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小沙江瑶乡山寨,我特意沿着古道爬土岭界。那儿有座老茶亭,我很想看看。石板路自山脚碗蜒而上,七八公里。我累得看见路边的石头就想坐,听见流水的响声就想喝。当我又一次坐下歇息时,被迎面而来的陌生大爷大娘喊住了,他们一人挑一担柴,热情地请我进屋。打开只用短竹枝插着的门,大娘忙搬凳、倒茶,说秋凉了,汗流流的坐石头会肚子痛。我如进外婆家,舒坦极了。门外青山、古道,在灿烂阳中异常醒目。大爷三下两下,从土灶里烤来好几个苞谷,鲜鲜的,香气扑鼻。我边吃边和大爷谈岭上的茶亭,他了如指掌,颇有兴趣地说了很多有关亭子的事。我肚子饱了,大爷还一个劲劝我说:“我们山里人家都这样,有自己吃的,就有客人吃的。”后来实在没办法,我答应把苞谷带上路罢。 坡愈来愈陡,腿一阵阵发软。好不容易爬到岭上,猛见突兀的残破亭子,高高的麻石拱门上,镶一块青石,刻着“延寿亭”三个苍劲大字,我的心激动地跳着。 确实十分可惜,亭子的一半早已毁坏。长方形麻石的基脚掩入草丛,厚实的黑瓦残碎一地,青砖老墙大都坍塌。唯石拱门静静挺立,像升起的半个月亮,茫然照着空空古道;像竖起的大山耳朵,谛听远逝脚步声的回响;更像张开的嘴巴,倾诉天长地久的故事……我伫立着,唏嘘长叹。 家乡的老老少少都知道,这座亭子的修建者,是家乡清末著名思想家、史学家、诗人魏源的祖父孝立。这位大乡绅,慷慨有父风,是个大善人。冷天出门,要穿好几条裤子,一遇衣不遮体的穷人,就脱下相送。有时脱得只剩空长袍,回来时冻得牙齿直打架。至于康熙庚辰年(1700年),天大旱,田土无收,他奉父命赴县衙门,代替百姓交纳一都(现指一乡镇)田赋,更是家喻户晓。另据《魏氏族谱·孝立公传》载:清代汉族人中第一位大官,被道光帝称赞为“干国良臣”的陶澍,在未发达时,曾从安化慕名而来向他求助…… 至今,家乡还流传这样一句谚语:“土岭界倒漆,孝立满爷背时。”什么意思呢?因各漆商的资本,多数是他借贷的,亏损就无力偿还了。也真是,从贵州山上一路挑来,八九百里,劳累不堪,到这又高又陡的土岭界,怎不会有闪失?要是能在此歇歇脚,喘喘气,那多好?于是,孝立公在不少漆商的痛心叹息中,在来往过客的热切企盼中,于风和日丽的一天,骑匹马,带着几个随从,望土岭界翩翩而来。一进山,路就险了,涧流飞沫如烟,乱石危危欲坠,千年楠木,百年石桥,藤萝缠绕,苔藓丛生。被无数的脚踩得光滑滑的石板一块高过一块。马气喘喘,只得弃座步行。爬至岭顶,山风悠悠而来,数百里风光,尽收眼底;万千重青山,涌向天边;唯迢迢小路一条……据说,孝立公在前不巴村,后不着店的土岭界上大手一挥,便修筑了这座亭子,并派个守亭人专供茶水。这样,高高大大的延寿亭,耸立在烈日、山风、雨雪中,给无数风尘仆仆的行者以方便和力量。但时光流逝,延寿亭并没让修筑者延寿。然而,我想,这个人的名字在一代代人的口中流传,难道不是一种真正的延寿? 现在,延寿亭早已毁坏了,我站在残垣断壁前,遥想它当年的古朴和壮观,感受它无穷的魅力。蓦地,我想起刚才上山遇到的大爷大娘,一下子明白了:他们为什么这样淳朴、善良?在他们心里,延寿亭并没有毁坏,仍高高的,永远屹立……
发于《理论与创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