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明白,爷爷为什么每到过年前,总要喊上奶奶和我,忙一两天,炒几谷箩阴米。 我开始也不懂,这“阴米”究竟是什么意思,直到后来读书,翻了《现代汉语词典》,才知道阴米就是炒米。阴米是乡下的土名。 别看阴米干吃也可,放在碗里加汤泡一泡吃也行,简单、方便。但制作起来很麻烦。秋收后,便要选上等糯米,大火煮熟趁晴天晒干。然后好好收藏,绝不可受潮发霉。等到大年临近,搬出来,一升升倒在铁锅子里,和着用桐油炒过的沙子炒,炒熟一升又倒进去一升…… 每到这时,得有两个帮手。一个烧火,一个将凳子架起团箕,用米筛耐心地筛沙子,把阴米装进谷箩。 这样制作的阴米,不但香,还十分出味,有嚼头。不像爆米机爆出来的米花,一进口便化,寡淡的。 一年年,我大了,爷爷、奶奶老了。但每到炒阴米的时候,还是我烧火,奶奶忙着筛,爷爷在灶边,亲自掌铲,一铲一铲翻动着锅里的沙子,不快不慢炒着。 爷爷说,家里炒阴米的桐油沙子,还是我祖父手上传下来的,几十年了。 我听了,惊得直吐舌头,便更认真地烧火了。 在我刚开始烧的时候,火一会儿大,一会儿小。现在,我出了师,成了里手。烧火前,把柴劈成块,架在灶堂里,用毛毛柴一点燃,火便不大不小地烧起来,一点烟也没有。 我记得刚学烧火的情景,眼泪鼻涕呛得直流,忙用铁钳搬动冒烟的柴块,又用吹火筒鼓起腮帮子吹。折腾了一阵,火燃了,但灶里黑洞洞,燃得不起劲。奶奶望着汗流满面的我,笑了,说:“火搬三次熄,不要乱搬嘛。也不要塞一灶柴,只架几块就行了。你看,这样子,燃得好旺——”奶奶边示范边说。 但听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有时照样浓烟滚滚。奶奶不再帮忙了,要我自己烧。一阵风吹,烟直往我身边扑。便忍不住嚷:“烟子烟,莫烟我,架起楼梯烟神仙……”这是小孩子赶烟薰的法子,说是一唱这么几句烟就走了。 我擦擦烟薰出的泪,按奶奶说的烧火方法反复练。后来,我烧火成了老师傅,常得爷爷夸呢。“别看烧火,要紧得很。火太大了,阴米会炒烧,焦黄黄的不好看,也入不了口。火小了,到时熟不透,不出味……”爷爷边炒边说。 锅里被翻过来翻过去的桐油沙子,区黑区黑,冒出股股焦烟,呛得爷爷直咳,把爷爷的脸薰成了大花脸。我忍不住笑,奶奶也忍不住笑。爷爷照样炒个不停,一锅又一锅…… 慢慢地,我知道了,过年前炒阴米,是我们这个地方的习俗。在先前,这用汤泡一泡既可当茶喝,又可饱肚子的阴米,家家户户都有。你随便走到哪里,不管熟不熟,一相见,人家会拖出条板凳,热情请你坐下。跟着,捧出碗加姜、伴葱直冒热汽的阴米,放在你手上,客气说:“来,润润口,暖暖身子。”谁家如若来了客,也不是敬烟,而是忙烧火给客人烤。同时煮汤泡阴米。 现在,这东西没几户人家做了。大多年轻人,都不知道阴米是什么。但我知道。凡晓得我爷爷的人也知道。 每到年前年后,有些人特意跑到我爷爷家坐一坐,聊一聊,吃一碗香香的阴米,连声“多谢”着告辞。还有不管从哪来到哪去的过路人也知道,他们只要在我爷爷屋门口坐下来歇气,就会吃上这么一碗…… 一日,是大年的前几天,集市上正赶连场。好多人急匆匆去办过年货。四下里时不时响着鞭炮声。天上飘着小雪。我看见一位头发斑白的老者,却在我家门前的石板路上慢慢踱着。一块块麻石,在他脚底下踩过。浸冬的水田里,映着他的倒影。我感到奇怪,就着神地看。 只见他朝我家的瓦屋这边走来了。当迈过木门坎,走进堂屋,看见神龛上的画像时,久久凝视,恭敬地鞠了三躬。那是我没见过面的祖父、祖母。 我忙向里屋爷爷喊:“爷爷,来客人了。”一边请老者进灶屋烤火。 “不认识了么?我是开瓦窑王老三的崽。” “哦,哦,我们这地方出的那头一个大学生。”爷爷一经点醒,便记起来了。 他忙要我架好锅,放进水,把火烧得旺旺的。不一会,水沸了,热汽腾腾,切成细丝丝的姜,还有翠绿绿的葱,以及油盐一齐放进去。很快,一碗飘香的阴米递到老者手中。 老者的手颤抖起来,动情地对爷爷说:“老哥,想不到在这又吃上它了。”他抿一口,细细品着,慢慢嚼着,咂吧咂吧嘴,“还是一个味。好想吃这一口呵。”说着,他的眼不由得潮湿了。 我眨巴着眼,不解地看着。爷爷在一旁陪着,唏嘘人的一生过得太快了。 原来,这老人是离我家四五里路的禾梨坪的,是那时候我们地方考取的第一个大学生。他现在退休了,住在上海大城市里。这次是特回老家过年,说回到故乡,就回到了童年。 老者端着碗,握着筷子,说过去上学读书,每到放假回家,走了几十里路,都要在这门口坐下歇一歇。他说记不清吃了多少碗阴米…… 老者和爷爷聊了很久、很久。他们开始说家乡过去的人和事。我听着,一一记在心里。接着,老者谈城市的种种好处,让我睁大了眼睛,不由得热切地向往……后来,老者说:“现在城市中,有些人住在一起,连姓名都不知道,天天关着防盗铁门,从不往来。就是隔壁邻居家的客来了,要打听找一找,都摇头说不知道。唉——”停一停,又说:“城里随便什么,都得花钱,连在大街上上厕所或喝口水都要钱……” 爷爷听到这,不解地摇了摇头。 老者吃了口阴米,深情地说:“常做梦呢,总梦见老家,梦见阴米……” 我听着,听着,不知该说城里好,还是说城里不好…… 转眼,我上大学了,心里满是爷爷、奶奶的叮嘱,满是山青水秀的家乡。每当我放寒假从城市里回来,仍旧乖顺地陪爷爷、奶奶炒阴米,并且懂事地泡给客人吃。满脸的热情与真诚,让爷爷、奶奶直点头。 爷爷、奶奶的确一年比一年老了,有时忍不住对我说:“唉,一身这痛那痛,活得真吃力。”我听了,心疼极了,恨自己没有魔法,不能让纯朴、善良的爷爷、奶奶永远充满活力,永远健健康康! 爷爷、奶奶知道我以后也要在城里找事做,要在城里生活,再也不会炒阴米了。但爷爷、奶奶不管这些,炒阴米的时候,不单只要我烧火,还要我学着炒,学着筛,手把手儿教。 有时,我的脸和爷爷的脸一样,被薰成了大花脸。这时候,奶奶忍不住笑了,我和爷爷指着各自的脸,也笑了…… (发表于《中国校园文学》2008年第一期,入选中国校园文学网“散文佳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