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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3年的哲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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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希腊大魔法师赫拉克利特说过: “人不可能同时踏入同一条河流。”当我在高中的哲学课上读到这句话的时候,我还曾笑他的迂。因为就我18年的人生经验来看,这纯属无稽之谈。我就曾N次踏入我们雅漠营子村后的河套,我并没有发现它每次有什么不同。但在高考前后的几个月里,我改变了对这句话的认识。这一切都来源于我的父亲,我觉得他是赫拉克利特的赫拉克利特,他才是我的哲人。那一年,是1983年。 那一年的高考,在七月下旬(也只有那一年考的那么晚),正是北方的雨季。狂风夹着大雨,吹打着考场的窗子,搅得我心乱如麻,脑子里好像汪着一团糨糊,走到前面喝了几口监考老师事先为我们准备的白开水,才渐渐进入状态。 汗流浃背地走出考场,听着别人的说笑,我仿佛做了什么亏心事,低头瞅着汪在泥水中的落叶发愣。 我不敢踩它们,因为我知道它们的心很疼。 三天的考试结束了,我的情绪也和这老天的脸一样,低沉得让人郁闷。我恨父亲的自私。离校的那天早晨,阴沉的天空,不时洒下几滴轻泪。下雨天留客,天留校不留。学校的大卡车一溜烟地把我们送到火车站,然后又一溜烟地钻进雨雾里,揪得我的心,紧巴巴的难受。 一路上,风裹着雨下个不停。两个多小时的路程,仿佛走了二百年,以至于到了家乡的小站,我们几个小同乡都怀疑坐过了站。尽管那时我已经不小,但身子骨不是太壮,面对着经过我多次瘦身的行李,还是感觉就像堆着一座小山。书,是没有了,我是考完一科扔一科,就连母亲一再叮嘱不要扔的荞麦皮,我也只给她留下了一个空枕套。那时,我真有荆轲般的壮士一去不复返的架势。一路上,我老是担心父亲会不来,因为那时我们全村都没有电话。下了火车,我们几个人费力地把行李往站房里拽。邻近的几个同学的家长都赶来了,可唯独不见我的父亲,我的心一下子跌进泥水里。是不是他把我高考的日子给忘了?我开始埋怨他和母亲的粗心。见我的家人还不来,住在镇上的同学想让我到他家里去,我执意不肯。无奈之下,他回家给我拿来一块塑料布,把我和肩上的行李罩上,我一手拽一头儿塑料布犄角,钻进雨帘里。 火车站离我家有三四里地。那时,生产队刚解散不几年,很多人家没有车马,我们家是非农业户,有点活,求那几户有车马的人家比求钱还难。父亲在村小学教书,挣那一脚踢不倒的几个钱,又供我念高中,日子紧巴,揪块菜叶盖不过腚,父亲眼巴巴地看着在供销社上班的土根,洋气地骑着“永久”自行车,就是买不起,只好上哪都拿步量。更不用说我们这些上下学的孩子了。整个初中三年我都是两脚磨出来的,所以走路对我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难的是肩上的行李。从打上高中,我每次寒暑假的行李都是父亲背的,我那时一点都没有考虑到它的份量。俗话说远道无轻载,我刚刚下铁路,肩膀头就好像有两只手在往肉里抠,这么远的路,嗨,我感到了什么叫无助。我站下,挺了挺腰身,抹一把头上渗出的汗,我真盼望着父亲会突然出现在眼前。 雨越下越大了,风也没有停的意思,还没过车站南边的村子,我的鞋里就灌满了水。过了村,要经过老远一片庄稼地,而且是毛毛道。我在地头站了站,一疵一滑地拐进高粱地。两边的高粱叶子好像也不欢迎我,懒懒地举起浸饱水的胳臂,似乎埋怨我,在这样一个时候来打扰它们的生活。这样,我就走得十分艰难,每走一步,都要受到两旁不友好的阻拦。那些年辽西的雨水比现在多,地里的土不渴,连着三天的滋润,渲得很,脚下一踩,一个泥窝。我们这是黑粘土,有劲,长庄稼,可一下雨,就粘得要命,我的鞋走不远,就被粘掉了两三次。摘掉了眼镜的眼睛在雨中模糊不清,真有了疲于奔命的感觉。 终于走出了那一大片庄稼地,视野一下子开阔了很多。雨好像也比以前小了不少。我停了停酸酸的两腿,往前面望了望,依然不见父亲的影子,但我被雨水浸泡的心,已经开始变热,我猜想父亲一定是有什么推不开的事情缠身,否则他是不会记不得高考的日子的,他也不会让他的儿子,独自在雨天背着从来都没有背过的行李自己回来的。这样一想,肩膀头上抠进的两手仿佛挪出了许多。我真想找个地方坐下来歇歇,但地上已经无处安歇。我的脸上水汪汪的,我不知道那是雨水,还是汗水? 雨天爬大壕是个难事。这大壕其实是村外的拦水坝,那时雨水大,怕塔山上的水下来冲了村子,高有四五米,平时抄近道已踩出了小斜坡,雨天上,不是件易事。我前腿弓,后腿登,走几步都滑了回来,我真的有点气馁了,站在黑泥里一动不动,两个肩膀头上潜伏的手又开始暗暗加力。我不晓得到底是什么重要的事缠住了父亲。但等不是办法,我不能老是期待别人的帮助。父亲就曾和我说过,他一出生就没了母亲,是靠着姥姥的奶水才长大的,因此他从小就知道靠自己比什么都踏实。我比父亲有福,从小就有人呵护,但我不能靠父母一辈子,这一点道理,我还是明白的。想到这,我的心里开始有了血的涌动,脚下用力,脚趾倒勾,腰弓得像个虾米。靠着拽两边的鸡爪子草,我终于爬上了大壕。 壕那边的河水比以前宽了许多,隐隐地我看见河对岸好像立着个人影,我真希望那是迟到的父亲,但那个人影并没有动。我猜想肯定也是一个和我一样无助的行路人,在犹豫着拿不定主意。 那时我们最头疼的就是我们村外的河套,如今那上面已经修了大桥,还通了柏油路。可那时却是我们的拦路虎。走了一段路,就下了大壕,来到河边。雨又开始了和风的吟唱。塔山水早已经下来了,浑浊的河水涌着白沫,滚滚向前。我的心一下子吊了起来,这时河对岸立着的人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瞅了瞅,冲着我喊:怎么,怕了?我抬脸仔细一听,再仔细一看,那裹在雨衣里的人竟然是我一路盼望的父亲。我不敢作声,生怕父亲说我是个孬种。父亲定了定神,又命令似地吼:是小子,就走。 我这回可真的来气了。原来他并没有忘记我高考的日子,而是早早地站在河边,来看我一副落汤鸡的狼狈相。这可不是父亲平时的风格。记得上一次我回来向他征求接班的事。我只带一个小兜,父亲还把我一直送到火车站,今天是怎么了?那天,在过河的时候,我一手拎鞋,在浑浊的河水里慢慢向前,虽说是五月,河水并不凉,但每走一步,我都觉得是那样的凉,那样的沉。父亲在我的身旁不停地主动说话:凉吧,走走就好了,再回来的时候,就好了。不是我心毒,我也想歇一歇,你也省得受罪。但不是那回事,靠弄虚作假套来的差事,不踏实。其实那一年父亲不到退休的年龄,我也不合接班的岁数。但我看到我们班上的几个同学都是改岁数才接的班,我就埋怨父亲。凭他当时的条件,只要给他的几个手里有权的老同学送上几瓶酒,我就可以毫不费力地弄到一份工作。但他却不肯那样做。那天在去火车站的路上,他还说,小子,把眼光放远点,事情都是发展的,现在省劲未必就是一辈子受用。世事难料,这话不幸被父亲言中。高中毕业二十三年后的2006年,同学聚会,当年离开班级接班的几个人,有的下岗,有的不珍惜工作进了监狱。而绝大多数像我这样靠自己的努力得来工作的都已经成了各个行业的骨干。 但此时此刻,我还是没有现在这样明白。我只是和父亲制气。我把裤脚子挽了挽,小心奕奕地趟进河水里。尽管是雨天,但我真的没感觉到河水的凉意,因为我的心早已得到预热。我抬头看看父亲,他早已到了河中央,下身已经全都没入了水中。当我狼狈不堪地走到父亲跟前,父亲说:我一看你上了大壕,我就知道我和你妈这个赌没白打。你上回能走,我就知道你一个人保证能回。我真佩服父亲的眼力,实际上这两个多月,我也明白了父亲的用意,我也正想证明给父亲看看,他的儿子是怎么靠自己挣来工作的。父亲看我吃力的样子,过来要拽我的行李,我制止了他,我说,我能行!我们开始艰难地爬岸。可雨大坡滑,我努力了几次都没有成功。父亲扭过身子,说:我先上,把你拽上去。我那时真的很笨,手挠脚登都无寄于事。父亲叹了口气,什么都没有说,一把把我拽过来,用力一薅,和着我使出的吃奶劲,一下子爬上了河岸。而鞋不知什么时候已离我而去了。我冲着站在旁边的父亲喊:我的鞋没了!父亲瞅都没瞅,说:有脚在,就不愁没鞋。我扭头一看,他也少了一只鞋子。父亲站了站,看看我,说:走,你妈还惦记咱呢!我努力睁了睁眼,一看父亲的脚窝,红红的一汪。我的泪下来了,小声地对父亲说:我考得不是很好!父亲弯下腰,摸着我的脸,尽管天气很凉,但父亲也感到了我的脸热:“什么都别说,这不算什么,阿爸什么苦没经受过,大不了,从头再来”。父亲拎起地上的行李,说:我来背吧。我热血奔涌,说,还是我来吧。父亲说,你能行?我说,你没去,我不也没丢吗?父亲又问,这回是不是感觉河水不凉了。我点头称是。 那一年,我考上了师范大学。一转眼,已经很多年过去了。如今,我已成了中学高级教师,业务骨干。而赫拉克利特那句话我早已明白就里:其实河水是不变的,变的只是你曾踏入的那一段,那一块儿。这和时间有关。河水如此,人和世事,我想也恐怕如此吧。我在这里要感谢赫氏。还要感谢我那乡村小学教师的父亲,他可能不知道赫氏的这句话,但他却用自己的思维方式诠释了它。更重要的是,他教会了自己的儿子开始能用哲学的眼光去思辨生活。这一点,赫拉克利特压根儿就没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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