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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童”的故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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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键词:儿童文学|原创|边地人物篇|神童|故事
人们喜欢将那些特别聪明的小孩子称作神童。 今天我要讲的这几个孩子很平凡,但他们却成了民间的“大师”。 他们的“神”,或源于从小的一个梦想,或源于对亲人太深的爱,或源于对一门手艺的痴迷。他们把一件平常的事,以一种锲而不舍,执著一生的精神,做好,做绝,做到无人能越的境界,留下一个奇迹,与生命永存。 木 童 木童的家在云南一个叫“通海”的小城。 木童最喜欢的人是爸爸。 当木匠的爸爸爱唱戏,唱滇戏。 只要爸爸把脚一抬,双手一提,拉一个架势,吼一声:“哇呀呀呀呀……” 木童就像个小猴儿似地攀上爸爸肩头坐好,爸爸锵锵锵锵迈着台步,驮着他直奔戏园。 木童看爸爸化妆,换行头,根据爸爸的脸谱和装束,猜爸爸今天唱哪一出戏。 爸爸黑头花脸,生旦净丑,文戏武戏都唱,有时还扮马弁兵勇跑龙套。 无论爸爸演什么,木童都喜欢。他不看戏文,眼珠子只粘在爸爸身上,一眨不眨。 过年的时候,小城里放鞭炮、耍狮子、舞龙灯,还要“唱高台”。 那是将一根丈余长的铁杆弯曲,固定在一个木台上,由一群男人扛着,和耍龙舞狮、放鞭炮抛绣球的队伍满街巡游。 铁杆上装饰了龙凤鱼鹤,祥云花树等五彩景片,上面坐一个小孩子,梳着抓髻,穿着戏袍,扮成关公、诸葛亮、青蛇白蛇、孙悟空、哪吒、七仙女……随着鼓乐声表演。 那时,木童也装扮得粉面桃腮,星眸红唇,开心地坐在高台上,一低头,就看到扛高台的爸爸。爸爸满头大汗,喜气洋洋,嘴里唱着戏文,眼睛看着木童。 满街欢乐的人群中,这一大一小两张笑脸,灿烂明艳如两朵花。 爸爸喜欢边做木活边讲故事,三国、水浒、封神演义……边讲边唱边比划,木童眼花缭乱,常常弄不清眼前的人是爸爸还是关公姜子牙。 这样的快乐在一个晚上嘎然而止。 那天戏院演《单刀赴会》,爸爸红脸美髯丹凤眼卧蚕眉,拎一柄大刀,吆喝着赤兔马满台跑,引得台下声声叫好。 突然,爸爸站住了,神色肃静,目光炯炯,没了声音,没了动作,身体挺挺如一尊雕像。 这一天,成了爸爸的绝唱。 没人再驮木童去唱戏,也没人和木童“唱高台”,讲故事了。 戏园大师傅看着凄惶的木童说,来跟我学戏吧,以后成个角儿,唱红一片天呢…… 木童不学戏,他甚至不看戏。他变得不爱讲话,心事重重,只玩着一颗木疙瘩。 那是爸爸给他雕的玩具,像个魔方,拳头般大小,却明榫暗扣,构筑神妙,藏着许多玄机奥秘。爸爸曾笑着说过:木童,什么时候你能解开这颗木疙瘩,你就会做木匠了。 木童成天捧着那木疙瘩,旋着扭着,琢磨着,就在他终于解开最后一个木结时,突然间就开了窍,悟到了爸爸的用意。 于是小城多了个沉默寡言的小木匠。 木童给人家刨梁推柱,削椽子锯栅栏,慢慢雕刻门头、花窗;在箱柜上雕花鸟、小人,在红木架子床上雕蟠桃云纹,喜鹊鸳鸯…… 他学着精雕、透雕、圆雕、镂雕、浮雕、镶雕、嵌刻、深刻、浅刻、阴刻、阳刻……没几年就把那木匠的十八般技艺钻研得滚瓜烂熟。 爸爸留下的推、刨、刀、斧、锯、錾、凿、锤、工尺、墨斗不够用,木童又发明了好多希奇古怪的工具,有的大如锄,有的细如针,有的像挖耳勺,有的像指甲锉,有的像鱼钩,有的像谷叉,有的干脆就是一个刺儿球,大大小小粗粗细细足有上百种,能摆满三张八仙桌。 木童刀工精细,雕刻逼真,只是动作奇慢,雕个小人小鸟,得好几天。 有人请木童雕一棵柱子,主人见他天天在作坊里忙着,木材却摆在地上似乎没动过,就有些沉不住气,想辞了木童换别的木匠。 哪知推门进去,木童淡淡地说:好啦! 惊诧的主人一碰那木头,就劈里拍拉掉木渣,抖落干净一看,原来柱子早已雕好,只见柱上龙腾凤舞,云纹水浪,竟是活灵活现,令人叫绝。 主人惊喜万分,当下就称银子给木童。那银子以落下的木渣计算,一斤木渣一斤银子。 有人听说木童会解木疙瘩,就送来一根疙瘩木,故意考考他。 那木头拧得像一根麻花,从下到上鼓凸着起码一百个疙瘩,像一只只睁圆的怪眼。 木童没吭声,接过疙瘩木,把自己关在屋里,每天只要家人送一碗饭一碗汤一个咸鸭蛋。 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第一百天的时候,木童捧出了一棵树,树干苍劲,虬枝交错。扭曲的疙瘩木变成了盘缠的枝干,一只只怪眼疤变成了一树繁花。 花树下,一层木粉。 这次,木童的工钱是用金子算的,一两木粉一两金子。 木童名声大震,四乡八岭都争着请他。 人们说,木童你发了,要驮回金山银山了。 听到这样的话,木童就定定地望着说话的人,眼里渐渐漾起一片泪光。 一天,木童突然不辞而别,消失了整整三年。 他回来那天,累得不成人样,瘦得皮包骨,脸色青绿,眼珠深陷,头发胡子长成了一片。 他身后是三匹马,马背上驮着六块上好的毛椿木。木头上有斧印,也有焦痕。那是一棵被雷劈过的千年老树。天知道他是钻了多少深山老林,费了多少力气,才一点一点将老树从山上挪到山下,又费尽周折砍开,锯板,经磨历劫弄回来。 这以后木童不再出门,只在家里打磨他的工具,整整磨了三年。 接着就是刨呀,推呀,雕呀,刻呀,凿呀…… 磨刀石用了一块又一块,工具换了一茬又一茬。 人们常常听到木童屋里发出许多奇怪的声响,嘁里嚓拉,咿咿呀呀,像有人马在走动,又像有戏班子在唱戏。贴了门缝望去,只有木童忙碌的身影在一片刨花木屑中时隐时现。 十八年过去。 屋门大开,木童形销骨立,须发班白。屋里金碧辉煌,异彩纷呈。 那六块毛椿木,变成了六扇精美绝伦的木雕门。 那门像垒高台那样,从下到上,刻满菱花格眼,精心雕了一层层花样。一般木匠镂空雕到三层,已是高手。木童却雕到四层、五层、六层。一座火柴盒大小的宅院,院内有小楼,一个书生倚窗苦读,身后有瓜子大的童子,后窗外有指甲盖大的小亭,小如绿豆的鸭子…… 那有限的板面上浓缩了很多神话和戏文:“五龙捧圣”、“八仙庆寿”,“大禹治水”、“十八罗汉请观音”、“单刀赴会”、“温酒宰华雄”、“子牙封神”、“过江招亲”、“大战长板坡”、“三打祝家庄”,关公、张飞,姜子牙,梁山好汉,太上老君…… 人们看到了天上人间,神境魔界,踏云的仙,狰狞的妖,蟾蜍、怪鱼、精灵、小鬼…… 人们还看到城墙楼阁,田陌房舍,牛背上的牧童,捞鱼的小孩,对弈的老伯,高台上的童子,扛高台的男人,打架的村汉…… 那些人物神态各异,表情丰富,衣服的褶子,脸上的笑纹,额头上的皱纹清晰可见,长须短眉,细如蚊足,根根可数。帽樱冠带、枪刀剑戟,精细如微。 间隙处还雕了松、竹、梅、兰、菊、桃、牡丹、荷花、水仙、百合…… 有人数了数,六扇格子门一共雕刻了150多个人,20多匹马,5条龙,8座亭台楼阁,4只麒麟,4头牛,数不清的花草树石,房舍桌椅,鸟兽虫鱼,山水云雨…… 细心的人们发现,那些文官武将,神仙寿星的脸,很像一个人呢。 众人潸然泪下:那是木童爸爸啊! 爸爸成了神,成了仙,格子门也成了神,成了仙。 那年法国人修滇越铁路,看到这门,二话不说,抢。哪知还没走近,就吓得四散逃开,说看到一个红脸美髯丹凤眼卧蚕眉的将军,骑马拎刀冲过来,差点砍了他们的脑袋。 一个大土匪,看到这门值钱,就带了人来撬。哪知弄断了几十根撬棍,木屑也没掉一点。倒是撬门的小匪,手脚伤痕累累,像被兵器砍过。 一群小蟊贼不信邪,选了个月黑风高夜来偷门。那贼手一触到门上的龙,突然四周雪亮如昼,无数小龙张牙舞爪扑过来,把小蟊贼吓得屁滚尿流,抱头鼠窜。 格子门成了木童的绝作,因为他从此不再雕刻,而是隐匿人间,无踪无影。 格子门也成了小城的无价之宝,历经百年光芒四射。 如果你到云南,一定去小城通海看看这六扇格子门。你最好在有月亮的晚上去,那时,格子门会变成戏台,人喧马叫,刀剑铿锵,这方唱罢那方登场,热闹极了。 据说,运气好的话,你还能看到木童和他爸爸唱高台呢! 石 童 石童家门一个大湖,叫滇池,屋后一堵高崖,称罗汉崖。 罗汉崖与华亭、太华三峰相连,称做西山。山上有古老的寺庙,九层十一阁的道观,每天晨钟暮鼓,香烟袅袅,绿荫中闪现着琉瓦红墙,飞檐翘角,非常好看。 石童村里人以石为生,家家是石匠。石童家门口也堆满石头。 爹给人砌墙,每天只砌三块石头,工钱要三块银元,请的人却很多。爹手艺好,那石头宽窄高矮,不差丝毫。石与石之间上下左右相吻,连针尖都插不进去。 石童也喜欢打打凿凿,打些似狗非狗,似马非马的石坨坨,憨拙稚气如石童自己。 玩一阵石头,石童就看天,云变幻着,象马,象人,象小鸡和兔子。云飘到石崖上,又变成雾,瀑布样从崖上流下,铺洒开来,将滇池漫成了云海。 这时,石童就觉得身子飘飘的,很想飞起来。 他问爹,天上都有什么呢? 爹说,天上啊,有琼楼仙宫,天神仙女,观音菩萨,龙啊,凤啊,唉唉,天上有河,河里全是星星,还有蟠桃园啊,满园的仙桃,吃一个啊长生不老…… 正在做活的爹像个仙翁,端坐在一团雪白的云里。那云是海菜花,从湖里窜上了岸,铺满了石头,又窜上了崖。崖壁上花枝青藤,水纹石痕,好象谁用一只画笔,把湖光山色全画上了崖,仙境一般。
木童就好奇地问:“爹呀,谁把画儿搬上崖啦?那好看的画儿是些什么呢?”
爹眯着眼睛看着,说:是神仙!画了鲤鱼跳龙门呢。石童啊,鲤鱼跳过龙门,就成仙啦……
石童夜里就做梦,梦见自己在天上飞,仙乐袅袅,瑞气祥云,头上是蓝蓝的天,身下是蓝蓝的湖。他看到了亭台楼阁,也看到茅屋果园。他遇到仙女天神,又分明像村姑牧童……他看到天上的河,满河的星子……最有趣的是他还梦到过一个虬须凸眼的大汉,披着彩衣朝他走来,手里拿了一只大笔,硬要塞给他…… 爹惊诧得声音变了调:那是魁星啊!我儿梦见魁星,要中状元哩!好好学,孩子,石头里也会出状元的! 像是应了爹的话,石童的活儿越学越精,大到庙前的石狮,小到指尖大的石猴,飞鸟、走兽、神仙,鬼怪,雕啥像啥,喊会应,拉会动,就只差要吃谷米了。
已经出了师,还是喜欢听爹讲天上的故事,喜欢看海菜花窜上崖,看神仙画的“崖画”,喜欢跟爹讲那魁星的梦……
这一年进了五月,一场接一场的雨,把滇池灌得满满荡荡,小河水沟池塘全淹了。 天黑惨惨的,雷声隆隆,雨流如注,冲得石头满村乱滚。 村里人发了慌,拖儿带女往高处跑。石童和爹妈还没来得及出村,一阵霹雳炸响,只听滇池一声咆哮,海浪砰砰,说时迟,那时快,大水轰地漫上来,石童脚下一飘,身子就在水里,滴溜溜打转。惊惶中伸长了手去拉爹妈,身边只是山样的大浪。 雨停了,浪息了,到处一片汪洋。村子浸在水里,只露出屋顶。街巷成了河汊,不少人划船打捞漂浮的东西。 从浪里挣扎出来的石童,发疯样趟着水跑,没捞到爹妈,只捞到一包凿子錾子、铁钎铁锤,那是爹捆好的,就那么巧地到了石童手里。 石童依然做石匠,依然看天,看云,只是没有了仙翁样的爹,也没有云样的海菜花往崖上窜,抬头望去,石壁上的“画儿”风雨剥蚀,一片模糊。 心里突然就想起了那仙境样的梦,想起了魁星,想起了鲤鱼跳龙门…… 他试着敲了敲石崖,很硬,砸了七八锤,才掉下核桃大一块。
他憋足了劲,一锤锤打去,石头上出现了凹槽凸楞,组合成些小石阶,一级、二级,曲里拐弯朝崖上攀。
锤子打秃一把又一把,錾子磨短一根又一根。小石阶凿了九百九十九级,像根线似地钻入云端。云絮雾霭间,石童瘦小的身影,贴壁蛇行,隐约在崖间,雕着,凿着……
人们就纳闷:这孩子,是想把整座罗汉崖都刻成石雕么? 这时的石童像只鼹鼠般在崖里忙碌着。 他凿了一个洞,洞又成了一条石头通道,通道里凿了石窟、石窗,从窗口望去,湖畔的人像蚂蚁样走来走去。 石童笑了,继续凿啊钻啊,他在石窟里面刻了尊观音菩萨,模样就像村里那个美的村姑。两旁还雕了骑龙、虎的天神,天神那样儿,就是村里放牛的小伙伴。 他又凿了石瓶、石香炉…… 他想了想,在石窟前凿了“慈云洞”三个字。 一天天,一年年,石头通道沿慈云洞朝绝壁延伸,曲折宛转。骤然石窗敞开,凌空挑出一道石门,圆柱衔梁,横梁下雕了龙珠,门旁一边有鲤鱼腾跃,一边是石龙吐水。 石童在石门楣上刻下了“龙门”两个大字,又在门前凿一道半圆石栏。站在石栏边,极目天际,烟云浩淼,水天一色,就像到了天上。 石童便凿了“达天阁”三个字。 龙门内,石童雕了三道拱门,横额上,雕了慈眉善眼的爹,坐着花瓣样的云,云旁立着笑嘻嘻的小石童,捧着个大仙桃。 石拱门内是一间石室,顶棚上,是一株石桃树,硕果累累,周围嵌了云纹,仙鹤…… 这时的石童,沉浸在自己的梦境里,手里的锤子凿子,仿佛成了神奇的画笔,移到哪里画到哪里,梦到什么画出什么。所有的美好情景,都像预先藏在石头里,就等着他一点一点耐心地把它们抠出来。 他在石室四壁雕出修炼的僧人,云游的八仙。在石室当中凿了神龛、水瓶。随着他的手的移动,神龛上出现了三尊石像,左边是关圣,右边是文昌,神采奕奕,活灵活现。 中间那尊神像,石童雕得很慢,绣花一样精雕细镂。慢慢地,出现了身形五官,衣袍彩带……那神像豪气逼人,左脚蹬升斗,右脚踏鳌,左手擒龙,右手高高举起…… 是魁星!魁星手中高举着的,是一支笔。 打磨好最后一根錾子,瞄好了最后那个位置,石童紧抿着嘴,浑身血液奔涌。 多少年了,他就那么悬在崖上,不分寒暑,不论春秋,雕凿着心中的仙境。这个浩大的工程,几乎耗尽了他的一生。今天,终于将大功告成,他也可以下山了。 石屑纷纷,很快,笔杆儿出现了,笔头儿出现了,就差笔尖儿了。 石童屏息静气,最后一次扬起了锤子,轻轻凿去。就在这一瞬间,一撮石粉飘下,魁星的笔尖断了。
就是那么一丁点的尖儿。
相对那么庞大的一个整体石刻,这笔尖儿,实在是一点小得不能再小的瑕疵。
石崖上一片死寂。
石童垂手呆立,盯着那断了的笔尖,脑子一片空白。
“当啷……”锤子,錾子滚落在地上。
“啊……”
突然,石童一声痛叫,大哭着翻身跃过石栏……
他真的在天上飞了。
他看到了变幻的云,美丽的村庄,湖面上如雪的海菜花,爹像仙翁样坐在花间……他还看到了什么?那是一整座石雕的“崖画”,就那么矗立在滇池边,永远不会被风雨剥蚀,永远不会模糊了。
这是他心中的仙境啊!怎么能容许半点闪失呢?
石童无法原谅自己,湖上、崖上、山林、峡谷,久久回荡着他的哭声……
今天,去西山龙门的人络绎不绝。 人们踏着九百九十九级小石坎,攀上危崖,走过慈云洞,抚摩着点点凿痕,穿过长长的石头通道,登上龙门。
云雾在脚下奔涌,天空湛蓝湛蓝,湖水湛蓝湛蓝,站在这高天云层上,沉醉在精美的石刻间,就分不清这是天上呢,还是人间…… 再看看崖下紫陌红尘,似乎听到了高崖上的锤罄声,想象着与寂寞相伴数十年的石童,想象着他一锤一錾把仙境刻到了人间,想象着那微细的断笔尖,想象着他最后的仰天长哭,想象着他那非以生命而不能完善其业的悲壮,感慨叹息之余,一种景仰和感动,充溢心田。 哦,对了,登上龙门,可别忘了看魁星。当然,他手中的笔,是完整的了。 那是后人给他接的笔尖儿,接得天衣无缝。 银 童 银童的世界是只箩筐。 他吃在筐里,睡在筐里,玩也在筐里。 箩筐挂在扁担上,扁担在爹肩膀上,扁担另一端的箩筐里,装着小炉子,小风箱,小砧板,小锤小凿小钳小锉小模具…… 爹挑着箩筐,闪闪悠悠,吱呀吱呀,从这座城走到那座城,从这个村走到那个村,给女人们做银饰。 银童妈早死了,爹拉扯着银童,很辛苦地过日子。 爹总说,要给银童找个妈。给女人们做首饰时,爹就会嘻嘻哈哈开玩笑,让银童选个妈。 银童真的选了个妈。那是个秀眉俏眼的娇小女人,温柔如水,待父子俩特亲。 爹说,儿子好眼力! 但女人是被山官抢来的。山官的女人,谁敢动?女人就问爹怕不怕? 爹瞅瞅银童,说,不怕,只要你给银童当妈。 女人借口打镯子,簪子,银钗耳环……把爹请进她住的宅院,成天生着炉子,叮叮当当做这做那。 女人常用手绢包些果子、点心给银童吃。天凉了,会给银童加衣服;下雨了,会给银童戴上雨帽。有时,女人会抱起银童,痴痴地盯着他看,像想起了什么伤心事,眼里泪花闪闪。 这时,银童就依偎在那个温暖的怀里,甜甜地喊一声“妈妈……” 女人连忙捂住他的嘴,搂紧他,颤声说,宝宝,只能贴着耳朵喊啊,给山官听见,要杀头的。 于是银童就将小嘴贴在“妈妈”耳朵边,细声细气地一声接一声喊,喊得女人心花怒放,又哭又笑。 宅院后的山坡上一片灿黄,开满野菊。爹做活的时候,女人就牵着银童在花丛中玩。 银童采很多花,做个花冠,戴在“妈妈”头上,又做个花项圈,挂在“妈”白皙的脖子上。银童还喜欢用小菊朵儿编成花手镯,花戒指,给“妈妈”戴上。 这时,浑身花朵的女人,像个幸福的母亲,满脸放光。 爹远远看着女人和孩子,就像喝多了酒,醉得晕晕乎乎的。 这天傍晚,银童被爹放进箩筐,筐里还挤进了小炉子小砧板等杂七杂八的东西,另一只箩筐里堆了些衣物,银童知道,里头还藏着“妈妈”。 爹挑起担子,大摇大摆出了门,很顺利地走进一片树林。 夜很黑,山风格外清冷。一条茅草小路依稀可辨。不时从树林深处传来阵阵嚎叫,发出些刷拉拉,悉索索的声响。黑暗中,好多暗绿的光点在飞来窜去,那是野物的眼睛。 银童的心砰砰乱跳。爹说,别担心,出了林子,拐上大路,山官就追不着了。 刚这么说,就听得什么东西刷地一响,一道寒光擦着银童的头皮闪过。 箩筐重重地撂到地上,银童看见爹颓然扑倒,一柄尖刀就插在他后背,刀把还在颤动。 一群蝙蝠样的黑影飞过来,展开的黑披风裹住了尖叫的女人,转瞬就消失了。 爹倒地的刹那,用力推了装着银童的那只箩筐一把,箩筐顺着陡坡骨碌碌滚下去,砰地落进山箐。 银童摔得不轻,等清醒过来时,是躺在一片茅草里,身边散落着炉子砧板模具…… 他挣扎着爬起来,收拾起那些工具,背上箩筐,抓着野藤,爬出山箐。 爹还躺在路旁,只是不会说话,也不会喊银童了。一队马帮过来,赶马人可怜这小孤儿,帮他埋了爹,又把他抱上马背,想带他离开这里。 银童却不肯跟马帮走。他说,爹死了,他还有妈妈,他要去找她。 他对着好心的赶马人磕了几个头,背起箩筐就往山官府去了。 山官府黑压压的,像只老虎,气势汹汹趴在一座山梁上,四角的碉楼铁桶一般,森严壁垒,到处是如狼似虎的兵丁和黑洞洞的枪口。 街上气氛萧杀,行人神色匆匆。一个老头悄悄告诉银童,山官的女人跟着一个银匠私奔,被捉了回来。可女人疯了,只会喊着“宝宝”,满世界找儿子,谁也拦不住。山官把她往死里打,关在屋里,可她竟然跑了。唉唉,山官势大遮天,一个疯女人,能跑哪儿去啊! 银童眼泪哗哗直流:那是“妈妈”,“妈妈”一定是找他去了! 一想起女人戴着花冠,花手镯花戒指,满脸幸福牵着他满山跑的情景,银童心里就直哆嗦。他要去找她,喊她妈妈,让她带着银童过日子。等她老了,银童就伺候她。 银童从这座山走到那座山,从这个村走到那个村,打听着女人的下落。 姑娘媳妇们见了银童,想起了老银匠,都陪着他难受。看他生活无着,便帮他生起小炉子,劝他学爹做银饰。 从小看爹制作,银童对制银工序早已熟记在心,还记得爹是如何化银,铸模,如何煅打,雕琢……稍稍点拨,那锤、敲、压、剪、雕、磨、锉,掐丝、镶嵌、錾刻、拓印、镂花……便一一熟练了。 这以后走到哪里,身边总围着一群姑娘媳妇。在她们的嘁嘁喳喳声中,小火炉燃着,风箱唱着,小锤子小砧板“叮叮”响着;看着银童把原料装进小熔锅,放在炭火上,化成银汁,又看着银汁流进模具,凝成条块,被钳起来,在小铁墩上敲着,在拉丝眼板上拉着,在镌刻板上凿着……看着那些银条银块变成银丝银线,银箔银片,再用铜吹管吹焊,点凿,盘绕……最后随着一片“啧啧”声,银亮亮的首饰就魔术般从他手里变了出来。 他做的银扣子花样百出:双鸽扣、公鸡扣、凤凰扣、菊花扣、银角扣、银排扣…… 他做的银耳环千姿百态:八飘环、三飘环、大圈环、双圈环、珠环、鱼环、月牙环…… 他还能做女人们喜欢的花边镯,龙头镯、齐头镯、扭丝镯、绞丝镯、六方镯、菱花镯…… 还有银腰带,银梅花,围腰链,银角葫芦,领花帽坠,马锁响铃,项圈背牌,腰箍针筒,酒具茶具……银钗银簪银冠银锁,银盆银杯银碗银勺…… 所有的银饰,银童都会采一种结小蓝果的藤叶煮一煮,这样的银饰熠熠闪光,成色好,不会发黑。这可是爹的秘诀,也被银童记住了。 银童的技艺炉火纯青,却始终没有“妈妈”的消息。 三乡八里的人都知道有个到处找妈的小银匠,特别心疼他,对他嘘寒问暖。看着银童渐渐长大,就有人劝了,那么些年了,那个女人说不定早死了。银童啊,不用找妈了,娶个媳妇儿,就有人做伴有人疼了。 银童寂寞地笑了笑,固执地摇摇头。他的心里,老想着那个戴着花冠,花手镯花戒指,幸福地牵着他在花丛里玩耍的“妈妈”。 夜里,银童睡不着,看着天上银亮亮的星,银亮亮的月,就想那个“妈妈”,想着想着,泪如雨下,就掏出人家给的碎银,收集起溅落在砧板上的点点银粉,燃起小炉子,吹着,化着,把那些银屑子凝成银珠、银泡…… 在做着这样的活时,银童心里就特别幸福,因为这是为妈妈做的,那个美丽的女人,对他那么好的女人,应该是世界上最好的妈妈,应该戴上儿子亲手做的最漂亮的银饰。 人们说,银童至今还在寻找着,背着一包给妈妈的银饰,那是银花冠,银手镯和银戒指,每一件都玲珑剔透,精美绝伦。每一件都象会说话,诉说着银童对母亲的爱与思念。 如果你到云南,买到什么银饰,那银饰又特别亮,特别精致的话,那就赶快找一找,看上面有没有一朵小菊花。如果有,那就是银童做的。他会在自己打制的银饰上一个不引人注意的角落,很隐蔽地刻上一朵小小的野菊。 他永远记得,“妈妈”的名字,叫“菊”! 泥 童 泥童从小就是个贪玩的孩子,每天遍野里玩,玩也不玩其他,就玩泥巴,回到家灰头土脸,浑身是泥。为这,家人骂过,打过,就是不改。 玩泥巴怎么玩呢?专找那种有粘性的泥,先搓一个圆,再搓四根小棍,往圆上一按,再搓一个小圆放在上端,就成了一个“人”,鼓鼓的肚子,鼓鼓的脸,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村里小伙伴们就笑他,逗他,把他的泥人揉成泥蛋。 家里大人也训斥他,嘿,这孩子,真没出息。 抬脚就把他的泥人全跺成泥饼。 泥童大哭,一边哭一边撒尿,尿水洒在泥饼上,浇出一片湿渍。他立即不哭了,捧起尿泥继续玩,依然搓一个圆,再搓四根小棍,再搓一个小圆,捏他的小人。 大人叹气,想,这孩子,是烂泥巴糊不上墙了。也罢,成龙上天,成蛇钻地,爱泥巴,就成泥巴好了,于是懒得再管他。 泥童没了约束,玩得更厉害。家里的墙角落、床底下,窗台上,到处是他搬来的泥巴坨坨。他也不再是简单的搓一个大圆一个小圆加四根棍儿捏小人,而是看见什么捏什么,捏了什么像什么。 小伙伴们不再抢他的泥人了,而是喜欢看他玩泥巴。 他玩泥巴就像变戏法,一坨泥巴在他手里啪啪啪三转两转,就有了脑袋有了身子有了手脚,再用泥刀几抹几抿,就有了脸,眉眼也看着活泛起来。 大大小小的泥人,成群结队的泥牛泥羊泥猪泥狗泥鸡泥鸭,遍地乱摆。大人这回没踩,而是十分的惊讶,这小家伙捏的小泥人,有模有样,能分出男女老幼,还能捏出男人的发髻,老人的胡须,女人的衣裙……捏的小动物那叫像啊,连牛毛猪耳狗尾巴鸡冠子都活灵活现,栩栩如生。 大人看泥童就没了鄙夷,而是很新鲜,就想着这孩子,说不定因了泥巴而成大器呢。 泥童依然玩他的泥巴,只不过玩出了水平,摸着了要领,懂得了泥塑的工序,掌握了泥塑的技艺,捏的泥人骨骼变化,肌肤纹理,衣服质感,像真人一样,似乎稍一凑近,就能感觉到体温呼吸。 后来就有寺庙请泥童塑菩萨佛像。泥童也不推辞,随叫随到。他做活认真,塑的佛像生动逼真,又各有特点,从不重样。 泥童就有了名声。 有一年,昆明筇竹寺的长老知道了泥童的名气,就邀他来寺里塑罗汉。 这可不是一件小事,因为长老想看到的罗汉不是一尊,而是五百个。 五百个罗汉,五百张面孔,五百种形态,泥童塑像是不重样的,那么,他就得熟悉起码一千个以上的人。再选出他需要的罗汉模样。 这是很考验人的。 泥童不怕,罗汉虽是神,但也是有脸有眼睛有鼻子的,也要穿衣戴帽穿鞋着袜,说到底了,罗汉冠了神名,实际也还是人的模样啊。 泥童心里的罗汉,就是生活在自己周围的乡里乡亲。 打他骂他又疼他的大人,嘲笑他奚落他又佩服他的伙伴,平日里低头不见抬头见的邻居,常来常往的亲戚…… 泥童去茶馆,集市,田野,与茶客们喝茶,聊天,与赶集的人套近乎,交朋友,与田头的老农唠家常,吆牛拖犁粑……他观察寻常百姓的情感和灵魂,揣摩他们的音容相貌,言谈举止,捕捉他们的神态气韵。感受他们的喜怒哀乐……他记住了很多人,有了很多朋友,熟稔得可以辨别出他们每一点细微的变化。 每一个人的体态风度,表情气质,个性特征,都储存在泥童的心里,成了他的创作素材,激发着他的艺术灵感。只要一闭上眼,他的脑海里,那一张张生动细微的面孔,似人似佛,栩栩如生。 泥童胸有成竹,接受了筇竹寺长老的邀请,去昆明塑五百罗汉了。 这真是一个浩大的工程,人物的设计,相貌的差别,动作的区分,位置的排列……泥料的选择,颜料的研磨,神态、体魄、装束、色彩、纹饰、线条……还有合泥、托胎、起塑、雕刻、绘彩…… 工序一道接一道,困难一个接一个。不过,技术上的困难,泥童都有办法克服,但没有足够的钱,工程就随时面临停工。 寺庙本来就清贫,平日就靠和尚化缘,香客捐些功德,维持生计,哪还有多余的钱供泥童塑罗汉。 这天,泥童揣了团泥巴,直接去找云南总督。 这位总督平日里高高在上,见一个小小的泥巴匠来找他,就很有些不屑,再一听是来要钱,就更不愿意多讲了,没说几句话,就要泥童走。 泥童不说话,走到他跟前,手里捧出一个小泥人。总督定睛一看,吓了一跳,那小泥人分明就是个缩小了的自己,相貌神态,官服官帽,官样官气,连因为厌倦泥童而蹙起的眉头也一模一样。 原来,方才在说话之间,泥童已经在袖中捏了个总督大人。这一下总督对泥童另眼相看了,一边赞赏着,一边就真的拨了银两,让泥童专心塑罗汉。 五百尊罗汉塑好了。 筇竹寺寺门大开,所有的人眼前大亮,只见五百尊罗汉,分别排列在大殿两旁,占满了天台来阁和梵音阁,分出了上中下三层,上下层多为座像,中层几乎全是立像。 那如真人大小的五百个罗汉富于情趣,夸张浪漫。每一尊都那么传神、细致、亲切、逼真。他们有的张狂,有的儒雅,有的忠厚,有的睿智。动作,面貌,神态,衣袍裙带,鞋袜杖帽各有千秋。高矮胖瘦,老少善恶,没一个雷同。 一个罗汉长手揽月,一个罗汉长腿跨海。有的罗汉在挖耳朵,有的在讲悄悄话,有的争论,有的沉思,有的快活,有的忧郁……有的罗汉戏着蛤蟆,有的扬着鞭子,有的持仗,有的捧花,有的骑豹,有的踏鳌…… 神奇的是,如果按你的年龄数,无论你从边上开始数,或从中间数,正数,反数,按实际年龄数,按虚岁年龄数,按竖排数,按横排数…… 数到的那个罗汉肯定像你。 这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每个人去看五百罗汉,必定要去数一数。 我就试过好多次。每次都有不同的惊喜。 一次数到一个长眉罗汉,满脸含笑,很知足的样子;一次数到个白脸和尚,面善,微闭着眼睛在想心事;再一次,数到一个横眉怒目的罗汉,双手握拳,大发雷霆……怪的是无论什么模样,什么动作,那眉眼上都能看到我的影子。 边数边看之间,仿佛到了街市,融入了一群市井百姓中,满眼里尽是似曾相识的人,看他们嬉笑嗔怒,听他们家长里短,令人很开心也很惊奇。 告诉你一个秘密,泥童把自己也塑在其中了。只要你找着一个藏了把小泥刀的罗汉,那就是他了。找到了他,他就会开口对你讲话,讲五百罗汉的故事,当然也讲泥童自己的故事。 作者简介 湘女,本名陈约红,湖南长沙人。幼时随父母来到云南,在云南红河少数民族地区生活多年。已出版文集《大峡谷之光》、《野寨》、《千年名府》、《赶马人的城》、《太阳的孩子》、《天海滇池》、《少年郑和》等,发表散文、小说、儿童文学、电视文学若干。 近年来致力于儿童文学创作。在《儿童文学》、《少年文艺》发表了一系列反映边疆少数民族儿童风貌,表现边地儿童的儿童文学作品,其作品入选《中国儿童文学佳作选》、《中国儿童文学精选本》、《中国儿童文学精华本》《中国儿童文学精品本》、《中国童话精选》、《中国名家作品选》、《中国爱心诵读名家作品选》及佳作文集等。 现所选作品,均为最近几年发表之作,其中有部分为《儿童文学》佳作栏目作品。 作者感言: 我其实从小就有着强烈的漂泊感,在湖南人眼里,我是云南人,曾有人喊过我“蛮子”,还很好奇地问我来自哪个少数民族部落;在云南人眼里,我是湖南人,我有着典型的湘人特征,很多人喜欢叫我“湘女”,还认为我应该懂得湘菜和湘绣。 跟着父母,我曾有过一段漫长的迁徙。我们从湘江出发,循着那些古老的路痕,来到彩云之南。那条故乡的河在我的记忆里模糊而遥远。我是那么毫不犹豫地爱上了云南。我乐意做云南人,这片伟大而神奇的高原在我的心里播撒了求真爱美的种子。我为他的古老神秘而震撼,为他的壮美旖旎而陶醉,更为生活在他怀抱里那些勇敢质朴,目光干净的边地孩子而感动…… 崇尚自然,热爱生活,勇对苦难,呵护童心,是我创作儿童文学的基点。 但愿所有的美丽和真诚,能够温暖孩子们的心,传递生命意识和爱的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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