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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道拉吉、道拉吉
　　道拉啊吉
　　……
　　打小我跟邻居的孩子们一起哼唱过这首歌，可不明白是啥意思，更不知叫《桔梗谣》。就是爱唱，唱起来还拍手、晃头，动肩膀，也不知是谁挑头，从哪儿学来的。那年月，家顶家都有一小帮愁煞人的张嘴等，又没上学堂，谁稀得教个歌呢？爸爸说是高丽歌。那时候，人们管朝鲜叫高丽。
　　我家就住在和高丽一江之隔的安（丹）东。爸爸常说“两国共饮一江水，同洒一江泪。”爸爸在鸭绿江对岸的新义州做工，每天蒙蒙亮，拎个饭盒就走，说是赶到江沿挤闷罐（货车）过大桥。江桥两头都有鬼子警察搜身检查，贼邪乎。爸爸的饭盒压根没装过一粒大米和黄豆。有时就揣两块杂面饽饽，说高丽工友常给他咸菜吃，那咸菜可好吃啦。
　　爸爸有个姨妈在朝鲜开饭馆。一天，听爸爸说姨奶奶要来俺家串门。我乐得天天在大门口伸脖子瞅，盼着姨奶奶来给带点儿饭馆的好吃喝。我打落草入世没进过饭馆，想那饭馆的吃喝八成像奶奶讲古说的财主家的大筵席，山珍海味，七碟八碗，吃得满嘴冒油，喝得四脚朝天。一天，姨奶奶真来了，不过她可没带“席”来，带来一小罐咸菜。那咸菜呀就像用酱油泡过的咸萝卜丝，不是刀切，而是用手撕成的，长短粗细不一，全沾着红辣椒和黄芝麻粒，散发着一股打鼻子的清香辣味。我尝一口，辣酥酥，脆生生，香喷喷，还鲜溜溜，真好吃，姨奶奶说这叫桔梗咸菜。高丽人最拿手做咸菜，什么辣白菜啦，酸萝卜、咸苏叶啦，好多好多，各式各样，最讲究的是桔梗咸菜。
　　桔梗长在山野里，像金达莱一样，漫山漫坡连片地长，不停溜地开，从春到夏，任采任挖，总也开不败。它的花朵不像金达莱那样火暴、艳丽，可和金达莱差不离儿的清香、优雅。它的根又粗又长，雪白、细嫩，活像小棒槌（人参），是上好的药材呢，说是能止咳、化痰、清火、活血。每到百鸟齐鸣、百花盛开的季节，鸭绿江南的白头山、金刚山、妙峰山，大山小岭到处都有挖桔梗的妇女。她们像仙女似的，穿着白衣长裙，顶着条筐小铲，在青山花海中飘荡，穿来穿去，有时像雀鸟一样唱起来，像蝴蝶一样舞起来……
　　我听姨奶奶讲得像画一样美极啦，想起了我会唱的高丽歌，问“是不是唱道拉吉？”我随口唱了两句。
　　姨奶奶连连点头:“是喽！是叫道拉吉，是这个调门……”
　　打这，我知道“道拉吉”是挖桔梗、做高丽咸菜时唱的歌。打这，我不再巴望姨奶奶带“席”来，而是吃不够从鸭绿江南岸捎来的桔梗咸菜。有时我吃的口大，辣得直掉眼泪瓣，张大嘴哈几口凉气还要吃，吃乐了就开始哼唱，越唱越爱吃，越吃越爱唱。当吃到咸菜罐露底儿时，忽悠想到姨奶奶在时我忘记问问她，桔梗的叶子什么样啊？开什么样的花呀？鸭绿江南的山山岭岭长满了桔梗，江北的山上长不长？高丽人能挖，我们不能挖吗？
　　过了几年，我真爬到一座大山上挖桔梗啦。那是因为奶奶有咳嗽病，需要桔梗配药。我跟随挖过桔梗的邻居小姐姐爬上了离家老远老远的大北山。这山又高又陡，半山腰还鼓出一堆龇牙咧嘴、奇形怪状的石砬子。石砬子下边有一条清冽的小溪，溪水叮咚、叮咚流得均匀、清脆，像唱歌似的好听。小溪两旁的漫坡上草青青，花芬芳，还有蝴蝶在轻悠悠地嬉戏，忽而飞到花上，忽而飘在水边，飞上飞下像跳舞一样。随着蝴蝶的飞舞四处望去，啊，那青翠的松树下，矮矮的榛棵旁，漫山遍野都开放着各式各样香幽幽的野花，有紫盈盈的婆婆丁，黄灿灿的小金钟，绒嘟嘟的毛骨朵，红白间杂的石竹子，还有好多好多叫不出名的花儿：有的仰着脸，有的扭着脖，有的含苞欲放羞答答，有的托着露珠像又哭又笑的娇娃娃。这里腰杆子挺得最直，开得最大方的就是一种张开五六个圆尖瓣、吐出长长花蕊的紫蓝色的花。带我们来的小姐姐说，这花就叫桔梗。它的小名也叫和尚帽子或包袱花。因为它的花瓣儿在含苞待放时活像个小包袱，也像扣在和尚头上的帽子。把这小包袱抓下来放在手心上一拍，能发出啪的一声脆响。小姐姐给我们拍了两个，好听又好玩。于是我们几个丫头都抢着抓包袱、摘帽子猛拍起来。拍完把碎花瓣顺手向上一扬，跳着、喊着：“老和尚上天了！帽子砸碎了！”一时间，野丫头们全都忘了自己肩负任务，像刚出笼的小鸟欢闹起来了。
　　“喂！小孩，小孩，安得儿米达！”有人喊。
　　鸭绿江边的孩子大半都懂两句朝鲜话，听出了这是不行、不允许的意思。循着喊声望去，果然有两名头顶白条筐、脚蹬小船鞋的朝鲜妇女跨过小溪流向俺们走来。她俩，一老一小像是母女，老的指着我手里拍碎的花骨朵说：“花的碎了，根的长不好。淘气的不要！”
　　我瞅瞅她，小声嘀咕：“也不是你家栽的花，管得着吗？”
　　她像听懂了我的话，笑说：“统统是大家伙的，道拉吉的顶好！”
　　“道拉吉！”我又想起那支歌，举起剜菜小铲说，“就是来挖道拉吉，桔梗、桔梗！”
　　“草斯米达（谢谢）！快快挖吧！”
　　我蹦到一棵花前，伸出铁铲狠劲一挖，撅出半截花根。只见阿妈妮的长裙像降落伞似的一飘一鼓蹲到我眼前，用她那圆尖的小铲在一棵花根四周刷刷铲几下，手把花茎晃晃，轻轻往上一提，花根全拔出来了。小姐姐们全围上来细瞅，好长的花根哟，足有三四拃，细细的根须一丝也没断。我们高兴地跑到小溪流里把它洗一洗，它水灵灵的嫩，雪一样的白，像奶奶纺花搓的白棉条。记得奶奶讲过在深山老林里挖出的老山参就是雪白细腻，都叫白胖小。看，这白根上端的细纹络和坑坑点点倒也像是人的眉眼，是不是也叫它白胖小？有的坑窝还往外渗着细细的水珠，是冒汗，还是流泪？我用舌头舔舔，那水珠沁甜。怪不得用它做的咸菜那么鲜美，这白胖小肚里装着一包甜水，真是好宝贝。我们欢挖起来。阿妈妮见我连挖几棵小崽，她忙用土培上说：“长大再挖的好。”我问：“那还能活吗？”她点点头，指指长在大树下、石崖缝中挺挺开放的桔梗花说：“道拉吉同我们沙拉米（人）的一样，腰的直，脑袋的硬！”这使我想到爸爸曾称赞过“压不扁、按不倒的硬高丽头”！啊！不怪他们这么喜爱道拉吉，它有着压不扁、按不倒、铲不绝的倔犟性格！我拍拍脑袋向阿妈妮伸出大拇指。她笑了，举起刚挖出的一根又粗又长、雪白雪白的大桔梗，仰头唱起来：
　　道拉吉，道拉吉
　　道拉啊吉
　　……
　　这歌声，直到十年后我踏上朝鲜的国土，它又在耳边响起时，我才明白歌词意思。它是叙说一个被包办婚姻束缚未能嫁给意中人的朝鲜妇女，得知情人死去，借上山挖桔梗之机给她深深怀念的情郎扫墓献花。朝鲜妇女过去长期受封建礼教统治，不能随便外出活动，只有在挖桔梗的时节她们最自由和愉快，可以尽情地唱歌跳舞，直抒自己对生活的热爱和向往。
　　那是在战火纷飞的抗美援朝年代，我随安（丹）东人民慰问团过江慰问。在不断有空袭骚扰的山洞里，我看到了朝鲜人民军女战士用伽 琴弹唱的《道拉吉》；在残留着弹坑的小学校操场上，我看到了朝鲜儿童在《道拉吉》乐声伴奏下表演的舞蹈。歌声是那样悠扬、亢奋，舞姿是那样优美、明快，她们真挚地表达了朝鲜人民对劳动、对生活的热爱和赞美；表现出了锦绣江山的迷人色彩和乐观、顽强的民族气质。相信这样的人民定会勇敢保卫自己神圣的国土和美好生活。在朝鲜，我看到多少失去丈夫的妇女背着嗷嗷待哺的婴儿，头顶重重的弹箱，迎着敌机的疯狂扫射，勇敢地走在支前的道路上；我看到多少家园被焚烧一空的老人，在弹坑累累的土地上弓腰拉犁，辛勤耕种，他们捧起残破的饭碗，大口大口吃下去的是散发着清香辣味的桔梗咸菜。我还看到被志愿军护送过江的朝鲜孤儿们，下得车来看到地上的青草，便用干瘦的小手抠挖，而后放到嘴边品尝。志愿军叔叔告诉他们这是草，不能吃。他们瞪着迷惑的小眼睛发问：“道拉吉的，不是？”
　　啊，道拉吉，桔梗，你陪伴白发老人度过苦难岁月，你在幼小的心灵中刻着深深记忆。因为你具有压不扁、按不倒的性格，具有敢同风暴抗争的精神，所以无论在黑暗的年代，还是幸福的日子，还是战斗的时光，朝鲜人民世世代代都要把你赞美，把你保卫，把你歌唱：
　　桔梗花开，桔梗花开，
　　白白的桔梗长满山野。
　　只要挖出几棵来，
　　就装满我们的小筐篮。
　　哎嘿唷……
　　桔梗花开，桔梗花开，
　　白白的桔梗长满山野，
　　……
　　这歌声，把你带到辽阔的原野，巍峨的群山，使你怀念遥远的过去，向往美好的未来……
　　鸭绿江两岸人民经过战火洗礼，终于结束了长期灯火管制的防空岁月，迎来了停战之夜的辉煌灯光。在那笑啊、跳啊、彻夜欢腾的时刻，我从一位志愿军伤员手里看到了一件珍贵的慰问品，那是朝鲜小朋友用白麻布做的方手帕。手帕一角有一个烧焦的弹孔，中间是几双小手绣的一枝翠蓝色的花朵，在明晃晃的灯光下，显得那么鲜艳、耀眼，好像散发出幽幽的清香。啊！道拉吉，桔梗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