蛐蛐儿又名蟋蟀。 玩家称,一只蛐蛐儿为一头虫子。 我不是玩家,那时我还是个孩子,是个十岁的男孩。 若干年之后,我的两条腿的膝盖上,有着永不褪色的疤痕,右腿膝盖的那块疤痕格外明显像块白斑。这是玩蛐蛐儿玩的印记。每当看到这些印记,我回想起自己童年时候的光景。俗话说,七岁八岁狗都嫌,九岁十岁嫌半年。我正是令人半嫌的状态。我喜欢玩,我想玩,我会玩,我玩起来真的不要命,我玩过下河游水摸鱼、我玩过在稻田里钓田鸡、我玩过钻在稻草堆中捉迷藏、我玩过打不死(一种用鞭抽打的陀螺)、我玩过扯响铃、我玩过用竹竿装个小袋袋套知了、我还玩过竖铜板、笃砖头(儿童一种赌输赢的游戏)……我玩过的东西、玩法实在太多。在我的记忆里,我们这座泰州小城城里城外的男孩能玩的花样我都玩过。我住在城里的街上,这条街叫鼓楼街,那时鼓楼还在,但很破败的样子,剩下一堆很高很大的土墩子,我记得爬上去玩被马蜂螫了一家伙,脸都肿了。不过,我玩来玩去,觉得最好玩的还是斗蛐蛐儿。 斗蛐蛐儿实在太好玩了。 蛐蛐儿有男有女,有公有母,男的或者说公的会叫,女的或者说母的不会叫。其实,蛐蛐儿都是不会叫的,它发出的叫声,是两片凹凸不平透明的翅翼交叉摩擦发出的声音,公蛐蛐儿的两片翅翼几乎覆盖全身,只露出一个有双叉细尖的两根小尾巴,它头大,有会斗的牙,母蛐蛐儿的两片翅翼短小,也不透明,毫无光质,肚皮圆鼓鼓的,很大,在交叉的两尾之间又长出一根长长的黑枪,头小,不会斗,它叫三妹子。通常我与我的小伙伴们捉的蛐蛐儿都是会斗的公蛐蛐儿,三妹子是不要的。 秋夏交际的时候,蛐蛐儿叫了。当然,我说的是公蛐蛐儿。夜深人静,或者清晨人稀的时候,蛐蛐儿会放肆地大声的一齐发出响亮的叫声,与蛙声一片相似,只有听到人的脚步声才会停下来,那时的蛐蛐儿好像特别多,到处是蛐蛐儿的叫声,断砖残瓦、墙根阶沿、树林草丛、河岸塘边、田头粪坑,蛐蛐儿的叫声无处不在。这蛐蛐儿的叫声能勾人的魂,这是一种何等的诱惑,这是一种抵挡不住的诱惑。我记得那天晚上,那是一条狭长的小巷,小巷口就是鼓楼街,我的父亲在那里开了一个煤炭店。在这座古老的小城里,有数不清蜘蛛网状的小巷,在两边低矮的青砖瓦舍之间,是一条陈旧的灰色的砖道,因年代已久,墙沿长满了青苔,我踮手踮脚,我尽量放轻脚步,我几乎憋住呼吸,小巷内蛐蛐儿的叫声在招魂儿,我的耳朵很灵,我的判断很精,我像一个夜行侠,悄没声的潜行,小巷的两头各有一盏昏黄的路灯,中间的路暗黑得很,但很静,有一个行人匆匆走过,蛐蛐儿不叫了,那是一个瘦瘦的大妈,她从我身旁走过时嘴里咕噜一声:鬼一样,吓人……我站着不动,静候蛐蛐儿重新叫起来,我很耐心,我不着急,蛐蛐儿耐不住了,它叫了。我几乎神不知鬼不觉地到达了叫声响起的地方,蛐蛐儿一点没有察觉,它的叫声还是那般自然、流畅。我突然打开了手电,骤亮的光柱对准了叫响的地方,我蹬了下来,仔细一瞧,那里有一个墙洞,我正想用一根细细竹枝掏墙洞,但,我没有动手,我看到了一双眼睛,这是一双凶相毕露的眼睛,我看到的是一个光亮的蛇头,这使我吓得魂飞魄散,屁滚尿流,落荒而逃。惊魂未定之际,我还在想,这一定是一只好蛐蛐儿,因为它与蛇相伴,有口毒牙,斗起来必定厉害。想归想,还是不敢去捉,听任那毒牙蛐蛐儿叫吧。我还记起在粪坑的砖墙内掏过蛐蛐儿,据说这样的蛐蛐儿是臭牙,斗起来,对方蛐蛐儿一般嫌臭牙臭味,都会败下阵来,不过,我捉到那只臭牙是无能之辈,在对手面前,光会虚张声势地叫,还未斗,就发出“瞿瞿”的叫声,连牙都不敢张开,一斗就逃。我还捉过与蜈蚣在一块大石头底下的蛐蛐儿,与蛤蟆在一个洞的蛐蛐儿,与放屁虫一个窝的蛐蛐儿。然而,印象最深的还是那次在黄豆地里的经历。 那是一天响午,我冒着烈日钻进了一片黄豆地,我穿着黑短衫、短裤,赤着脚匍匐在地上,大气不敢出一声,竖耳静听,四周没有别的响动,唯有蛐蛐儿“嘀呤”的“谈情”声,也就是说,在那个发出声音的地方,是一片枯黄的黄豆落叶,掀开一看,是一公一母的蛐蛐儿,公蛐蛐儿专心致志、全神贯注地一搧一合着翅翼,发出好听的“嘀呤”声,母蛐蛐儿一动不动地依偎公蛐蛐儿的旁边,它们在“谈情说夜”呢。我在侦探追踪那些情侣,我翻了一片又一片落叶,发现蛐蛐儿都比较瘦小,没有中意的,都放它们逃生了。这时,我无意中翻开一片落叶,那片叶子底下并无“谈情”声,却跳出一只蛐蛐儿,这蛐蛐儿有点怪,翅翼短小,桔红色大头,双尾,这是一只叫“烂翼”的蛐蛐儿,当时,我双膝跪在地里,前俯着身子趴了过去,“烂翼”却跳来跳去,我在黄豆地上扑来扑去,几棵黄豆被我扑倒了,最后,还是让我慢慢地轻轻地双手弯曲合拢着一下子抓到了,然后,满心满意地灌放进了随身带的一个竹筒中。突然间,一只大手拎住了我的右耳,这是一只强有力的大手,我的耳朵被拎得撕心裂肺的疼。这是一个赤膊壮实有着络腮胡子的农民大伯,他拎着我的耳朵半提着走出了黄豆地,嘴里还不停地大声吼斥:叫你钻,叫你钻!我捂着耳朵逃离了黄豆地。 我的两个膝盖被划破了,我没有作声,找了点紫药水涂了涂,后来结了疤,却化脓了。我把结疤挖掉再涂紫药水,反复了好几次,直到初冬才好起来,以至留下了终生的疤痕。 这只蛐蛐儿不会叫,然而厉害异常,它打败了左右邻舍以至整条鼓楼街上捉到的蛐蛐儿,它的一次又一次的胜利,却无法叫过一回。特别是侯家的小宝儿,他有一只黑头大将军,它一张开牙,就贴着蛐蛐盆底铲过来,专找对手的头颈咬,不用两下,对手的牙就歪了,合不拢了,头颈咬破了,见谁胜谁。偏偏碰上我的烂翼不买帐,烂翼与黑头大将军在盆底对咬,咬成一团,然后一起被甩出盆外,黑头大将军刚胜利地叫了两声,烂翼又追上去在盆外对咬起来。小宝儿舍不得他的黑头大将军了,用蛐蛐儿草把它们分了开来。就这样,黑头大将军与烂翼不分胜负。我把烂翼当作宝贝,每天下午我在木头澡盆内洗澡时,也把烂翼带在身边,不时掀开蛐蛐盆盖看看它。这是一个精致的小蛐蛐盆,是邻街的一个老头儿给的,我捉了一个蛐蛐儿,个头很大,被他看中了,他说给他醒醒目,他就送了这个蛐蛐盆给我。后来,有一天,烂翼的一条大腿掉了下来,烂翼把大腿吃了,几天之后,烂翼又一条大腿掉了下来,烂翼又吃了,最后烂翼死了。我将烂翼悄悄地埋在黄豆地里。 每到夏天,我抚着膝盖上的疤痕,常常想,现今的孩子怎么会那样不会玩呢!玩,那可是孩子生命自由状态的天性啊!那些个只会背书包,不会玩的孩子,能有多少出息呢?
2008-6-18下午 草于东方飘鹰花园墨海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