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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挑磨石的孩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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鸡未穿裤子，狗未戴帽子，屋后大树上过夜的鸟儿，也还没张眼，岩保就起了床。他麻利地烧火煮饭、炒菜。几片咸姜，一碗黄瓜，很好吃。尽管粮食不够，饭里拌有干红薯丝，但他吃得津津有味。那一小碗蒸鸡蛋，舍不得吃，他要留给没起床的爷爷。
爷爷八十多岁了，身子硬朗，牙齿一颗也没脱。他一天到晚做个不停，砍柴、喂猪、种庄稼……他不抽烟，不喝酒，一生的爱好就是做工夫，哪天不做，便不舒服。只要一有闲空，就带岩保去离家二三里的磨石坑开磨石。
这山里出的磨石，方圆一两百里都有名，灰灰青的叶岩，很快刀。爷爷告诉岩保，石软容易磨成粉，石硬难磨出刀锋，都不快刀。采磨石要选软硬适中的最好。
磨石坑在一处山岭上，多年的开采，形成了个大坑，里面乱石累累。不知多少人来这采过磨石，然后挑到山外远远近近的集市上卖。
一块磨石斤数不等，十多斤，七八斤，两三斤。大的磨斧子、砍刀；一般的磨毛铁刀、菜刀；小的磨剪子等。
价钱过去只有几分钱一斤，后来角把钱，现在价钱好时也只有两角一斤。
不过，磨石坑渐渐冷落了，远天远地的山外人不来了。一是山路难走，二是大地方的人用机器做的砂磨石；加上找钱的门路多，谁还愿来吃这份苦？
但山下小镇上及小镇附近的人家，都还是喜欢用这里产的磨石，说好用。
岩保爷爷是老卖磨石的，开采的条成条，块成块，没有不快刀的。只是现在上了年纪，岩保读初中了，他再也不许爷爷挑磨石下山。
平时，只准爷爷带他到坑里采磨石。爷爷眼力好，铁锤子一敲，钢钎一凿，便知哪里的好。然后爷孙俩锤的锤，撬的撬，开出一块块长长短短、大大小小的磨石。
爷爷的手粗粗的，不起血泡；岩保的手也有了硬茧，同样不起血泡。爷孙俩把开采的磨石慢慢地一趟又一趟弄回家，放在屋边的阶基上。
然后，由上学的岩保挑下山，放在几家杂货铺的熟老板那儿批到外面去，或自己到集市上卖。
他星期一上学挑一担。星期三回来拿米拿菜，星期四去时又带一担。每次50来斤，除非大雪封山，路不好走。
这样一年下来，有一些收入。岩保读书的学费、家里打煤油、称肉、买盐等的开支，就全出来了。
这些天，已到五月时候了。但俗话说“五月五，冻死老牛牯”，突一场冷风冷雨，爷爷受凉生了病。
眼看又快要农忙了，莳田、插红薯得累好些天。爷爷只好趁岩保这几天放假，便喘着气，咳嗽着，硬撑地带岩保来开磨石。
爷孙俩配合得很默契，一块块磨石被开采出来，放在一旁。太阳当顶时，喝喝水，吃几个家里带来的煮洋芋。
照例，这时候是岩保和爷爷交谈的时间。每次，岩保懂事地用干草垫在爷爷坐的石头上。他挨着爷爷，无比温暖、快乐。
他知道，他们的老家不在这深山里。爷爷说是60多年前走日本逃来的。那时，不知凶神恶煞的日本鬼子在村子的井里下了什么毒，全村人慢慢死，一批批，一个也没剩，连小孩也没留下。幸运的是，出门未归的爷爷，侥幸逃过了这场劫难。他躲到这安了身。
说实话，岩保喜欢这地方，景很美，水很清，空气很鲜。连青菜、黄瓜等蔬菜及山上四季不断的野果子，都很有味，甜甜爽爽，比镇上从外面运来卖的好吃多了。
岩保挨爷爷坐着，一边握着拳儿，给爷爷捶腰，一边告诉爷爷，学校兴起“两免一补”，就是给特困生减免学费与书籍等费用。他没报名，他说家里靠卖磨石能攒下学费，要老师把名额给比自己更困难的同学。
爷爷赞许地点点头，还是那句老话：“凡是自己能对付的，一定要自己想法对付……”
他说老师和同学都对他好。老师又送了一两身衣服，还有鞋子。
爷爷摸着岩保的头，说：“好好记着这份情，展劲学出本事来报答。莫辜负了老师……”
岩保很乖地“嗯”一声答应爷爷，又说：“魏小鹏与一些同学，常送好菜，老接人家的，真不好意思……”
“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要晓得好丑，你也尽自己有的，回报回报……“爷爷一一指点着。
他和爷爷歇了一阵。阳光下的树，影子慢慢斜了。磨石坑又响起开采的声音。
五月高山上的阳光，温凉温凉，照在爷爷古铜色的脸盘上，也照在单单瘦瘦的岩保身上。
岩保爷爷开磨石费重力，出了几身汗，头不疼了，只还咳嗽。时不时，如爆竹响一样，一串声音在山前山后回响。
岩保听着，心一阵阵紧，忙按爷爷吩咐的，进树林子采了好几把草药……
现在，他吃完饭，和爷爷打了招呼，就挑着磨石上路。
出门便上坡，一块块石板铺到山顶。过去，石板被踩得光鲜鲜的，像玉，很好看。但现在走的人少，大多发了黑，石缝中长了草。
岩保孤单的脚步声连连空洞地回响。喘气声被扩音器放大一般，粗粗的。并且，身后老有声音作响，像有什么跟着，回头一看，什么也没有。
道道山谷卧着一动不动的浓雾，凝固的瀑布一样悬挂着。这些，与青黑色的山梁杂在一起。远远看到，活像游着条青龙又团着条白蛇，十分打眼。野虫的叫声漫山遍野，似乎化成一股旋风，能把人刮上天。
路，是岩保极熟悉的，哪里要转弯，哪里靠崖边，心里一清二楚。要防的是闷热时候，团在石板上乘凉的蛇。
本来，见到蛇是常事，岩保不在乎。
在白天，走着走着，冷不丁，四脚的狗婆蛇慌慌从草丛蹿出来，在路上横过；叫乌蛇土名为三雷公的倒不缓不急，从路这边溜到路那边，毛草沙沙响……
这些蛇无毒，没关系。要防的是爱团成一砣牛粪摊在路中的眼镜蛇、百步蛇，要咬一口就没命了。
所以，天没亮走的一段路，岩保特别小心，眼睁得大大的，一点也不敢分神。只要见路上有黑团团，就跺跺脚，惊动惊动。
有一回，为避一条蛇，急忙中踢伤了脚趾，疼得他龇牙裂嘴喊“哎哟”。他扔下磨石担子，双手抱住脚板，嘴巴凑上去，连连吹气。见脚趾甲裂开了，血出个不停，便扯一把梽木柴叶，塞在嘴里嚼成浆，撕下裤袋子包起来。事后，他好高兴，没让毒蛇伤着，真是幸运……
岩保挑着磨石，从山坡下渐渐升上来。曙光越来越明。不知哪座山下人家的公鸡叫了，一声声长鸣。在岩保听来，像是为他吹响胜利的号角。
他鼓着劲，攀呀攀，终于爬上八九里长的坡。
这时，开已大亮。汗，湿了全身，一件单衣的背上，盐渍斑斑。那双赤脚板弹簧似的，仍那么有力。
他松了口气，虽然累，但心里升起股又一次征服大山陡坡的豪气，便畅快地坐在山顶路边的老树蔸上。
眼前远处的山下，田塅中有密密麻麻纸盒大的房子，那是他上初中的小镇，再走十里下坡路就到了。
他的身后是无边无际的茫茫群山，大海的巨浪一样汹涌，又仿佛无数天兵天将在睡觉，一个个东倒西歪，正作着美梦呢。
岩保每到这儿歇气时，总爱看山，这么多，这么挤，这么险的山，路在哪儿？怎么走得出？然而奇怪，人总能走到没有山的地方，哦，爷爷说“山山有路”呢。
他歇一会，趴在个叫岩钵井的泉边喝个饱，清清凉凉，甘甜甘甜的水，从嘴巴落到肚里，舒服得让他打了个嗝。
岩保的劲又自然地出来了。难怪爷爷告诉他力气好比井水，用不完呢。
岩保是跟爷爷长大的。打小，妈妈就不见了。听说，妈妈当初是不肯嫁到这山窝来的，但外公劝说这儿柴方水便，硬逼着来了。
一次，她忍不住把岩保外公接来，忙架好锅，倒上水，烧起熊熊的火。锅里的水翻腾着，冒着热气。但水快烧干了也不见放米进去煮饭，便问：“怎只烧水，米呢？”“你说这‘柴方水便’，就真的柴方水便，只有万千的柴，万千的水……”气得外公胡子一翘一翘。
妈妈和爸爸合不到一块，老吵架。后来，硬是离婚了。妈妈撇下他们走了，再也没回来。
爸爸在一回给人扛木头下岭时，脚下一滑，二百多斤的圆木砸在身上，出了事，就只剩下他和爷爷了。
自从他上小学开始懂事起，爷爷就教他无论干什么，都不要怕难，说人得靠自己。于是，他从小养成一股倔劲。如挑磨石下山到镇上，他规定自己一路只歇四次便歇四次；在学校里他打算要背的书、要做的作业，无论如何也要按时完成……
这一学期，眼看读八年级了，再过一年多，便初中毕业上高中。
他爷爷很支持他下的决心，考上省重点高中，再考上重点大学。说车到山前必有路，什么也不要多想，只要好好用功……
但岩保心里老是担忧，万一爷爷哪里倒下了，怎么办？他在心里常求老天保佑爷爷长命百岁……
太阳升起来了，十分壮观。但岩保没时间欣赏。他挑起磨石又上了路。
他知道，魏小鹏会带几个同学来接自己的。他们每次都这样，让岩保心里又感激又难受。他们住在镇上，难得挑一次担子。家里又没种田，平时缺少锻炼。每次来接自己，他们的肩膀总被压得红红的。岩保想着，加快了步子，尽量要他们少接一段路。
岩保和爷爷住的地方叫野猪窠，是雪峰山脉主要山峰白马山中的一个沟谷。只有七八户人家。传说过去这儿是野猪成堆的地方。
白马山顶上有天湖，几道瀑布飞流而下，远远听不见声音，只见雪白雪白，在阳光下亮晃晃的。水汇成小河，在岩保家住的沟谷中急急奔下山去。小河里，石棒蛙、娃娃鱼、大螃蟹、团鱼……常神出鬼没。
岩保屋对门贴在大山身上的一座小山，叫燕子山，活像一只展翅飞翔的燕子。他在家时，一有空就盯着燕子山想：你什么时候飞过高山，飞到大世界里去？
更有趣的是河边那群“猴子石”，大大小小几十上百个，老猴带着小猴嬉戏玩耍一样，姿态、表情硬是各不相同。好像明明刚才还在活蹦乱跳，一见人来了，便马上打住。
还有，那一株株二三个人也抱不住的杉树、楠木树，每到夜幕降临，众鸟回家似的，全都涌到这些树上。那热闹的叫声，久久不息，都在争着汇报一天见闻，到第二天早晨，鸟儿们歌手似的，比赛着大唱一阵，才陆续四方八面飞去觅食。
整个山谷，水流声，鸟叫声，鸡鸣声，好不充满生机。
在学校的一次作文课上，老师布置写《家乡美景》，岩保便很形象、生动地写了这些。镇上的同学哪肯信，有几个硬是跟岩保来看。结果，喜欢得不得了！众星捧月一般围住岩保，听他讲山里的故事……
不过，在他刚到镇上读书的时候，魏小鹏等同学见他当了学习委员，是很不服气的。
一天，魏小鹏凑到岩保跟前，说：“你只要认出这个字，我买你一担磨石。”说着，在纸上叠写三个“ ”。
岩保一看，便知这是骂他为“山古佬”。岩保翻翻眼，瞧着面前一张阴笑阴笑的脸，拍拍头，有了，便说：“我也写个字你认，认出来算你有本事。”就将他“魏”字一边的“鬼”，少写了“十”，成了个“ ”。旁边另外几个同学看了，“哈哈”笑起来，知道说他是个“冒失鬼”。
真是不打不相识。几回考试下来，岩保没一次不是第一名。大伙彻底服了。他俩成了好朋友，一放假，魏小鹏就到岩保家玩，帮他翻红薯藤，锄苞米草，把坑里的磨石挑到家……
在学校里，岩保很想爷爷，他想爷爷在家干什么，吃饭了没有？是不是又在给自己晒爱吃的红薯皮；是不是又将山上采的野果收起来等他回去；是不是又在翻那本发黄的老族谱，为讲另一位祖辈建功立业的事而正认真读着；是不是还把煤油灯捻得那么小，低着头一刀一刀地砍猪草……
这样的时候，岩保总是出神坐着。魏小鹏一看，就知道他又想家、又想爷爷了。便二话不说，拉着岩保来到学校旁自己的家里，一起吃饭，一起看电视，还要他挑几本喜爱的课外书。要么，魏小鹏邀几个同学，陪他打乒乓球……
岩保呢，心里当然十分感激。他把山里摘的茶耳朵、藤梨、柿子、栗子什么的带给他们，每当听到他们直嚷“好吃”的时候便情不自禁笑了……
岩保下山去学校的路，仍是石板路。远看，如一架长梯子架在大山上。山，在岩保脚下一步步后退，慢慢高上去。路两边青草上的露珠，在阳光下害羞似的，都躲起来了。
他走着，走着，肩膀被磨石压疼了，脚有点发软。渐渐地，他离小镇只有一段路了。汽车喇叭声、人语声、狗叫声……纷纷传进耳朵。
正在这时，只见前面的路上，走着几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孩子。看到他，又喊又笑，一齐踊跃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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