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儿童文学|原创｜眼泪

　　中秋节的晚上，住校女生中唯一没有哭的是彩彩。
　　圆圆的月亮，圆圆的月饼，如果泪珠能盛住的话，肯定也是圆圆的。彩彩看着同学们哭得泪雨滂沱，心里奇怪她们想家的方式竟然是流泪。彩彩不想家，即使想家她也不会哭。
　　最后一次流泪是什么时候，彩彩已经记不起来了。彩彩只记得，在爸爸走后的日子里，妈妈的眼泪，几乎要把她们住的小屋淹没。妈妈捧着爸爸的照片，任由泪水一滴一滴落在上面，爸爸的面容模糊了，残缺了，最后只留下一个淡淡的影子。妈妈自杀了好几次，她要和爸爸一起走。彩彩和妈妈一起哭，一边哭一边叫妈妈，妈妈一声不吭，妈妈美丽的眼睛空空的，看不到彩彩也看不到自己。彩彩想，妈妈不再爱彩彩了，妈妈的情感全部从泪水里流走了。
　　姥姥把彩彩接走的时候，妈妈没有说一句话。姥姥摇摇头，唉，你妈是哭傻了，你可不能像她这样。
　　彩彩突然间觉得，这世界上最可怕的东西就是眼泪。爸爸走了，妈妈就像变了个人似的，没有以前美丽，也不管彩彩。一定是眼泪里有什么神奇的力量改变了妈妈。彩彩发誓，决不再哭。
　　那一年，彩彩九岁。
　　彩彩长大了，她再没有哭过。就连那次摔伤，缝了十几针也没有哭。她明白不是泪水改变了妈妈，而是妈妈不够坚强。彩彩一直住在姥姥家，彩彩不愿意看妈妈那张整天哭丧的脸。直到有一天，姥姥永远地睡着了。
　　姥姥的葬礼上，妈妈哭得像一个小孩。彩彩的心像被谁揪了一把，疼得直打颤。她觉得呼吸困难，真想大叫几声，但她叫不出来，什么东西堵住了她的喉咙，她只能蜷缩在一个角落里，张大嘴巴，鱼一般费力地喘息。舅妈心疼地搂住彩彩，彩彩，哭出来就好了，你哭吧。彩彩喘着粗气，不，姥姥不喜欢眼泪。她挣扎着站起身，去帮舅舅张罗。
　　彩彩回到了妈妈身边。很多年没有照顾彩彩，一时之间，妈妈不知道该把她当成大人还是小孩，干脆事无巨细统统都管。大到彩彩考哪所学校，小到穿什么衣服上学，妈妈全部要管。
　　每天的晚饭时间，妈妈总要彩彩把一天中都做了些什么事一一向她报告，上了哪些课，老师怎么说，和哪个同学讲了什么话，她都要彩彩仔仔细细地说一遍。每到吃晚饭，彩彩就食欲全无，她装出埋头做功课的样子，让妈妈催了一遍又一遍才坐到餐桌边。彩彩说得很敷衍，她故意把妈妈听不懂的物理化学讲得很多。妈妈不明白却仍听得津津有味还不时提问。这是妈妈一天中说话最多的时候。平时，她最多说一句，彩彩，你要给妈妈争气。
　　这天，彩彩带了几个同学到家里玩，妈妈像查户口一样仔细盘问每个同学，大家都很尴尬。同学走后，彩彩对妈妈说，我不想再向你汇报我每天做的一切。妈妈问，为什么？我是您的女儿又不是犯人。彩彩做好了准备，如果妈妈再逼她，她就以绝食抗争。然而，妈妈没有再问，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走进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
　　晚饭渐渐地凉了。彩彩看着愈来愈黑的天色，感到一丝恐惧。她敲了敲妈妈的房门，没有任何回音。妈妈不会有事吧？彩彩拿了一把椅子，踩在上面，从门上方的窗户望进去。
　　彩彩从椅子上摔了下来，她跌跌撞撞的打开门，对着门外大喊：快来人呀，救救我妈妈。
　　妈妈醒过来了，救我干什么呢？活着有什么意思？彩彩不敢说话，她紧紧地拉着妈妈的手，生怕一放手，妈妈就会离开。妈妈的眼神终于落到了彩彩脸上，彩彩，妈妈只有你了，妈妈是为你好。彩彩说不出话，喉咙里有一团热热的东西在往上冒，不知道一张嘴，会有什么流淌出来。她拼命咬住嘴唇，直到有一丝又腥又咸的液体流进嘴里。
　　彩彩依然每天向妈妈汇报自己所经历的一切，妈妈每天仍然重复那句话。每一个认识彩彩的人都夸奖彩彩的乖巧和懂事。只有彩彩心里知道，她讨厌妈妈却又害怕失去妈妈。她和妈妈的距离越来越远，她感到奇怪，自己为什么不能像其他女孩一样依赖妈妈。
　　彩彩的学习突飞猛进，老师告诉妈妈，彩彩肯定能考上全省最好的高中。谁也不知道，彩彩拚命想考入那所学校的目的却是离开妈妈，只有这样，既能有自由的空间又不伤害妈妈。
　　彩彩如愿以偿，妈妈把她送到学校后就走了。即使在中秋节，彩彩也很少想到妈妈。听着别的同学说起自己的妈妈，彩彩心头会有一丝不安，自己是否有些过分。但这一丝不安马上被妈妈的要求打消了。妈妈要彩彩每两天写一封信给她，妈妈要知道她在新学校的一切。
　　在收到妈妈寄来的一包月饼后，彩彩写信告诉妈妈，自己在班上的成绩不怎么好，经常写信会耽误学习。妈妈给彩彩买了一大叠明信片，算是默许她简化写信的内容。妈妈除了寄包裹却很少写信。
　　一个学期很快过去了。看着同学们急急忙忙往家赶，彩彩心里想，别人的妈妈会是什么样的呢？不会也要她们做了什么事都要报告吧。尽管很长时间没有见到妈妈，彩彩还是不想回家。
　　舅舅到学校来接彩彩。彩彩乖乖地回家了。
　　走进院子，妈妈背对院门，正在翻晒东西。彩彩轻轻走过去，站在妈妈身后。妈妈梳理整齐的头发不知什么时候掺进了许多白发，她抬起一只手捶打着后腰，那只手不再丰满圆润，妈妈老了。闻着妈妈身上熟悉的味道，彩彩恍惚回到了童年，妈妈弯着腰洗衣服，爸爸和彩彩就在后面给妈妈捶腰，一家三口的笑声在小院里荡漾。彩彩不知不觉伸出手，想给妈妈捶捶腰。妈妈吓了一跳，见是彩彩就笑了，期末考怎么样？想吃什么？老师说什么了吗？假期作业多不多？……彩彩一声不吭，想给妈妈捶腰时的温情顷刻间被这一连串的问题驱赶得无影无踪。
　　彩彩干巴巴地回答着妈妈的问题，显得疲惫而无奈。舅舅对妈妈说，你就让孩子休息一下再说吧。过几天，让彩彩过来，给我家牛牛补补课。彩彩马上说，现在就去，我早就想牛牛弟弟了。不等妈妈同意，彩彩已经跑了出去。
　　整个假期，彩彩尽可能避免和妈妈谈话。必须单独和妈妈在一起的时候，她就拿出作业，头也不抬，笔在纸上写得飞快，作出一副很忙的样子。妈妈的话比以前少了许多，她在旁边坐一会儿就默默地走开。彩彩知道，妈妈肯定又流泪了。彩彩的心里像有一只蚂蚁在爬，让她坐立不安。好几次，她鼓起勇气，想和妈妈谈一谈，但谈什么呢？彩彩和妈妈都不快乐，但妈妈不了解自己，而自己也不理解妈妈。
　　开学的日子到了，妈妈交给彩彩一个存折，这学期的生活费都给你，太忙就不要写信了，你长大了，妈妈知道你会照顾好自己的。彩彩答应着，木头一样站得笔直，让妈妈把存折缝到衣服里。她觉得应该对妈妈说几句话，却一时想不出说什么。
　　回到学校，不必面对妈妈，彩彩却没有上个学期的轻松，那只蚂蚁不时在心里爬来爬去，让她经常走神。好在同学们都把学习当成头等重要的大事，没人发现彩彩的异样。
　　每天下午下课后，同学们都忙着到收发室去取信。开学一个月了，只有彩彩一个人没有收到过信。因为妈妈，原来的同学没有一个和彩彩成为朋友。彩彩也没给妈妈写过一封信，每次拿起笔，写下妈妈两个字，就不知道再写什么了。
　　这天下午下课，大家照例往收发室跑。彩彩一个人留在教室里看书。几个男生走进来，交给彩彩一个包裹，这是你妈妈托人带给你的，那人有急事，让我们把东西转交给你。
　　彩彩接过包裹，挺沉的，不知道妈妈会捎些什么。她谢过那几个同学，随手把包裹放在桌上。教室里静得出奇，彩彩却无法再静下心来看书。她拿过包裹，打开包在外面的一层报纸，里面是两盒口服液和一个捆扎得更结实的小包。最上面有一张折成豆腐块大小的纸片，彩彩拿起纸片轻轻打开，一行小字映入眼帘：
　　阿彩：
　　今天张阿姨到城里办事，托她给你捎来两盒口服液和一盒你爱吃的糕点，现在太忙，过几天再给你写信。
　　妈妈即日
　　彩彩有一丝疑惑，纸条上的笔迹不是妈妈的，而且妈妈从不叫自己阿彩。莫非妈妈出了什么事？是病了，还是……彩彩的脑子里一瞬间闪过好多种可能。她的心跳突然加快了，妈妈，妈妈究竟怎么了？一个月没有了妈妈的消息，不知她现在……彩彩又把纸条读了一遍，她的手微微有些颤抖。这时，她听到一声轻轻的笑，似乎还没有完全笑出来就被人捂住了。彩彩抬起头，教室里没有人，可能自己听错了。咕，咕，咕，分明有人在笑。彩彩又一次四处看了看，这回，她发现教室后门那道宽宽的裂缝里，竟然嵌满了眼睛。笑声就是从那儿发出的。
　　彩彩冲出教室，刚才送东西给她的几个男生一边跑一边回头对她笑。彩彩追了几步停下来，心里突然明白了什么。她跑回教室，几下扯开那个捆扎得紧紧的小包，出现在她面前的，是两块红色的砖头。砖头上有一张画着一条大鱼的卡片，几个漂亮的美术字很醒目：愚人节快乐！哈、哈、哈，嘻、嘻、嘻……这次的笑声不再是从门缝里传来的，所有的窗户上，眨眼间贴满了正在笑的各种面孔。
　　彩彩听不到也看不到外面的情形，妈妈没有病，妈妈不会有事，彩彩的脑子里只有这个念头在盘旋。她觉得自己像躺在一个充满温水的池塘中，一个个温暖的小浪轻轻地拍打着她，彩彩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