　“马哥儿咧，我的马哥儿啊——”
　　他喜欢这么叫，孩子们便也这么叫。那马哥儿在他的照料下，长得风快。而且越长越神气，毛皮黑得发蓝，象缎子般光滑；脖子上一溜乌黑的鬃毛，一摇晃就象水纹似地披散开来。孩子们将那鬃毛编了许多小辫辫，系上红红绿绿的丝线头绳。马哥儿就很高兴，见人就摇摆着脑袋，将小辫辫甩得象一溜花。
　　他几乎换了一个人，神色开朗，性情也活泛了，常常主动同人打招呼，站下闲聊，没几句话就聊起了他的马哥儿。那些有经验的赶马人说，这可是难得的好马，良马，几百匹里也挑不出一匹的。他听了，就像听到人们夸他孩子一样，乐得合不拢嘴。那马哥儿在一旁站着，大眼睛眨呀眨呀，很懂事地仔细聆听着他讲话。
　　马哥儿小时候就呆在他的房间里，稍一长大就进不了门，只能栓在门外。马哥儿自己找了一个地方，就在他的窗台前，每天总是会小心地将脑袋伸进窗来。那情形很奇怪，从房间里望去，那窗框如画框，一颗大大的黑马脑袋，像画框里凸出的一尊浮雕，长长的，毛茸茸的马脸上，一对很大的、琉璃球似的眼睛很亲热地望着他。
　　他的宠爱使马哥儿十分任性，一刻也不愿离开他。马哥儿居然还喜欢挤进教室，和孩子们一起听他上课，那薄土墙茅草顶的教室里有了这么个大家伙，就显得拥挤不堪，撵是舍不得撵出去，他只好在后墙上开了扇很大的门，让它从那里自由地进出，既能看着他讲课，又能和孩子们在一起。
　　这马哥儿特聪明，如果孩子们大声念书，它也就扑哧扑哧喷响鼻，摇头晃脑，似乎在表示它也懂；如果孩子们哗哗说笑，它更是扬起头“咴儿咴儿”地叫，声音比谁的都大。
　　教室前是块平整的土坪，那是孩子们的操场。孩子们做操玩游戏，马哥儿也挤在中间撒欢，调皮，有时闹得比孩子们还疯。这时，他就会对它大声呵斥，比划着告诉它，不许伤了孩子。于是那马哥儿就很小心，知道避让，也知道不轻易蹶蹄子。
　　稍大些，村里人告诉他，要给马哥儿上笼头了，不然管不住它，于是，他帮着村里人哄着，拍着，给马哥儿上了笼头。再大点，该钉马掌了，这对一匹马来说，是一件大事，他看得很可怕，但村里人说，如果不钉的话，那马以后就会脚疼，不能走路。那天，他和几个山里汉一起，栓住了马哥儿，扳着它的蹄子又是削皮又是敲钉，折腾了好一会。看着马哥儿受折磨，他满眼的泪花花，一钉完掌，他就心疼地抚着它，说了好多安慰的话，还烤了鸡蛋玉米饼犒劳它。
　　他对马哥儿好，那马哥儿也不含糊，一次，还救了他和学生们的命。
　　那天，他和马哥儿带着孩子们上山玩，走到一座大山脚下，突然雷雨交加，山谷里到处泥泞一片，他忙拉了学生，躲进一条山缝里。这时，那马哥儿突然又是嘶叫又是刨蹄子，见他不明白，马哥儿干脆咬着他的衣角，拖着就走，孩子们一串儿跟在身后，一个拉住一个，跟着那马哥儿离开那条山缝，往一旁的高坡攀去。马哥儿狠命将一串人拖上了高坡，这才一甩笼头，停了下来。这时只听一声霹雳，山谷里轰然一阵响，腾起一团泥雾。泥雾散开之后，他惊呆了，眼前是一片恣意肆虐的泥石洪流，那条山缝成了一片洪泽。
　　当然罗，象许多顽皮的孩子一样，马哥儿也有犯错误的时候。
　　寨里一个闲极无聊的混伙子，见了马哥儿总要逗它，不是在它屁股上打一巴掌，就是揪它的小辫吊秋千，那天，他竟揪住了马哥儿的耳朵，嬉皮笑脸地说，叫，叫我老爹呀……
　　马哥儿甩了一阵没甩开，突然抽冷子在他肩膀上狠狠咬了一口。那混伙子哎哟痛叫一声，捂着肩膀跳起老高，抓了根木棒就要打它。
　　木棒被他挡住了，他生气地训斥着说：“你怎么能打它？它才一岁，你都二十了，那么大个人，欺负一个小小子，害不害臊？”
　　那人嘴里还在咕咕哝哝，但看看马哥儿那得意样子，又看看它一嘴的大牙，也就灰溜溜地走了。
　　他转过来唠唠叨叨数落马哥儿，拍着它的脸说：“你呀，怎么能咬人呢？多没教养……”那马哥儿会看脸色，见他那样，就耍起了脾气，不走路，不理他。他只好又说：
　　“我知道你心里委屈，肯定是他先欺负你，可那也不能咬人呀，要懂得忍让，让他一点
　　嘛……懂不懂啊……”
　　一边说着，一边又牵了它慢慢回家去了。
　　他的生活完全变了样，教书教得很好，很尽心尽力。闲下来就带着马哥儿到处走。常常能在山路上碰到他，一个人和一匹黑马，很亲热地讲着，走着。那马背上，有时驮着几个笑嘻嘻的寨里孩子，那都是他的学生；有时驮了些米啊菜的，那是从街上回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