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5、围城 |
|
施表叔的忧虑不是多余的。 下关码头边嘈杂混乱的难民潮还没有完,日本鬼子就打到南京城边了。 南京,已经成为了第二个上海。 现在不用谁说,人们也能感觉到敌人的存在了。 隆隆的炮声,整日整夜不停地轰鸣着,一下又一下敲打在人们的心口上。像是有一头发狂的野兽在城外大声吼叫,想扑进城来喝人血,真叫人心惊胆颤。 大街上堆起了沙包,架起机关枪。 店铺几乎都关了门。 石婆婆巷里的石家院子,也紧紧关上了两扇大门。只有院内的人有事进出,才打开一条窄缝。人一过去,马上又关起来。 院子里的人再也坐不住了,都在为自己一家打算。 存了米。 存了煤。 存了水。 为了防流弹,还用棉被把桌子盖得严严实实的,做成一个个简陋的避弹所。 尽管有了这些,大家的心里还是七上八下很不安定。 外面传来的消息五花八门的,一天之内不知有多少个说法。 有的说,敌人已经突破了我们的防线,马上就要打进城了。 有的又说,我们的军队已经把敌人挡住,决不会落到上海那样的下场。 各种各样好好坏坏的消息满天飞,使人分不清真假,把人弄得晕头转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院子里的人们支起耳朵到处打听,再也没有心情谈论别的事情。 林伯母埋怨林伯伯说:“都是你,为了药铺下不了决心。我们真该和施家一起走,现在已经早到了重庆,东洋人一时半时也够不着了。” 林伯伯低着头没有说的,隔了好半晌才说出一句:“现在后悔没有用了,阿宝跟着他们逃出去,留了一根苗苗。这就好!” 冬娃的家里更着急。 这个性命交关的时刻,李大叔还在照旧拉车。拉了车子出去,一天没有回来,会不会出了事? 天色渐渐黑了,黄昏的最后一抹淡淡的亮光已经完全溶化在黑暗里。李大婶还牵着冬娃,在大门口盼了又盼,老是不见他的踪影。 正急得没法,他忽然在黑糊糊里一脑袋钻进了院子。 李大婶见他空着手,身上、脸上都是灰尘,问他:“你出了什么事,你的车子呢?” “别说啦。”李大叔埋着头边往里走,边摇头说,“性命都差一些儿搭上,还提什么车子。” 听他这么一说,院子里的邻居都围上来,关心地打听情况。李大叔这才一五一十把事情说清楚。 原来,有一个顾客恳求他,把瘫痪的八十岁老母亲拉出城去躲东洋兵。 “求求你,师傅,把我的老母亲拉出去,就是我们全家的大恩人。”那个一只手提着沉重的包袱、一只手牵着孩子的中年人,泪眼涟涟地请求说。 这时候,日本鬼子已经在南面和东面发动进攻,跟守卫在雨花台的八十八师、紫金山的八十七师和军校学生组织起来的教导总队打起来了。北边有三十六师防守,打得也很激烈。只有西北边还算安全,没有听见枪声。哪个人求他只消把老母亲送出城,到了安全地方就行。 他本想不答应,可是瞧着这一家人可怜的样子,实在硬不起心肠,就点头答应了。 那个人见他答应了,赶忙说:“多谢您!只要到了平安地带,您要多少钱都行。” 李大叔说:“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还说什么钱不钱的。我看你是一个大孝子,才帮你这一把。不要多说了,快把老太太抬上车,赶紧走吧!” 自古道,乱世出忠臣。如今李大叔亲眼看见,乱世也出孝子。 人心都是肉长的。 谁家没有老人? 李大叔心里想,在这兵荒马乱的乱世里,应该尽力积德,才是做人的本份。他二话也没有多说,拉起瘫痪的老太太就走。打算把她送到城外安全地带,再回家也不迟。 谁知,他拉着车,跟那一家人悄悄出了水西门,刚走到莫愁湖边不远的地方就出事了。 耳边只听见“轰隆”一声,不知从哪儿飞来一颗炮弹,不偏不斜正好落在马路中间。李大叔两眼一黑,仰面倒下去就人事不省了。 醒来睁眼一看,只见路面炸了一个大坑,他的黄包车被炮弹破片打得粉碎。车上的老太太和跟车逃跑的那一家人都炸死了,只剩下他捡了一条命,慌里慌张逃跑回来。 “天呀!水西门外也有了东洋兵,南京已经被堵死了。要跑,也没路可走啦。”听了他的话,有人叹气说。 “下关还可以上船,林伯伯家的上海亲戚,带着阿宝就是从这条水路走的。”另一个人讲。 “别提下关码头了。”李大叔说,“这两天,我拉着车,都往那里跑。老百姓、当兵的,挤得水泄不通。有的人被挤到河里,有的小船都被挤翻了。哪还有阿宝走的时候,那种松松快快的光景。” 李大叔拉着黄包车,整天在外面跑,是院子里消息最灵通的人。他这么一说,所有的人都耷拉下脑袋,再也没有话好说了。 “完啦!只有等着东洋人来收拾了。” “唉,早知有今天,真该先走一步就好了。” “如果有土行孙的本事,来一个土遁法才好。”土行孙是《封神演义》里的神话人物,传说他会“土遁”,可以从地下逃跑。 “……” 众人议论纷纷,这才体会到了,什么叫做“上天无路,下地无门”的滋味。想不到这句看似平平常常的话,竟会落到自己的头上,使人这样难受。 方家阿婆安慰大家说:“急也没有用,船到桥头自然直。东洋人也是人,总不会真的像说的那样凶狠吧。”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就有年轻人反对说:“您可别用君子之腹,度小人之心。林伯伯家里来的施表叔说过,东洋人根本就不是人。要不,他们从上海逃到南京来干什么?” 方家阿婆没什么好说的了,只好低头念佛,求菩萨保佑。 南无阿弥陀佛,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真的能够保佑他们吗? 小石头和冬娃商量:“日本鬼子来了,怎么办?” “打!”冬娃气虎虎地回答,“像我的小叔叔那样,提起大刀和他们拼了!” “还有弹弓,”小石头说,“我们多准备一些‘子弹’吧!” 孩子毕竟是孩子。 他们说的弹弓“子弹”,是从雨花台拾回来的小石子儿。如今城南雨花台、中华门一带枪炮连天,老百姓都跑光了,怎么能够出城去拾小石子? 只凭这两个毛孩子,真的能够抵挡住东洋兵不进院子大门吗? 城南的炮声越打越响了,坏消息不断传进石家院子。 死守雨花台的八十八师,本来在上海保卫战就牺牲了一大半,这时候几乎打光了。在这紧急时刻,另外一支部队的两个精锐营,总共1200人顶了上去。一个战士要防守20多米宽的阵地,咬牙抵挡住敌人整整一个王牌师团。 咱们这支小小的部队,对手是谁?原来是日本甲种师团之一的梅村师团,武装到牙齿的两万多强盗,也没法前进一步,死伤了一大堆。可惜敌人改变一个策略,调动飞机大炮密集猛轰。守卫的战士不肯退出阵地,几乎全部壮烈牺牲,鲜血染红了雨花台。敌人增加兵力,一下子突破了防线,已经攻进了中华门。 这时候,南京守备司令唐生智带头逃跑了,指挥系统一下子乱了套,守城已经失去了希望。各个部队还要抵抗,唐生智却下令全面撤退。由于四面被包围,只有北边渡江一条路。唐生智这个草包司令,事先又自己炸沉了许多渡船,宣布要死守到底,置之死地而复生。这下可好,大家拥挤在下关码头乱得一团糟。官管不了兵、兵找不到官,加上许多老百姓,都想爬上剩余不多的船,把船也弄翻了好几只。 “军队都上不了船,我们怎么办?” 听了这个消息,院子里更乱了。 跑不了,也没有军队保护,只有求菩萨保佑,一切听天安命了。 大家尖着耳朵听,城南一带的枪炮声虽然更近了。除了“轰隆隆”响的大炮,像炒豆子一样的机关枪也听得一清二楚,全都没有平息下来。 小石头的爸爸安慰大家:“别害怕,有枪炮声,就有我们的军队,还在和东洋兵打。没准儿出一个常山赵子龙,在百万军中把我们都保出去。” “我就是赵子龙!” 小石头不知天高地厚舞弄起一根竹杆,好像他真是大战长坂坡的赵云,单枪匹马把想像中的敌兵都杀得大败。比赵云还厉害,不单保出了小阿斗,还保住了南京城里几十万老百姓,不叫日本鬼子伤害一根毛。 “小孩子懂什么?不要在这里胡说。” 爸爸爱怜地斜眼看他一下,接着对院子里的邻居们讲:“巷子里的石狮子为证,我们石家祖祖辈辈在这里住了几代人,没有做过亏心事,连地上的毛毛虫也没有踩死过一只。苍天爷不保佑,石婆婆巷里的土地爷和家家户户门口的石狮子也会保佑平安,难道会让人都死绝了不成。” 他的这番宽心话,并没有给大家宽了什么心。 其实,他自己也没有宽心。回家就嘱咐妈妈,快收拾好东西,关好房门,到紧急的时候,这里就是最后的防线。 没有多久,炮声完全平息了,城里又有一阵阵稀稀落落的枪声,越来越近了。 不好了!日本鬼子进城了。多亏石婆婆巷是一个冷巷子,暂时还没有响起枪声。 大家无路可走,只好搬来许多重东西顶住院子大门。缩起脖子死死躲藏在里面,听天安命了。 “都留在这里不是办法,”王老师对大家说,“该找一个更加安全的地方才好。” “南京城只有这样大,还能躲到哪儿去?” 邻居们听了,都叹一口气,摇了摇头,不听他的话。 有人对他说:“你从东三省逃到这里来,南京的情况还会有我们熟悉吗?出了这个院子大门就是难民,不如躲在自己家里好。” 王老师说:“金陵女子大学是外国教会办的,我到那里去过。真有什么事,外国人会出面说话。到那里去,总比死守在院子里,等别人来掏窝强些。” 王老师给大家讲了一大通“中立国”、“国际公约”的道理,谁也听不进。他没有办法,只好叹了一口气,和朱老师带着小宁,和院子里的邻居们道了别,绕过几条小巷子,自己悄悄逃到有外国人保护的金陵女子大学去了。 ※ 日本全国只有6个甲种师团。其中两个在国内,两个在中国的东北,属于“关东军”。另外两个板垣师团和梅村师团,就是侵华战争的主力,到处奸淫烧杀,犯下了滔天罪行。
|
|
|
|
欢迎点评: |
|
|
网友评论:(只显示最新19条。评论内容只代表网友观点,与本站立场无关!) |
|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