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子洞是一个溶洞。 从昆明石林延伸到云南南部直至越南下龙湾一带,大都属喀斯特地貌,奇形怪状变化万千的溶洞随处可见。 燕子洞的神奇之处是有燕子。 每年三、四月间,数十万雨燕从南洋飞来,在洞里垒窝,产卵,孵雏燕……八月后,小燕长大,便随父母又飞回南洋。 雨燕分金丝雨燕和白腰雨燕,白腰雨燕有大白腰和小白腰之分。 飞来燕子洞的是大白腰雨燕。这种燕子个头大,速度快,拦腰一条白色斑纹,非常漂亮。 燕子洞很高,很深,洞口像张开的巨蚌,空阔陡峭,洞底一条大河,两旁依悬崖修筑了细窄的栈道和简易的桥廊。 进了洞,满耳河水喧哗,燕雀聒噪。仰头望去,绝壁峭立,怪石琳琅,无数石柱石芽石笋石花石墩石帷石幔悬垂张挂,层出不穷。 这里的每一个角落,每一条缝隙,每一道石龛,都有雨燕的窝。 雨燕不同家燕,不会衔泥做窝。燕子洞外山峦重叠却树木稀疏,雨燕得花很长时间寻找柔软的松针花蕊绒草,然后吐出胶状唾液,在崖壁上一点一点粘合成窝。 那燕窝是燕子洞旁的山民一项重要的经济来源。 采燕窝是一门绝技。男孩们从小就学习攀崖,能做到在洞壁徒手攀援,如履平地。 老金七八岁跟着父兄攀崖,二十岁时,就成了村里的龙头大哥,再陡、再秃的崖壁,他都能上下自如,从不失手。 老金攀崖只做两件事,四月挂匾、八月采燕窝。 挂匾是把刻好的牌匾或条幅挂到燕子洞口上那些虎牙样呲着的悬石上,一是迎接春燕的到来,预祝燕窝的丰收,再一个是祈福避邪,保佑家人平安。 挂匾就是一次精彩的攀崖表演。 那时老金赤膊赤足,身穿短裤,背着牌匾卷轴,猿猴般攀着石壁,手扣岩缝,足蹬石棱,一点点横过洞顶,靠近密集的嶙峋锥石,像个大字样嵌牢,然后将背上的牌匾取下,一眨眼就挂到一根尖利的悬石上,系牢了,反手又抽出卷轴,一抖,卷轴垂展开来,那是一方红布,上书:"飞燕迎春"几个大字,引来一片喝彩。 往回走的情形同样惊心动魄,老金像一片树叶,一飘,换一个地方,一飘,又换一个地方。遇到光秃秃的大块空间,那片树叶就如有吸顶功样吸在那里,看着没动,只要不错眼珠盯着,就会发觉那个身影像时针那样,不动声色地移着,移着,移到有抓握的地方…… 真是神了。 这其间他不时挂在崖上吸一锅烟,喝口茶,靠着钟乳石打个盹,要不就躲在哪片石丛里撒泡尿,然后才在众人的惊叹声中回到地上,亦是面不改色心不跳。 采燕窝就更精彩了。老金完全成了壁虎、蜘蛛,吃在崖上,睡在崖上,那些崖缝石壑就是他的餐桌、睡榻、烟室甚至茅房。 腰上挂的那只布袋装满了燕窝,他就用绳子吊下来,家人将燕窝倒走,他又把装着烟啊水啊饭啊菜啊的布袋拉上去。 为保护燕窝和雏燕,雨燕的窝越筑越高,越筑越险。就有人不时从崖上摔下,粉身碎骨。 老金却从不畏缩。无论那燕窝筑在何处,他都有本事弄到手。 只要他一出现,燕子洞就一片死寂,无数双燕眼,惊恐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而当他扛着鼓鼓的布袋出洞时,洞里洞外,天上地下一片悲鸣,那些失去窝儿雏儿的老燕,伤心欲绝,纷纷撞崖而死,那场景异常惨烈。 这时的老金,眼睛都不眨一下。
这年老金五十八岁了,算下来已是在崖壁上攀了五十年,靠卖燕窝盖了房子,有了儿子,带了徒弟,准备歇手享福了。 这时他碰到了那只老燕。 燕子洞进去约五百米,一根玉白色的钟乳石柱擎天而起,成了一块天然界石。过了石柱,洞穴更高更深更黑更险,除了蝙蝠,没有任何东西敢飞进去。 那只老燕却违反常规,率着它的家族,毅然越过石柱,把窝垒在那重重叠叠空旷峥嵘的洞壁。那一只只燕窝就在看得见够不着的地方,令人垂涎。 这里仿佛成了燕子的安全岛。 村里就有愣头青后生,冒险去采那些燕窝,结果全摔下来,不死即残。 活着的人沮丧地说,那只老燕太狡猾,会勾魂,看着它的眼睛,脑子就晕了,身不由己地往上攀,往上攀,等醒悟过来时,自己孤悬洞壁,走投无路,一恍惚,就掉了下来…… 老金就轻蔑地一笑:燕子还会比人聪明? 他决定去找那只老燕,取了它的窝。 他想在歇手前最后攀一次,给年轻人鼓鼓劲打打气。 他脱了上衣,露出依然强健的筋肉,挂上布袋,然后四肢一舒,整个人往石柱上一贴,手和脚像长了吸盘,眨眼就到了半空中。 这里悬崖笔挺,洞顶高旷,无隙可攀。 老金沉住气,腾地一跃,象只燕子,飞出两丈多远,手抠住一条钟乳石,腿却拉成个一字,蹬在两条石柱间,既而手一伸,抱住另一块石头,双腿一缩,人就到了更高处。 这时,他看见那只老燕了。 它很大,像只黑鹞子,腰上那道白纹十分醒目。它孤零零地站在一根石锥上,死盯着他。 石锥旁是一只燕窝,很小,还没有老金的拳头大,毛糙单薄,看得出是用些塑料片、碎纸屑胡乱拼凑起来的,里面几只通红的血燕,无声无息。 老金的手突然迟疑了一下,这是拖窝儿。 燕窝被夺走,小燕夭折后,伤心的燕子夫妇会重垒一只窝,再孵一窝燕,这就是拖窝儿。 拖窝儿很难长大。一是老燕先前已吐尽津液,耗尽精力,再垒的窝简单稀疏,很容易散架脱落,再者筋疲力尽的父母,常常在飞行中猝然死去,小燕也随之饿死。 即便勉强长大,因错过了大队燕子南飞的季节,弱小的它们飞不高,飞不远,最终不是摔死也会饿死冻死。 那只老燕眼里亮晶晶的,分明盈满了泪。 老金那一瞬有点迷忽,好象看见一个悲伤的女人。但他很快冷静下来,毫不怜惜地伸出了手。 那只燕窝就在咫尺之间,指尖已能碰到,但就是拿不着。老金慢慢往前挪一点,还是够不着,又挪,那窝好象在后退,总是差了一指尖。 是那只老燕,它用嘴拖着那只窝,老金进一点,它退一点,直到退得几乎嵌进石壁。 如果这时老金放弃这只没有一点价值的燕窝,就此回去,就不会出事了。 但老金没有这样做。他似乎有些不甘心。底下观望的人看到他犹豫了一阵,突然像只长臂猿那样,伸出两手,整个身子朝前一扑,那只燕窝被他一拍,成了一张血饼,一只小血燕,风吹一样滚下高崖,摔到地上只剩几点血印,触目惊心地洒在石头上。 紧接着又一个黑影砰然坠落,结结实实砸在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 那是老金。 这时燕声大噪,大群的燕子急促地穿梭着,啼叫着,呼啦啦冲出燕子洞,穿云而去。 燕子洞突然变得很静,很静。 老金摔下的地方,离河只有一指尖。 如果他不做出最后那一扑,那么即使他不慎摔下来,也只会摔在河里,也就不会死。 后来有人在东南亚的安达曼海上,看到一个燕子洞,与老金的那个燕子洞一模一样,那岩壁上密密麻麻全是用海藻和细碎的鱼虾编织的燕窝,老窝新窝,大窝小窝,窝里雏燕啁啾,老燕呢喃,一片幸福和美。 一只老燕盘踞其间,很大,像只黑鹞子,眼睛炯炯有神。 那个洞在海上,海里有旋涡,洞里有暗流,即使长了翅膀,也没人敢去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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