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向兵朝张丽文扔了一张纸条。 
　　张丽文一目十行地看完，当即将它交给了班长胡汉平，说：“你看看你看看，向兵的杰作！” 
　　胡汉平还没来得及看，胖子郭槐早已一把将那纸条抢了过去，并且抬抬眼镜，学着《武林外传》里吕秀才的口气朗　诵起来—— 
　　子曾经曰： 
　　一年级的小鬼二年级的贼， 
　　三年级的帅哥没人追， 
　　四年级的美女一大堆， 
　　五年级的情书满天飞， 
　　六年级的口哨朝谁吹？ 
　　教室里顿时轰堂大笑，有一女同学还接过胖子的话头，说：“朝张丽文吹！朝张丽文吹！” 
　　这让张丽文非常恼火，她立马冲到胡汉平面前大喊： 
　　“你什么意思嘛？有你这样当班长的吗？” 
　　“哟哟哟，关我什么事，你去问大m，是他抢去念的嘛！” 
　　向兵趁机帮腔，说： 
　　“就是嘛。这只不过是人家从网上下载的一首顺口溜嘛，送给你玩玩的。哪像你，动不动就告诉班长，告诉老师，还当自己是小学生啊！” 
　　说了半天，还是人家有理了，气得一向伶嘴俐舌的张丽文无话可说，坐在凳子上干生气。 
　　只有张军和林树，静静地坐在位子上，相视一笑。 
　　转眼之间，张军调到初一（3）班并与林树坐同桌这件事，已经过去快有两个月了，悄无声息地。 
　　说“悄无声息”是有道理的，因为在初一（3）班，林树本来就像是个局外人，不管教室里闹得沸反盈天还是紧张得喘不过气，他始终是安安静静的，一派与世无争的样子。张军呢，一来是个从农村来的新生，二来又是个生性内向的人，好像天生就与林树是一对，所以也不会闹出什么太大的动静。 
　　当然，这样的安静，这样的“与世无争”，只是表面现象，实际情形却并不是这样的——如果班级的人心像一架精细的天平，那末，这架天平，目前却正在慢慢地向着他们俩倾斜。 
　　首先感觉到这一点的，不是别人，正是班长胡汉平。 
　　想当初，他刚当上班长时，那是怎样的一种情景啊！全班同学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是他与班主任刘老师商量，一个个地挑选班委、小组长、课代表的人选名单，凡是被他点到的人，个个都眉开眼笑，表示要跟他一起努力，将班级工作搞好。那时候，他感觉全班同学的心都是向着自己的。那是一种多么美好的感觉啊，如果套用一句广告语来说，那真是“味道好极了！” 
　　然而，好景不常——自从张军调到3班并与林树坐了同桌之后，这味道就开始慢慢地变了。 
　　因为，几乎是从早上一上学开始，同学们首先看到的，是那个黑小子背着眼镜儿，一格一格地沿着楼梯走上来。三楼哪，每走上一层，转一个弯，就得喘一口气，然后再一格一格地往上登，再转弯……然后是经过长长的走廊，走进教室，走到中部的倒数第二排，先将眼镜儿放下，让他在座位上坐好了，然后自己再往后走，绕过最后一排，来到自已的位子前，放好书包，坐下来。 
　　其实张军长得也并不黑，只是因为常打篮球，脸色要比同龄的男孩健康一些，但不知为什么，在班长胡汉平的心里，他一直是将这个新调来的张军叫作“黑小子”的。 
　　但不管是黑小子也好白小子也好，张军天天背着林树上学的这个形象，已经深深地存进在每一个同学的脑海中了。 
　　一般地说，人心总是向善的，自己不一定去做某一件好事，但在没有什么利害冲突的前提下，必定会对做好事的那个人产生好感。 
　　这对胡汉平无疑是个挑战。 
　　首先是张丽文，作为文体委员，原先当然是应该围着他这个班长转的。现在呢，一天到晚开始围着张军和林树转了。 
　　当然，据说她与张军在小学时就是什么“三同”，现在则又成了新的“二同”（就差没有坐同桌），再说又是他的什么“姑姑”，关系当然非同一般了。 
　　但好像又不单单是这一些。 
　　还有其他的一些女同学，因为同情林树，转而也就对帮助林树的张军有了好感。尽管张军是农村子弟，土得掉渣，老实得要命，学习成绩又一般，根本不是自己的竞争对手，但班里有那么多同学——尤其是一帮女同学——明里暗里对他表示好感，总令他不大舒服。 
　　于是他分析：为什么会这样？ 
　　这原因太简单了：不就因为天天背同学上学放学么？ 
　　同情弱者，肯帮助同学，当然会令旁人感动的。 
　　但以前的同桌刘小民，也帮了林树好长时间啊，大家怎么就没对他有多少好感呢？ 
　　可能是：刘小民是在应付差事，而农村来的那个黑小子张军却在付出真情。 
　　更何况，刘小民没坚持下来，半途而废了。 
　　如果照大m郭槐的说法，那就是：“子曾经曰：好事一定要做到底。”刘小民只做了一小半，当然不稀奇啦。 
　　对，这才是最关键的。那么，这回轮到张军了，他会不会也来个半途而废前功尽弃呢？ 
　　他得找人问问。 
　　也别说胡汉平人小鬼大，思想复杂。大凡人处集体，就必定会有亲疏，会有矛盾，会有妒忌。 
　　王家镇也开起了一家肯德基店，而且就在英才中学的旁边。 
　　店面不大，生意却是出奇的好。因为装潢现代，且日夜灯火通明，所以就成了林家镇一景，尤其是一些小朋友都喜欢来这里过生日。 
　　这一天放晚学后，又有四位男女中学生进得店来。着白衬衣系红领结的服务生以为他们是来过生日的，就将他们领到了楼上，这里比较安静。 
　　其实不是的。他们不是来过生日，而是来商谈一件大事的。 
　　也不是来商谈什么班级工作之类的大事的，而是为了打一个赌。 
　　设赌局的双方，来自同一个班级，但身份却完全不同。 
　　怎么个不同呢？ 
　　你看：一方是班干部，以班长胡汉平为首，学习委员刘小民随之。 
　　另一方是“民间代表”向兵，“林黛玉”叶苏苏随之。 
　　向兵家里有钱，大约是从小营养品吃太多了，所以鼻子下面早早的便有了胡须，说话的声音也吭吭的，像只小公鸭，平时喜欢与女同学周旋，尤其是漂亮女同学。 
　　叶苏苏呢，却正好相反，脸白白的，像是不大有血色；说话声音细细的，还小心眼，所以也难怪给了她一个“林黛玉”的绰号。 
　　就如张丽文与张军曾经是“三同”，那叶苏苏与向兵也堪称“三同”：毕业于同一所小学，同班，又是同桌。叶苏苏可能是自小跟向兵跟惯了，进了中学又被分在同一班，虽未能坐同桌，但那情分却毕竟与众不同，所以她是很看重那种处处受到向兵“呵护”的感觉的。只是用她心里的话来说，向兵这家伙也太有点“重色轻友”了，上中学后一看到活泼漂亮的女生张丽文，就开始转向了。 
　　也实在难怪向兵的啊，要知道，一颗颗少年的心是多么的炽热与敏感，所以当一个真正的美少女走进人群之中，是会让男孩子们立时感觉到空气的变化，从而因受到心理上的压迫而窒息得说不出话来的。男孩们初识张丽文，差不多都须经历这么一个过程。只是这个过程不必太长，因为只要她一开口说话，或者接触时间一长，尤其在领教过她的干爽泼辣和那一股子侠气之后，就马上会知道她原来并不是一个骄傲的公主，而只是一个既美丽又好玩的女生，于是那些男生们就特别愿意围着她转了。而像向兵那样的富家子弟，更像是马上就被人家的美丽与阳光所吸引，变得不再喜欢叶苏苏那样娇小柔弱的林妹妹式的女同学了，转而去讨好张丽文。而且是张丽文越骂他，他越要去讨好她。这真让叶苏苏气得都要“吐血”，并且决心要与张丽文“誓不两立”，而且还包括与张丽文的“三同”铁杆朋友张军，也要与他“誓不两立”，尽管人家张军既没得罪她也没伤害她。反正她不喜欢他，也看不上他。平时不正眼瞧他，虽然坐的是前后桌，扭头就能看到他。但即使看到了，也只给他白眼，不给他笑脸。 
　　这当然令班长胡汉平很高兴，觉得全班同学中顶数叶苏苏“立场坚定”，始终与自已一“国”，所以不论有什么事都愿意叫上她。因为是非正式会议，所以叫向兵去通知。向兵放学后一说，她连一个“什么事”都未问，就兴冲冲地跟着人家来了。 
　　四人坐定。东西当然是向兵去楼下点来的，谁让他有钱呢。鸡翅、汉堡、薯条、蕃茄酱之类，外加一人一杯可乐。 
　　叶苏苏说：“我要雪顶咖啡，不要可乐！” 
　　向兵说：“去去去，有吃就好了。人瘦得像排骨，还挑食！” 
　　一句话说得叶苏苏差点流眼泪，心里想：这要是张丽文向你讨，你还不赶紧屁颠屁颠滚下楼去买了来！ 
　　胡汉平说：“叶苏苏吃白食还嫌咸淡，是不好，但向兵也不用这么凶嘛，尤其对林黛玉，态度更要好一点，叶苏苏你说是吧？” 
　　叶苏苏说：“还是班长好，班长这话我爱听。” 
　　刘小民猛吸了一口可乐，差一点呛着，本想说一句什么，这时就只能白着眼，朝向兵看。向兵说：“看，看什么？我又不是黄、黄晓明！” 
　　这里又有一个“典故”：原来林黛玉式的叶苏苏，却是刘德华的铁杆粉丝，平时开口闭口，总是黄晓明长黄晓明短的，所以向兵话没说完，她就又跳起来，说：“班长你看，向兵他又……” 
　　胡汉平拿出大班长的派头，摆摆手说：“行了，我们不斗嘴了，我问你们一件正经事。你们猜猜：我们班的张军，天天背林树上学放学，能坚持多久？他会一直背下去吗？” 
　　向兵说：“可能会。” 
　　刘小兵没说先脸红了，迟疑了半天才说：“我看……不大可能。” 
　　向兵急起来，一急就说不成调：“怎、怎怎怎么不可能？你以为人家像、像你啊。人家可是农民子弟，有的是力气，再说城里又没有其他朋友的！” 
　　这一席话说得刘小民的脸又红起来，但他仍坚持说：“那他也有父母啊，他舍得，他爸妈可能不舍得呢。” 
　　这个理由，倒是成立的，因为人家刘小民有切身体会嘛——想当初，他对爸爸妈妈反对他天天去背林树上学放学的那种无情的做法简直是“恨之入骨”，但禁不住妈妈眼泪的洗刷，他只能放弃了。只是，心里对林树，却一直存有内疚之情。张军出现之后，好像肩上的千斤重担，终于可以彻底放下来了，所以是着实轻松过好几天的。但后来一看到周围同学赞赏的目光，心里马上又不是滋味，颇有点失落的感觉，好像原先这些都应该是属于自已的，但现在却被那个农村上来的小子抢去了风头。也许正是出于这种微妙的心理，所以胡汉平旧事重提，让他又再次想起了当初的那一幕，而且很快又用自己的经验，将这个问题的关键归结到了张军父母的身上。 
　　胡汉平说：“他家离镇子远，他爸妈未必会知道。” 
　　叶苏苏说：“对啊，他爸妈又看不到这些的。” 
　　刘小民说：“一天看不到，两天看不到，时间长了，总会知道的。到那时，你看吧……” 
　　胡汉平明知故问：“会怎样？” 
　　刘小民说：“肯定会反对的呗。” 
　　话说到这里，场上4个人的观点开始明朗：胡汉平嘴上不说，但心里是认同刘小民的，属于“动摇派”。向兵是“坚定派”——他的“坚定”倒不是出于对张军这一行为的赞赏，只是想对胡汉平和刘小民们来一个小小的对抗。他这个人喜欢唱反调，你要往东，他偏要往西，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我是一个有个性的人！” 
　　为了最终证明谁对谁错，向兵提出了一个颇为荒唐的办法，这个办法可能是向他爸爸学来的：遇到双方争执不下的问题，就打个赌，看最后谁输谁赢。 
　　他说：“好吧，那我们就来打个赌，如果张军那傻小子一直背下来了，算我赢！” 
　　叶苏苏说：“还有我。” 
　　“好的，我们俩。” 
　　刘小民说：“赌什么呢？” 
　　“肯德基，老地方，还是我们四个人，全套圣、圣诞大餐！” 
　　胡汉平说：“好，一言为定！” 
　　四个人同时伸出右手，到餐桌中央一叠，就算“确定”。 
　　当然，人家胡汉平不愧为班长，办事周全，反正谁都知道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没有必要闹得纷纷扬扬，让全班同学都知道，所以临走又叮嘱了大伙一句：“这是我们四个人的秘密，谁也不许洩漏，知道了吗？” 
　　“知道了！” 
　　哈哈，这回好了，我们的初一（3）班，前有张军的庄严一诺，后有向兵的玩笑一赌，真是有热闹好瞧了！ 

2

　　文体委员张丽文遇到了一个难题，从来不发愁的她这两天也变得心事重重了。 
　　什么难题呢？ 
　　要说起来，这件事本来与她是一点关系都没有的：既不是考试成绩上不去，也不是有谁在欺侮她。都不是。论学习嘛，她在班里虽不算拔尖，但也稳居中上游，不愁的。要说谁敢欺侮她，那用她的说法，可能这个吃了豹子胆的家伙至今还没生出来。 
　　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班里要成立篮球队，准备参加校内篮球联赛。这种事，班主任刘老师是不会管的，谁让她是教语文的，大学中文系毕业，又读了硕士，让她写篇文章去发表，写首诗去参加朗诵会，编一台小戏让同学排演好了去参加文艺演出，问题都不大。而组织什么篮球队去参加学校联赛，那可是杆面杖吹火——一窍不通了。 
　　所以，当张丽文跑去向她请示时，为了说清这件事，先就费了不少口舌： 
　　“刘老师，学生会体育部通知说今年的篮球联赛要开始报名了。” 
　　“什么联赛？我们不参加。” 
　　“啊呀刘老师这可不行的，那帮男生要有意见的。” 
　　“行啊，那你就去报个名呗。” 
　　“球队呢，我们班还没球队，怎么报名？” 
　　“球队？去叫‘八一队’‘万马队’什么的来比赛呀！” 
　　“哈哈，那可不行的，要我们自已组织的才行。” 
　　“就是嘛，你去找班里爱打球的男生商量着办好啦，这种事不用来找我。” 
　　哈哈，权力彻底下放，张丽文不知该高兴还是不高兴。 
　　班级里爱打球的男生？班里本来就有个自发形成的球队，有十来个人组成的。他们之中有一个天然的“领袖”，就是大块头郭槐。因为郭槐体胖力大，个子也高，所以在球场上没人叫他名字，都叫他“大m”。张丽文知道，在物理学上，m代表质量，胖子质量大，质量大惯性也大，所以郭槐在球场上横冲直撞，没人敢阻拦他——谁都怕被这个大m一家伙给撞飞了。所以，只要大m一球在手，左冲右突，总能成功上篮得分的。行，那就先找这个大m商量一下。 
　　郭槐这人，别看在篮球场上横冲直撞，说起话来却又挺爱学吕秀才的那一套，酸文假醋的。张丽文一找他，他就咧开大嘴笑了，说：“咦，你今天怎么想起找我来了？子曾经曰：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我是不是得小心点儿啦？”张丽文可不是叶苏苏，她当即反戈一击：“你少跟我来这一套，我今天可是有正经事跟你商量的。” 
　　“那好，有话快说，有‘第十六个英文字母’快放！” 
　　第十六个英文字母？ 
　　张丽文毕竟是从农村来的，对这种曲里拐弯的口头语还不怎么熟悉，所以一下子就被闷在了那里，只得一边曲起手指头数英文字母A、B、C、D一边想对答的招儿。当她终于数出第十六个英文字母竟然是“P”字时，脸就不禁红了，跳起来就想去拧郭槐的嘴，郭槐则赶紧逃，一边逃一边说：“哎哎哎，君子动口不动手，好男不跟女斗，好男不跟女斗……” 
　　一直追到三楼走廊尽头，张丽文站住，说“行了，别跑了，再跑就跳楼了。你站那儿，我跟你说事儿。” 
　　“啥事儿？” 
　　“班里要成立篮球队，正式的，以后要去参加校内篮球联赛的，你看都找谁？” 
　　“男子还是女子？” 
　　“你这才叫‘第十六个英文字母’话！当然是男子篮球队罗，女子还找你这种大块头当队长啊，除非是瞎子！” 
　　“嗳嗳嗳，你这是明显报复。行了，不说了，是男队是吧？那算你找对人了，班里爱打篮球的男生多的是，随拣拣好了，他们都听我的。” 
　　“行了行了，你这个骄傲的家伙，还越说越来劲了。不跟你多说了，反正你抓紧，搞个十个人的队员名单，球队叫什么名，也要想好。” 
　　这个大m，玩笑归玩笑，干活还真利索，第二天就把名单送到了张丽文的手上。球队的名字也起好了，还挺别致的，叫“奔腾”，意思是“万马”队的小弟，将来要争取去接“万马”队的班的。 
　　哈哈，谁都知道，“万马队”大名鼎鼎，队长名叫王什么的，粉丝成百上千。他们小小的一支班队，居然想傍着堂堂的“万马”队，真是吹牛不嫌腰疼。 
　　这且不去说它，一看名单，张丽文的火气就上来了，因为从上到下，又从下到上，全找遍了，也找不见张军的名字。 
　　气得她，几乎扭着郭槐的耳朵，一把就将他拉到了三楼走廊的尽头上。 
　　“你当这个‘奔腾’队的队长是吧？” 
　　“是啊。” 
　　“为什么队员中连向兵、刘小民那些打球爱偷懒的家伙都在里面，却没有张军？我了解他，他爱打篮球，小学时就是我们那边一支草根篮球队的队长。” 
　　“那是野鸡球队，只会冲冲杀杀，技术含量很低的。” 
　　“谁说的？” 
　　“我说的。” 
　　“你！行行行，以后再找你算账。你先说说，他怎么不行？” 
　　“农村小学出来的嘛，没受过专业训练啊。你看他那三步上篮的动作，像端个洗脸盆似的端上去，两腿还那么一劈，难看死了。” 
　　“喂喂喂，你说话注意点，农村来的怎么着？我也是农村来的哪！再说即使就那样将球端进篮球筐了呢，难道不计2分？” 
　　“得分也让人笑话。” 
　　“还有什么？” 
　　“还有他不懂新规则，比如运球时用伸展的前臂或手去阻止对方队员抱球，这是犯规的，说他也不听。” 
　　“这些都可以在今后训练中改进的嘛！” 
　　“哼哼，你这叫假公济私、任人唯亲，对不对？再说了，他要照顾同桌，成天背来背去的，哪还有时间和心思参加我们练球？向兵也说了……” 
　　“向兵说什么了？” 
　　“向兵说他也就是背背林树的料。他不是有的是力气吗，林树也的确很困难，那就让他好事做到底，打球的事就让我们来做好了！” 
　　张丽文沉默了。很明显的，他们这是把林树的存在看成累赘了，把张军的行动看成是傻瓜才配做的事了，她还有什么话好说？ 
　　放晚学回家，在村口等了半天，东张西望的，一见张军骑车过来，便忙不迭地噔噔噔跑上前，一把抓住迎面而来的那辆自行车的车把，义愤填膺地跟张军说了这件事。 
　　张军听完却只是淡淡一笑，说：“这有什么，我可没你这么傻，会把他们当回事。如果为了参加球队而让我放弃阿树，更是休想。” 
　　“什么，你还说我傻？真是把我的好心当成了驴肝肺，我看你才傻，起码没一点男子汉的血性。” 
　　“你怎么知道我没血性？你去告诉你那支班队，好好练，下次我会率领我们的‘草根’队来挑战，不打他们个落花流水才怪！” 
　　“咦，那你是代表我们班队还是民工子弟学校队？再说人家还是小学。” 
　　“你看你看，又犯傻了吧？人家今年也已开办初中班了，小河南他都是中学生啦！还有，奥运会都要在北京开了，还说我代表谁，讲点奥运精神、体育精神好不好？” 
　　这一说，又把我们的文体委员张丽文给说糊涂了，她急赤白脸地一推张军： 
　　“好你个小张军，怎么狗胆包天的，敢教训起你老姑来了——好了，以后再不管你的事了。” 
　　这一推，好大的劲儿，差一点没有将张军连车带人推倒在地。 

3

　　说归说，其实张军还是很在乎班级篮球队的。一到课外活动时间，他便会装得像个没事人似的，常常背着林树到篮球场上去看看“奔腾”队的练球。 
　　郭槐当然是有点“技术含量”的，比如他将他们“奔腾”队的10个人分成两小队，一主一副，举行比赛——用他的说法，赛球就像打仗，必须“在战争中学习战争”。 
　　显然，主队的人将来是要上战场的，而副队只是陪练，将来参加学校比赛，那5个队员也只是作为替补队员，坐冷板凳的。 
　　看着看着，张军就发现了他们的弱点：一是战斗力不强，队员们站在场上眼里只盯着球，不见球不动弹；一见球就蜂拥而上，连本队队员之间都会抢夺，夺到球就想三步上篮，动作固然漂亮，但命中率并不高。二是好内讧，爱互相指责，尤其是向兵，球衣球鞋一身名牌，说话喉咙又响，只听见他在一个劲儿地骂人家“臭球，臭球！”自己则常常当“主要（支腰）”队员，手支着腰站在球场上等别人将球传给他。 
　　看得多了，林树也看出了问题，告诉张军说：什么“奔腾”队，既不奔也不腾，只用两个字就能概括：一个字是“懒”，另一个字是“贪”。“懒”就是战斗力不强，不想跑，跑不快；“贪”就是配合差，一心想自己拿分，不管三七二十一，抢到球就往前冲，三步上篮，个人出风头。 
　　张军和林树去找张丽文，为了班级集体的荣誉，希望她去“整一下球队的风”。张丽文听完，甩甩马尾辫，一脸无奈地说：“这帮刚腹自用的家伙，哪肯听我的！”林树纠正她说：“是‘刚愎自用’，不是‘刚腹自用’。”张丽文脸一红，说：“管他是钢币还是铜币，反正不让这帮小子吃点苦头，他们是不会服的。阿军，我现在倒真想让你们的‘草根’队来跟他们赛一场，最好打他们个落花流水，煞煞他们的威风。真的，什么时候你联系好了，我去替你们下战表！” 
　　张军笑笑说，再等等。 

4

　　张军没去找“草根队”， “草根队”所在的那个民工子弟学校的“懂事长”大叔却上门找他来了。 
　　那是在张军家。“懂事长”大叔熟门熟路地往他家客厅的沙发上一坐，就与他聊起天来。 
　　他跟张军说：“常听我们学校篮球队的队员讲到你，真是久闻大名，久仰久仰！” 
　　张军发现，人一上了中学，大人看他们的眼光就变了，好像不再将他们看作小孩子了。不过让大叔说“久闻大名”什么的，也实在有点别扭，想这位大叔看样子一定是出门时间长了，说话的口气就变了，于是他也跟着与他的那位大叔客气起来，说：“大老板跟我这么客气做什么，是不是同意为草根篮球队买球衣啦？”大叔马上用双手一推，说：“不不不，这事慢慢来，慢慢来，现在学校经费紧张，老师们要办图书室我都没答应。” 
　　说了半天，张军终于听明白了，“懂事长”大叔是想邀请他担任校外辅导员，给低年级的小朋友们讲讲故事，鼓鼓劲——因为民工子弟学校处于初创时期，一些小朋友的家庭经济条件又不太好，所以普遍产生了厌学情绪，只想回家玩，不想念书。 
　　“你是我们村出去的中学生，又认识住在村里的很多民工子弟，所以，由你来给他们现身说法，讲读书故事，他们肯定能听得进去……” 
　　张军哭笑不得，心想这个“懂事长”大叔真是穷怕了，大约是没钱请名人专家来讲演，竟会想到请一个中学生去给小朋友“现身说法”，这也太搞笑了。但一下子也不知怎么回答他才好，因此只好望着他的这位颇有点传奇经历的大叔，眯眯笑。 
　　嗨，要说起这位绰号“懂事长”的大叔老板，那可真是笑话一箩筐——原来他也是张家边村的村民，要是细细排起来，还是张军爸爸远房的姑表兄弟，张军要叫他大叔的。这位大叔有点文化，又能说会道。有点文化又能说会道的人注定不会太安稳，所以早早的就离开了张家边村，出外去闯荡，据说到过广东、海南，有一阵老板也当得蛮大了，后来却又被人骗了一家伙，损失了不少家财，还被人家打断了三根肋骨，这才心灰意冷，只得“叶落归根”，回到了老家张家边村。 
　　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在张家边村，他还是最富的。自己有一点家底，再加充分发挥他能说会道的特长，再加扁着一个脑袋，脑袋上又像长着小葱似的理着笔直的短发，所以如果穿着一身黑衣服的话，从背后望过去真像一支黑杆的扁笔——就这样子去城里到处游说，很多民营企业家却都被他的诚意所感动，纷纷入股办学——当然他的股份最多，所以就理所当然的成了这所学校的董事长。民工子弟小学很快办起来了，还为她起了个很文气的名字，叫“草根学校”，意思是这所学校学生的家都是一些无职无权的外来民工，典型的草民，草民的子弟，自然就是“草根”罗。还有，他也注意到，现在外面一些媒体的宣传，都很关注民生，关心弱势群体，所以别看“草根”很土，其实很吃香，文化人尤其开口闭口也带上“草根”二字，以显示其人民性，所以他认为“草根学校”这个名字是很有文化的，很现代化的。 
　　“懂事长”这个外号，也是他自己起的。那还是在草根小学的开学典礼上，当着全校师生，还有不少因学校由政府有关部门批准正式挂牌而受到邀请前来祝贺的嘉宾——教育局领导、兄弟学校校长、本校全体董事——的面，他首先为自己的那个董事长的名头正名，说他只不过是个有点懂事的“懂事长”，而不是可以被人家叫做老板的那个“董事长”。这个“懂”，是一个懂事的“懂”，以前自己吃没有文化的亏，一分钟可以相信一个人，十分钟可以签下一份合同，因为不懂事，所以就被人骗，被人打。现在我懂事了，尤其懂得教育的重要了，所以就成了个懂事的人了，要说这所学校的董事长，我看最多也只能算是有一点点懂事了的“懂事长”吧？ 
　　七“懂”八“懂”的，与会的人们听着他那稍微有一点点拗口的话，个个哈哈大笑，从此，大家也就有点敬佩这个既有点扁头又有点懂事的“懂事长”了。 
　　凭着张军对这位懂事长大叔的了解，知道他不是在开玩笑——现在都时兴请名人来讲课，那是要化大价钱的，作为一个懂事的董事长，他要努力化小钱办大事，所以这件事情还真得认真对待才行。因此，张军考虑了几分钟之后就回答他说： 
　　“大叔，你的意思我明白了，我替你推荐一个人来讲，他肯定比我更合适。” 
　　“谁？” 
　　“我的同学，林树。” 
　　“哦，讲来我听听。” 
　　于是他就简单介绍了一下林树的情况。 
　　谁想这位懂事的“懂事长”一听，眼睛都亮了，当即以拳击桌，“咚”的一声，像是一记敲定，说：“好好好，你这个创意好！就这个礼拜六，你把他带来。” 
　　消息很快传遍了草根学校。 
　　最兴奋的，莫过于草根球队的全体队员了，因为张军是他们的队长，林树是他们的场外指导和记分员。 
　　“懂事长”办学没经验，但他有一个“小车不倒只管往前推”的精神，这不仅表现在克服办学的种种困难上，也表现在“遇事往前推着走”的工作方法上。 
　　比如这个学校，如果办学头一年有一年级，那末第二年就会有二年级，第三年就会有三年级……这么一直往前推着走，与张军同龄的草根球队队员们如小四川、小湖南等人现在就是七年级——也就是初中一年级——的学生了。 
　　所以，他们这个学校现在已经不叫民工子弟小学，而改名叫民工子弟学校了。 
　　当张军骑着自行车带着林树到达时，草根队的队员们一拥而上，要把林树背到大教室去。 
　　张军将自行车交给小四川，让他停到车棚里去，又劝阻大伙儿说：“行了行了，你们快回去上课去，别让懂事长批评你们一顿，这位林树大哥哥我来背。”又说：“今天我们可不是来打球的，是学校邀请林树来讲课的。” 
　　这一说，小四川他们个个肃然起敬，连连冲林树竖起了大拇哥。 
　　第一次见面，是在草根学校的食堂里。 
　　来听的都是一二年级的小朋友，有好几百个呢，个个头上戴顶小黄帽，头颈上挂条红领巾，再配上红扑扑的一张张小脸，看过去真是一片的暖色，生气勃勃。在旁边巡视的，是他们的班主任老师。 
　　最有意思的是写在黑板上的一排美术字： 
　　热烈欢迎英才中学大哥哥！ 
　　张军和林树，自出娘胎到今天，可以说是从来都没受到过这么隆重的欢迎。当他背着林树登上讲台时，首先是“懂事长”热情地迎上来，并亲自将林树从张军的背上抱下来，让他在主席台上坐好了。 
　　然后“懂事长”对着话筒呼呼地吹了两口气，听见有声音了，才开讲： 
　　“同学们，今天我们请来了滨海市、海北区、林家镇上的英才中学的两位大哥哥，他们俩，一个叫张军，一个叫林树，来为大家讲讲他们如何克服困难坚持读书，如何开展同学之间互相帮助的故事，大家欢迎不欢迎啊？” 
　　一定是事先教好了的，听懂事长说到这里，教室里的同学们立马就伸长了脖子，像念书一样大声喊道：“热烈欢迎，热烈欢迎，大哥哥好，大哥哥好！”然后又有两位小女孩，手捧一束五颜六色的塑料花，冲上台来，先举右手敬了个队礼，再把花束递到张军和林树的手中，然后又有许多小朋友“轰”的一声站起来，手上举着本子和笔，来要求张军和林树签名。 
　　弄得他们俩的脸腾地红了起来。 
　　仪式居然会搞得这么俨乎其真，这么隆重，这是他们俩原先连想都没想到过的。原先的日子过得很平淡，自己好像并没有做什么，忽然之间却有了那么多的崇拜者，一时之间似乎自己也感觉崇高了许多，有许多心里的话要向这些心仪自己的弟弟妹妹们说。 
　　于是，在教室里的纷乱终于平静下来之后，他们就开始说起了自己。林树因为原先有思想准备，所以在说自己的同时，又讲了几个从书上看来的名人故事。 
　　因为身体不好，林树讲话的声音有点低沉，全靠扩音器材的帮助才将他那微弱的声音传到大教室的后排。人不分老少，都有同情心的。这种同情往往在社会的底层更容易得到。也许正是这个原因，让坐在教室里的小同学个个屏心静气，认真地听着林树大哥哥的讲述，当讲到他有可能终生无法站立行走甚至失去生命的时候；当他讲到在遇到张军之前，自己曾有好几次悲观得不想活下去时，教室里还传出了低低的抽泣声。哭泣也是会传染的，不一会儿大教室里就已是哭声一片。这让坐在台上的张军受到极大的震撼，他被深深地感动了，不禁喉头哽咽，潸然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