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战火的影子，终于投射到石婆婆巷的石家院子里了。
　　随着上海失守，南京城里的空气忽然紧张起来。许多人家的玻璃窗上，都交叉贴着防震纸条，像是打了许多大“×”，显示出一种不祥的预兆。街头上的优闲自在聊天、散步的人一下子就没有了，拥来了许多满口“阿拉、阿拉” 的上海难民。“阿拉”是上海话，就是“我”的意思。
　　石家院子里，也随着这股风，来了从上海逃来的人。
　　这是开药铺的林伯伯的亲戚，阿宝的表叔。姓施，不姓林。
　　他们来的时候，正是一天中人们最忙的傍晚时分。院子里上班、做生意的人刚回家，家家户户正忙着做晚饭。大门外忽然闯进一对中年男女，提着两口柳条箱，带着一个小女孩，抬腿就往里走。
　　“你找谁？”外院有人问他们。
　　“阿拉是林颂禹的亲戚，找伊来啦。”
　　“伊”是上海话，就是“他”的意思。
　　林颂禹，是林伯伯的大名。人们听他报出名字，立刻就有人跑到后院去报信。还有人十分热情接过他们手中的行李，关心地打听：“你们是从上海来的吧，那边的情况怎么样？”
　　紧接着，林伯伯和林伯母也一起出来了，拉着客人的手，问起同样的问题。阿宝跟在后面，依恋着那个小女孩，开口就喊小芳姐姐，显得非常亲热的样子。
　　“看你们累成这个样子，快进屋里去休息，给我们讲一下上海的情形。”林伯伯忙着张罗客人说。
　　“唉，一言难尽。”
　　从上海来的施表叔叹气说。边说、边摇头，跟着林伯伯进了后院。
　　上海来了人的消息，一下子传遍了整个院子。前后院子的邻居们不管认识、不认识，匆匆忙忙扒了几口饭，都搭讪着到林伯伯家里打听消息。王老师和朱老师也站在后面，静静地倾听着。
　　“上海到底怎么样？”
　　“东洋人会打到南京来吗？”
　　“……”
　　大家七嘴八舌，提出各种各样的问题，施表叔没法一一回答。
　　“这还有什么好说的，”施表叔讲，“东洋兵又是开枪、又是打炮，我们的房子被炮灰打成一堆破砖烂瓦。要不，我们提着两口箱子，逃到这里干什么？”
　　大家还有些疑惑，又杂七杂八问了许多事情。
　　他尽力解释了一阵后，末了沉着脸对大家说：“东洋人不是人。看样子，打到南京是早晚的事。别指望他们会发善心，赶快准备应付吧，到时候只怕就来不及了。”
　　听了他的话，院子里的住户们各自怀着不同的心情，悄悄议论着回到家里。
　　虽然施表叔说的事情，有的他们早就想到了，心里却还总是抱着一丁点儿幻想，希望这不会是真的。可是看了施表叔一家这样悲惨的样子，又不由不仔细琢磨着他说的那句话。东洋人，真的不是人吗？
　　这天晚上，许多人家都亮着灯，很晚还没有睡觉。
　　李大叔闷沉沉地灌了半瓶酒，坐在挂白花的弟弟的照片下面，拉着二胡，又闷声闷气地自顾自唱了起来。

　　“听谯楼，
　　打罢了初更时分。
　　为国家，
　　秉忠心，
　　食君禄，
　　报王恩。
　　昼夜奔忙……”

　　他的心情闷闷的，混浊的白酒喝了一杯又一杯，唱声更加凄凉了。
　　方老板夫妻坐在灯下低声议论。
　　方家阿婆在另一间屋里，独自幽幽地念着“南无阿弥陀佛”。
　　王老师一家和小石头家里也没有睡好。
　　朱老师低头坐在窗口的书桌边，王老师在屋内慢慢踱着步子，两个人似乎在商议什么重要事情。
　　小石头的爸爸和妈妈也在商量。爸爸叫他早些睡觉，他却躲在被窝里听得一清二楚。
　　“东洋人来了怎么办？”妈妈问。
　　“来了，再说吧！”爸爸咂吧了一口旱烟，闷沉沉回答说。
　　“我们也走吧！”妈妈试探着问。
　　“我们和他们不一样，外面不认识人，往哪里走？”爸爸说。
　　“王老师一家也不认识人，不是也从东三省跑来了吗？”妈妈又说。
　　“别人知书达理，有学问，走到哪里也能安身。我们一家子跑出去，能够干什么？”爸爸像是对她，也像是对自己说，还是下不了决心。
　　妈妈不再说话了，屋子里沉寂了一阵子。
　　爸爸咂巴了几口烟，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唉，听天安命吧！我们祖祖辈辈住在这个院子里，只能靠老祖宗保佑了。”
　　小石头的家里就谈到这个地步了，别人家可不都是这样。
　　施表叔一家在院子里住了几天，提着柳条箱又急匆匆走了。
　　他苦苦劝了林伯伯好几天，要他们一起走。林伯伯踌躇了一阵说：“我丢不开药铺，这是我一辈子的心血。再说，万一打起来，跌打损伤和各种疾病的药总还是需要的。我怎么能像你一样，脚底板一揩油就走呢！”
　　施表叔瞧着他，摇头叹息了一阵，开口说：“你们还没有想通，暂时不走也罢。兵荒马乱，还把阿宝留在身边干什么？交给我们先带走吧！如果不放心，表嫂也跟我们一起走也行。”
　　这一次，林伯伯和林伯母没有推托了。
　　两个人嘀嘀咕咕商量了一阵，林伯母说：“我要陪着老头子，照顾他的生活。你们就把阿宝带走吧！”
　　事情就这样定了。
　　林伯母给阿宝收拾好衣服，清理了一口小皮箱。两夫妻千叮嘱、万叮咛，送她跟着施表叔一家，在下关码头挤上一只难民船，开到重庆去，走得远远的。
　　施表叔一家像一股旋风似的，来得匆匆忙忙，去也匆匆忙忙，卷走了小阿宝，给石家院子里的人们，留下了许许多多使人愁、使人急的问题。好像是一颗小石子，击破了平静的水池，石家院子里再也没有从前那样悠闲自在的生活了。
　　隔了几天，前院有两家人沉不住，也搭难民船走了。
　　这不算奇怪，因为南京城里已经刮起这股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