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抬起头,一览无余地面对这张雅气的脸时,我的心仿佛坠进了幽深的大海。这是一张怎样的脸啊,可能是因为多日不见阳光,显得僵硬,苍白,白得没有一丝血色,没有一点生气。要不是在开庭前粗粗翻过他的卷宗,我简直不敢相信,这是个仅有15岁的孩子! 他是因参加聚众械斗才被捕的。公诉人用严厉的语调宣读了他和他同伙的犯罪事实。当读到关于他的那一段时,他两眼茫然地斜着落地钢窗,阳光透过布帘照进来,大厅里充盈着圣洁而朦胧的薄雾一样的光亮。 他似乎没听见法官在读些什么,仿佛说的不是他,而是别人,是一件与他毫不相干的故事。此刻,他根本没想到,被他砍伤的人还躺在医院里痛苦地呻吟。 他依稀记得,那是个春天的傍晚,正在他感到心烦气燥时,接到“老大”的电话,要他来一趟,他稀里糊涂地去了,接过别人递给他的砍刀……直到有人大呼“救命”时,他才如梦初醒,像兔子一样溜之大吉。结果没溜掉,却把自己送进了看守所。 母亲才四十岁就一甩手走了,丢下他和父亲相依为命地活着。不久,父亲下了岗,也不知是心情压抑,还是别的原因,父亲竟患上了一种怪病,天天往医院跑,跑来跑去,把一头黑发全跑白了,跑出了一脸沟沟坎坎。每回放学,父亲看见他就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那声音令他厌烦,只要父亲开口,他就会说 “我的事你少管”。 父亲对他失去了信心。 他干脆不上学了,是“老大”给他吃香喝辣,领着他走南闯北,把他造就成这座城市小有名气的“拼命三郎”…… 公诉人在指出他的犯罪事实后,提出不仅要他承担刑事责任,还要监护人――他的父亲做出一定的经济赔尝。 法庭进入辨论阶段,少年饶有兴味地听着,看着一张张翕动的嘴唇,觉得滑稽可笑,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个个那么认真,争得面红耳赤,吐沫横飞。他把一根小指头放在膝盖上,不停地弹动,他想不透,自己做的事怎么得要父亲赔钱。真想站起来说句什么,可张张口,不知说什么好。他仰起头,对着天花板吁了口气,事到如今,一切顺其自然,怎么处罚他都接受,反正他还小,时间是他最大的资源。 法庭在宣布判决前,问他还有什么要陈述,他不吭声,嘴角微微上挠,是笑,是哭,谁也看不出。 “法官先生!……”一个颤抖的声音传进他的耳朵,他下意识地回过头,看见在被告席上,半仰着一个光头老人,但那熟悉的声音告诉他,是他的父亲!那个曾经是一头黑发变成白发的父亲,现在,头发全消失了,变成一个光头老爷爷!他的脸色像旧纸一样,没有一丝光泽,那流尽泪水的眼窝,像一对枯井一样微微睁着……啊,这是父亲吗,是那个曾经让他骑在脖子上满街乱跑的父亲吗? 想起来了,律师对他说过,父亲患的是骨癌,经常去化疗,他那满头的白发莫不是全被射线吞噬了。他有点可怜父亲。当他和父亲的视线相交时,竟然发现父亲的那像枯井一样的眼睛竟变得像老山羊一样,直直地注视着他。 大厅里静静的,静得连呼吸的声音都听得见,他听见父亲那慢而清晰的声音:“……孩子是我的,他妈走了,我没把他带好……我有罪啊!” 一双干枯的手臂举着一叠钞票在颤抖。他惊呆了,父亲没有收入,连看病都成了问题,哪来的钱替他赎罪呢! 这钱还不知父亲是从哪里磕头求人凑来的。他感到心酸。 “我只有半年了……我盼着孩子早点出来……”父亲老泪纵横地说着,一字字像刀一样剜着他的心。他再也忍不住,猛地站起,大叫一声“爸……”便扑通跪倒在父亲,扑倒在法官和所有听众面前。 太阳好像落下去了,仅有最后一缕光亮,仍然穿透厚厚的布帘射了进来,在少年胸口留下一个圆圆的光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