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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老 臣     来源:儿童文学大本营    点击数:

关键词:儿童|文学|小说|琴


  那个人出现在我们视野时,最初只是一个灰色的影子。太阳在头顶照耀,四面环围的山峦没有阴影,苍黄的颜色给人干燥的感觉。没有喜鹊或者乌鸦在空中飞掠而过,村庄宁静而又空旷。我们在做古老的游戏:打瓦。失败的定子正跪在地上,任凭胜者的拳头在背上擂出太平鼓的闷响。
  定子说:“假丫头,你砸狠点儿,好像挠痒痒似的没意思。”
  假丫头说:“定子,是你愿意,我可狠劲儿砸了。”袖子在鼻子下抹了一把,他黑棉袄的袖子已结成油光光的硬壳儿。
  太平鼓闷闷的响声加重也加快,定子“咯咯”地笑了起来,说:“假丫头,你这样才像个老爷们儿,一会儿我砸你也这样。”
  假丫头慌了,停止动作,说:“别,别,定子我怕疼,我不像你铁打的一样。”
  定子最爱听人说他是铁打的。定子有病,说不出来的病,只听大人们说那是绝症。可定子身体多么健壮呵,他比我们任何人的腰都粗,膀都阔,个儿头都大,拳头都硬。可定子是身患绝症的。他听了假丫头的话,又“咯咯”地笑了,说:“定子,你别让我砸了,我不砸你。”
  定子说:“可我还没过瘾。”
  假丫头几乎带着哭腔,说:“定子,我不砸你!”
  定子不再吭声,跪着不起来,头仰着,向无遮无拦的村外望。他这一望,就发现了那个灰影儿。
  “山上有个啥物?”定子说。
  我们全向西面的山坡望去,果然,土黄的山坡上,泛着白光的山路上有个灰影儿,正缓缓地向山下蠕动,像一只甲虫。
  “是一条毛虫。”定子说
  “是一条毛虫。”假丫头帮腔说。和定子在一起,假丫头就没有嘴了,定子说啥他说啥,好像他的嘴是定子的。
  可那是一个人。我们都很清楚,分清是人是虫是很容易的。定子总是爱把一些事公开说错,等待人来附和。
  “他会进村的。”定子说,这一点我们认为很对,因为四面山上的路,都只通向我们的村庄。大家放弃那种古老的游戏,在阳光下晾晒自己蜷缩在脚下的影子,呆呆地地望着村口的那盘废碾砣。那个灰色的影子已在坡上消失,现在肯定正运动在沟膛里。
  “他会进村的。”定子说。他打了声口哨,一匹驴驹般大的黑狗在土路上刨一溜烟窜到定子前,嗓子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响,绕定子的身前身后转,尾巴用劲儿扑摇着。每次村里来陌生人,定子都会把狗唤过来,看狗张牙舞爪咆哮,  看人惊慌失措的狼狈样子,我们都笑得开心,都尽量把咬苞米饼子嚼咸菜疙瘩的嘴巴咧得大些,再大些。这是定子发明的游戏,尽管被大人们深恶痛绝。
  可是,过了好长时间,碾砣前并没有出现那灰色的影子。大黑狗已等得不耐烦了,见主人并没啥指派,几次悄悄地溜走,却都被定子一声很有威慑力的吆喝唤回来。
  “他会进村的。”定子说,假丫头马上附和一句。不过声音很轻很轻。我们都有些失望。阳光照在村巷里,灰色的房屋像一些腐朽的草垛,再也散发不出新鲜的气息。哪家的猪在闹槽,哼哼叽叽的声音令人疲惫。定子已咬了几次牙。定子咬牙以后,都会让大黑狗攻击得更猛烈。我们相信今天的游戏肯定会更加精彩。
  “他会进村的。”定子说。假丫头没有附和,倒是谁家的母鸡“咯答,咯答”地叫了起来,让沉静的村庄有了些生动的气息。
  “回去吧。”有人说。可定子没有动,我们就没有动。日头已开始往肩膀上倾斜。起风了,村巷里刮起干燥的黄尘,我们不得不时常眯会儿眼睛。
  “是一条虫……”定子说,我们听得出他自己经动摇。大黑狗夹着尾巴,蹑着爪垫儿溜走,他没有吆喝。我们都懒懒地想扭身回到各自家低矮的泥屋时,一种声音飘入耳孔。大黑狗又“噌”地窜了回来,冲村口兴奋地吠叫。可是却没有那灰色的影子,只有青白色的老碾砣悄悄蹲伏在村口,凝然不动,像一个古老的象征。
  那自村外飘来的声音却更响。先是风刮草丛一样,把人紧紧裹住,草叶磨擦,窸窸窣窣。然后是落叶飘零,呼呼啦啦。风声时紧时缓,时高时低。陡然一声树枝折断的脆响,风声消失,倒有什么鸟儿叫了起来,一声一声,清丽婉转。开始是一只鸟儿,然后是两只鸟儿,最后是一群鸟儿。鸟儿争吵一会儿,歌唱一会儿,飞翔一会儿。我们的心被那鸟儿声紧紧抓住。定子啥时已带头悄悄向村外走去,我们都跟在他的后面。大黑狗撒欢窜跃,兴冲冲跑在最前面。
  走过废碾砣,我们就看见了那个灰色的影子,自然不会是啥虫儿。那影子安静地坐在土坎儿上,背对着村庄,正在专注地拉琴。我们同时看到,那是一个和我们一般高矮的男孩儿。



  “你们来了。”拉琴的男孩儿说,好象他已等了我们好久。他的声音有点儿侉声侉气的。只见他手指在琴弦上狠劲儿一弹,闹喳喳的鸟群“轰”地一声飞散了,空中悠悠地飘下零乱的羽毛来。大黑狗嗓眼儿发出“呼噜、呼噜”的声响,但它并没有攻击,因为定子的手正搭在它毛茸茸的腰上。
  琴声彻底在空中消失。拉琴的人问过话,并不回头,我们只能看到他的脊背。他穿着脏兮兮的灰衣服,头发乱槽槽的,好像刚从草窝里爬出来。他屁股上是一个同样脏兮兮的行李卷儿。阳光照在那柄怪模怪样的琴上,他一动不动。
  “你怎么知道我们会来?”定子问。
  “嗨,我到哪里都有人迎我进村。”男孩儿说。
  “就因为你会弹几下破琴?”定子问,我们看见他的手正从狗宽厚的背上抬起。
  “难道我的琴声不好听吗?”男孩儿。
  “嗯!”定子竟然点了下头,手又按在狗背上。
  “还想听吗?”他神气地问,身体仍一动不动。
  “你,是叫花子?”定子问。
  “不,我是琴师。”男孩儿自豪地答。
  “你从哪儿来?”
  “从来的地方来”
  “到哪儿去?”
  “到去的地方去。”
  “你叫啥名?”
  “名是什么,一个代号吧,我没名。”
  “可我们不知道你是谁。”定子说着,手在狗光亮的皮毛上捋动着。
  “我就是我。”男孩儿答。
  “咋招呼你呢?”
  “叫我琴师吧。”男孩儿的手动下琴身。
  “琴师,我想放狗咬你!”定子口气一变,恶狠狠地说。
  “放呗。不过,多凶的狗都怕我。”男孩儿大咧咧地答。
  定子的手突然在狗背上挪开。大黑狗脖子上的黑毛扎煞开,“嗷”的一声扑向那灰色的背影。我们的头皮为之一奓。
  男孩儿并不动身,狗喷出的热气几乎喷到他脖颈时,只见他手在琴弦上一弹,我们猛然听见一声撕裂的巨响,震得耳根子发麻。大黑狗“嗷”地叫了一声,夹着尾巴逃了回来,冲那人“汪汪”吠叫,却再不敢攻击。
  “大黑,上!”定子吆喝。可大黑往前扑几扑,又惊恐地窜回来。
  “我咋说的?多凶的狗都怕我,对不?”男孩儿得意地说。
  定子突然“咯咯”地笑起来,说:“琴师,你是我定子见到的最有种的人。”
  “定子是什么东西?”男孩儿轻蔑地问。
  定子竟然没有生气,而是笑嘻嘻地说:“定子是一个铁打的男子汉!”手在厚实的胸膛上擂了一拳。
  “好吧,我该进村了。”那男孩儿说着动下身,我们面前站起一条细瘦的影子。他说:“我饿了。另外,还要有间屋。”
  “住我家。”定子说。
  “我从来不在谁家住。我想要间空屋。”男孩儿说。
  “嗯——”定子打个沉儿,说:“空屋有,是废碾房,不过那里吊死过人,你敢住吗?”
  “嗨,死人比活人还可怕吗?”那人大咧咧反问。
  定子不再答话,而是对我们说:“假丫头回家拿饼子,要新烙的;喜子去拿咸菜,我拿盆儿。”安排完了,对那细瘦男孩儿道:“琴师,你可以进村了。”
  那个男孩儿缓缓扭过身来,我们看到一张丑陋的脸,全都大吃一惊。
  ——那个自称是琴师的灰衣男孩儿,是个瞎子。



  定子不许我们叫灰衣男孩儿“小瞎子”,让我们叫他“琴师”。
  琴师住的废碾房在村子最东头。那是座破烂的土屋,有碾 盘的外间已经坍塌,但有土炕的那间却是完整的。定子指挥我们用席片把破烂的窗子堵严。搂些草沫子把火炕烧热,狭窄的房间就飘散出人间烟火的气味儿。
琴师吃过定子摊派的菜饭,天就黑了下来。我们都准备离开那座小屋。假丫头却恋着不动,说:“琴师,这屋真的吊死过人。”
  “那又怎样?”琴师侉声侉气地反问。
  “横死的人是要变成恶鬼的。” 假丫头说话的声音有些打颤。
  “你看见过鬼吗?”琴师问。
  “没有。可大人们说,有鬼。”
  “人死如灯灭。我连活人都不怕,还怕死人吗?”琴师不以为然地答。不过,他扇动几下扁扁的鼻子,深陷的两只眼窝也动了几下,说:“这屋里住过黄鼠狠。墙基里有两条蛇。”
  我们都被他的话吓了一跳。秋天,的确有人看见有蛇在屋门前石板上晒过太阳。假丫头忙问:“你咋知道的?”
琴师并不正面回答,只是说:“可那蛇正在冬眠呢。”说着,又扇了几下鼻冀。
  定子一直沉默不话。大家围着琴师,他在人圈之外。他最先站起来,道:“好啦,好啦,我们走吧。”我们就都随定子走出来。天暗暗的,村庄里的炊烟已经飘散,有星星的天空干净而又深远。我们默默地走着,悄悄散进各自的家门。夜里,便有了共同的话题。大人们开始还怪我们多事,可一听是定子收留的,便叹一声:“这孩子呀!”算是默默认同了我们的做法。
  早晨,我们被鸟鸣声从梦中唤醒。不知那是什么鸟儿,一会儿高飞,一会栖落,成群结队在村庄里飞翔。村庄里没有高树,除了栖息在各家屋檐、墙窟里的麻雀,没有别的鸟儿。我们愣怔了一会儿,马上就明白,是琴师在弹琴。于是,各自从低矮的屋檐下走出,不用召唤,就汇集到废碾房,在此之前,我们都躲那破败处老远。如今琴师一夜平安,吊死过人闹鬼的事自然就被证明是空话。
  琴师已吃喝完了,是定子送来的饭食。他在土炕上端坐,琴声正是从他怀里响起,一声一声,钻出窗孔,在村庄上空鸣响。
  我们都静静地盯住琴师和琴。
  那把琴很小巧,紫檀色琴身布满蛇皮一样的花纹,琴头是一匹怪兽的脑袋,我们从未见过那种动物。弦是三根,被五根细长的手指弹得微微颤动。琴箱形状如一个猪尿脬,几乎是透明的。我们都不知那是什么乐器。琴师面色平和宁静,窄窄的瘦脸上,深陷的眼窝干瘪空洞。他的鼻冀不时扇动,仿佛在嗅什么异味儿。最奇怪的是他零乱长发未掩严的两片扁耳朵,竟能随鼻冀的动作而抽搐。定子坐得离他最近,盯琴师的眼睛明亮又潮润。
  最后,琴师食指一弹,村庄上空的鸟儿便无影无踪。
  我们全看得目瞪口呆。
  “好听吗?”琴师问,我们看见他上牙有颗白色的犬齿。
  “噢——”大家舒出一口气来。
  假丫头跃跃欲试,探手去摸琴。琴师却用手一挡,拨开假丫头梆硬的衣袖,吆喝:“去!”那么准确,仿佛看得见一样。假丫头讪笑着,定子不满地瞪了他一眼。
  琴师活动活动脖子,问我们道:“我没有白吃饭吧?我从来不白吃饭,一艺在身,走遍天下。”口气十分高傲。
  “你走过好多地方吗?” 假丫头又抹下鼻子,问。
  “当然。”自豪地答。
  “城市,你去过城市吗?”
  “当然。”
  “你去过城市?” 假丫头小小的眼睛睁得很大。
  “城市算什么。北京,我去过北京,北京可是首都啊!”琴师说。
  “你去北京也是被请进村的?”
  “那不是村庄,是首都。”琴师没等我们再问,他已喋喋不休地说开了,“你们走过柏油路吗?很光滑的,平展展,和跑冰一样,我在上面很快地跑,吓得汽车直叫唤。”他嘿嘿笑了几声,又道:“你们看过大海吗?看过沙漠吗?你们什么也没看过,你们真可怜。”
  “住口!”定子忽然吼了起来,他的眼睛瞪得挺大。他瞪眼睛的时候就要揍人了。
  “可你们的确哪里也没去过呀!”琴师轻蔑地说。
  “可你去过那么多地方又咋样呢?你看得见吗?”喜子气哼哼道。
  “喜子!”定子吆了一声,不让他再说。
  “嘿嘿,你们以为看什么一定要用眼睛吗?你们错了。”琴师并不对喜子的话在意,他说,“我是用心在看。”见大家都不吭声,他又问道:“往东去,有座金代的塔,你们知道吗?”
  我们知道,但我们没去过,大家便都不回答。琴师道:“我知道,但我没去过。不过,我很快会去的。”
  定子的脸已变得紫胀,他突然站起身,说:“咱们走!”我们都随他出屋。定子的牙关紧紧地咬着,他一步一步走得很快。走到我们每天玩那种古老游戏的地方,他站住了,说:“我们打瓦吧。”可是谁都玩得不开心。定子总是输,让胜者狠劲儿砸他的脊背。当然,他砸别人的时候也十分凶狠,假丫头就让他砸得掉了眼泪。
  突然,定子说:“我们哪儿也没去过,知道有塔,我们谁也没想过去看看。”他把瓦片丢开,望村外的远处。远处是苍黄的山峦,在灰蓝的天空下无边无沿。而东方跌宕的土色中,就立着一座塔。
  这时,村东的废碾房又响起了琴声。这回不是鸟鸣,是水声,让人想起远方的巴什罕河。燥热的夏天浪花飞溅,鱼儿逆水而上,在湍流上一窜一窜,摆动红色的鳍。水清冽冽,凉沁沁,让身心燥热的人想奔跑而去,边跑边脱衣,到岸边,一个猛子扎进去……
  定子说:“摊派饭菜吧!”说完,又向碾房走去。
  琴师说:“我知道你们肯定会来的。”他充满信心,那张面对我们的丑陋面孔得意洋洋。



  我们渐渐离不开废碾房。琴师轻视我们,但我们又离不开他。他讲的故事让我们觉得遥远却又亲切,陌生而又新鲜。他的琴声总是像水声一样淹没我们。可他绝不对我们任何人亲近,更不许任何人碰他那把古怪的三弦琴,包括定子。他同样瞧不起定子。
  那天,定子终于和他翻了脸。
  我们正在打瓦,又是定子在接受惩罚。他跪在土中,没好气地说:“假丫头你狠劲儿砸呀,狠劲儿砸!” 假丫头已经使出了最大的劲头,他简直要累哭了,说:“定子,我砸不动了。”定子仍吆喝:“你赢了,你就得砸我,你砸呀!”
  不知啥时,琴师来了,站到我们背后说:“嗨,用拳头砸有啥意思,用石头砸吧,伙计们。”阳光照在他丑陋的脸上,照出讥讽的神色。
  “男子汉大丈夫,刀砍都不怕。假丫头你用石头砸吧!”定子说。假丫头简直落泪了,叫:“定子!”
  琴师却“嘿嘿”地乐了,耳朵一动一动的,道:“你算啥男子汉?大丈夫该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可你呢,无非是不怕挨揍。”
  “你!”定子霍地站起身,眼睛火火地盯住琴师。
  “咋,我说的不对吗?”侉声侉气又阴阳怪气。
  “可你——”定子想说啥,但嘴动着,没有声音。
  “我咋的?弹的是琴,卖的是艺,走的是路,挣的是生活。”琴师说完,一步一步向村东走去。他怀抱着琴,无需拐棍走路时却不跌跌撞撞,看他的背影,谁能相信琴师是个瞎子?
  定子打了声口哨,大黑箭一样窜了过来。定子吆喝:“大黑,上!”可大黑狗望望灰衣人,冲上几步,不上了,只“汪汪”吠叫。定子上前,猛地踢了它一脚,狗“嗷”地惨叫一声,逃走了。定子冲那灰色细瘦的男孩儿喊:“我会做件大事给你看的!”琴师并不回答,只在干燥的土地上走自己的路。
  定子又去望村外绵延跌宕的苍黄色山峦,好久,才说:“我们是白长一双眼睛了。”我们头一次看见他如此沮丧。



  定子说:“我们去看塔吧!”于是定子领着假丫头、喜子和我组成了一支小小的队伍。
  走出古林破旧的村庄时,日头还没有出山,天地间一片朦朦胧胧。琴师是从西方来的,我们迎着太阳升起的方向走,一定要走到琴师的前面去。本以为行踪保密,谁知,我们走到河洼处时,一个灰色的人已经站在面前的路上。是琴师。
  “你们别去了。”琴师说。
  “躲开!”定子冷冷地说。
  琴师窄瘦的脸面向天空,说:“天要下雪啦。”
  我们望望天空,见东方正泛出一片红色,没有云彩。定子冷冷地道:“下雪也挡不住我们。”
  琴师说:“咱们结伴吧。”
  “我们不想拖块坠脚石。”定子说。
  琴师扇扇鼻孔,无奈地一笑,身体从窄窄的土道上挪开。擦过他身边时,定子说:“你的吃喝我已给你摊派好了,你等着我们回来听我们讲塔吧。”他大步前去,头也不回。我们都不回头,都不看琴师。
  忽然,大黑狗追了上来。定子捡起石头,向它砸去。自从那次和琴师吵嘴,定子再不要大黑狗左右相随了。狗犹豫了好一阵儿,才蹲坐在土路上,呆望我们远去。
  我们走在山地间,翻过一座又一座普通得面孔几乎一样的土色山峦。日头升起来。我们的身影由长变短,又由短变长。当那座传说中很著名的塔在我们视野里出现的时候,日头正沉向远处跌宕的山峦。
  塔是灰色的建筑,在一座很平常的土丘上崛起,十分醒目。我们登上脚下这座高岗,那塔就伫立在对面的坡上。十几只乌鸦在噪噪地叫,一匝两匝,绕塔飞。终于看见塔了,我们却一点儿也不激动。
  “那就是塔。”定子说。
  “塔就是这个样子。” 假丫头说。
  “可我们看见了塔。”定子说。
  我们在山岗上坐下,并没有走过去的愿望,就隔着并不陡峭的沟谷望塔。直到红日沉落,夜幕降临,我们谁也不想挪动。
  “这就是看塔。”定子说,“琴师就是这么走着,走来走去。可他啥也看不见。”他停了停,又说:“我真佩服他了!”我们不知道定子咋说出这样的话来。
  “啊——” 假丫头叫了起来。我们抬头,看见身后的天空阴云密布。起风了,光秃秃的山地飘荡着呛人的土腥味儿。我们全站了起来,呆望乌云淹没星光。染黑天空。
  “琴师说,天要下雪……”定子喃喃地说。
  “他知道天要下雪,” 假丫头说,“他耳朵会动,他不是人。”
  定子没吱声,已迈开步子,往家的方向走了。我们跟着他,谁也不想回头再看看那吸引我们遥遥奔来的灰塔。事实上,那塔已经看不见了,灰色的身躯已完全淹没进幽幽的黑暗里。
  乌云加快了夜晚来临的速度,天地间很快就混沌一片。黑色浓稠。隐隐的,有冰凉的片片碰脸,落雪了,伸出舌尖,能舔到雪的腥甜味儿。这个冬天干燥无比,迟来的雪让山地间迷漫着湿润的气息。
  我们很快就认识了处境的危险。路本来就浅浅地隐在草丛里,蜿蜒曲折。很快,雪就把隐隐约约的路径淹没得和生硬土地一样平常。当我们又翻过一座山包的时候,再也不知该选择哪个方向。
  假丫头最先打破了沉默,叫:“定子!”
  定子在黑暗中和我们一样沉默,冬天的寒冷以风雪的方式袭击我们。我们都等着定子说话。
  “我佩服琴师,他可是总和我们现在一样。”定子却说了句不着边际的话。
  “咋走啊,定子!” 假丫头哭咧咧说。
  定子喃喃地说:“假丫头,你们真应该狠狠砸我!”
  雪打在脸上,可我们麻木的皮肉已感觉不到冬天的滋味儿。我们迷路了,迷失在苍茫无边的寒冷的冬夜……



  后来我们终于回到了村庄,是一只鸟儿给我们引的路。
  那鸟儿在夜空中乍然“咕咕”叫了一声,那样熟悉,又那样亲切。我们同时明白,那是琴师的琴声,忙冲着黑暗喊:“琴师,琴师!”没有回声,只有鸟儿的叫声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响起。
  “走吧!”定子说。
  鸟儿声在运动。我们跟随着鸟儿声,在雪地上一跌一滑地走。鸟儿声总和我们保持距离,亲切,却又遥不可及。
  假丫头说:“他一直跟着我们。”
  喜子说:“他咋识路呢,他没有白天。”可没有白天的人,当然就没有黑天。
  “他鼻子会动,耳朵也会动,他不是人。” 假丫头说。
  “住口!”定子低沉地吆喝。
  鸟儿声在前面。我们在新鲜的雪地上印下疲惫的脚印,循了鸟儿声,爬坡,下岭。雪地幽幽泛白,却寻不见琴师的印迹。可他明明就在我们前面,咋会不留下印迹呢?鸟儿声时而激越,时而清丽,时而低沉,时而婉转,像路一样或者起伏,或者曲折,或者平展,或者坎坷。对我们来说,那鸟儿声更相当于暗夜里的火把,引我们寻找归途。
  当鸟儿声陡然消失的时候,我们发现,面前就是熟稔的村庄。定子领我们直奔废碾房,可里面空空荡荡,并没有琴师的影子。
  天明的时候,远山远地一片晃晃的白。天睛了。我们走出村巷,雪淹没脚背,嘎吱嘎吱响。雪地却平平展展,我们找不到自己进村时的脚印,更没有琴师的脚印。风雪把一切都淹没了,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
  琴师自此在村庄里消失。很长时间以后,我们甚至怀疑,是不是真有一个自称琴师的男孩来过我们的村庄。
  那个冬天以后的日子很冷,我们不再玩那种古老的游戏。每天,大家守在村巷里,呆望四面环围的雪山,耐心地聆听雪在阳光下吱儿吱儿消融的声音,直到山地又露出本来的面目。
  春天,定子死了,死在青草发芽的时候。他死的时候十分平静,只是反反复复地说:“塔,我看过塔,我看过塔。”看塔的经历成为他生命中唯一的一次远征。
  后来,我和假丫头他们一同去邻村读书啦,新崭崭的学校是好心人捐钱建的。我们几乎比同班那些鼻涕娃高半截儿,他们该叫我们叔叔。但我们不害羞,因为无知比什么都让我们羞愧过。
  上学下学,总要经过定子的坟包。
  他的坟包像遍地土丘一样平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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