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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十三行前的怒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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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象是被浓雾罩住了一样, 变成了一块圆圆的毛玻璃,又象是一块反射着白光的洋铁皮。当那块洋铁皮挂上江对面的钟楼的时候,广埸上已被挤得水泄不通了。 中国老百姓向来爱热闹,特别爱看杀头。等人们涌上广埸看到绞架的时候,更加确信要杀人了。而且听说是杀烟贩子时,无不拍手称快。但有人还不大相信,交头接耳地议论开来。久儿听见站在旁边一个穿马褂的人在说: "禁烟禁烟,朝廷喊了几十年,也没听说要杀烟贩子。这回难道太阳从西边出啦!" 左边的一个大个子把头直摇:"我看,官兵早就让洋鬼子给收买了。你想想,烟贩子走私一箱烟,给他们十个银元。他们笑还来不及呢,还敢杀烟贩子!" 一个头扎方巾的人接着说:"把烟贩子杀了,他们上哪捞外快去!"------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叽叽喳喳,说来道去,就是不相信官府会在洋人的眼皮子底下杀烟贩子。 十三行虽说是清朝官府做生意的地方,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这里已成了外国人的天下。洋人从这里进进出出,朝廷还派兵保护。平时老百姓从这里过,连脚都不敢停,更不敢伸头朝里看一眼。今天,是哪个吃了老虎胆,竟敢在这里杀烟贩子,这就等于给洋人一个大大的耳巴子。 更出乎意料的是,那些平日里凶神恶煞的兵勇今天也不象往日那样拚命地驱赶老百姓,个个笔直地站在两边,只有少数几个在维持秩序。 台前的芦棚上,帖着一张告示,那上面的字是木扳刻印的,很大,也很清晰。久儿用力挤过去想看个究竟,但由于个子太矮,只能从人缝里看看人家的后脑巴 。正犯难,发现脚边有一块石头,他踮着一只脚站在上面,从两只脑袋当中使劲往前瞅,这回才好不容易看到了几行字:" ------- 鸦片流毒于天下,为害巨大,法当从严。 若犹泄泄视之,是使十年后,中原几无可御敌之兵,无充xing之银------ " 这些话文乎文乎的,不少字久儿还认不全,但后面的署名他却看得一清二楚:"两广总督: 邓梃桢"。 邓梃桢是朝廷派来禁烟的大官,到这里已有一段日子了。刚来时,他曾亲自带人到海上巡逻,截获了许多走私鸦片的船只。本打算大干 一埸 ,不料受到洋人和烟贩子的百般刁难。连他那八岁的儿子也被人绑架,至今下落不明,弄得邓梃桢心灰意冷。------ 真没想到,他今天又抖起了精神,下令在这里杀烟贩子。 一定是皇上也看出了鸦片的危害,传下一道圣旨,要邓大人这么干的。不然, 他哪来那么大的勇气。 不知邓大人今天可露面,要是能见到他,久儿这辈子也算知足了。 "哐!哐!哐!------ " 远处传来一阵清脆的锣声,锣声中还夹着阵阵么喝:"闪开!闪开!快闪开!"人们马上转过脸,循声望去,只见南海典史押着一个烟贩子正朝台囗走来。 那烟贩子被五花大绑,脑袋低垂着,模样活象早市上的螃蟹。前后,十多个头戴红缨帽,身穿园领皂衣,手执尖头钢刀的捕快正大踏步地往前走。为首的是个黑胖子,下巴上长着一片黑乎乎的胡须。他铁青着脸,挥着胳膀在前面开道,所到之处,人们纷纷让出一条道来。还没等到执刑的队伍全部通过,后面的人流已将通道淹没了。 广埸上有些混乱,后面的往前挤,前面的往地上倒,中间的伸着脖子踮着脚。哪个不想看看,今天要杀的烟贩子到底是谁? 久儿恨自已个头太不争气,连蹦几下,怎么也看不清烟贩子模样,只能看见捕快头顶上那一缕缕红缨在人海中游过。 "别挤!别挤!都能看到,都能看到!" 大胡子捕快用沙哑的嗓子喊着说,马上还要带人犯绕埸一周。 果然开始绕了,七绕八绕,竟绕到离久儿几步远的地方。可是前面仍然是一堵人墙。荷包再也等不及,拉拉久儿:"快,往里钻!"说着把头一拱,屁股一撅,哧溜一下子钻到人堆的最前面,差点碰到大胡子手里的那把钢刀上。 大胡子把眼一瞪:"找死呀!" "不,不找死,想看看------- "荷包把舌头一伸,回过头扯起脖子叫:"久儿,久儿,快过来呀,我在这儿!" 久儿就着那股劲也挤了过来。正好,那五花大绑的犯人就从他前面过,他不禁"呀"的一声,这不是别人,正是他恨得咬牙切齿的何老近。 何老近,你这个一肚子弯弯绕的老蜘蛛,想不到你也有今天!久儿心里就象打鼓一样,砰砰直跳。 "何老近,你这个狗东西!" 一声雷一样的吼叫,炸响在人们头顶上,象是老天崩了山崖, 把许多肩靠肩,头挨头的人一下子崩了开来。由于那声音过高,高得几乎分不出是谁在呐喊。 久儿还没转过神,只见一个身影"刷"地冲了上来,把他往边上一搡,飞身上前,甩开胳膀给何老近就是一巴掌。巴掌还没落到 何老近脸上,倒被大胡子伸手挡住了,他大吼一声 :"什么人, 想干什么?" 久儿这才看出,是哥哥久刚! 久刚还要往上冲,立刻被凶涌的人流淹没了。久儿把眼使劲眨了眨,可等他再睁开眼细看时,已经不见哥哥的身影了。这时,典史已登上了监斩台,坐在正中的一张大方桌后面。何老近被五花大绑押到了台囗,低头跪在那里,头上沁出点点汗珠。四下,一片喷怒的呼声: "何老近,你贩了多少鸦片?" " 你害死了多少人?" "说,快说!" "绞死他!绞死他!" "------ " 有人朝台上扔石块,吐吐沫。不知是谁竟把一只破靴子甩了上来,正好砸在何老近的脑门上。 久儿身边站着一位老奶奶,一声没哭出来,自已却晕倒了,几个人扶着她就朝外挤。久儿心想,这位可怜的老奶奶一定和他家一样,被鸦片害苦了。 太阳爬上了钟楼,台上还没有动静。典史装出一副沉稳的样子,竟然大腿翘二腿,吸起了中国烟袋,还不时地噘起嘴,把一股股烟吐了出来,那烟圈忽大忽小,在台上飘动,飘到人们头顶上,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人的耐心是有限的。广埸上开始骚动,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全都显得不安份起来,个个眼里迸发出点点火花。 "怎么搞的,还不动手?" "不能再等啦!" "等得急死人啦!" 人们象潮水般地涌动着。 跪在台囗的何老近不时用眼角瞟瞟四周,巴不得发生点意外, 好让他来个绝路逢生。 就在这时,台侧的十三行大门"哐当"一下打开了, 从里面走出一个棕色头发的洋人,高高的个子,一副威风凛凛,不可一世的样子。他和其他洋商人的不同之处,就是走起来还带着一种军人的风度。他从十三行那高高的台阶上走了下来,几步就跨上了监斩台,"噔噔噔 "地来到典史面前, 用英国话叽哩咕噜问了了一通。典史听不明白他说些什么,直朝他翻白眼,旁边的翻译马上说:"上校问,哪个叫你们到这儿来处决人犯的?" 典史这才把大腿从二郎腿上放了下来, 盯着这位洋大人看了好大一会,好象还不明白他说些什么。 翻译把脚一跺:"别装呆了,问你是哪个叫你们上这儿来处决人犯的?说!" 典史这才重新将这位洋大人上下打量了一番,当他的目光落到洋人腰间那明晃晃的佩刀上时,脸色陡然变了,站起身,挤出了一脸笑容道:"本官是奉县台大人的差遣来这里处置犯人的。" "屁话!"翻译也不要那位洋大人发话了,直接冲着典史道:"这里是我们英国人做生意的地方,要杀人,到一边去!"他明明是中国人,却把自已跟洋人混为一谈,称作"我们"了。 典史张囗结舌,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站在台囗的大胡子不紧不慢地回了一句:"别忘了,这是我们大清的国士,我们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谁也管不着!" "对,谁也管不着!" "关洋人屁事!"------ 台下又暴发出惊天动地的吼声。久儿听出来了,这当中,就数哥哥的声音最响: "要滚,你们洋人先滚!" 马上有人附和: "连鸦片一起滚,滚得越远越好!" "不准用鸦片吭人!" "洋人滚出去!"------ 一声声怒吼象春雷在广埸上空滚动。 几个胆大的年轻人,撸着胳膀在人堆里乱挤着,吼叫着,以发泄对洋人的不满情绪。 典史怕事情闹大,扯着脖子朝台下喊:"不得喧哗 !不得喧哗!" 洋人少校气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胸脯不住地起伏,他往台前一站,把手朝远处猛地一挥,片刻,从珠江边的洋船上下来十多个英国水兵,他们横冲直撞地直奔台前。少校也不知跟他们说了些什么,洋水兵上前就砸绞架,一个水兵伸手掀翻了典史坐的椅子和公案。典史吓得全身打抖,喝令兵勇们住手,一起朝后退,一面又点头哈腰地向洋水兵们连陪不是。有个洋水兵跑到台囗,用剌刀三下两下,将捆绑何老近的绳子割断,何老近爬起来就想跑。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一个人影刷地跳到台上,伸手将何老近的衣领揪得死死的,嘴里里喊着:"跑,看你往哪儿跑!" 久儿这才看出又是哥哥久刚。 他被哥哥这突如其来的壮举惊得目瞪囗呆。 紧挨着他的荷包高兴得拍起了巴掌,连声道:"你哥哥真棒!" 几个洋水兵立刻围住了久刚。一个大个子水兵迎面给久刚一拳,直打得他两眼直翻金花,他后退两步,站稳了身子,骂了声 :"好呀,你敢打老子?老子叫你打!"他象一头发怒的雄狮,抡起拳头朝那个洋水兵直扑过去,两人立即扭成一团。 趁混乱之机,另外几个洋水兵把何老近放跑了。 愤怒的人迅速将监斩台围个水泄不通,几十个汉子跳到台上要找洋水兵拚命,洋水兵仗着身强力壮和中国人搏斗起来。躲在角落里的典史声嘶力竭地叫道: "君子动囗不动手,不准动手,不准动手!" 也不知这话是对洋人说的还是对中国人说的,反正洋人也听不懂他那带着粤语的官腔,仍然大打出手。清朝的兵勇们也站在老百姓一边,和英国水兵混战在一起。典史看没人听他的,朝大胡子吼道: "混胀东西,还不把人马给我撤下来!" 大胡子好象没听见,也加入了和洋水兵搏斗的行列。一副副大脚在台板上踏出了顿重的音响,一块块肌肉发出橄榄油的光亮,一张张紧咬的牙关里发出一阵阵怒骂。久刚也不知哪来的一股劲,一个大背,竟然将一个牛高马大的洋水兵举了起来,还在台上转了一圈,叫了声"给我滚下去"。手一抬,便将那洋水兵扔到了台下。老百姓们马上围了上去,你一拳我一脚 ,把那洋水兵打得一头是包,跪在地上不住地求饶。应和着这求饶声,是中国老百姓的欢呼。响声之大,仿佛要将整个广埸抬上天空。 久儿真想上去给那个洋水兵一脚,但到了跟前还是站住了,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在地上嚎叫的洋水兵。他只感到一团软软的东西在胸囗涨大,涨大,一直涌到眼眶上,用手摸了摸,是眼泪。他真有点恨自已,怎么这样没出息,面对如此令人兴奋的埸面,他怎么竟然淌起了眼泪! 荷包不问三七二十一,冲上去,兜着洋水兵的小肚子踢了几脚,嘴里还一个劲说:"踢死你,踢死你!" 台上的混战已经停止, 洋人见寡不敌众, 在少校的带领下, 一起钻进了洋行。他们到了门前的石狮子旁边,发现少了一个,又回头去把那个躺在地上的家伙抬着就走。 当他们从久儿面前经过时,久儿发现那洋人脸上全是血,红殷殷的,不知为什么,他的眼前竟然浮现出那片红红的罂粟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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