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柿 子
作者:张品成     来源:中华原创儿童文学网    点击数:

  柿子小时候得了一场怪病,他的双脚就废了,大腿根地方那截骨头成了软东西,撑不起他的身子。柿子不能走路。小时候他没觉得这有什么,有人抱,娘抱着他到村子里各处走。后来他长大了,娘抱不动了,六岁的他长得很礅实,沉得像砣铁。从此柿子去不了远地方。娘给了他一只矮凳,柿子只能借助了矮凳在屋院里爬来爬去。笑或者哭,后来他不笑也不哭了,就我一个人,他想,笑也好哭也好都是徒劳。
  没用,哭没用,笑也没意思。没人知道,没人。他想。
  他没觉得有什么,但日子一天天过去,他就渐觉出点什么来了。从院门往外看去,外面花红草绿,有鸟飞来,有云在天上飘,有伢们在堤上跑,叫着笑着,蝉鸣鹊噪……柿子知道世界很大很精彩。他想走出院子到远地方去看看,可他有了麻烦,他不能行走,只有借助了一只木凳撑着身体一点一点艰难地挪。一尺两尺一丈两丈都不是个事,但再远些他就徒劳了,他无计可施。他额头上悬了汗,鼓了眼仁,身子支在那凳上,他两条腿软耷了悬在那,晃来晃去像钟摆。
  院子里有棵柿树。院子里就长着这么一棵柿树。是柿子父亲小时候从河滩上捡回来的一根苗。河里发大水,水退去河滩里狼籍一片,枯枝败叶横木断竹,泥糊邋遢的不堪入目。但就在那滩烂臭东西里,竟有清新嫩绿的几团亮人眼睛。
  柿子父亲把那根东西从泥糊里弄出来,见是一棵小树苗苗。他惊奇这种地方竟然能有活物。
  柿子他爷就把那根小树带回家,在屋边找了个地方种了。这么多年过去,它竟然长成了一棵有模有样的树,是棵柿子树,春里开花入秋挂果,绿的黄的叶子里有大大小小拳头样的橙红柿子显现。后来,这个种树的年轻人就娶了邻村的一个妹子,找来砖石垒了一个院子。那棵树还是有模有样地长着。院里没别的东西,就那棵树。柿子家是外来户,没能跟人家住在一起,独门独户的柿子家处在这荒僻角落本来就没太多青绿。这株柿树抢尽了风头张扬出无限生机。
  柿子就是那年柿树挂果成熟季节里出世的,爷说,就把这伢叫柿子吧这是他的名了。柿子的名就是这么个由来。那时候柿子的生日一到,爷就上树摘下几棵柿子,把那蛋黄般稀溶的东西挤出来,抹儿子一口一脸的沁甜。一家人就笑,院子里充满了难有的快乐。
  可是这一年爷去山外打工了,村子里很多青壮男人都去山外的什么地方打工去了。村子里到处晃荡着的是老人妇人和伢崽。没有男人的村子像掏空了一样,灰不拉叽,了无生机。
  日子一天天过下去,柿树还是那么枝繁叶茂地长着。从春到秋,开花结果,从容不迫的样子。

  娘说:娘要收禾谷了,柿子你在家好生呆了。
  柿子点点头。
  娘说:伢呀,娘去割麻了,你在家好生呆了。
  柿子点点头。
  娘说:我机米去……我上集卖猪崽去……我去弄灶里烧的东西……柿子哎,你要在家好生了啊!
  柿子那么点着头。他一天难得说上几句话。和谁说?`娘忙,回来也是屋里屋外忙乱。没空闲和柿子说。
  不在家呆了能去哪?柿子想。我没去处走不动,我也不给娘添乱。别家这么大的伢已是娘的一只手了,能帮了做好多事。可柿子只是能吃能屙的一个没用东西。
  不想这些了,想了难过。柿子想。
  娘大早就下田了。屋院里就柿子一个人,鸡群在他周边懒散觅食。还有那只黑狗,狗趴在那,也显出百无聊懒模样,朝旷野地方莫名地吠叫。四周很静,一种粘糊的东西漫过来,不是瞌睡,是瞌睡就好了,柿子睡去。睡着了什么都不知道了。可那不是瞌睡,是一种叫人无以忍受的叫孤寂的东西。人家的世界那么大,可柿子的天地却小得可怜。这不公平。一点不公平。
  不想这些了,想了心里堵着脏东西。柿子想。
  我看柿子。他想。
  心里堵了东西的时候,心里灰灰的不好过的时候,柿子就看那棵树。柿子树生机勃勃。柿子树枝繁叶茂。春里花夏里叶秋里果冬里的枝干,各有各的看头,一棵树在柿子眼里成了一个好大的天地。也是一个若大世界,不留意那只是一棵树。一留意,树就成了个大地方,是辽阔的一片空间。上面有屋院有马路有沟渠河流有花草树木有生灵百物……蜂虫蝶蝉,还有各种鸟……当然要算秋天柿树最热闹。柿果熟透,虫蚁鸟鼠都馋那份沁甜,往那团红寄托一份痴想。鸟飞来,啄食那甜腻腻果浆,一颗柿被鸟弄出一团伤口,成了个烂东西。有时候柿子就扔石子驱鸟。后来他停止了这种驱赶,他发现烂东西有烂东西的看头,他发现烂东西看去很让他慰藉。他就不驱鸟了,他看着那鲜红的伤口爬满了蚂蚁,他看着蚂蚁成百上千地从柿树的枝干上疾走,排成很长的队伍像有人用墨在树上划了一条长长的黑线。有时候会有金龟子飞到那团烂果上,被蚂蚁们群而攻之,只好无奈地展开那美丽翅膀飞出老远。有时候有一颗两颗的柿子经不住鸟的啄吻从枝头坠落,摔成稀烂的一滩美丽,那是柿子眼里的写照,他偏爱看那只烂果。他从那里能感觉到一种莫名的抚慰,因此他觉得那东西很好看……
  “啊啊!”柿子叫了两声。
  “嘻嘻!”柿子笑了两声。
  一棵柿子树在一个瘫了的伢眼里天高地大流光溢彩。
  这个晴和的秋日,柿子坐在矮凳倚了门框看树,他看得痴迷。他常这样,一棵树在平常人眼里单调乏味,但柿子看得其乐无穷。柿子红红的,透着一种粘糊亮光,在黄不黄绿不绿的叶片里探头探脑,风里飘荡那种甜腻腻气息。大概那几个伢就是循了这种气息觅迹而来。柿子太专注痴迷了,他没听到隔墙而来的说话声。

  “哈!这棵柿树没摘果,你看没摘。”
  “耶耶!!真的耶!”
  “没摘果!?怎么没摘果?”
  他们叫着,他们一脸的惊喜之状。他们是村里富户的伢,就那么几家富户,学校放农忙假,普通人家的孩子下田了,他们得了休闲。四处游荡。他们到处找柿子,树上的那些柿子。他们不是嘴馋那些东西,是一种异样的动机。家里什么好吃的没有?他们要的是一种刺激和新奇。
  狗朝伢们叫着,他们没看见屋里有人出来。
  “这家没人。”大奇说。
  “我看没人。”刘方说。
  “啊哈!”
  “啊哈!啊哈!!”
  “就一只狗守家。”
  “狗好对付,我来对付。”谭西丁说。
  他们弄了种面糕,他们往那香东西里渗了麻药,狗吃了就软绵了。
  “嘿,别叫!你看给你好吃东西你还叫。”大奇把那块香东西扔到狗的嘴边。狗嗅了嗅,扭头走了几步,但到底抵御不了那香东西的诱惑,重又回头叨起吃进肚里。不久黑狗就一堆脏衣服那么软在角落里。
  柿子聚精会神,他入了那种痴迷状态,现出一种物我两忘神情。他没注意那些人那些声音。
  几个伢闪身进院,冷丁看见那个瘫人了。他们吓了一跳,把身子缩了回去。几个伢就愣在那里。他们没想到人还会是那么种模样,脚萎缩成另一种样子,像一截霜打了的丝瓜那么个样子。他们从不知道人还会长成这么个样子。他们见过瘫子,那都是电视电影里见的。和眼前截然不同,眼前这个瘫痪的男孩坐在一片邋遢中,周边有稀溶的鸡屎,树荫下飘飞着鸡毛和晒干了的鸟粪,枯黄的落叶和干草在冷风中不安分地那么动弹……这些东西映衬下那瘫人就更显凄惨。
  “是柿子,我知道他叫柿子。”他们又说话了,他们小声那么说着。
  “一个瘫子……”刘方说。
  “什么?!”
  “我说一个瘫子,我说错了?”
  “他看树上柿果。”
  “是在看,看成一副呆模样了……”
  “他馋那东西吧,我看是馋那东西。”
  “他摘不到那果。”
  “当然,他站都站不起身,怎么上树?。”
  “啧啧。”
  他们不说话了,空气被什么扯出了声音,撕拉撕拉地响。他们脸上肉僵着,心思很重的样子。突然间,他们心里像堵了什么东西。
  “我肚子痛起来。”有人小声说。大奇回头看了看,不像是谭西丁,也不是刘方、伍同一。他怀疑是自己,但他吃不准。我的嘴好像没动过。他想。
  “我也有些不舒服……”这回是伍同一在说。
  刘方、谭西丁不说话,他们莫名地点着头。
  “你们也不舒服?!”
  刘方和谭西丁嗯了一声。
  “回吧!”大奇说。
  “走去,走!”谭西丁说。
  “回!”
  “那柿子熟透了……”刘方又扯到那柿子。
  “没人摘,他摘不到,他馋……”
  “我看不是……”
  “什么?”
  “我想他只是看看。”
  “你说的?什么看头?他摘不到,他想吃那是好东西谁不想吃?”
  “多好的柿子!”
  “是好!”
  “镇里就他家那柿子好了。”
  “最大最红……”
  他们嘀咕着,几只影影懒懒地闪过院墙往村子里走去。他们脑里总晃动着那个瘫软的身体,还有那种目光。他们觉得那瘫了的同龄人眼里有一种神情让他们很那个,他们有些受不了。说不出的一种什么感觉让他们身上有虫虫,虫虫在四处爬,让人不舒服。他们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他们没心思在镇子里四处游荡了,他们没有了先前的那种无聊,他们觉得要干一件事。
  后来他们中有人把话说了出来。大家愣了一会,都点着头。
  “那我们决定了?”
  “就按你说的办。”
  他们心热热的手痒痒的,他们决定做一桩秘密的事。他们在那商议了一会,然后就各自回了家。

  柿子不知道那狗怎么了。狗瘫软在那不叫不动。
  你睡了,矮瓜?大白天的你睡觉?他想。
  他说:“矮瓜你醒醒,娘回来了要骂你。”
  他管那狗叫矮瓜,叫起那名就像唤自己的一个好朋友。
  娘从田里回来,没注意那门角里昏睡的狗。娘忙了地里忙家里,她顾不上那许多。
  屋里亮了灯,听得碗筷声音响了一阵。后来灯就熄了,天还早,镇里人大多这时候才吃晚饭,娘太累了,喂过猪,关好鸡。然后淋洗了身子,然后就烧一柱香敬神。娘总是这样,娘为柿子祈神。香燃着,娘身子一横就起了鼾声。
  柿子睡不着,他望着窗外一方蓝天。
  我要能帮娘做点事就好了。他想。
  月亮都在走,急急地走,我却走不得。我要是能走就好了。他想。
  他想起这些就有些那个。他想我不想了,我睡去。睡着了就好了。
  他闭上眼,可他睡不着。云那会拥满了天空,天地像块石头似乎正往水里沉去,现在沉到深一些地方了,黑得不成样样。在黑暗里,有声音小虫似地爬进柿子的耳朵,像是院里那棵柿树上传来的。他觉出柿树那与往常不一样。他想了想,想不出会是什么。是风吧,风有时会把树弄出那种声响。这么想,他就没介意。可他还是睡不着。他想着那些关于柿树的事。回忆着柿子开花到结果的琐碎。他觉得那些种花朵竟然结出了果子,果子指头尖那么大,青绿青绿,然后就在风中鼓胀成蛋蛋,先是雀蛋,后是鸽蛋,再是鸡蛋,最后长成鹅蛋就定形了。然后渐由绿变黄,由黄变成现在的这种橙红。他觉得这很好玩充满了奥秘,他想看着这些橙红的柿果最后会是怎么个结局。那是很开心的事情,去年他就看到过那种情形。大早的一开门,就看见柿树下几滩灿烂。柿子落地就不再是红通通鹅蛋了,是些稀溶的灿烂,在邋遢的泥地上格外的醒目,柿子就是爱看这么惨兮兮景象。他那么想着,渐渐就跌入梦乡了。他没看见那几只身影,他没看见有人像猴似的上了那棵柿树,并且掀亮了手中的电筒,那道白亮的光照像根拉直了的白帛在枝叶间抖着。有时候光照里就跳出一句两句轻声细语。
  “别弄烂了,小心了放。”
  “我知道。”
  “黑灯瞎火,做这事不容易。”
  “你接着,你别说话,当心屋里人听着。”
  “我看是睡了。”
  “我看是。”
  “嘘……”
  “嘘……”有人嘘着,他们嘘着,他们好像听到有声音就把食指横在嘴边嘘了一声。
  有“贼”?有人在趁天黑在摘柿子家的柿果?
  是大奇他们。不用看,听声音能听出来。就那几个富家的子弟,就他们!
  光照在那跳荡着,甚至现出了一只胳膊,半张脸。有时候,光照会烙在某人手里的那只柿果上。现出一种玲珑剔透的红,有人忍不住了,嘴里又跳出声音。
  “呀,像团火炭!”
  “你别馋……”
  “我没馋!”
  “我听到你吞口水水了。”
  “我没有!鬼才吞口水!我说像团火炭。”
  “叫你们别说话别说话!”大奇说。
  没声音了,只听得枝叶弄出的响声。他们把那树柿果摘了个干净,他们做得很仔细,他们事先准备了只篮子和一根绳子,摘一棵柿果就放进篮里,小心地吊到地面。
  他们把该做的做完了,他们很开心。他们觉得做了件非常了不得的事。
  “明天  早上起得来吗?”
  “你叫我们。”
  “我不叫,起不来起不来好了,那不重要。”
  “我要来!”
  “你说就用那脚盆扣住?”
  “用脚盆。老鼠就吃不到了,蚂蚁不怕,柿子不弄破皮,蚂蚁虫虫什么的没办法。”
  “那就这样吧。”
  “就这样……”

  日头没出来时,黑狗无休止狂吠了一阵。娘起来了。娘嘀咕:“矮瓜你穷叫什么?难道有偷鸡贼,我看是狐狸,好多年没见狐狸了,法煌家女人说封山禁猎山里又有狐狸了。”
  她一开门,吓一跳。
  耶耶?!她想。那只脚盆昨晚她放在墙地方,现在怎么倒扣了在门口?
  鬼哟!没人弄这事,柿子想弄也弄不成。她想。
  不是狐狸,也不是贼人,贼人到我们这么个穷家干什么?贼人弄个脚盆干什么?她想。
  她把脚盆弄开,又是一个惊诧。那里整齐地摆放着橙红的柿子。她看看那棵柿树。“呀”地叫出了声。
  “柿子!柿子!”她叫着儿子的名字。
  “你快来看快来看!”她喊着。
  娘又叨叨了起来,娘就爱叨叨。娘叨叨了说:“来田螺姑娘了?有人夜里帮了做活?竟然把柿子帮咱家收了,要帮咱家把田里禾收了就好。”
  柿子听到娘的喊声,其实他早早就醒了,狗总叫个不停,吵着他的好梦。可他没起来,他想不起会有什么事。矮瓜常这样,半夜里大清早莫名地就叫。
  娘喊了起来。柿子想不起会有什么事让娘那么样。他撑着矮凳爬到门边。
  他也“呀”了一声。他看看树,又看看那整齐码放在那的柿子,又看了看那树。树上空空的了,树上什么也没有了。他像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冷水,他心里好像有什么也一下子被人抽空了,突然僵楞成了一块石头。
  柿子你看怪不怪?娘说。
  有人帮我们收了柿子,你看。娘说。
  “菩萨哩,我说是菩萨……”娘说着,好像觉得儿子有些不对头。回过身,就看见儿子一副怪异的样子。
  “柿子!你怎么了你是怎么了?!”娘惊喊了起来。
  柿子“哇”一声哭了出来。是一种撕心裂肺的哭。许多的伤心突然地从他心里什么地方喷涌而出。
  “呀!呀!”几声惊喊隔墙而来。
  墙外面有人?!娘走出院门,看见是镇上的那几个伢。
  她有些吃惊,从没有人愿往这户人家来。
  “是你们?大清早的你们来了?”娘笑着,她是个好客的女人。
  她说:“伢们,进屋坐坐。”
  那几个伢看着女人,他们眼窝里装满了茫然和疑惑甚至有些惊恐。她不明白他们为什么用这样的目光看着她。
  “哎哎!没事,我家柿子没事,你们来!进来。”女人说。
  “你看我家才摘了的新鲜柿子,你们来,请你们吃柿子……”女人说。
  “我家的柿子甜……”她说。
  伢们摇着头,他们拼命摇头,他们把那颗小脑壳晃成了拨浪鼓。
  “呀呀!”女人呀着,她一脸的疑惑。她真想这些伢进来,她真想伢们能在她家院里站站,和她那个瘫了的儿子说上几句话。
  “来!来!你们来!”女人朝伢们走去。
  她没想到他们会撒脚跑出老远,像受惊的野兔那么,一眨眼就跑了个无影无踪。
  跑什么你们那么跑?女人皱着眉头想了一会,摇摇头走回院子。
  在那摊草垛后面,大奇他们在喘着粗气,眼里依然满是茫然。他们难得做一回好事,他们没想到会是这么个结果,他们没想到做好事也会带来别的后果。他们想不出为什么那瘫伢不是笑不是开心而是伤心之极爆出那种撕心裂肺的嚎哭。
  怪了,真怪!他们老想着这事。
  他们想了很久也想不明白,也许将来有一天他们会明白,可现在那想不明白的心里说不出的一种难过像霉斑一样在他们的心里沉淀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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