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儿童文学|原创|散文|原创|山水风情篇

　　这个哈尼山寨叫黄草坝，云南人称“坝”的地方，本是指山间的平地，黄草坝却是在一个山脊上，周围全是梯田，寨中最高处是一片茂密的树林，那是寨神林。一株虬枝曲根，树冠参天的老树就是寨神树。那树上缠满了长长短短的腾蔓，很多小孩揪着腾蔓悠来荡去，都是极大的眼睛，极浓的眉，长相粗犷而生动。
　　老树下一片稍稍平坦的草坪就是寨里的广场了。我和小
　　向导阿努坐在一旁，身后是一张接一张的小饭桌，舞龙似的一直摆到街尽头，桌上堆满了菜肴和酒碗。
　　今天是农历正月的第一个属龙日，是哈尼族的“昂玛突”节，人们摆了长街宴祭“寨神”。
　　有人在树下奏乐，有的琤琤弹着月琴，有的蹦蹦拨着三弦，有的吹着树叶，稻杆，竹笛，芭蕉叶号，有的吹一种叫“把乌”的细竹管……各种乐声哩哩啦啦，嘟呜嘟呜，悠扬动听。
　　一群赤膊男子聚在一旁，每人抱着一只皮鼓，兴奋地摩拳擦掌，跃跃欲试。阿努兴奋地告诉我，等会他们要跳鋩鼓舞，可精彩了。
　　一位全身黑装的中年男人，很威严地坐在寨神树下。他就是“鋩王”。他身旁摆放着一对铜鋩，古旧班驳，中间鼓起的鋩钮闪闪发亮。阿努说，那鋩分了公母，大的是公鋩，稍小的是母鋩，声音也有区别。
　　阿努说，秧苗嫁到梯田里，就会生出谷子。公鋩和母鋩合在一起，就会建起山寨，男人和女人在一起，就有了家，就会养育小孩。世上万事万物，就是这样繁衍生息的。
　　长街宴上酒兴正酣，人流还在络绎不绝。看着雕像般一动不动的鋩王，我纳闷地问：
　　“怎么还不跳啊？”
　　阿努神秘地说：“别着急呀，还要等‘咪谷’呢。‘咪谷’到了，才能‘开鋩’！”
　　“咪谷”是寨里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人，是全寨人选出来的节日主持。哈尼族视“鋩”为神圣之物，传说那是天神送给哈尼祖先的礼物，只要敲起鋩，鋩声就可以传到天上。所以跳鋩鼓舞前，先要祭“鋩”，由“咪谷”“开鋩”，才可以起舞。
　　突然，喧哗的人群安静了。
　　“‘咪谷’来了！”阿努说着，踮起了脚尖。
　　一位黑衣老人蹒跚而来，巨大的黑色包头下是一张清瘦沧桑的脸。他端起一碗酒，泼洒在鋩上，然后将鋩举过头顶，绕桌转了三圈，向四方行礼后，对着寨神树念祈告起来。
　　阿努边听边翻译着：“他说，在“昂玛”寨神的庇佑下，我们的山寨，人丁兴旺，我们的男人女人，聪慧强壮，我们五谷丰登，六畜肥壮……”
　　鋩王站了起来，与老人各持公、母鋩面对面站着，一起举起了鋩锤。
　　“拱……芒……拱……芒……”
　　不同的鋩声一应一合，古朴悠长，像从远古穿越时空而来，直灌耳底。
　　鋩声中，那群赤膊捧鼓的男人一跃而起，嘿嘿吼着冲入场中，哗地围成一个大圆，霎时万籁无声，紧接着一阵鼓声惊天动地，挾带着一股原始粗犷，阳刚逼人的气势轰然迸响。
　　轰鸣的鼓声变成了急促而细密的鼓点，这时，“咪谷”退了。鋩王将上衣一甩，神情肃穆高举着鋩，快步走进圆心。突然他将鋩往手心一贴，像个掷铁饼运动员一样，身子往下一弓，无声地舞起来。只见他忽快忽慢，前合后仰，全身所有的骨骼、关节和肌肉，都在奇怪地扭动。那种饱绽活力的律动，直逼你的心灵。不停的大幅度绕圈、点脚尖、跨跳步，拖步，跪步奇特夸张，刚柔相济。那痴迷的舞姿，闪亮的目光，还有那筋肉强健的手臂和脊梁，使他极像一位从梯田云间走来的自然之神。
　　此时鋩无声，鼓激越，鋩王成了鋩鼓舞的灵魂。男人们狂热地击鼓，紧跟着他亦进亦退，随着他的舞步忽而匍匐跪地，忽而仰首对天，神态热切虔诚，舞姿粗蛮怪异。
　　突然，随着一阵尖脆的“嗨、嗨，赛罗赛——”的喊声，一群身着盛装，胸前挂着银镜，腰间、头上缀满银片、银珠、银铃、银链的姑娘，手持棕扇，玎玎琅琅舞上了场，融汇进强悍的男人群里。蛮野苍劲的鋩鼓声中掺杂着活泼轻灵的叮叮当当声，她们轻盈地舞着，在鼓声中插秧，割谷，采摘，背水……在鼓声中绣花，织布，哄娃娃……
　　这个民族有过漫长的迁徙史和创业史。鋩鼓舞复杂多变的舞姿，节奏丰富的鼓点，充满了对自然的敬畏和对生命的崇敬。诉说着他们艰难的跋涉，勇猛的争斗，狩猎，采集，生育和死亡，耕种与收获……
　　阿努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舞动的鋩王，景仰地说：“鋩王跳得真好。鋩王是一代一代相传的，这样就能把鋩鼓舞一代一代跳下去。这鋩可神奇了。要是来了恶鬼，鋩王敲起鋩，恶鬼就吓跑了；要是来了坏蛋，鋩声一响，寨里的男人就会拿起武器，誓死保卫自己的家园；要是遭了灾难，鋩声能鼓起人们的勇气。鋩声将丰收的喜讯告诉天神，让天神分享快乐，鋩声也能把人间的不幸告诉天神，祈求天神的保佑……”
　　“后来，有人说鋩鼓舞是封建迷信，不许跳了，昂玛突节也不许过了，寨神林没人管，树木都枯了，梯田缺水，谷子长不好，老人娃娃天天哭，老鋩王也气死了……那寨神林，是我们的水源林啊，要是不爱护它，不敬重它，梯田就会干涸，孩子们就会饿肚子，山寨就会荒芜，人们就会离乡背井……”
　　阿努沉默了，脸上有了一种不应该属于他这个年龄的凝重。
　　鋩鼓声声，驱散了阿努脸上的阴霾，从他那里，我听到了一个感人的故事：
　　在那些艰涩的岁月，没人敢跳鋩鼓舞，更不敢祭寨神。后来，一个大胆的小伙子，将老鋩和皮鼓藏到了山洞里，然后联络了一群伙伴，躲到山上偷偷种树，悄悄练鋩鼓舞。他们在鼓面上蒙了麂皮，在鋩上包了棉布。谁也不知道他们练了多久，只知道大山一天比一天绿，小伙子们一天比一天强壮。终于有一天，世道好了，人们又笑了。苦难过去，野蛮和疯狂也随风而逝，山寨延续着古老的祭祀。那一年的昂玛突节啊，简直热闹死啦，庆贺的人站满了每一条田埂。人们又听到了鋩鼓声，看到了鋩鼓舞。鋩鼓声中，山林繁茂了，梯田重又注满了水，绽出点点新绿，家家火塘红了，沸腾的锅里，弥漫出新谷的芳香，到处听得见孩子们的笑声，到处是那些活泼的身影。
　　那个藏起老鋩和皮鼓的小伙子，就是这位鋩王，他现在是当地的乡长。
　　一阵暴风骤雨般的鼓点铺天盖地而来，打断了我们的谈话。鋩王被一群男人高高拥起，铜鋩在他手里像太阳一样闪亮。人群沸腾了，所有的人都卷入了这撼人心魄的生命之舞。
　　地面在微微颤抖，一双双快速踏动的脚，飞快地从我眼前掠过，我只觉得浑身发热，心潮澎湃。阿努拖了我一把，我俩跌进了这欢乐的旋涡，疾速奔跳起来。
　　鋩王捧起酒碗，一碗一碗，酣畅豪饮。他舞步踉跄，醉眼迷离。他看到祖先在云端向他微笑，他看到天神在苍穹向他致意。这个狂舞的汉子，突然轰然倾倒，成了一座醉山……
　　鼓声未息，一双小手迅速拾起了鋩，那是阿努！只见他握紧拳头用力一敲，那鋩顿时嗡嗡震响。他高举着鋩，像鋩王一样舞了起来。
　　天上突然滚过一阵雷声，与地上的鼓声遥相呼应。全场欢声如潮。男人们奋力击鼓，女人们飞快旋转，小小的“鋩王”眼睛明亮，舞态憨稚，跳得沉着而热烈……
　　一种对大自然的深深感激，一种对安居生活的强烈渴望，一种对生命无比的感动，通过那个小小身影和激越的鼓声，传递给所有庇护着他们的天地神灵，撞击着每一颗热爱生活的心。这时的人与自然，早已融为一体，那么和谐而美好，神圣而纯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