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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张军调到初一(3)班并与林树成了同桌之后,好像很多难题都迎刃而解了,比如每堂体育课,或是每天下午的课外活动,只要天气晴好,林树自己又愿意的话,张军都会背着他去操场,再也不用张丽文去操心这些事了。 当然,几乎所有学校的操场都是这样的,光秃秃,连根凳子也不会有。因此,张军总要费点心思,努力在操场边找一个妥贴的地方,再搬来石头或砖块,让林树坐得既安全又舒适。 将林树一切都安排好之后,他自己才跑去上课,或者打球。 为此,他可没少挨体育老师的批评,怪他磨磨蹭蹭的。他也不管,硬起头皮,我行我素。 中场休息时,他又会跑到林树身边,陪他下盘棋或者聊聊天。 而这时候,张丽文也总会蹦蹦跳跳地跑过来,从衣服口袋里摸出口香糖,或者一块巧克力,一边递给林树,一边说: “来,阿树,给。” “咦,怎么没我的?”张军跟她开玩笑。 “你啊,得叫一声姑才给。” “去去去,世上还有你这么不怕难为情的?” “哟哟哟,世上还有你这么不讲礼貌的?”张丽文笑着反诘。 这么一吵,好多同学便围上来看热闹,窘得张军直想挖个地洞钻进去。 而向兵却厚着脸皮往前凑:“张丽文,我叫,我叫怎么样?” “才不要你叫!” “哟,这世上真的很不公平耶!有的人让叫他不叫,我想叫却又不让我叫……” “叫叫叫,叫你个头!” “好,美女,我闪,我闪先,这总行了吧?” 向兵哪是张丽文的对手,这不,一急,网络语言都用上了——“我闪先”,就是我先快快走开的意思。 “我闪先,我闪先!”坐在地上的林树也学着向兵的腔调说,还做出想努力站起来的样子。 张丽文乐了,张军乐了,围着看热闹的同学也乐了,大家笑作一团。 阳光,蓝天,白云,美少年,笑声——这世界是多么的美好啊! 然而一到星期天,尤其是放假的日子,对林树来说可就不那么美好了。 因为一放假,妈妈上班去了,他一个人待在家里,真的是太寂寞太清静了,除了黑猫,家中就再没一个会喘气儿的。没人说话,更没有玩伴——所以他不喜欢放假。 他喜欢天天上学。一到学校就热闹了,虽然不能跟大家一起玩,一起疯,但起码有热闹可看,有同学可说话。 更何况,现在有阿军全天陪在身边,一点都不会感到孤单了。 他的那点心思,虽然没跟阿军说过,但阿军是感觉得到的:阿树虽然行动不便,一天到晚安安静静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说话也是轻声细语的,文弱得像个性格内向的女生,但骨子里的他同一般的男同学一样,还是很喜欢玩,很喜欢热闹,也很喜欢哈哈大笑的。 所以,除了天天上学放学去背他,即使是星期天,阿军也总是一有空就骑自行车去镇里,到阿树家去陪伴他。 电玩的热情很快过去了,象棋也不能天天都下,所以张军得不断地开动脑筋,想出新的玩法,比如为了让阿树活动活动,他想出了在家里打羽毛球的办法:两人在客厅里各坐一角,一个发球,一个接球,对打。地方太小了,一不小心就会把羽毛球打到对方的脸上、头上,这时就会高兴得哈哈大笑。打乒乓球呢,就只能对着墙壁打了,球从墙上弹回来,瞅准机会也可大力“抽杀”,而且两人也可记分,看谁能打多少回合不落地…… 如果有什么热闹好赶,比如镇上来了马戏团啦,文化馆里有篮球赛啦,阿军都会从家里赶来,背着阿树一起去看。 实在没有什么好玩的节目的话,阿军也会用自行车带着他,去郊外到处走走,呼吸新鲜空气。 有天下午,阿军跑到他家里,见他一个人枯坐着,不大开心,便提议说:“我们去看火车怎么样?” “到火车站去吗,那太远了,怎么去啊?” “不用,就到我们村子旁边的一个小山包上,在那里可以望见铁路,我小时候常去玩的。” “那我也上不去的。” “没事,有我呢!” 说完就真就带着林树去了。 先骑车,到了山脚下,张军将车子锁了,背上林树就往山上走。 这可不是背个小孩子啊,挺大的一个小伙子背在背上往上爬,到底是有点累的。但一到山上,坐下来四处看看,心旷神怡的,就什么都忘记了。 那天的天气也真是很好,两人并排着坐在山顶上往前方一望,山下的平原就像一张地图一样,可以清晰地望见那上面流淌着的弯弯的小河,一畦一畦地点缀着绿色的菜园和稻田,真像一幅油画,美极了。 张军喘着气,默默地望着,而林树在一旁则已经禁不住地发起感慨来了: “啊,大地,你是多么的开阔!河流,你是多么的安静!而我,已经有很久很久很久没能来看望你了……” 张军听罢哈哈一笑,说他:“咦,你什么时候变成诗人了?” “对,我一到这山上就想写诗,只可惜不会写呢。” “你刚才‘啊’的一声,就是诗歌朗诵的开始嘛。” 是啊,眼前的一切,多像一首诗:蓝天白云,微风拂着少年的面颊,一切是那么的惬意。一会儿,又有随风传来的空中鸽哨声,时近时远地来到他俩的耳中,恍如来自太空的仙乐般,陶醉得他俩闭了嘴,一边静听,一边抬头仰望,寻找着鸽群的踪影。呵,真有鸽群闪闪飞过来了呢,近了,近了,在蔚蓝色的天空背景衬托下,都能看清阳光下缓缓扇动的双翼了。鸽群飞过之后,鸽哨的声音也随之而来,由弱到强,一会儿就到达了他俩的头顶,紧接着是高低参差的和声,随着鸽群的飞去而渐渐减弱,直至消逝。 两人像是都听得傻了,半天没有吱声。 “好听吧?”过了好久张军才开口说了一句。 “好听。真好听。” 林树像是在思考着什么,过一会儿之后问张军: “你说,为什么我们先看到鸽群飞临头顶,要过一会儿才能听到鸽哨的和声呢?” “谁知道,风吹的吧?” “不对,老师不是讲过的,声速和光速是不一样的嘛,光线在空中传播比声音快多了。” “哦,怪不得眼睛看见了,声音还没传到。” “这鸽子是谁养的呢,真好!” “是我们村上一个上海退休工人养的。那个老头最有意思了,养鸽子,捉蟋蟀,什么都玩。最神奇的是他养的一只八哥,会学说人话,‘你好!’‘再见!’什么都会说。客人如果得罪它了,还会骂‘他妈的’哩。” “哈哈,真的啊?” “当然真的罗,不信以后我带你去他家看看。” “好啊。唉,要是我家隔壁也有这样一个老爷子就好了,跟他交个朋友,该有多热闹啊。” “也有麻烦事的,到时候鸽粪拉得你家院子里到处都是,你妈还不得天天练习跳高啊!” “嘿嘿,也是。还是这样远远看着听着最美。” “就是嘛。” 后来他们转了一个方向,从小山上往西边望过去,就能看见火车了。 两条铁轨,蜿蜒着往前方伸展着,看不到尽头。铁轨上面,则不时有火车开过来,开过去。客车很漂亮,速度也快,呜——叱哩咔嚓叱哩咔嚓,一晃就过去了;如果是货车,就显得很沉重,速度也慢得多,一长串黑乎乎的车皮,像蛇一样缓缓地游过去。 阿树是坐过火车的。 一列客车开过来了,他会告诉阿军:这是从上海(或杭州)到滨海的城际列车,每隔一二小时就有一趟,很准时的。一会儿又有一列客车轰隆轰隆地开过去了,阿树就会说这是从我们滨海到上海(或杭州)的城际列车,几年前他妈妈带着他去上海看病,就是坐着这趟车去,又坐着回头车回来的。阿军还没坐过火车,更没去过上海,于是阿树就跟他详细描述火车的“高级”,说在火车车厢里,人是可以来来往往的,还有人来推销吃食和书报杂志,很热闹的。然后又说上海这座城市可真大,一出门就会迷路,他妈妈带着他去找医院,可真没少吃苦头。医院找到了,那些名医一个个别看头发梳得锃亮,戴着金丝边眼镜,却不会治我的病,我妈妈拉着我,都给他们跪下来啦,他们还是说治不了治不了……唉,妈妈每去一次上海,总要难过好些天,我真恨自已啊,我真不该到这个世界上来的啊…… 说到这里,阿树的心情就突然一落千丈了,阿军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两人就这么坐着,总要沉默好长一段时间。阿军这时候就在幻想着,如果自己就是那座上海大医院里的大夫,就一定先要让阿树住在最好的病房里,然后天天给他吃药打针…… 不一会儿,轰隆轰隆,又一列火车开过来了,这回是一列货车,浑身那个黑!大约是装了一车的煤炭吧,运到发电厂去的。这回是阿军有话说了,他说他爸爸打工的地方,离那个大发电厂很近,所以他看见过那里面的大烟囱,好高好高啊。于是就说起了电厂和电,接着说到电子,说到原子以及原子核的裂变,再说到太阳黑子,说到《时间简史》,说到大科学家霍金——这方面阿军就不如阿树懂得多了,他就静静地听阿树说。平时,林树因为坐着没事,就将发下来的《科学》课本从头至尾都读完了。读完一遍还不过瘾,于是就又去找了好多好多课外书来看。他说他最崇拜霍金,情绪不好的时候,只要翻开画报,看坐在轮椅上的霍金,看那个怪人在怎样地歪着脖子微笑,自己的心就会慢慢地平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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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6号,林树!” 女助手的喊声一落,那个被唤作林树的患者就由一个男人背着,进了“疑难杂症”科的办公室。 办公室里黑咕隆冬的,只有一个眉目不清的医生站在那儿。听到喊声,那医生掸了掸白大褂袖管上的灰尘,随后将双肘往办公桌的玻璃台板上一支,开始问诊。 “你叫林树?” “是的。” “1992年出生的?” “是的。” “你腿上的这个病,得了有几年了?” “好几年了。” “动过手术没?” “没有。” “吃过药没?” “吃过很多。” “那为什么还不见好?” “这要问你的啊,医生。” “哦,对对对,你是来看医生治病的。现在我是医生,你是病人。” 那个背林树来瞧病的男人一直黑着脸站一旁听着。他听半天也感觉着不着调,脸上的肌肉扯来扯去,显然有点莫明其妙,还有点愠怒:怎么,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滨海将他背到上海,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化大价钱挂了个专家门诊的号——照挂号处墙上的介绍,这个名叫张军的医生刚从美国留学归来,他的指导老师得过诺贝尔医学奖,水平高得不得了的,怎么看起病来说话颠三倒四老不着调,还有点神经兮兮的? 他简直有点忍无可忍了,于是开始亲自上阵与医生对话。他用手指点了点摊在玻璃台板上那本厚厚的病历,说: “请你先翻翻他的病历,再问诊。我们是来看病的,不是来听故事的。” “他的病历?不用看,不用看的。他的病我清楚得很,不就是重症肌无力吗?连他的血液化验结果我都能背得出来的,不信你听听:肌酸激酶:20156.00IU/L,正常参考值是在38.00—222.00IU/L之间,拿这个值与上限222比,高出了差不多有100倍,对不对?” “那你刚才搞七廿三,问他动过手术没,吃过药没,白白浪费时间干什么,讲故事啊?” “哎哎哎,你这位先生,怎么这样心浮气躁的?这样子对身体不好的。我与患者聊天是有目的的,拉近与患者彼此之间的距离嘛,有助于深入了解病情嘛。医患关系应该是平等的,亲切的,懂不懂?有的医生盛气凌人,没看病先将病人吓出病来了,这是不好的,我们老师一再强调,一定要拿病人当亲人,一定要……” “好好好,你是个博士,我说不过你。我刚从里面出来,脾气肯定不大好,你小心就是了。” “什么刚从里面出来?里面是哪里?” “里面就是监牢里。” “这么说你就是林树一直在找的爸爸?” “是啊,这有什么奇怪的,进去归进去,老子总归是老子,儿子总归是儿子,这改不了的。” “对的对的,我知道林树也是一直在找他爸爸的,这回找到了,他一定很开心的,这对疾病治疗也很有好处的,真是太好了太好了。来来来,先不忙看病,先拿一瓶香槟酒来,我们开香槟庆祝一下。” 说话间,那位美丽端庄的女助手果然拿了瓶香槟酒来,卟一声,打开,一人倒上一杯,说声“干杯!”大家就都把杯中的酒都喝干了。 “你这个人,长得很像林树的。啊不,是林树长得很像你的,这就叫遗传,懂不懂?我们前辈,谈家桢院士,就是研究遗传出名的。” “什么遗传?看我的身体,棒棒的,坐多少年牢出来也是腿脚灵活,怎么不传给他?别说了,还是抓紧时间看病吧。” “对对对,我们抓紧时间看病。林树这病,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一切包在我身上。这样,我开个住院单,让他在我们医院住上一个月,吃药,打针,保证让他健健康康的回家去读书,读完中学读大学,读完大学读硕士,读完硕士读博士,将来当个科学家。林树的理想是当个比霍金还厉害的科学家,对不对?” 张军说得口干舌燥,谁知林树的爸爸却一点不买账,他上来一把揪住张军的白大褂,说你这个超级大骗子,骗了我们多少年也治不好我儿子的病,真是不知道马王爷头上三只眼,今天我就要让你瞧瞧我的厉害……边骂边伸出蒲扇般的大巴掌,啪一声打了过去…… 只听“哎唷”一声,张军从床上直滚下来。半天才醒,自已也不知道怎么会睡在地上,一定是昨天背着阿树登山累了,睡不踏实了。 他起立,伸伸腿,弯弯腰,自我感觉一切都好。再揉揉眼,让自己彻底从梦中醒来——想想也真是奇了,怎么会做这么个梦?是阿树跟他讲了他的病吗?是啊,与阿树在一起的时候,自已是多么希望就是个专治疑难杂症的神医,一下就能将他的病彻底治好啊! 重新在床上睡下,却再也睡不着了,于是又仔细回想了一下那个奇怪的梦,梦境中的细节像放电影一样又模模糊糊地重现出来了:那个戴眼镜的文弱书生,可不就是自己天天背着的林树?还有那位“美丽端庄”的女护士,也很是面熟,好像就是自己班里的女同学。再仔细一想,哦,对了,不就是那个常爱缠着自己的张丽文么?怎么会在梦中见到她,而且让她当了自己的亲密助手呢?这么一想,不禁脸上有点发热,这有点太不好意思了,明天没法与林树去讲这个梦了。 还有一点也很奇怪,怎么带林树来看病的不是他妈妈王梅阿姨,而是他那个从未见过面的爸爸呢? 而且梦中的那个男人,其眉目长得还真的跟林树一样呢。 他知道阿树很想他爸爸,虽然还只跟他说过一次,但留给他的印象却很深。 林树的爸爸会在哪里呢? 还记得那天是在阿树的家里。作业写完了,他们俩又抱着那只黑猫开始了闲聊。他帮阿树分析,说可能也去深圳特区打工了,说不定还当了老板。当了老板就很忙的,就顾不得这边的家了。也可能是一事无成,仍旧像在这边一样,口袋里没钱。俗话说人穷志短,马瘦毛长,口袋里没钱的人也不会想到这边的家的,因为不好意思嘛。还有一种可能是……说到这儿他就赶紧刹车了,因为怕说出来让阿树生气。阿树也像是心知肚明,没有追问,谁知自己藏在心底的东西,做梦却会做到的,真是奇了。 他在心里说:阿树爸爸啊,不管你这些年一个人在外面混得怎么样,都要想着回家来啊,你要知道,阿树是多么地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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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香玉在生气。 真的,张军妈妈孙香玉这些日子一直在生气,生她儿子的气! 照理说,像她那样的家庭,用单位里同事夸她的话来说,那真是“安定得像铁蛋”一样,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没有一处不妥贴的,还有什么气可生? 爷爷、奶奶身体很好,享受劳保,就住在隔壁,自炊自烧,凡事根本用不着她这个当儿媳妇的伸手,倒是反过来还能帮她看家护院,防火防盗——这一点,当今社会,第一重要。这个问题解决了,自己在单位上班,尽管是早出晚归,也一点都用不着担心了。 丈夫,在外打工十余年,多年的媳妇熬成婆,现在据说也已当上了工段长,手下管着二三十个工人,再不必出大力了。再说他这人生性老实忠厚,平时烟酒不沾,一点不良嗜好都没有的。挣钱虽然不多,但俗话说“会赚不如会积”,一年到头总也有二三万积蓄,过年时会悉数交到她手上,然后陪她去信用社存好,以备将来供儿子上大学,为老人送终——百姓人家,见天考虑的,不就这么些个民生问题么? 儿子张军——唉,要说生气,这气还真生在这个讨债儿子的身上了。 但天地良心,说阿军是“讨债儿子”,还是近两个月的事。儿子是好儿子,长得虎头虎脑,身强体壮。虽然不像人家少年大学生那么的天才,那么的聪明,但癞头儿子自中意,在孙香玉眼里,阿军无疑是天底下最完美的儿子。 他喜欢打篮球,爱运动,在村里朋友多多,这一点她这个当妈妈的可说是无条件的支持。一到儿子可以骑自行车的年龄,她就为他买了辆捷安特,外加头盔,手套,全副武装。儿子爱下棋,她就为他买了两副象棋,一副装书包里,一副摆在自己家的客厅里。儿子迷上了篮球,她就为她买了只篮球,将气打得足足的,随时可带到小学操场上去打。后来当得知儿子在村里当了那支主要由外地民工子弟组成的“草根篮球队”的队长时,她是既高兴,又担心,因为她唯一管得紧的,是儿子的身体,总是怕他累着,怕他饿着。农村人有一个朴素的观念,说是小孩如果在长身体时累过头了,就会僵掉——用农村里的习惯用语,那叫“脱力”了。少年脱力,将来弄不好会会成为“僵果佬”,永远别想长得壮长得高。 所以,儿子出门打球的时间一长,她就会去球场上找,而且不管是在比赛还是在练习,她都会立逼着儿子回家,休息吃饭。 还有,最担心的一件事是小时候的儿子自说自话,偷偷地下河去游泳。一得着情报,她就会肩一根晒衣服用的长晾竿,赶到河边,像赶鸭子那样立逼着将儿子赶上岸,再押回家。 而在球场上,老实头的儿子有时候倔脾气上来了,会当场与妈妈顶牛: “妈你别烦,我们正比赛呢!” “比赛也不行,你已经打了一上午了。” “没有,刚才我们是在练习,比赛是10点钟才正式开始的。” “骗我,你们这是第二场了!” 愣头青张军显然不知道细心的母亲已经将情况调查得煞煞清爽了,所以就一时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最后只能妥协,在母亲的坚持下,宣布比赛暂停,下礼拜再战,然后打发草根队的队员们回家。 一场篮球赛打一个礼拜,可说是天下奇闻,绝无仅有。但在固执的母爱面前,它却发生了,而且发生得毫无商量余地。 别说是在外面打球,即使在家里,她的这一种爱,也是表现得淋漓尽致,有时甚至显得有点“自私”。 张军奶奶爱发挥余热,退休了也不闲着,天天搓草绳,积到一定数量就卖到渔船上去,挣点零化钱。她退休前,就是在村办绳网厂里搓草绳的——不过那时厂里有搓绳机,她的工作就是将一绺绺的稻草均匀地喂进搓绳机的进口,然后转动的机器就会将两股稻草搓成长长的绳索,再卷成一筒一筒的,卖到船上去。 退休回家后,机器没有了,她就又回到最原始的办法上去,用手将两股稻草搓成绳。 金黄的稻草干爽喷香,一拿到手上奶奶似乎就又回到了年轻辰光,感到浑身是劲。然而,干爽喷香的稻草有一个致命的弱点,那就是十分粗糙。机器是钢铁做的,只会越磨越亮;而手是肉做的,两手一搓,三两下就会将手皮磨破。 因此,自古以来,搓草绳之前就有一道工序,那就是先得将一小捆一小捆的稻草用一个大大的木榔头捶过。一边捶,一边喷水;捶过以后的稻草显得很柔软,搓起来就不再磨手了,而且搓成的草绳,也显得特别光滑。 奶奶一个人捶草,一边用右手举起木榔头一下一下地捶,同时得用左手不停地翻动放在磉墩上的稻草捆。这当然很吃力,效率也低,何况奶奶年纪大了,做这道工序就有点力不从心了。小张军看见了,就会马上跑过去抢奶奶手中的木榔头,说:“奶奶,我来帮你捶,我有劲。” “好啊,我家阿军长大了,会帮奶奶捶草了。”小孩爱听大人表扬,奶奶这么一说,他就更来劲了,用双手举起木榔头一下一下地捶着,奶奶则只需用双手握着稻草捆,一下一下地翻个儿。 祖孙俩配合默契,一捶小半天,嘻嘻哈哈的,好一幅和谐的农村家居图景啊! 然而,有时候,还没等一捆稻草捶好,就被孙香玉发现了。于是,就会适时地从隔壁传来她的呼唤声: “阿军啊,快回来!” “我帮奶奶干活哪。” 做这种活,对小孩子来说,无疑也是一种很好玩的游戏,所以他是越捶越来劲,头上都开始冒汗了。而妈妈的呼唤声显然也提高了8度,显得不那么从容了: “阿军,你还不死回来啊!” 儿子怕了,只得往家跑。 张军回家后见妈妈正坐在房里的床头边默默地流眼泪,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是怯怯地移步到妈妈跟前,说: “妈妈,你肚皮痛啊?” “没有,妈没有。妈……” 没等把话说完,就一把将儿子搂在怀里,慢慢地替他擦去头上的汗水,半天才轻声说: “儿子,你听不听妈的话?” “听啊。” “那,你以后别去帮奶奶捶草了,好吗?” “为什么呢,那挺好玩的啊。” “你小孩不懂的,我也不跟你说。反正,以后帮奶奶做别的可以,就是不许你去帮奶奶做这个,听见了吗?” 张军想,不做就不做,我玩别的还不行吗? 自此之后,他真的再没去帮奶奶捶过草。 奶奶呢,可能是真的年纪大了,也不再搓草绳去卖了。 长大一些之后,他就懂了,知道母亲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自己好——虽然有时候做得有点不近情理。 懂得之后,自己就慢慢地学会如何“避险”了。 比如刚学会骑车,就总想骑,而且想骑到大路上去。 但又掌握不好方向,迎面有一棵树,心里想的是:躲开它躲开它!但手上一拧车把对准的正好是那棵树的方向,结果是笔直地朝它撞过去,撞过去,咣当一下,连车带人跌进了路边的水沟。 车把歪了,衣服全湿了,怎么办?爬起来,先看看前后左右,还好还好,一个人都没有,也顾不得身上的伤痛赶紧扶起车子,用双腿将前轮一夹,再用双手将车把扶正。如果掉链子了,那就更麻烦,弄提满手油污,洗干净了才敢回家,偷偷将衣服换了。 这事情要让妈妈知道,那可不得了了,因为她会发挥无穷想象,甚至会想到:要是前方开过来的是一辆汽车,那儿子不就没命啦?这样无穷想象的结果,就只能取消儿子骑自行车的资格了! …… 就这样,处处小心着,自己一直念到小学毕业,好像也再没有发生过让妈妈特别担心特别生气的事儿。所以妈妈总爱在邻居和单位同事那儿夸自家的儿子,说我们家的阿军是如何的懂事,不用大人操半点心。 也难怪单位里的同事说她福气好,丈夫顾家,儿子听话,日子过得再舒坦不过。 可是,自从儿子上镇里的中学念书之后,情况就起了变化。 尤其是近段时间来,她简直有点掌握不住儿子的行踪了。 首先是早晨上学。以前的儿子虽然也天天催她快做饭,最后一口饭还没咽下就像救火兵似的背起书包就出门。现在的儿子呢,早晨根本就不与她照面了。总是天蒙蒙亮就起床,然后胡乱洗刷一把就背书包推起自行车出门了。 连他们家隔壁的一位老爷爷也奇怪死了,说:“阿军,人家教书先生还没起床呢,你这么早去做啥啦?” 她也问过儿子,为什么天天都要这么早去上学? 儿子说:“上早自习啊!学校要早点名的,可严格了。” 又说:“我喜欢到街上吃早点,省得你为我做早饭,你也可以多睡一会。” 她想:也对,中学生么,功课当然要比小学重一些。 她又想:唉,古人老话讲得对啊:有秧不愁长。你看,儿子一上中学,就变得懂事多了,还知道疼妈妈了。 于是就给足早餐钱,鼓励他吃饱吃好。 再之后,她又发现,儿子晚上回家也很迟,几乎是天天自己下班到家做好晚饭后也不见他的踪影。 她将他堵在屋门口,问道:“为什么这么晚才回家,哪里疯去了?” “在学校写作业呢,写完才回来的。” “乱讲!家庭作业家庭作业,不是回家写的作业嘛,在学校写什么呢?” “题目很难,要大家讨论的啊!妈,你先让我进屋嘛,我肚子都饿瘪了。” 有时候说:赛篮球去了。 有时候说:班级里有活动,开主题班会,城里人爱说话,人人都发言,叽哩呱啦,说起来刹不住车。 有时候说:去同学家玩了,下了两盘棋,不知道天黑了。 有时候说:老师找谈话了,她过几天说要来家访,你作点准备吧。 弄得他妈妈先慌起来,说:我准备什么,我准备什么?又说:你们老师是男的还是女的,年轻的还是年老的? 老妈一紧张,儿子就像泥鳅一样滑脱了。 但他妈还是放心不下,听单位同事说,现在城里有许多小朋友迷恋网吧,通宵不回家,没钱玩了就去偷,好好的小孩就走歪道了——听得孙香玉心惊肉跳的,有一次她还请了假去街上各家网吧进行了一次地毯式的搜索,结果当然是一无所获,回到家里却发现儿子没吃饭就歪在床上睡着了,真弄得她哭笑不得。 后来她又跑去问村里的其他同学,看看儿子究竟在做什么。 当然,首先找的是张丽文。 张丽文这丫头,在家干活也是一把好手。孙香玉找到她时,她正在吭哧吭哧地搓衣服,身上系着花围裙,双手沾满肥皂泡。 “丽文,你放学到家了,怎么没见我家阿军回来呢?” “阿军啊,我也没看见他,可能去赛球了吧?阿姨你别着急,他打完球就会回来的。” 她又去问另外几位同村同学,有说是看见他在同学家与别人讨论作业的,有说是被班老师叫走了的,有说是去打篮球了的,有说是还在教室里写作业的,虽然说法各种各样,但儿子做的却仿佛都是好事正事,尽可以让她这个当妈的放心的。 见实在问不出什么,就只能满腹狐疑地回家了 腰酸腿疼地走到家,却发现自家那个“讨债儿子”小祖宗又在她之前到家了,正一手掀起食罩一手在乱抓桌上的小菜往嘴里塞呢。 看他这样子气就不打一处来: “小赤佬你干什么去了,这么晚才回来?” “你干什么去了做完饭煤气也不关就出门了?” “谁说我煤气没关,我明明关好了的嘛!” “你还不信,去看看水壶,都烧漏了。” “真的假的?” 赶紧跑厨房去看,好像问题也没那么严重。回头再跟儿子算账,火气就没那么大了: “还不是为了你,天天放学这么晚,弄得我都神经衰弱了。对了,你说你到底做什么去了?” “你说我做什么去了?” 原来张丽文待阿军妈妈一走,立即就摘掉围裙擦干双手,跑到村口去等张军——还真让她等着了,于是一把抓住了张军的车把,说你快下来下来,不好了,你妈妈正在满村子找你呢!张军知道张丽文是不会乱说什么的,却不知道同村的另外几位同学会说什么,心里没底,所以就索性来了一个反诘。 谁知这一反问还真让他妈妈一时无话可说,但心中的气却依然没有出尽,所以就只能干坐着生闷气了。 “妈,你这个人怎么会这样啊!跟你说,以后不许你再到我同学那儿去查问我的事儿了,否则会让人家怎么想?好像我犯了什么错误了似的。你喜欢你儿子有问题啊?” “没规矩的东西,怎么教训起老妈来了,啊,还有,你怎么知道我去找你们同学了?” “哼,人家早告诉我了。” “好啊,原来你们都是连档码子啊,我怎么这么苦命,养个儿子什么忙都没帮着,反而还找气受啊……” 说张军与同村同学都是“连档码子”,好像事先有个什么约定,这实在是出于张军妈妈的猜想。其实是完全没有这回事的。只是,张军从小与村中的这些小伙伴们玩在一起,大家都知道在大人面前怎么互相保护的。张军帮助林树的事,他们都知道。他们也晓得,在这些个事情上,父母亲出于对孩子的溺爱,一般都是很“自私”的,所以,自始至终,张军的这些同村同学,都非常自觉地为他保守着那个秘密,这倒是真的。 孙香玉的秘密行动一下子就被儿子揭穿了,只能自我安慰,算了,儿子长大了,总有管不住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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