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儿童文学|原创|边地人物篇|
春小真小!矮、瘦、单薄,穿着宽大的校服,像一朵直接从地里长出来的芭蕉花。 人小,头发却蓬勃茂盛,如城里时尚少年用发胶弄出来的爆炸头,一撮一撮直棱着。 奶奶说,天生的,按都按不下去,这孩子吃的饭都长头发上了。 春小就笑嘻嘻地说,不是长头发,是长叶子。 那时春小正趴在地上,摇晃着满头蓬发,屁股蹶得老高,对着一棵树数叶子。 严格说来,这不能算树,只是一株烟,很高,满是叶片。叶片发黄时就摘下,捆扎,挂 进烤房,烤得焦黄焦黄,卖到烟厂,切成丝,卷成卷,就成了男人们爱抽的烟卷儿。 春小家的烟地小如手帕,一棵棵烟苗却健康茁壮,长势惊人。 爷爷说,最高最大的那棵烟是春小的,收了烟叶,卖的钱也是春小的。 春小数一阵,就高兴得跳起来,喊着:哎呀呀,哎呀呀,有27片叶子啦! 通常烟叶能长23片,就算上品了。春小的烟树,都长27片叶了,还在萌着新芽。村里人都很惊讶,说,春小这棵烟树,怕是要成烟王了。 春小仰起头,阳光从叶缝里透下来,给每片叶子镶了金边,一闪一闪,恍然就变成了习题本子,文具盒子,变成了送小玉妹妹的发夹,变成了春小的跑鞋和玩具车…… 满坝烟香,家家的烟田连成了密林,烟叶上泛起一片金色。爷爷说,一个星期,顶多再过一个星期,第一批烟叶就可以入烤房了! 村里人都掩饰不住满心的欢喜,早早清扫了烤房,备足了薪炭,心里都在盘算着:卖了烟,要带家人到城里玩;要给老人添置新衣,儿子的学费,女儿的嫁妆;男人的烟酒,女人的银饰,油盐酱醋,农药化肥……对了,还得买几只猪崽…… 偏偏这节骨眼上,老天成了把漏勺,雨水哗哗啦啦从早漏到晚。 这天刚吃过晚饭,电闪雷鸣,随着一声霹雳,瓦片上发出叮叮当当的乱响。 春小冲出门,脑袋上一阵疼,伸手一抓,抓到满把的雪弹子。 “爷爷——是雪弹子!” 人们都朝地里冲去。 黑夜里骤然一片哭声。 就那么几分钟啊,满地冰雹,雹粒间全是碎叶,碎叶间全是东倒西歪的光杆…… 空落落的地里,有一个小人和一根棍子,站得像一个“h”字。 那是春小和他的烟树。 春小弓着腰低着头,湿淋淋的黑发一络一络耷拉着,遮住了那张小脸。 爷爷摸摸春小的头,眼泪就哗哗直流。那脑壳上,全是雪弹子打出的包。 春小却悄声说:爷爷,别哭,你瞧! 他挪了挪身子,小胸脯下露出一片烟叶,如一片金箔,在黑暗中闪光。 雨过天晴。 地又绿了。 春小家那畦手帕大的地里,长出了绿油油的小白菜,当中矗立着一棵烟树,一片硕大无朋的烟叶,旗帜样地飘扬。 春儿站在树下,蓬发冲天,笑靥如花。 站在春小家门前,可以看到山谷里的一幢白房子,那是小学校,春小在那儿读三年级,每个星期天下午去学校,星期五下午回家。 住在学校,吃在学校,一日三餐,每餐一块钱,费用很低的。农村孩子节俭,学生们常常会为了省钱而尽量少吃或不吃,然后到野地里弄些野菜野果、树皮草根、竹虫地蚕……来填饱肚子,有一次我还发现他们吃整棵的树,那树直直的杆儿,顶上几片叶子,把树皮掰开,抽出树心,一咬,甘蔗一般脆。 有好些天,每到开饭时,春小就不见了,等大伙吃过了,他不知又从哪里钻出来。 我猜春小是为了省钱不吃饭,他却笑嘻嘻地拍拍肚子,说,吃啦,饱着那! 那小肚皮嘣嘣响,不知装了什么东西。 下午开饭前,我留意着春小,见他背着书包一跳一跳出了校门,便偷偷跟了去。 小家伙不走小路,专在树棵里钻,绕啊绕,一晃就没了踪影。 我攀上一块大石头,居高临下,四处张望。 绿树中,有个黑黑的刺儿球浮动着,一看就知道那是春小黑发蓬松的脑袋。 悄悄靠近,只见春小坐在草地上,正吃着什么。 蓦然见到我,春小有些意外,愣了一瞬,立刻嘻开嘴巴,伸过了手,腼腆地说:给你…… 那是一种植物荚果,像个褐色的大钱包,鼓鼓的,剥开,是一包糯米样的籽,粘粘的像拌了糖稀,嚼起来真有糯米的香味。 春小认真地说,这是糯米果,树上结的。 有这样的树吗? 有啊,那!他指着山岭上那个小得像个核桃似的村子,村旁一团浓绿,那是棵大树。 春小说,那棵树起码有一千岁了,树根结成了疙瘩,树上长出一蓬蓬树胡子。糯米果就挂在树桠里,三个一团,有几百个呢! 可是,怎么能拿果子当饭呢! 春小不吭声。 爷爷到学校来说,怪了,是不是这里吃饭不要钱啊,春小怎么有钱给我买药? 爷爷边说话边咳嗽:“啌啌啌……”那声音像从一截空心的老树里发出来。把耳朵贴着爷爷的脊背,还能听到“嘶……啦,嘶……啦”的喘息,像有什么被撕碎了。 待知道春小天天吃糯米果,爷爷很生气:憨宝,不吃饭,咋长大?放心,爷爷不会死,爷爷要看你上大学,娶媳妇呢! 春小抱住爷爷,仰头瞅着那张憔悴辛劳的脸,突然像个小姑娘似地嘤嘤哭起来。 春小说,云神住在天上,雨神躲在云里。他们吵架了,云神就打雷放闪电,把雨神撵出去,雨神一哭,眼泪就变成大雨…… 这话,是对憨憨说的。憨憨是春小的小狗,土土的模样,肮脏的长毛,春小每次去上学,憨憨都要送出老远,看着春小下了山,这才回去。 天阴着,云低得伸手可触。说话间雨就来了,癫狂的雨点,打得雨笠劈里啪啦响。 山路泥浆横流,走不了几步,鞋就坠了两个大泥坨,拖也拖不动。突然,春小感到大山抖了一下,一种阴险的“轧轧”声从脚底窜上来。 他低头一看,脚边出现了一条泥缝,那缝儿沿着他的脚越伸越远,越挣越宽。 “山裂了?”春小脑子一紧,迅速蜕下两只泥鞋,光着脚返身就跑。 “憨憨……快找爷爷……”他边跑边喊,浑身滚成只泥猴。 憨憨汪汪着,飞快地冲进村。一会儿有人敲起了锣,“咣咣咣……”锣声响着,大人孩子涌出门,跌跌撞撞往山上跑。 才退到安全的地方,就见一块山土,如一瓣掰开的桔子,从山上剥脱,坍塌,像条飞船,载着春小的家和邻居们的家,朝山下飞去,房子啊,猪圈啊,磨房啊,拉面样拉得又细又长…… 那棵结糯米果的老树伸着粗大的枝桠,拔河似地后仰着,似乎想拖住下滑的村子。撕开的泥壑中,密密麻麻的树根,钢缆一样紧绷着,发出心惊胆战的断裂声。 “汪汪汪……” 突然,人们看到那张大嘴巴一样的泥缝里,一只小狗像个跳蚤样跳着,叫着,怎么也跃不出那越来越宽的大裂缝。 “憨憨……” 春小叫着朝小狗冲去,毫不犹豫地滚下裂缝,抱住小狗。突然“啪”一声巨响,一根树根绷断了,像根巨大的弹簧,将孩子和小狗弹起老高,抛了出去。 老树仰倒在地上,粗壮的树干几乎齐根断裂,断裂处的树皮橡胶一样拉长,膨大的树根绷起大半,屏风一样直立着。 春小呢? 听到憨憨的呜咽,有人惊恐地看到,那横倒的叶丛里,有一撮黑色的叶。 那是春小。 一群人手忙脚乱拨开树枝,揪住那撮黑发,将嵌在树丫巴里的春小提了出来。 春小浑身泥浆血迹,眼睛直着,不哭也不动,怀里还抱着憨憨,那手指,掰也掰不开。 爷爷吓坏了,摇晃着他喊:春小,春小,你说话呀! 他抱起春小就往卫生院跑,一路哭哭叨叨,满脸全是泪。 医生终于把春小清洗干净,这才发觉他脑袋上有条裂口,汩汩的血流把一头蓬发浸成了血饼。医生剪去了他的头发,缝起了伤口。 幸有老树揽住,春小才没被泥流吞没。但人是救活了,却失了魂儿,谁也不认识,什么也不记得。 奶奶牵着春小,在山上走来走去,喊着:春小,春小,回来哦…… 憨憨也跟着,不时叫一声:汪汪—— 一望见学校的白房子,春小的眼珠就粘住了。他趔趔趄趄往那边挪,抓着门把手,怎么也不松开。 大伙都松了一口气,敢情这孩子还认得学校啊! 奶奶说,春小,就在这等你的魂儿吧,魂儿回来了,就会读书写字了。 那棵老树还活着,仰倒的身躯如钢浇铁铸,浑身都有根,浑身都是树,蓬蓬勃勃将大山撕裂的伤口缝补起来。树上依然结很多糯米果,三个一团,像三瓣的花。 春小每天背着手坐在学前班孩子中,大声念着b、p、m、f,很认真地数着1、2、3、4……他的头发长出来了,黑发冲天,火焰一样蓬散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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