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儿童文学｜原创｜散文｜温暖

　　我第一次拥有皮鞋是在高一快要临近期末考试的那个冬季，而且不是一般的皮鞋，是一双里面有一层暖烘烘的绒毛的毛皮鞋。 
　　那时我刚刚十五岁，在离开家乡四百多里的一所地区重点念高中。 
　　是在吃过中饭以后，突然听到有人用带有浓重乡音的普通话在打听我的住处，我惊喜地扑过去，一看，却是一个并不认识的的中年人。看见我一脸喜气却又突然呆住的样子，中年人笑起来：“不认识我吧？是你爸爸托我给你带东西来。” 
　　中年人交给我一个捆扎得好好的鞋盒子和一封信，就匆匆离去了。 
　　我迫不及待地拆开信，看见信头的称呼“细蓉”，眼睛一下子湿润起来。 
　　“细蓉”是我的小名，除了家人，谁也没有这样叫过我。 
　　从小就有一种不知源于何处的热情而冲动的性子，到这么远的地方来念书就是我自己的主意。父母劝阻过，但劝不住，也就由我了。那时我当然不知道家里一直是欠债的，也从来没有仔细地想过自己的这种选择将给父母带来的又一份难堪。我只是迫不及待地带上妈妈默默地为我收拾的小小的行李卷儿，跟着同伴兴冲冲地、头也不回地上路了。在破旧的、尘土飞扬的长途班车上，我带着点好笑的神情告诉同伴：“你看我妈，车开时眼圈还红了呢。” 
　　但我的热情很快地就泯灭了，代替它的是一份猝不及防地袭上心头的乡愁。在这个陌生的、冷冰冰的城市，我感觉不到一点点我所熟悉的东西。我开始漫无边际地想家，想父母，想在家里过着的一天一天的日子。想着想着，眼泪就会巴嗒巴嗒地往下掉，掉到练习本上，模糊了刚刚才写成的作业。 
　　只有接到家信的时候是最最快活的，但信首的那句称呼，却又每次都要引出我的眼泪。 
　　信一般都是爸爸执笔的，有时爸爸太忙，或者有些事必须妈妈出面交待，才由妈妈给我写信。这封信就是妈妈写的，妈妈的字迹娟秀而细密，就像她为我们姐妹做出的鞋子。妈在信里写道：“你在学校里没有地方烤火，一定冻坏了吧？你爸爸特意托人从省城里买了一双毛皮鞋回来，我们乡下没有卖……” 
　　毛皮鞋！毛皮鞋！ 
　　我一把抓过放在脚边的差不多被我忘掉了的鞋盒子，右手胡乱地扯着上面扎得好好的绳子，眼睛却仍在快速地扫视着信件： 
　　“人家说像这样又宽又大的中跟毛皮鞋很难买，他跑了好多家商店才找到我们要求的这种样式呢。” 
　　这时鞋盒上的绳子已被我扯得乱成了一团。我只得从邻床侯玲处借来剪刀，三下两下剪去绳子，一把掀开上面的盖子―― 
　　真的是一双宽宽大大的中跟毛皮鞋，它们头埃头躺在同样宽宽大大的鞋盒里，静静地发出一种高贵而神秘的光泽。我伸手过去，触摸它们黑色的、散发着陌生的皮革味的质地。正是我想象中的那种感觉――坚硬中又带有一丝奇异的弹性和柔软，这是我在心里无数次地感觉过的，这种感觉来自侯玲脚上的皮鞋。 
　　侯玲拥有各种季节的皮鞋：夏天的、春秋天的和冬天的。我总是坐在床上，透过蚊帐偷偷地看侯玲优雅地立在床边的脚。那真是一双纤纤秀脚，上面套着各种颜色的做工精细、线条流畅的美丽非凡的皮鞋。看着这些鞋，我总会莫明地想起那个美丽而伤感的童话中灰姑娘脚下的那双神奇的玻璃鞋。我知道自己心里是无比地羡慕着的，但我从不表露。我以一个十五岁的乡村女孩子所能拿出的最大自尊来抵制侯玲无处不在的蔑视。 
　　我只穿过从商店买来的塑料凉鞋、胶底球鞋和雨天穿的套鞋，至于别的鞋子，全是妈妈在教课之余一针一线为我们做出来的。它们是一些有着细密的针脚和舒适的透气性的布鞋和棉鞋。还在我很小的时候，奶奶就说：瞧这细姑俚，个头一点点，一双脚倒又宽又大呢，日后怕是能走出条好路来。在一旁忙着的妈妈便看看我的脚，脸上露出些欣喜的神色来。此后，每次在为我做鞋子的时候，妈妈就会自言自语：细蓉的鞋子，得做宽大一些才行，要不穿着脚痛。带我去买鞋子，妈妈也总要告诉售货员：这种尖头鞋不行的，她穿着要脚痛。所以，穿在我脚上的鞋子，总是宽松又舒适，即使垫上两块厚厚的鞋垫子，也决不会显得狭小。 
　　在托别人到省城里去买这双毛皮鞋时，妈妈必定是叮嘱了又叮嘱，交待了又交待的吧。 
　　我轻轻地从鞋盒里取出一只躺着的鞋子，将手伸进去。立刻，一种温暖又柔软的感觉布满了我的手掌。 
　　 “呀，新皮鞋！”旁边有人在叫。 
　　“里面有毛的。”我加上一句，似专注又似心不在焉地朝人家笑一笑。 
　　“什么，你买了一双毛皮鞋？”侯玲走过来，一脸的诧异。 
　　“是我爸爸托人从省城里买来的。”我将鞋盒递给她，心里有一只小鹿在蹦。 
　　突然，侯玲爆发出一声尖笑：“省城里买的？毛皮鞋？我的天！” 
　　围着看的几个人全被这一声笑吓了一大跳。 
　　“你们家怎么会给你买这么难看的鞋？像大套鞋！不，像臭男人穿的鞋子！而且，”侯玲像一个恶毒的巫婆那样在我的新鞋上捏了一把：“皮子这么硬，肯定不是牛皮的，一定是猪皮，猪皮鞋最便宜了！” 
　　她将鞋盒扔还给我，脸上挂着一抹笑，转身跑掉了。 
　　围观的人脸上都讪讪的，一个一个散开去。 
　　我抱着鞋盒子，慢慢地坐在床沿上，有一种心尖被突然刺穿的感觉。我想，这是我第一次恨一个人，长这么大，这是我第一次对近在咫尺的人产生这么一种深深的恨意。 
　　高中毕业以后，我跟侯玲没有一丝一毫的联系。当然不是仍在恨着她，我早已知道，侯玲只不过是一个家境很好、从小没受过一点磨难的娇生惯养的女孩子，她并没意识到自己不经意的一言一行也许正在伤害着别人。我只是一直害怕那种整个人一下子被击中的感觉。在心的深处，在一个小小小小的角落里，我是一个多么渴望温情和友善的永远也长不大的人啊！ 
　　在离开家乡的三年不无艰辛的读高中的日子里，每到寒风四起的时候，我的一双脚就会严严实实地裹在这双宽宽大大的毛皮鞋里――我可以穿两双袜子，再垫上一双厚厚的鞋垫子。即使是在融冰化雪的最寒冷的季节，也总是会有一丝一缕暖暖的气息源源不断地从鞋的深处传向我的脚底。妈妈在信中曾说：“愿这双鞋子带给你温暖，也捎去我们的祝福！”这两句话一直深深地印在我的心底。我从此不再注意侯玲脚上地皮鞋。侯玲脚上的皮鞋在冬天里也是秀气而小巧的，但一下课，侯玲就要跑到教室门口去拼命地跺脚，一边还大叫：“脚趾头已经被冻掉啦！”
　　一直到离家更远的一座风景如画的沿江城市里念大学，我才生平第一次到商店里去给自己买鞋。一次，在固定的一笔生活费之外，爸爸又额外多寄了一笔小钱来，妈妈则在随后而来的信中反复交待：大学生虽然不要过分打扮，但也要适当注意仪表。这点钱给你去买条裙子，再买双漂亮点的皮鞋。记住不要买那种尖头鞋，穿着要脚痛的！那时街面上正流行一种前面尖得吓死人的、我怀疑至多只能伸进去两个脚趾头的女式皮鞋。我记着妈妈的话，在这些美丽非凡的尖家伙堆里找了好半天，才发现一双前头平展的黑皮鞋。当售货员问我要多大尺码时，我一下子目瞪口呆：买鞋子还有什么尺码的啊？我有些结巴地告诉她：尺码我不知道的，不过我的脚很大，要买大一些的才行。售货员有些奇怪地看看我，又探出半个身子来老练地瞧一眼我的脚，就转身取出一双鞋子来。 
　　“肯定小啦。”我一看就说。 
　　“36码绝对不小，试试看！”售货员不容置疑地命令我，有些恼火我怀疑她的眼力。 
　　我不再罗嗦，将脚伸进新鞋里去，准备用事实来说话。 
　　没想到的是，只稍稍用点力，我的脚一下子就穿进去了。 
　　我顾不上理会售货员得意洋洋的脸色，只是奇怪地看着自己突然变得小巧起来的双脚。 
　　“这样就没法垫鞋垫了。”我突然想起来一个理由。 
　　“天！穿皮鞋谁还垫什么鞋垫啊！”售货员像看一个怪物一样地看着我。 
　　回到寝室，换上刚刚买来的新裙子和虽然宽头却仍不失小巧美丽的新皮鞋，一个人在寝室里走过来，又走过去，听凭一颗心在空荡荡的寝室里咚咚咚莫明地跳荡――我已经变成一个大女孩了！ 
　　在给家里的回信中，我告诉爸爸妈妈我买到了一双宽头皮鞋，穿在脚上很漂亮。我没告诉他们尺码的事情――用不着去纠正他们还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已经形成的、我的脚又宽又大好走路的念头。 
　　时间又过去了好些年。这天，我和已经头发花白的妈妈走在街上――这里是这座我在此工作的大都市最繁华的街道。在一家令人眼花缭乱的皮鞋店里，我和妈妈同时看到了一双皮鞋。“这式样适合你。”妈妈说。 
　　仍然是那种宽头皮鞋，线条简洁流畅，鞋面上饰一些细细浅浅的花纹。 
　　“拿一双36码的试试。”我微笑着告诉抹着浓妆、涂着一双尖尖细细的红指甲的营业员小姐。 
　　“36码不行的呀，太小了！”妈妈在一旁用别人听不懂的家乡话急急忙忙叫起来。 
　　 我望着妈妈笑。将脚套进新鞋里去，举着给妈妈看。 
　　妈妈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盯着我的脚，半天才结结巴巴地说：“你怎么只要穿36码的鞋？我……我和你爸爸……高中时就一直给你买37、38码的鞋！”妈妈抬头望着我，一脸的羞愧和对不起的神色。 
　　噢！妈妈！难道你，难道爸爸，难道像你们这样做父母的应当在孩子面前感到羞愧吗！ 
　　我挽着妈妈瘦削的胳膊，走在这个溢彩流光的大都市周末的晚上。有一个一个关于鞋子的从小到大的镜头在心底一一掠过，以及一些相关的反复叮咛的话语，无处不在的关爱，和深深浅浅的希望。感到眼眶正在慢慢地变热变潮，我抬起脸，望着满天星空，用天底下所有被宠爱着的女孩子都有的那种娇娇柔柔的声音叫：“快看啊妈妈，这么好的月亮！明天又有好阳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