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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巷深处吆喝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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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过鲁迅先生的《故乡》,我被他真挚的故乡情结深深打动,自然也勾起我对故乡的无限眷恋。 我的故乡在洞庭湖滨资水下游的一座具有湖乡特色的江南小镇。尽管现在已发展成一个具有中等规模的繁华都市,但解放前,那不过是一个小镇。 小镇虽小,但据县志记载,却是从秦代起开始建制,是座历史悠久的古城。至今在旧城里还残留着一段厚厚的青砖垒成的古城墙,同它一起流传下来的,还有三国时期许多脍炙人口的传说和鲁肃堤、诸葛井、马良湖等诸多古迹。三国志里那个彤脸长髯的风云人物关云长单刀赴会的故事,就发生在这里。在故乡东门口的资江边上,有一个麻石垒成的渡口,就是关云长当年渡河赴会的碧津渡。因此,过去在城里就有几座气势恢宏的关王庙,长年香火不断。 故乡就伴着那些动人的传说留在我的记忆里。绕城流过的玉带般清澈见底的资江,沿江婉蜒十五华里的麻石长街,傍河而建的高高的吊脚楼,河里停泊的邵阳、新化、安化顺流而下的舰艇般伟岸的毛板船,及逶迤江面十数里的竹木排,还有麻石街上挤挤挨挨林立的店铺,经年香烟缭绕的九宫十八庙,还有如北京王府井、南京夫子庙般出名热闹的大码头。每年正月十五闹元霄的五彩花灯,特别是那气势宏伟的虾子起拱——这一切就像一部书页发黄的历史书,越翻越让人难忘。 世事沧桑,人生碌碌,成年后一直忙于生计,无瑕念旧。待到退休以后,才有了清闲,可以像六月六老婆婆晒红绿那样,翻箱倒柜地独自翻阅记忆深处的故乡。故乡有太多令我遐想的地方。记得小时候,我最喜欢穿着有铁钉的木屐,在麻石街上跑来跑去,中意地听着铁钉敲击麻石的脆响,哗,哗,哗,哗,那简直是最美妙的音乐。还有,我们常常结伴到清亮的资江河里洗冷水澡、钓游皮子鱼,在码头石缝里捉螃蟹,看螃蟹咕嘟嘟吐泡儿。但给我印象最深的,是那些纵横在大街之间的深深的小巷,还有小巷深处的吆喝声。 古城,小镇,深巷,多种商贩手艺人穿行其间,时时响起各种吆喝声,成为故乡一串特有的音符,也是家乡一道特有的风景。那些各行各业不同的吆喝,就如同戏剧的各个流派一样,均有着自己独特的风格。有的高亢,有的悠扬,有的婉转,在古城的舞台上,那是一支具有地方特色和无限魅力的交响乐。在我的心中,它并不亚于贝多芬的《第九交响曲》。 谱写着这首乐曲的并非音乐大师,他们都是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劳作者,他们并不想哗众取宠,不过是用他们独特的音韵,朴素无华地招徕着顾客。因此,他们的吆喝一般都简要鲜明,有的不过是两个字。 你听,一个黑脸黑手的汉子,一头挑着带风箱的小火炉,一头挑着个装家什的竹筐,路过每个墙洞门口,会突然吆喝一声:“补锅——唉”,原来是个补锅匠。 一个肩上挎着篾丝圈儿,手里提着个脏布袋的粗人,把脑袋伸进大门里,猛地吆喝一句:“箍桶——”你要是没提防,还以为是个什么重物“咕咚”掉到了地上呢。 那挑着竹筐瓦钵的汉子老远就喊一声:“甜酒啵——”有喜欢恶作剧的孩子就会一声接一声跟着喊“甜酒泼——甜酒泼——甜酒泼了罗!” 还有那走村串户的阉鸡客,只要吆喝一声:“阉鸡呀——”好热闹的孩子就会蜂涌而至。只见阉鸡客残酷地把一只半大的雄鸡按在地上,用锋利的刀子在鸡的腹腔上划一道口子,然后用竹弓子撑开,掏出把钩子伸到里面,很利索地勾出一颗带血的小圆球。那小鸡朴楞着翅膀从他手下挣扎出来,惊魂未定地尖叫着跑了。 我小时候觉得最亲切的,当然是一位须发均已染霜的卖糖的老爷爷。人还没出现,老远地就听到一声宏亮的吆喝“糯米——丝糖罗——”,那声音就像他的糯米丝糖一样柔和圆韵。随之,空气中就会飘逸着阵阵好闻的桂花香气和丝丝沁人心脾的糯米丝糖的甜味儿。于是,孩子从各自的门洞里涌出来,里三层外三层,把卖糖的爷爷围个水泄不通,然后眼巴巴地看着他从温热的糖锅里,捏起一块黄澄澄的糯米糖,在手里几拉几扯,象变戏法一样转眼就成了白白的丝糖,再拌上炒熟的黄豆粉,那种丝糖进口就化,香甜可口,直沁心脾。谁要吃上一次,准一辈子难忘。我现在已年近古稀,仍忘不了童年时吃过的糯米丝糖。有一年回到家乡,我曾四处寻觅,遗憾的是再也见不到糯米丝糖的踪迹。唉!算算时日,想老人早已作古了罢。 还有一位卖汤圆的中年汉子,胖胖的,弥勒佛一样的笑。他晃悠悠地担着带炉子的汤圆挑子,吆喝起来像唱歌一样:“桂花糯米——汤圆罗——”那悠扬的腔韵极富音乐的旋律。听到那喊声,自然会想起在汤锅里上下翻腾的白生生亮眼的汤圆,盛到碗里冒着腾腾热气,筷子点一下,软软的涌出来夹心的糖汁儿,那香甜气味简直让人心醉。还没吃,喉咙里早伸出一只小手来。 至于在炎热的夏日里,骄阳似火,空气沉闷。耳边响着单调的蝉鸣,让人感到莫名的烦燥。可突然,从巷口的光亮里走来一位头顶荷叶的农村姑娘,她脸上满是灿烂的阳光,臂弯里挎着一个竹篮,只听一声:“菱角菱米噢——”用不着剥一颗红艳艳水灵灵的菱角,就感到了荷塘的清润扑面而来,顿时驱走了身边的暑气。 当然,给我深刻印象的还要数那个修伞的宁乡客。他操着带鼻音的典型的宁乡口音,一路吆喝着:“顿洋伞——雨伞——么”那抑扬顿挫的高低旋律,特别是那往上扬的“洋”字和“雨”字,还有最后一声干脆利落的休止,更加有了音乐的韵味。 还有那个肩扛凳子的磨刀汉子,在深巷里不时冒出一句“磨剪子哟——镪菜刀——”以致后来看到京剧现代样板戏《红灯记》里的那个磨刀人,我就会感到特别亲切,进而联想起小巷里的磨刀人来,并会让我无端地猜想着,小巷里的磨刀人,会不会也是个接头的地下工作者哩? 在众多的吆喝声中,最具特色的还是那位卖刷把的婆婆。她身材干瘪瘦小,但小小的胸腔却蕴藏着巨大的能量,她吆喝一句:“买——刷把的——啵——呃”竟可以响彻半个古城。她的喊声不只高亢有力,重音突出,而且巧妙地运用了颤音和花腔。尤其是当圆滑宛转的拖音极具韵味之时,她会恰到好处地嘎然而止,不由人想起白居易在《琵琶行》中“曲终收拨当心划,四弦一声如裂帛”的意境。我有时会感叹上天埋没了一位音乐天才。要是在今天,她唱一首《黄土高坡》,怕也不会比田震逊色的。 在我的记忆里,小镇的各种吆喝声,还夹着各有特色的音响,至今仍萦绕耳际。那卖糯米丝糖的老爷爷,就有一面碗口大的小锣,敲一下会发出脆脆的旦旦声,就像京剧中丑角登场时敲打的乐器。听到那“旦旦”声,我自然想起嘈杂的有着高高木墩凳的五芝园戏院,想起那些在台上哼哼着没完没了的红脸、黑脸、白脸,还有那逗人笑的三花鼻。修伞的宁乡客手里有一串前后重叠的铜片儿,挥一下,就发出“哗哗哗”的脆响,很让人想起数着银光洋的快意。还有算八字的满瞎子,由一个孩子牵引着。小孩子不时“当”的一声,敲着一块光亮的圆铜片。他自己却悠悠地拉着自制的二胡,摇头晃脑地陶醉在那如泣如诉的曲调里,似乎在诉说着他辛酸的人生经历。最为奇妙的是他的琴声能说话,有人喊声算八字,他就会用琴声回答:“呃——哪个——来了”。我常常因为好奇那会说话的胡琴,跟着他跑上几条巷子,竟至忘了吃饭,让妈妈“小祖宗呃”地满街喊。每当夜幕降临,在古城那空旷的夜空中,还不时会响起卖饺子的梆声,“梆——梆梆——”听起来那么古朴,那么遥远,又感到那么亲切。卖饺子的是位白白净净,长得像书生一样的伯伯。他做的饺子,鲜得让人吞了小舌子。我常常为那美味的水饺馋得口水沾湿了枕头。 故乡小巷深处的吆喝啊,它曾经那么让我神往。虽然过去了几十年,它却像一首隽永的乐曲,长留在我心灵深处,常常勾起我无限的乡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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