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家穷,没啥吃,冬天偶尔围着脚炉爆豆,生活美得如阳光一样灿烂…… 脚炉爆豆就是在生好的脚炉里,撒上几颗蚕豆烘烤,等上几分钟,当听到“剥”的一声时,蚕豆就熟了,即可食用——吃在嘴里松脆喷香,物质匮乏的年代属美食了。但就是这样简单的脚炉爆豆也非常之难得:一是大人不放心,生怕着火;二是秋季收来的蚕豆几乎没有多余拿来吃的。 那时我和姐姐还有叔叔的几个孩子都由曾祖母照看,我们就一直寄希望于曾祖母。可曾祖母生来命苦人穷,九个手指遭人歧视,失去劳力身无分文,根本拿不出什么好吃的东西来哄我们开心,就是坐在椅子上也不太平,小弟不时去拽她的衣襟;我去脱她的鞋子;姐姐不停的给她梳头;若其中的一个要撒尿,于是争着都要撒尿……经常被我们搅得天无宁日,最后因无力管教我们,站在院子里大骂“冲煞子的娘”。我们便一哄而散,哈哈大笑,以此取乐……记得有一次不知什么原因曾祖母要带我们上街。这下把我们乐坏了,上街那可是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情——一年也去不了几回,再说街上好吃好玩的东西太多了。于是前后簇拥曾祖母,脸上露出无比神气的表情。可万万没有想到曾祖母走到半路说不去了(后来听说曾祖母想去看一个亲戚,可想来想去不晓得亲戚住哪里)。那怎么行?我们不依不饶——哭的哭、闹的闹,小弟抱腿,小妹扯衣,我推着曾祖母的后背,把曾祖母折腾得毫无退路,围观的人越来越多……突然,曾祖母说: “只要你们松手,回去我马上给你们脚炉爆豆。”我们将信将疑地望着曾祖母,曾祖母布满皱纹的脸上却是哭不出来的笑…… 那是一个阳光纯净的午后,曾祖母没食言。回到家拿出一只被岁月抚摸得很光很光的铜脚炉(听说是她唯一的嫁妆),然后烧灶火,将火红的炭火放进脚炉,又取出一碗蚕豆(那是她在自留地上偷偷采集晒干藏好的)。看到那些乌青青的蚕豆,我们顿时傻眼了,简直不可思议,曾祖母会不会是仙人?于是急忙搬来凳子“正襟危坐”在屋檐下,围着曾祖母和那只诱人的脚炉。只见曾祖母慢吞吞的从口袋里掏出一副老花眼镜戴上,用右手握着筷子,夹起一颗蚕豆,然后按在炭火上,一边按一边透过镜框注视着我们,好像在说:哼哼,谁要是不听话,我就不给他吃。当她看到我们个个老实得像一个个木桩时,她收起颇为得意的眼神,继续认真细心的去夹另一颗蚕豆……午后的阳光照在她脸上,显得慈祥又安静,往日凶狠无趣的她一下子变得亲近起来。我们瞪着小眼珠子跟着她的筷子一起游动,她的筷子像一根指挥棒,搅动着我们的食欲……只是她的手有些微微发抖,夹豆时显得有些困难,往往要夹上几次,一副吃力的样子,让我们心里直为她干着急,恨不得替她去夹,又怕她生气中途停止,只好强压着性子在一旁等待。在他夹满了十颗豆子之后,就放下筷子,随后盖上盖子,松了一口气,好像事情彻底完成了。最后说:“谁最听话谁就第一个吃。”向来不听话的小弟“严肃”地坐在曾祖母面前,模样乖巧让人好笑,觉得不像是在脚炉爆豆,好像是在接受一项神圣使命…… 由于脚炉是刚生的,俗称冷脚炉。所以等了好久好久还没有听到蚕豆烤熟的“毕剥”声,小弟似乎已经已按捺不住焦急的心情,口水早就在喉咙口不停地吞咽。曾祖母却显得异常平静,平静得这件事情好像和她没有关系,眼睛渐渐地往下沉,好像快要睡着了。小弟见此,大声说:“太婆,太婆,豆子熟了,快打开盖子。” 曾祖母不温不火地说:“我还没有听到声音呢。”然后用一只少了一个手指的手牢牢摁住盖子,神情严肃,好像过早吃就对不起这些豆子。等待让时间变得非常缓慢,空气凝固了,纯净的阳光可以看到一丝一丝光芒在空气里游动,周遭一片寂静,几乎能够听到我们几个心跳加快的声音……突然,从脚炉里传出 “毕剥”一声,恍如天籁之音划过天地,虽然很轻,但清晰地不夹一丝杂音。我们兴奋得都从凳子上跳起来,异口同声说: “太婆,豆子熟了——” 曾祖母不慌不忙打开盖子,一颗烤熟的蚕豆躺在灰堆里,我们四五双眼睛同时盯着这颗蚕豆,好像怕它长腿跑了……曾祖母一边用筷子去夹,一边说:“不急不急,小弟先来。” 小弟接过豆子,心急火燎地塞进口中,由于烫,急忙吐出来,张着嘴“哇哇”大哭起来,口水和泪水一同挂下来,让人看了又气又好笑……姐姐连忙去哄他;小妹比小弟大,弯下腰把豆子捡起来给他,可是小弟就是不要。此时,第二颗、第三颗豆子熟了,曾祖母夹着豆子分给我们,小弟依然哭个不停,场面一下子变得混乱,直到我姐把她的那颗豆子剥给小弟吃,才算平息此事…… 曾祖母就这样轮回把豆子夹进脚炉又夹出脚炉分给我们吃,可因为小妹没有把曾祖母分给她的豆子马上吃,小弟就和她争吵起来,说他吃了小妹为啥不吃?一定要小妹也吃,否则就要到小妹手里去抢。一副蛮不讲理的样子。小妹只好服从小弟一起吃……曾祖母烤得认真,我们吃得开心。整整一个下午,我们美美地享受曾祖母给我们脚炉爆豆,太阳渐渐下山,脚炉慢慢熄灭,脸已经是大花脸,手已经是猪脚手。曾祖母开始收拾“残骸”,突然,小妹将一颗烤熟的、金黄的豆子伸到曾祖母眼前,说: “太婆,你也吃一颗吧。” 曾祖母猝不及防,她直起身子,高兴地说:“小妹真乖,太婆吃不动了,你自己吃。” “太婆,你吃。”小妹固执地将豆子往曾祖母的瘪嘴里塞,牙齿完全落光的曾祖母像一个刚刚出生的婴儿,颤巍巍地用手接过小妹给她的豆子,说:“好,好,太婆就吃吃味道。”而后将豆子放进嘴巴。此时,站在一旁的我看到曾祖母的眼窝里闪着晶莹的泪花,她的表情幸福又满足。 如今,脚炉爆豆的岁月已经一去不复返了,曾祖母也已经离开我们二十年了。但脚炉爆豆的“剥”的一声一直留在我的生命里,虽然很是微弱,但它可以让你振奋,让你充满期待,让贫穷的生活有了快乐和笑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