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蚍蜉的歌唱
作者:星 河     来源:儿童文学大本营    点击数:

关键词:儿童文学|原创|文件|蚍蜉

  人类社会总是在没有创意地重复,而我也老是那么不幸:我刚起个题目叫《去取一条胳膊》,就发现了川端康成的《独的臂》(“把一只胳膊借给你一个晚上也可以啊”——姑娘说);我刚起个题目叫《告诉我你的历史》,就发现了西德尼•谢尔顿的《告诉我你的梦》;我十年前构思了个微缩宇航的少儿短篇,现在提笔想续结果就看见了《亲爱的,我把孩子缩小了》里说微缩是为了宇航;我刚想写部有关细菌和病毒的科幻小说,就听说装着白色粉末的信件风靡全球;我把这篇《蚍蜉的歌唱》写到一半,那帮垃圾的恐怖分子就驾驶着飞机撞了人家的大楼。
——题记

  引子  清晨;7:30之前

  十分钟了,它的大小一点没变。
  从小型飞车的前窗望去,那座庞然大物一直保持着它的体积优势,距离的拉近丝毫没能放大它在驾驶员眼里的形象。自从它位居前挡玻璃的中心位置之后,星河又驱车行驶了至少一刻钟,周围稀疏的建筑群从无到有一一闪过,可它基本上没什么变化——宛如一幅反贴在玻璃上的习作,背景是印象派画家笔下的湛蓝天空。
  把它称作城堡。
  从块头上说它比真正的中世纪古堡至少要大上百万倍:顶部高度接近5000米,主体楼层数已问鼎千位,从理论上说在250公里以外就能瞥见它那冉冉升起的壮丽堡顶;它的占地面积大大超过圣马力诺的一半国土,近乎等于图瓦卢和瑙鲁共和国面积之和。假如把纽约港的世贸大厦——我是说没被那帮垃圾的恐怖分子撞塌以前的——搬来它身边,相形之下就是西瓜旁的葡萄。不过从视觉效果来看,比喻成大树旁的麦秆更为贴切——它不但比那对孪生姐妹高出一个数量级,腰围更是胖出几十圈。
  城堡通体流动着两种基调——白色的墙壁和蓝色的玻璃,素雅而清丽。轻体建材的问世使得高厦建设成为可能。当然,还要考虑支撑本身的强度——在这里,纳米技术获得了足够的施展舞台。
  在星河能看见的一侧,悬挂着至少两打超大型观光电梯——这个数字不及整座城堡各种交通工具总量的万分之五,它们上上下下,川流不息,承担着城堡巨大的客货流量。透明的定向罐梯像小球一样贴着堡体起伏弹跳,以每秒钟两层半的速度运行,即便如此还要8分多钟才能走完全程——这已是人体承受的极限。
  环堡远眺,绿草如茵,一如城堡少女铺展于地面的美丽裙裾。彩虹的拱顶被挡在第736层,仿佛穿过耳垂的七色耳环。星河知道,每周第一个工作日的凌晨,都要调来积雨云降水以做例行清洗。在正常情况下,顺着城堡外壁流淌的最后一滴雨水要到黄昏才能滑到堡底——它显然是幸运的,因为中途已有无数的兄弟姐妹被蒸发掉了。幸好附近没有农民,否则他们一定会提出抗议,因为如此巨量的雨水被转移,肯定会给附近地区的气候造成干扰——人工降雨早已不受欢迎。
  暖洋洋的太阳照融了阴云,初夏的树叶已经绿得足以刺眼。星河注意到前方草地上的阴影正在缓慢爬动,这使城堡看起来颇似粗大的日晷指针。据说在附近城市的许多地方,真的以城堡为中心放射性地制做了好几圈表盘,为了表时准确那组“刻度建筑”被校正的有疏有密。不过这些刻度点对当地居民毫无意义,能够如此阅读时间的人必须位居城堡高层——在堡顶的观览厅极目远眺,方圆可及800公里——当然这需要三个前提:清晰度满足条件;观察者的视力足够优良;不考虑地球曲线的沉降。
  星河停车开门,抬头仰视这一奇迹。它是那么高大,必须在数公里之外方能体察全貌,再近看起来就比较费劲了。它大得难以形容,大得让人背弃以往的生活经验——你一直前行,却总也到不了它的脚下;可就在某一瞬间,它突然占满了你的视野,山一般压砸下来,遮挡住眼前的一切,整个世界都不复存在——不再有天空,不再有大地,只剩下眼前的城堡如同一面无边的墙壁。
  这是现代文明的奇迹,人类在这颗行星上留下的又一个显著象征。星河对哗众取宠并不赞许,但还是在心中由衷地感喟。没人不知道宇宙浩瀚,但人类从未停止过善意的挑战。


一  上午;7:30—8:00

  “兔子”显然不同意星河的观点。按照他的理解,这简直就是工业文化的一堆垃圾,一头身躯庞大的蠢驴,一座留供后人耻笑的纪念碑。
  这也许与他所处的角度有关,“兔子”目前的位置,与星河驻足的方向恰成一个直角,外加十来分钟的时间差。“兔子”的轿车自城堡南方而来,那一侧草地碧绿中夹杂着枯黄,明显缺乏生机盎然的景致,让人一望便联想起沙漠——或许是积雨云没能照顾到?只不过在有一个瞬间,“兔子”手搭凉棚的姿势与星河倒是没什么两样。
  正如星河是一名建筑交通工程师一样,“兔子”的职业是一名色彩主义分子——一个极端团体的成员。他们的主张是致力于铲除工业革命后的所有技术,能回到原始的自然状态当然更是求之不得,以及诸如此类云云。工业化的富足使这种闲人能够执此为业,人类文明嘲弄般地养活着他们来对抗文明本身。眼下“兔子”正酝酿着一次行动,是以他精神抖擞容光焕发。
  一队标记着“城堡货运”的蓝精钢运输车摇晃着从“兔子”身边驶过,满载着行动所需的炸药和人手。这种免检卡车很难弄到,但到底还是顺利得手。毕竟到处都有支持我们的人,“兔子”心想。
  要不是在路上出了点小麻烦,就能赶上首班电船了。不过迟些也未尝不好,第一拨不花钱的乘客尽是政要名人,达官显贵,虽然是人质的优秀人选,但那帮职业警卫也非等闲之辈。安全部门不会注意电船本身的保安疏漏,可这些人平日出巡就习惯前呼后拥。第二船人就简单多了,都是些自诩名流的冒牌贵族。
  在一个自由的社会里,各类组织五花八门,不过“兔子”所属的团队做的就有些过了,他们总喜欢拿炸弹和新技术企业对话,惹得警方不得不频繁过问,还特邀两位领袖级人物作客囹圄。
  “利斧行动”的唯一要求就是释放这两名远在德国监狱的同党——号称他们也算是跨国界的全球性组织,受其中一个支部领导。而这种释放,其宣传意义远大于实质目的。
  “兔子”侧身钻回轿车。这个钢铁家伙对他来说还不很顺手,要不是担心身份被怀疑他决不会随意更换座驾,原先那辆太阳能简体车不会制造任何污染。不过换车时他到底没选一辆飞车,那种最新型的工具实在令他难以忍受。
  假如目的达到,他将与两名肤色不同的同志异地相会,城堡侥幸逃此一劫。否则,“兔子”将连人带船一并炸掉——大家鱼死网破!
  不过,“兔子”根本没打算守信用。
  流线型的轿车很快融入从四面八方聚向城堡的车流,成为五光十色的亮点之一。而在城堡五分之一高度以下,萦绕着一群群归巢蜜蜂般的小型飞车,波光粼粼,一派莺歌燕舞的祥和气氛。

  与“兔子”不同,交通厅厅长助理郭威是一个极守信用的人。早在“兔子”驻足谩骂之前,他就等候在西046号入口处,其时距约定时间至少还有十分钟呢。看到星河的飞车滑进来,他露出笑脸算是打了招呼。
  星河泊好飞车,与郭威握手后和他并肩跨上自动滑行道。滑道每5分钟停一次,方便行人上下。
  “印象深刻吗?”
  “和第一次一样深刻。”星河望着前面穿红裙子的欢快小姑娘。“咱们小时候哪见过这么高的楼房啊。”
  “纳米建材能自己往上爬,要是不加控制,不定能盖多高呢。”
  星河不懂纳米,如今的专业分工日趋精细,他没受过这方面教育。但他知道这种半自发式的建筑方式施工迅速,构造精良。
  “您上次来是在……”
  “半年前,落成典礼前夕。”星河在郭威对面的咖啡座上坐下。“典礼那次我没抽出功夫来。”
  “人都在北081号入口。”郭威心想:也许你是没好意思露面。他注意到星河在打量周围冷清的座位,于是说道:“各界名流都到齐了。”
  说话间大屏幕亮了,城堡内的实况转播正式开始。
  “花花绿绿的,就像要装盘上席的特色菜。”星河跷着二郎腿,肆无忌惮地品头论足。

  北081号入口直通穹顶大厅,果然一片熙攘喧嚣。
  红地毯一直延伸到入口外面,反正城堡的水泥散水足够宽大,买地毯的钱也绰绰有余。礼服上面映着一张张喜气洋洋的脸,夫人小姐们竞相比赛着谁认识的名流更多,到处充斥着一股几个世纪前的低俗和无聊。主席台的音响设备释放着开场前的杂音,一干组织人员马不停蹄地忙个不停。
  “兔子”没用人接,交了请柬端着饮料找到一个角落。没人注意他精力旺盛的阴鸷目光——那目光能把整艘电船毁掉。他的手下交相传递着示意的眼神,嚣张而不失小心地与城堡的制服和便衣保安互相打量。
  镜头前的城堡管委会主任流利自然地背诵着事先准备好的数据:
  “……牵引力足够强大,其冗余可以超过自重加满载两倍,保险系数就更大了……”
  巨大的电船在他身后蓄势待发。

  “您赶第一道菜吗?要上的话我替您安排,还来得及。”
  “我不当那幌子。你要我来不是测试动荷载对寿命时限的影响吗?”星河笑着答道。“其实有仪器记录足够了,人体器官哪有它们灵敏?”
  “我还是相信人的感觉。”
  “这种思想要不得。”星河作正色状。色彩主义分子才这样想。星河把后面的话及时拦在嘴边,他知道那些人有不少同情者。
  从大屏幕的角落能看见货车队正鱼贯而入,等待就位。星河问郭威,为什么要把客货一起安排,难道是出于节约的考虑?郭威说他们是在做有关统筹运载考察的实验。
  “在非高峰期乘客会不满员,我们假装可以用这些空隙顺便捎些货上去,实际上是想测一下压舱条件。”
  “时间有变化吗?”
  “到顶连停站总共40分钟冒头。”
  “停站耽误的时间太长!”星河对此相当不满。“这回重力假象还让人满意吧?”
  “没问题,乘客只会感到最微小的不适。”——看来厅长助理这些天没少接待记者。“而且今天特准半速行驶,估摸着得花一个钟头了。”
  在星河的电船设计方案里,减压装置和氧气补给之类都考虑到了,可对加速问题稍有疏忽,结果招来舆论说三道四,甚至提到了不重视人的高度。就是因为添加补救措施,才使电船首航仪式比落成典礼晚了3个月。

  剪彩的开场白全都一样,以下诸位的咿哩哇啦也大同小异,权充各类序言,只有电船启动才是重头戏。不过各类边角程序一样没落,主持人还象征性地喷了香槟,船里船外一片沸腾。
  星河看着大屏幕的全息转播,感慨组织者的丰功伟绩。这么大的场面不忙不乱,不靠电脑至少得折腾3个月,效果还未必理想。人的精力毕竟有限,只有机器有能力总理全局。
  要是有个小病毒……星河没往下想,也觉得没有必要。电船操控系统是多重保险的,安全问题不在话下,再说典礼的差错与他无关,就算真有一两位女士的鞋跟儿崴掉了也无碍大局。

  “兔子”望着电船,差点露出孩子般的天真笑脸——上一次他这么无邪地笑,还是7岁生日得到电动小飞车的时候。那时他的精力还不在蓝天绿草上,认为大自然胜过金属和塑料都是有人后来灌输给他的。
  他马上克制住了这种对工业文明的本能崇拜。

  真有一位年轻女士一瘸一拐地匆匆赶到。听着响彻港口的开船铃,她气急败坏地一跺脚,结果另一只鞋跟儿也折断了。


二  上午;8:00—8:30

  当然不是真的处女航,假如没有正式启程前的多次试水,也没人敢来剪这个彩——说实话真要是那样,城堡方面都不敢把这个大家伙掏出来亮给大家看。
  庞大的船体开始提升,上百条绸缎彩带随之腾起,不过都被小心地吹离运载装置,真要搅在里面会很麻烦,这么大的工程来不得半点马虎。但麻烦不是没有:一些漏网进入通道的鸽子海鸥般地转着圈追逐电船,有几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被搅进传动装置,血肉模糊,大煞风景。
  地面一直在轻微颤动,接着大家就看见一堵墙向上抽去。事实上它就是一座正缓缓上升的多层建筑。
  码头上的激动丝毫不逊于甲板,参观者不只聚集在一层大厅,邻近堡底的各层都站满了送行的看客,没有保安阻挡他们会贴上玻璃——每隔一定高度电船通道与楼层之间是透明的。里外的人们互相致意,谁也看不清对方的面孔,只有一片错落舞动的手臂。而且眼看着一座楼房从眼前抽身而起,会产生严重的头晕感,因为这时你分不清究竟是他们在上升还是自己在下降。
  先期到达108层和113层的色彩主义队员也没能看见已然登船的同党,但他们靠手持电话联系上了。第一批乘客里混有两支“彩色蜡笔”——不喜欢色彩主义分子的人都爱这么戏谑地称呼他们。他们在做最后的调研,然后用暗语通知待命高层的同伴。没机会当面交接了,第二班电船半小时后启程。眼下的航班时刻表参考了运营高峰期的间隔,非高峰期则是每小时一班,夜间每两小时一班,也就是说每天将有30班电船在这里升升降降。

  星河和郭威抬眼看着电船在穹顶处消失,心里都多少带点虔诚,恐怕很难有人能做到不产生这种感觉。
  “不太快啊。”
  “就像轮船离港,正酝酿告别的感觉呢。”
  “那也该鸣声长笛啊。”星河在脑海里类比着古代的远洋巨轮。
  他们走过来时没听见汽笛声,却看见一名站不稳的女士正与现场调度吵架。其他人早已登船,他们俩享受工作特权这才姗姗来迟。
  “小姐,我也没办法。头10个航班都有定员,这是3个月前就排好的。”
  原来电脑也干了3个月!星河咧嘴微笑。
  “可我没赶上第一班!”那女士急躁地解释。我要是再赶不上第二班,回去就会被炒了!
  “小姐我也无能为力。”
  “帮帮忙吧。”她哀求道。“不差一个人啊。”
  “是不在乎一个人,可我要是开了这先例,那就没完没了了。”
  “可问题是现在就我一个没上去!”
  “怎么样?帮个忙吧?”星河看看郭威。
  郭威走过去查看了那人的证件:《喧嚣》月刊记者喻丹,然后示意调度放行。女记者千恩万谢,而郭威只是做了个不经意的打发手势,这姿态让星河记忆深刻:毕竟是电船的大管家啊——尽管他坚持自称“大管家的秘书”。
  “您迟到了?”管家秘书到别处忙去了,星河追上喻丹搭讪。
  “我起晚了……你是哪位?”
  “这船的总设计师。”说这话时星河别有一番沾沾自喜。“他们在给这船下料之前是我画的图。”
  “啊——太好了,这下和报社有的说了,我就说采访您结果没注意第一班开了——您怎么不跟第一班?”
  “第二班有相当重要的节目。”星河一脸严肃地迈上电船,余光正瞄见“兔子”一行上了对面的高速罐梯。
  星河要是知道这个人身上肩负的使命,死也不会吐那句不详的预言。

  服务人员带着专用机械高效率地收拾着残局,主席台一会儿就没了,除了红地毯鲜有别的与平时不同的附设。后来的要人没看见前面的盛况,一脸的踌躇满志;而刚才就站在这儿的那些人也保持了惊人的一致,就好像根本就没有过什么盛典,时下的布置就是最高礼遇。

  首航的森严警戒确实让“兔子”有些意外,但他仍旧发现不少漏洞。尽管他拿首班电船邀请的官员级别来安慰自己,但对下一航班的保安措施能否放松仍心存疑虑。为了保险起见,他让队员们分乘不同的罐梯上去。集合地点定在107层大餐厅以及向上顺延的几层,那里是电船的第一个停靠站。
  炸药是特制的,海绵状的多孔硅和其他材料的复合物,这种威力数十倍于TNT的强力炸药遇氧即炸,仅用来对付某些设施,因此重重安检无一报警。技术文明的发展好像总是这样,小偷的工具远胜于警察,而恐怖分子的手段总比安全部门要高。“兔子”一行有备而来,分期分批地云集于大餐厅以上,有条不紊,井然有序。有些蜡笔走的是货运梯车,速度比客运电梯高出两倍半以上。
  “兔子”刚在餐厅落座,探马之一就来了电话。声音不是很清楚,因为他们没有申请城堡内的放大业务——其实句句暗语,让人听见也未必就会泄密。另一条眼线至今没有消息,说不定就是因为电话打不出来。
  “兔子”在脑子里把那串暗语翻译了一遍,满意地嗯了几声。没有什么不妥的地方,甚至还有几处相当有利,总之行动将如期进行。
  大餐厅上方的电子公告牌和着伴音宣布了第二班电船即将动身的消息,餐桌前的蜡笔们都把上身不由自主地向前一挺。盘子里的食物几乎没动,他们还是有点紧张哩!

  电船餐厅里的茶点遭到了同样的命运,兴奋的人们没功夫关照自己的食欲。虽说也都算是见过世面的人,但有点激动总归难免。他们来回走动,徒劳地寻找着晕船的感觉。
  屏幕上在播放纪录电影,尽管情节有趣,解说动人,但关注的人还是不多:
  “在其他小一些的城堡,最初的设计是回旋列车,不过最终没被实际采纳。按照原有设计,回旋列车平时平躺在站轨上,待乘客坐好后它将逐渐立起,加速上升。这一设计最大的弊病在于整个上升过程乘客都被向下压在椅背上,其难受程度可想而知。有人甚至怀疑设计者一定在太空站呆过,以至于忘记了地面上还有重力存在。没有投入使用的原因还有很多,比如它只能一升到顶——假如中间停留的话,需要再次平躺下来,既使不考虑时间上的耗费,没受过宇航训练的乘客肯定也禁不起这番折腾。”
  有关高厦交通的同类解说词星河早已倒背如流,超高楼厦为交通带来了新的课题,新型学科也应运而生:建筑交通学——还算朗朗上口。
  在星河的想象里,回旋列车这种位置上的变化绝对可以称得上壮观。星河至少有一次梦见,那列车宛若一条刚猛的游龙,一挺一平地震动着上升。
  “那好像是您?”喻丹捕捉到节目中的细节。
  屏幕上的星河摇着手指挥着梯车升降,样子傻呼呼的,一望便知是记者的彩排杰作。
  “那时候我还年轻。”星河笑道。“这楼盖的年头挺长。”
  “不才一年半嘛。”
  “内部装修的慢,纳米小机器人还干不了这种细活。”
  “胡说,哪有什么纳米小机器人!”喻丹表示自己不是傻瓜。
  “真正采纳的方式是传统的电梯,不过被改进为所谓的‘梯车’。它分为许多竖格,不同层的人进入不同的格,然后20格梯车一起上升。不过在流量巨大的上班时间,梯车根本无法满足客运需要。”
  “社会发展总是拒绝专家的安排,虽说专家的方式最有效率。”星河牢记这句话。城堡里的工作人员都被就近安排在堡内住宿,但还是有许多人选择住在外面,这样就给每天上下班的交通带来极大不便。而既使身居堡内,也不能保证办公地点与住所同层,这一问题仍然存在。尽管城堡鼓励各部门错开上下班高峰,还是不能有效缓解垂直交通的巨大压力。
  “城堡还为它带来许多观光客,”刚刚走过来的郭威熟练地与解说词同步朗诵——“他们为繁忙的交通雪上加霜。”


三  上午;8:30—9:00

  已经启程半分钟了,可星河眼前浮动的还是落成典礼前夕的试航。
  那次星河曾从最高层向下鸟瞰,下面是三道环绕着城堡的磁悬浮轨道,其时尚未完全竣工。仿佛一个站着的人,在看地上的螳臂——星河当时就是这种感觉:纤细而精巧。
  而现在,在电船经过的某些位置,还是能从林林总总的梁柱缝隙间看见那些钢轨,虽说投入正常使用后它们依旧崭新锃亮,但近距离观赏远不如上次来的壮观。
  说是近距离,也有好几百米了,因而星河不可能看到那个名叫许薇的年轻女性。星河看到的只是铁轨和车辆,最能体现人类活动的画面也不过是蜂拥的上下人群——不可能看到任何具体的人。

  许薇一肚子的怨气。应该8:00到达的列车晚点,导致一刻钟后的这趟也跟着晚了。虽说最后这趟是追着上一趟的屁股进的站,可还是赶不上公司预定的专班罐梯了。
  都是电船典礼搞的!好好的搞什么首航,而且还不让上人!
  如果说这个时代还有下层人士,许薇就是一个。不用说城堡的永久居留权,她连不十分昂贵的房间租金都付不起。当初她选择了在这个时代已不怎么时髦的爱情,同时也就选择了贫困——她嫁给了一名科幻作家。
  在城堡里工作自有城堡里的好处,虽说这种好处千载难逢。有人要测试电船的一些参数,所需人员必须位于航线沿途,这就框定了许薇——估计对方对她观察已久,认定她是合适人选,否则符合条件的人宽说近千窄说也有几百为什么偏偏就挑中了她呢?为了避免每天喝粥的日子坚持不懈,她痛快地答应了这一违规请求。

  在星河周围,大都是些没文化的社会名流,炫耀般地端着酒杯游来晃去。
  就要停泊在“饮食补给站”了,上方是招展的彩旗——城堡社区就喜欢搞这种形式上的东西。停站相当影响速度,在各站耽误的时间比总行驶时间要多4倍。设计时也曾考虑断层式分流,那样就可以连续上升,可惜安全系数太小……星河脑子里飞快地闪过一堆技术参数,而这些是无法被许薇之流攫取的。但星河很快就让思路摆脱回忆,和别人一样把笑容挂在脸上。这时大屏幕告诉大家:本次航班在107层不再停泊。
  “哎——不是安排好了吗?”喻丹有些诧异。
  “整体计划有些小调整。”郭威走过来。“所以我们需要快一些。”
  “我无所谓。”星河心说这样我还可以早点回家呢。“大餐厅的欢迎人群可要失望了。”
  “和他们解释一下就成。”郭威一点不在意。“在哪儿停不是停,又不会产生政治纠纷。”
  “我还以为这里每层都是一个独立国家呢。”喻丹起哄道。
  这样时间会短些。星河查看数据舱的时候决定,这次下去后不按约定再走一班了——一个来回足够了,仪器把一切都做得挺好。星河迅速心算了一下,怎么也能省出10分钟来。遭遇对面航班的地点也被后推,要等第二站之后了——事先已有空舱挂到对面的下行船道,用以平衡压载以确保万无一失。接下来,他们就会源源不断地遇到这艘电船的兄弟们——至少5艘。

  听到这个消息,“兔子”猛然站起,差点把桌子掀翻。他只呆滞了几秒钟,就立即指挥手下抢占最近的几架罐梯。作为一支喜欢凭感觉办事的彩色蜡笔来说,他把思维转化为行动的速度已堪称机敏和矫捷。
  罐梯里原来的上下行乘客被粗暴地赶出来,蜡笔们迅速有效地挤满空间并进入上升阶段。至少有一名警惕的保安注意到了这一情况,他马上按程序呼叫安全部门以提请注意。
  电船到下一个港口还要一分多钟,顺利的话可以抢在它前面到达。在罐梯里,蜡笔们开始安装事先被拆成散件的枪械。
  有一段时间,罐梯与电船比肩齐升,不相上下。乘坐在宽大鲸鲨上的人们发现了这条小小的鮣鱼,激动地朝他们抛吻致意,但得到的回报却是一堆冷脸。
  遗憾的是罐梯速度也是分级的,有几罐偏巧位居低速之列。“兔子”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电船比罐梯高出那么一块,而且距离还在慢慢拉大,这使他又一次对机器不听人的指挥产生出强烈的愤怒。

  停靠的壮观丝毫不逊于启程,一个整体结构严丝合缝地对接在第214层,而震动程度却不如两块磁铁敲在一起轻微。及至内外高差找平之后,电船的玻璃大门轰然敞开,船上船下欢呼着互抛鲜花。
  这一层内壁上贴着红砖壁板,假装凝重地竖着几根塑料浮雕柱。乱真的假花,数控调温的全息壁炉……看上去有一种不伦不类的古色古香。
  停站时间只有3分钟,蜡笔们的时间一点不宽裕。就在电船即将离港的一刹那,从第一罐罐梯里冲出来的蜡笔强行挤进门缝,周围的人群一片惊愕。接着第二拨到位,望着蠢蠢欲动的电船干瞪眼。最后“兔子”带着几个人在电船前站定,端枪就是一梭子,玻璃上旋即出现几行扭动的麻点曲线,碎裂如网状般向四周辐射。几支蜡笔用枪托一砸,状若蛛网的整扇玻璃向里塌陷,不规则的洞口宛如深海鱼类的嘴。这伙人连同先头和后续部队纷纷钻了进去——到底还是有一队4人没能赶上。最后一个上来的让玻璃刮破了裤子,倒数第二个耳朵被划出了血,还有一名在跳跃中不幸失足,凄厉的惨叫后来长久保留在目击者的梦中。
  “我宣布——”“兔子”第一步是站稳脚跟,第二步是端稳枪支,第三步就开始煞有其事。“这艘船被接管了。”
  不管你是何方神圣,我都知道你并不镇静。率先趴到地上的星河慢慢抬起头来。你忘了向被接管者散名片了——虽说我一猜你就是支蜡笔。
  星河自然讨厌别人弄乱他的船,但从眼前的情况看,他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必要时两只眼睛都得闭上也说不定。

  整座城堡的管理机构乱作一团,本来可以在电脑上传输的资料被工作人员小跑着送往各个办公室。他们都有些紧张,可能还有些轻微的兴奋,因此无法操纵键盘——或者跑步有利于治好腿部的哆嗦?
  数据中心的资料乱七八糟地扔了一地,一半以上的光盘被踩得没法再用,相信他们一定有备份。而管委会暂时无法开会,因为主任缺席——他还在首班电船上呢。
  其实“兔子”刚一进城堡头像就给警报器圈住了,在一个西服成群的地方夹克显得鹤立鸡群,格外引人注目。但电脑的查询能力太慢,只做了常规例行检查。现在出了事再重来,就什么都调出来了——显示器一屏屏地吐出他在十几个国家的案底。
  总共13个国家,这家伙也算有点名气了!

  许薇前脚刚迈进办公室的门,就听说了电船被劫的消息。
  谢天谢地。她长舒了一口气。测试失败至少不能说是我的原因了。
  其时,粗大的阴影指针正漫过城市,指向九点钟的位置。


四  上午;9:00—10:00

  电船上的混乱比整个城堡来的要轻些,毕竟还有彩色蜡笔维持秩序。也许是大伙还没从震惊中清醒过来,要过一段才能听见女人的尖叫。
  “兔子”射击玻璃门的时候,星河刚从数据舱出来,正站在二层楼梯边,他一看见对方掏出武器,就迅速扑倒在地。尽管谁都知道子弹轻易不会穿透电船的玻璃,但本能还是让星河急于应对,结果由于别人的迟钝——而不是由于他们了解玻璃性能——使他的行动显得格外怯懦和滑稽。直到他抱着脑袋再度抬头时,别人才在他的带动下轰隆轰隆地纷纷仆地。
  全船最高兴的莫过于喻丹了,这可是独家新闻啊!她都来不及向率先卧倒的星河投去轻蔑的一瞥,就带着塞翁失马般的兴奋接连按动快门。

  “……手持电话等个人通讯器材都要收缴。”广播里播放着蜡笔们准备好的录音,这回乘客听的比典礼致词要仔细。“严禁保留各种监测及对外联络工具……”——相机也跑不了,喻丹算是白照了。
  有必要吗?星河在交手机时大概轻微地撇了下嘴,表示出对此小题大做的不屑。结果这一表情让“兔子”捕捉到了,他走过来俯身望向星河的眼睛。
  “有必要。整个行动也许要持续一天的时间。”
  星河没敢多说话。
  “整个城堡马上就要发疯了。”“兔子”笑着把拇指一挑,指向窗外。
  我看是你发疯了——只敢在心里说。

  全副武装啊。郭威瞄了一眼周围的蜡笔,得出这个结论。每层都有几个端枪的人在晃荡。被搜过身的乘客集中于一层大厅,暴露在上层持枪者的射程之内。组织工作做的很好,事先的计划一定很周详。
  不错,十分周详。登船之后,负责接手驾驶台的、负责各层警戒的、负责安放炸药的、负责联络协调的……各司其职,有条不紊。假如不算部分乘客的惊慌,和刚才几乎没什么两样。
  为了顺利变速以调整运行计划,电船被强行疾停,被迫脱离外界电脑控制。但惯性犹在,因此还在喘着气继续往上拱。

  城堡的慌乱被有效地遏制住了,没有听任它蔓延下去。毕竟是首屈一指的智能城堡,在电脑的统一调控下,混乱的局势很快得到了控制。
  对于习惯于猫头鹰式作息表的副主任来说,早起总让他感到恐惧。眼前以乳白和奶黄为主色的会议室背景就像是一块巨大的冰激凌,让他一阵阵发冷的大功率空调使这种感觉更加强烈了。主任的头像在前方屏幕上喋喋不休,他很想让他闭嘴,但他不敢。
  城堡管理委员会是个举足轻重的机构,它管理着总面积近5万平方公里人口达5千万的城堡地域。会议在城堡内召开是有意义的:尽管目前对这一事件高度保密,但已经知道的人还是不少,这样至少说明局势还在控制当中。
  副主任委员坐在会议桌前首,但有意把屁股下的椅子摆偏了,给人一种主位虚席以待的感觉。他当副手多年,清楚很多事的利害关系。
  在他左手,是三位常委委员:治安厅厅长、财政厅厅长、交通厅副厅长——代替尚在首班电船上的厅长大人,以及其他一些厅长委员;在他右手,是城堡总设计师,红十字会会长,新闻中心负责人,等等,此外还有一位统计学家和一位心理学家。财政厅厅长和治安厅厅长曾颇多过节,字里行间流露出不经意的得意,但表面上却不显山露水。
  主任不能亲临会场,通过电话出席会议,与大家共商电船乃至城堡的安危。如是与会的还有交通厅厅长和其他几名相关人员。
  由于电船系统是连动的,动力装置集于一体,首班电船目前只能保持“空停”状态。想让它“靠岸”就得对缆索进行处理,靠振荡方式做微小摆动,而这又涉及一个协调的问题。假如整套电船体系正常运转,遇到突发事件也可协调一致,由电脑统一安排体系运动递减;可现在情况不同,因为不了解蜡笔们对电脑操控系统做了些什么,不敢冒险进行正常的系统分离,用于补救的易轨措施也不敢轻易采用。再有就是它减速的位置,刚好赶上设备层区,整船乘客眼看着十几米外的陆地就是没法下船。
  所以主任一上来先向分管技术的交通厅副厅长抱怨,声音时断时续,图像更是模糊不清。
  “没有拆分可能?要是平时出了这种事怎么办?”主任多少有点怒气冲冲。
  “平时就不会出这种事。”不知副厅长是疯了还是傻了,淡淡地回敬了主任一句。和不懂技术的人讲技术很费劲,和不懂数学的人讲概率则根本没用。
  “设计者在哪儿?”
  “在第二班船上。”
  他被第一个打死才好。主任恨恨地想到。
  星河?他被打死?副厅长洞悉主任的内心,也用心语和他交流着。他那人惜命着呢,保护自己还来不及。
  “对方是什么人?”主任这才进入正题。这时管委会秘书长进来,坐在副主任身边,形成犄角之势。
  “他的真名叫叶秋晓。”治安厅厅长对财政厅厅长嘲弄的笑容无动于衷——都是为了城堡事业嘛,现在还谈什么个人恩怨。“绰号‘兔子’。”
  真名没引起什么反应,但绰号却有如秋风刮过麦浪。
  “色彩主义的一员干将。”副主任喃喃自语。城堡碰到麻烦了,这种人是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
  “我们刚接到通知,他要求释放在德国监狱的两名同党。”
  又是一阵喧嚣。副主任厌倦地闭上眼睛。一群傻瓜,都什么时候了还没一点秩序。
  “各位——”秘书长清了清嗓子。“关于这件事我们的人知道一点,是不是请他来讲一讲?”
  大家有些奇怪:照理说“我们的人”应该是个复数,怎么又“请他来讲一讲”?现在还有谁比副主任更了解全局?
  这就是秘书长的能干之处。他知道突发事件一旦发生,各级官员亟需的不仅是背景资料,更重要的是综合分析。能在短期内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因为各类资料分别掌握在不同人手里,智囊人员也是各管一摊,来不及集中综合。所以事件刚一发生,他的第一反应不是想该怎么办——那不是他的职责,而是想应该怎样搜集材料。而且在电话通知下属后他马上赶往现场索取,而不是以开会的方式集中,这样在上级开会时他就不用再召集一堆人进来陈述了。接着他迅速找人做综合分析和初级评估,可用时间从半小时到一小时不等——这就要看管委会什么时候想起来叫他出席会议了。
  这时他必须有这样一个人:什么都懂一点,还能一下抓住要害。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个人是城堡的后台实际管理者。还有一个条件:必须能深入浅出地讲清资料与结论的关系——而这个人,他手头有!

  “兔子”肯定在搞电磁干扰,主任的讯号又断了。结果大家统一意见允许教授进来花了两分钟,但毕竟还是同意了。
  这下教授可要得意了——所有的人都这样想。在他们上任之前,必须接受一次为期5周的城堡综合知识培训,而落在这样一位严厉而不得志的老师手里,其苦可想而知。据说最后他还不满意,抱怨官员们不认真听课警告说以后出了事肯定有好瞧的云云。
  教授进来时没看大家,敷衍地冲着大会议桌上方的空气点了一下头,而委员们不得不默许他的这种傲慢态度。
  教授清清喉咙准备开讲,脸上洋溢着难以掩盖的复仇快感。当初不是不爱听课吗,现在要来补考了吧?
  “初步情况大家都知道了,问题是他能干什么?”教授扫视会场,知道这时不可能铺张地介绍无数背景资料,这让他多少有点遗憾。而在正常情况下,与会者应该保持缄默,等待提问者自行道出答案。
  “他们不是有炸药吗?”看来事件真的过于紧急,一个冒失鬼破例了。“一船人的身家性命啊!”
   好,等的就是你。教授心想。
  “通过分析,我们觉得电船本身不是重点。”教授耐心纠正,没有一点看不起抢答者的意思。“这是我们刚刚测得的一组数据,包括制动系数取样、启动加速、预定航速等一系列指标,时间关系我就不一一解释了。他们刚才停船是为了变速,根据他们对后续速度的预设,可以计算出一个结果,那就是电船的下一个停靠点很可能是496层。”
  “超导约束区!”城堡设计师几乎要跳起来。
  “您是内行,一下就看到了关键。”教授点头。“不等咱们开完会,电船就会停在那一层上,而那里有一组重要的超导约束点。所以我说,他手里的牌不只是一船人的性命。”
  上午的阳光正把最大面积的玻璃涂成金色,让人产生一种黄昏的错觉。


五  上午;10:00—11:00

  没几个人真正了解城堡的结构和构筑背景。当初设计和建造城堡时,也只是含混地说“利用了纳米及超导等应用技术”。从建筑学的角度来说,人们对纳米比较了解,但对超导能干些什么就不大清楚了。后来有记者穷追不舍,管委会不得不让宣传口做了些形象的比喻。不怀好意的媒体借机夸大其辞,要公众注意城堡的结构安全问题。不过其时正值别的新闻吸引走了人们的注意力,结果也就不了了之。
  电船的出现使超导技术再次被提及,以磁悬浮为动力使电船颇受人们关注。但真正了解内幕的人知道,这并不是城堡利用超导技术的全部。
  “完了!”郭威哀叹一声。他是了解内幕者之一。
  “什么?”星河却不在其中。
  “您知道古茨原则吗?”
  “不知道。”星河摇头。
  “那切恩—麦克斯韦实验呢?”
  “就是那个摞硬币的心理学家?”一个铁塔般的黑大个子凑过来插嘴,看来他家电视上有一些科学节目频道。
  “严格地说,只有切恩是个心理学家,很多人都把他们当成了一个人。”郭威强调道。“切恩做过一个实验:让被试把一些硬币摞起来,当然摞得越高越困难,最后他发现,在摞到30多枚时都没问题,可一过40就显出窘境。切恩在不同条件下将实验重复了多次,都得出相同或相似的结论。于是他认为,这是一种心理现象。”
  一支蜡笔朝这边走来。
  “可麦克斯韦经过研究,发现这其实可以用力学原理来解释。麦克斯韦是位物理学家,他发现这一现象的原理并不像它表现出来的那样简单……总之吧——”郭威注意到来人,开始对叙述做毫无逻辑的简化。“他证明了,这是一种物理现象而非心理现象。”
  星河看着他,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讲这些。
  “后来一个叫古茨的德国建筑师利用了这一规律,提出高层建筑的受力原则,被称为古茨原则。”郭威抢着把话说完。“所以城堡每隔一定高度设有一个超导层,超导层和磁场相互作用给楼层施以稳定约束。”
  果不出郭威所料,他话音未落,蜡笔就吼叫起来:“不许说话!”
  好像有点明白了。星河心想。
  还是什么都不明白。大黑个子心想。

  管委会会议还在进行。一旦上了正轨,惯有的官僚习气就开始恢复。
  教授已从站着变成坐着,形式也从授课变成答辩,辅以投影图像。教授得意地很,他恨不得有朝一日自己当秘书长,而让秘书长当城堡主任——他自己还没做好就任第一把手的准备。
  “具体解释一下您刚才说的超导约束。”秘书长一副“我已经明白了可你应该想到在座的还有许多外行”的姿态。
  “超导约束是防止楼体摆动的一项措施。”教授配合的不错,仿佛刚刚醒悟过来。“城堡的防摆措施是按照古茨原则设置的,在相关楼层设有竖直超导约束,它所造成的水平横向力可以对楼体起约束作用,以减缓楼体的大幅度摆动,目的是把整体摆动分流成众多的局部摆动,减少整体的结构失稳。”
  大家显然不爱听了,但为了获取信息只能硬起头皮往下听。连最爱学习的秘书长同学也觉得教授卖弄的有些过了,现在毕竟是紧急方案应对,不是科技选修课时间啊。
  “教授是这个意思。”秘书长站出来打圆场,道具是顺手抄起的一支笔,一口一个“咱们城堡”地科普开来。“这好比是咱们城堡,有4千多米高,每天都要承受风荷载。根据我们所在区域的风况,正赶上城堡中间部分风速最大,风力也最强,这样一来摆动就会很大,从理论上说最大摆幅能超过10米。幸亏咱们城堡是个墩子,要真像这根笔似的是个棍子,就非折断不可了。就是这样咱们城堡也要限制这种摆动,这既是结构需要也是心理需要。不过对于咱们城堡这么高大的建筑来说,整体减摆比较困难,所以就把它切开了,允许各部分之间有微小的水平移动,这样在整体上就减少了力度。当然这种移动也不能太大,否则楼层就错开了。我们用超导磁场限制这种水平移动,每隔一定高度设置一个超导层——刚才教授已经讲了。假如把磁场破坏了——比如用停电的方式,让超导体失灵,那咱们城堡可就危了。”
  会场有些骚动,也许有人头一次听说这座大楼不是一整块的。教授在心里孩子般地快意欢呼:该该该!叫你们当初不好好听课!
  秘书长说完,示意教授接着讲。
  “好,现在‘兔子’劫持了一船人,到达496层超导约束点,然后让它失灵——比方说把电缆给剪了,那么上下两部分的城堡就没有控制水平移动的约束了。”教授重复了一遍秘书长的意思后接着说。“这本来也没什么,刚才秘书长说了,约束除了结构上的意义,更多的是心理上的意义。这就和我们各层的压重物一样,只是为了摆动楼层人员的心理稳定。可这是在正常情况下——不正常的情况呢?比如这时候有个外力?”
  真是个好演员,还懂得有张有弛呢。秘书长在心里骂道。
  “那个力得多大?”副主任目光炯炯地盯着他。“一架直升机撞在上面有用吗?”
  “那肯定没事,一般人为的力都没什么事。”秘书长看着手里的数据。“至少要7级大风才有效果,也许还要大一些。”
  “谢天谢地,咱们这儿已经有年头没刮这种沙尘暴了。”马上有人挖掘记忆,显示自己德高望重的年龄优势。
  “等等,我上周接到一份例报……”一位委员反应过来,他的官职大概与气象有关。
  教授不等他说完,就调换了投影画面,屏幕上出现一张卫星云图。其实没几个人能看懂,秘书长知道教授是故意的,一方面源于他喜欢正式的嗜好,一方面还是报复心理在作怪。
  “这是气象局刚传来的卫星云图,预报24小时内的天气变化,其中有一条我们很关心——4小时后,一场罕见的沙尘暴要通过城堡,其风力是8级。”
  会场一片唏嘘。
  “气象部门应该早做打算!”主任很不高兴。“他们应该引开风暴,稍微偏偏角度就可以。”
  “咱们没提要求。而且前面说了,正常情况下有影响也很小。”教授接过话来。“刚才联系气象局时他们也承认,就是事先要求也无能为力,这场风暴宽度很大,城堡又正好位居它过路的中心,再加上科里奥利效应,导引起来有一定的困难。”
  “你就说城堡到底会怎么样吧?”这次副主任真的有些急了。
  “本来光是沙尘暴不会有事,但刚才说了,‘兔子’手里有炸药。”教授展示另一个画面,是城堡的三维模拟。“假如他在沙暴来临的时候,同时在楼层某个部位起爆炸药——一些比较关键的部位……”
  画面上出现一些红色圆圈,有些圆圈还溢出了这部分画面。
  “我让电脑算了一下,类似的部位有20来个。”教授用红光教鞭指指点点。“都可能因结构缺失和振动——尤其是后者——加大风力造成的水平移动,最终导致楼体重心偏移,然后出现连锁反应。而496层这个点是可能性最大的一个,电脑给出的使楼体重心偏移出安全线的概率是76%——已经相当大了。”
  画面上开始刮风,并且越来越大。看得出这些风是临时调用的现成资料,效果不很逼真,只能凑合着示意。当风力进入峰值区域后,一个小小的爆炸适时发生,造成的连锁振动使城堡像是被谁隔肢了一下一样笑个不停——笑着笑着,就歪到地上去了。
  “这就是为什么他规定下午3点是谈判最后期限的原因。”——不是机缘凑巧,而是精心策划的结果。
  “这个兔崽子!”副主任激动之余,把成年“兔子”的辈分给降低了。
  是的,城堡的灾星到了。在它的童年时代,遇到了第一次生存危机。


六  上午;11:00—12:00

  会议被戏剧性地打断,就像在一台精彩节目中间插入了广告,告急的消息不请自来:第二班电船的变速已使首班电船受到影响,连锁性下坠很可能就要发生;如不采取措施,在失稳状态下它随时都有掉下去的可能。
  大屏幕接通现场,虽说效果并不理想。在首班电船上,主任正亲自指挥救人——这可都是些贵人!
  唯一的办法是“充气粘联”,靠施工时留下的应急措施把人先救出来。这样的缺陷在于船体下落的危险依旧存在,第二班电船所受威胁丝毫未减。交通厅副厅长就此提出疑问,没想到主任寸步不让:
  “首先保证首班电船上的乘客安全!”
  是保证你自己的安全吧?副厅长心想,但他很快为自己的成见感到羞愧。主任正忙于指挥,没有一丝自己先撤的意思。他会最后一个下来,就算他再自私职业荣誉感也要求他这样做。
  “咱们总得分清重要的乘客和不重要的乘客。”秘书长息事宁人地解释。“有个轻重缓急。”
  “不重要的乘客也是人。”副厅长说的很轻。
  “但那些重要的乘客我们一个也不能损失。”副主任见缝插针地给部下做思想工作。可工作没做完,又得转过头去听取并回答别人的报告,剩下的思想问题只有靠副厅长自己解决了。
  其实副厅长不是不明白。不错——失去主任,城堡目前的很多问题都难以处理;失去一个副部长,给这个部带来的损失不会少于5%;失去一个外交使节,两国关系很可能要重头开始……空洞地谈论平等,往往是只对自己生命负责的人。
  所以副厅长虽然特别不舒服,但也没有别的办法,毕竟他也提不出更好的解决方案来。

  在电船内部,尊卑也马上体现出来,基本上是按照社会地位的显赫程度这一次序撤退的,这显然是主任的指挥原则。当然文明进步也给一些人的良心上抹了层虚荣,绅士们显示英勇的机会来了,他们扶着女士,前后忙碌。幸好救援人员赶到,及时制止了他们的义举。非专业化的热情常常只会帮倒忙,救援队已处理过好几起类似的麻烦了。
  真正让人做英雄的机会在下面那艘船里。

  郭威被带到“兔子”面前,后者狐疑地打量着他。
  “我和他们说不清楚,他们根本不让我说话。你也可以不听我的……”紧张没让郭威失去逻辑,只是有点语无伦次。
  “兔子”扑闪了一下大眼睛,一副“你说吧,我听着”的态度。
  “您愿意头顶上悬着一艘万吨巨轮吗?”郭威为对方的气质所折服,一时间误以为这只兔子是只通情达理的动物,语气也变得随意起来,仿佛平时与上司说话。“尽管是条空的——我想船上的人应该撤了。”
  “我们不怕死。”“兔子”身边阴沉着脸的人说道,可以把他称为“灰兔子”。
  “我真的劝你们别这样!”郭威把话说的推心置腹。
  “那有关部门就该考虑这个问题。”“兔子”扬扬眉毛。“他们应该帮咱们考虑一下咱们的性命。”

  本来“秃头”的心理都要崩溃了。他的手脚随着电船一道乱动,不过随着电船速度的放慢他也开始变得平静。
  他算准了,在电船彻底停下来之前,肯定能过410层,只要测出那个点的数据,一大笔钱就在望了。但愿那个婊子已经准备好了,这次不要误事。
  在技术时代,个人能力只有在特定环境下才有用。“秃头”正是这样一个人,整座城堡大概只有为数不多的人能熟练地手动操纵这些测试仪。
  从首班电船开始,他们要测量前10艘电船的数据,以后的航班抽样即可,越靠前的数据越重要。关键是要找好配合伙伴,“秃头”物色了很久才找到合适人选——许薇具备必要的条件,而且地理位置适宜。
  可今天早晨他与许薇联系时,发现她还没按时就位。他本来已经绝望,可没想到电船被劫持,时间又富裕起来。只是他一直没机会再和许薇通上消息。
  现在他在等待时机,等待电船通过他的梦想之地。
  在巨额利益的驱使下,他忘了应该问问“兔子”是否允许他这样做。

  “教授说的有可能吗?”会议间隙,副主任小声问秘书长。
  “有可能,城堡分层处确实是靠超导来约束的。”
  副主任还是看着秘书长。
  “您坐过磁悬浮列车吧?列车是悬在轨道上的,旁边没支撑,可还是很稳定。这是因为超导磁场有个往上托的力,同时在两侧也有个横向约束力,就好比这样……”秘书长伸出双手捧了个莲花状,上面托着手机。“假设我的手是超导磁场,手机不但不会掉下来,也不会往两边运动。如果你使劲晃我的手,手机会产生一定的平动,但还是不会挣脱束缚——就是这道理。”
  “那你的手要是没了,手机还不得砸下来?”
  “城堡当然不会塌,它的承重靠墙柱梁板,不是靠超导磁场——那也禁不住。”秘书长明白副主任在担心什么,依旧十分耐心。“本来两侧的约束消失后也不会出大问题,没那么大的劲能使楼层偏心,可刚才说有大风……”
  副主任刚想再问,却被淹没在下属送来的纷杂报表中了。
  “我觉得可以试试另一个办法。”秘书长看着副主任忙完手头的工作才开口。

  在旁边一间小一点的会议室里,特种警务突击队队长一进门,治安厅厅长就认出了他。刚才开会的时候,这个穿蓝衣服的小个子不声不响地坐在后排,正迎着厅长的视线。厅长猜他是跟着副部长的车一起来的,出事后城堡附近就不让飞机靠近了。
  “咱们不多废话,我先介绍一下情况。”教授正襟危坐,上来就抢了副主任的镜头,罗里巴嗦地没完没了。好在突击队长确实需要知道这些,副主任大人也就忍了。
  教授介绍了冷凝层的情况和作用。说实话他做这个确实内行,能给外行讲得清清楚楚。超导磁场要靠超低温实现,液氮冷凝是做到这一点的关键。而超导约束又分有不同级别,496层属于比较高的,冷凝任务也格外重。刚刚传来的最新消息,第二班电船已经到达该层,从电路分析来看,“兔子”断开了那里的电源,冷凝装置正在失去作用。风暴袭来的时候,如果真在那里起爆,后果不堪设想。秘书长和教授商量的办法是:让突击队员上去启动备用线路。但这事的麻烦在于——“兔子”是从根上切断的线路,备用闸盒位于原始装置对面,被船体挡住了。
  “所以说你们不是去抢回电船的控制权。”教授终于收了口。“而是去接上电线。”
  “不就是把那个备用开关合上吗?”突击队长懒洋洋地接道。他们喜欢救人和杀人,不喜欢电工。
  “没这么简单,小伙子。”教授开始冗长的技术分析,弄得治安厅厅长在心里骂:你是真他妈的烦!“另外它在通道另一侧,你得从船舷上爬过去。”
  “这没问题。”
  “告诉我你有几成把握?”
  这种自以为自己已成中心的做法连秘书长都无法忍受了。他还没说话,副主任就客气地开了口:
  “教授,下面有些话让我来说吧。”
  教授虽然不乐意,但也没办法。
  “有些问题涉及保密内容……”这是一句陈述,但逐客的意思已很明显。
  “教授,我正好有别的事找你。”秘书长装出一副很急的样子,在对方正式发作之前把他拉走了。

  其时在城堡以外,风已经刮起来了。


七  中午;12:00—13:00

  在交通司司长面前,电脑显示的首班电船示意图在闪烁中变换着颜色。这种颜色改变令人恐怖,它展示出所有因异常抻拉可能造成的断裂地带。
  “3区红显!”“3区返绿。”“5区红显!”“5区返绿。“……”
  红色表示危险,回归绿色则表示恢复到安全系数之内。但随着时间延续,红区越来越多。
  “3区红显!”“3区返绿。”“5区红显!”“3区红显!”“7区红显!”“8区红显!”“……”
  控制室的人都盯着变化的数字,一有红显马上报告。每一个红色数字都说明失稳概率在增大,当这支赤军招募到一定数量的兵勇后船就要掉下去了!假如这时有人在从船底往上看的话,会有一种地狱般的感觉。

  刚从首班电船上下来的主任——整个城堡的最高领导人——却根本不管这些,他头枕双臂四仰八叉地躺在沙发上,一副悲天悯人的姿态。而旁边那个烦人的女记者还在喋喋不休地追问:“说吧,越详细越好。”
  秘书长带着教授赶来救了驾。

  “你的人从453层的通道口上去。”其实并不是副主任在发言,而是说话简炼的治安厅厅长。“然后上船舷,下开关——就这样。”
  “你真不打算占领电船?”突击队长问道。“我听说那家伙有不守信用的长期历史。”
  “太危险了,有可能船占不下来,炸药也爆了。”副主任苦笑着摇头。
  “还是别冒险。他毕竟是要挟,不是示威。他一按下开关,手里就没大牌了。”赶回来的秘书长插话说。“假如他非要鱼死网破,那就谁都没办法了。”
  “您知道,只有外行才问我们有几成把握。”突击队长咽了口唾沫。“我说有十成把握有什么用?没十成我就不敢干了——要么十成,要么一点没有。”
  “我明白——让你的人放手干吧。”副主任摆摆手。“只是为了保险,楼体本身足够坚固。”
  事实上每个人心里都没有把握。说是足够坚固,但毕竟是头一次面临如此集中的动荷载考验。

  在控制室里,目前已切断首班电船与整体船梯系统的所有关联,原有的绞索约束被牵拉的水平力所替换。空荡荡的电船不情愿地一点点挪步,随时打算一不高兴就跳到下面的兄弟身上。眼下的情形就是牵拉力与重力在赛跑。
  副主任在控制室外机械地来回踱步,十片指甲被咬得乱七八糟。接着就传来红区已超过安全范围的极限75%了,他一使劲差点把一个手指头咬下来。
  不过上帝经常喜欢帮文学家的忙———就在电船龙骨旁的一处关键铰接即将崩溃时,电船被平拉出了梯道!

  首班电船刚一脱险,突击队员就开始行动了。其时蜡笔控制的第二班电船早已停车,至少在这方面不会再有麻烦。突击队分成3组,每组5人,这让治安厅厅长看上去有点犹豫,可突击队长坚持说两组就够了,多了没用。考虑到人多在梯道里确实麻烦,厅长就不再说话。但愿他们都是身怀绝技的高手。
  一切准备就绪,突然传来德国政府可能会答应条件的传闻。
  “这么说我们的努力全白废了?”突击队长的语气略带不满。
  “对‘兔子’这种人……”副主任深有感触。“接着干你的吧。”

  电船上有生物监测装置(难道还要防范偷渡客不成),这给从通道到船舷之间往上爬的突击队员带来很大困难。反监测服不是没有,但没法和防寒服一块穿。唯一的办法是开动电磁干扰,但这难免引起“兔子”的怀疑。
  果然,电讯室里很快传来“兔子”低沉的声音。“我要找主任听电话。”
  主任听到“兔子”的抱怨后先是装傻,因为马上否认会引起对方更大的怀疑。但“兔子”不吃这一套,只扔下一句:再出现类似情况,不管是人为的还是自然的,他都会杀掉一个人。
  主任态度和蔼地关上话筒,关了话筒就把它往地上扔。幸好秘书长抢先拦住,要知道这时候修理话筒或者找备件都很困难。

  5分钟足够了,足够让突击队员们把吊绳打在船底,然后纵身跳离通道壁被悬吊在梯道里。吊绳有自动上升的动力,但为了不出动静,他们只能靠四肢往上爬!
  带有胶皮的磁性吸附装置让他们在强有力地贴向船舷表面时无声无息。
  不过在船舷上活动时保险绳没法再用,否则电船上的人会从窗户看见。队员们只好把它们费劲地从身上拆除,然后沿着不足半米宽的船舷圈台开始漫长的百米行程。

  “咱们现在要动一动了。”“兔子”突然笑起来。
  由于缺乏专业训练,上次刹车没测算好速度,停车地点不够到位,切断电源是够了,但用来安置炸药可能还欠准确,所以现在要朝约束层再微动一下。
  电船真的又动了。
  “恐龙睡醒的感觉……”喻丹在心里构思着措词。“连空气都在震动——一定要这样写。”
  结果这一震,突击队员掉下去8个。

  12:45,德国方面做出妥协,宣布准备放人的消息。城堡管委会一得到消息,马上通报给“兔子”。
  听到这个消息,星河闭着眼吐出一口长气。发动机的背景噪声隆隆作响,仿佛一群在田野中劳作的妇女一起低声窃笑。他感到自己困极了。
  不过他马上被捅醒,眼前是那个黑不溜秋的大个子,星河费力地从梦中退出,试图理解他的来意。
  “我是警察。”对方没说来意,先报了身份。
  “哦。”
  “你应该知道电船的……”
  “什么也别惦记,没戏。”星河小心地看着远处的蜡笔,嘴唇不动地规劝这位警察。
  “那咱们就什么也不干?”
  “咱们没他们所要的人。”星河答非所问。

  城堡里面越来越冷了,第一次有人抱怨中央空调工作得太努力了,窗户上凝结着一层薄薄的白雾。被非常态关闭的冷凝装置不甘寂寞,泄出的液氮开始为整座城堡降温。
  但房间再冷,也没有通道里面冷。管口凝结着固态的氮气,仿佛覆盖着白色冰霜。轻便的防寒服还是有些限制行动,尤其是在背着不少器械的情况下。

  “还有一个问题,现在要不要从城堡撤出人员?”主任看着颤动中的电船。“避免‘兔子’孤注一掷。我关心的是整个楼体的安全。”
  主任手撑在桌上,想知道谁能回答他的问题。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我只能说让电船上的人见鬼去吧。他在心里这样告诉自己。
  “关键是能不能办到……”秘书长看着投影屏幕。
  “最好不要这样。”交通厅副厅长有点像望着校长的小学生,他知道自己本来无权说这话。“现在大家只知道对方是以一艘电船为人质,还不知道整座城堡都是人质。真要公布了,想撤离又没有电船,光凭那些电梯——船梯附近的梯道还不能用——会挤死人的。”
  主任果然偏过头去不理这个小角色,秘书长也捏着汗在心里埋怨他多话。只有副主任重视了他的意见:
  “那你说怎么办?就把这些人的性命押在赌盘上?”
  他们已经在上面了。副厅长咬紧牙关才没把这话吐出来。


八  下午;14:00—14:30

  但这些筹码们一旦得到消息,就会要求下来的。
  开始的时候,流言传播的速度大约只比观光电梯快3倍,一点一滴地弥漫到各层各房间,然后人们开始本能地收拾东西撤离。后来消息就直接附着在慌张的人群上面,带动着所有的人一起行动了。根据事后的调查,当时求生且确实生存下来的人(因为无法调查死人),其中有60%以上在奔跑时并没听到任何有别于官方消息的信息,他们是自愿被裹胁在已经崩溃了的人群当中的。这个数字仍有水份,因为很多人根本不愿意回忆这场灾难,宁愿把它埋在心底,最多也是留在心理医生的诊室里。
  大方向是向下,单位时间的流量格外惊人。后来有人描述,在城堡以外的远处,都能看出黑压压的浊流在向下奔泄!
  定向罐梯被一个个挤爆失灵以致不能再用,货运梯车人满为患又迟迟无法动身,而这一切又加剧了交通工具的紧张。另外7道电船轨道尚未经过检测,仓促投入使用则过于危险——但现在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开始有小型飞车直接从上层向下冲了!结果重力加速度开始显出其作用,让驾驶员经历了高层无伞降落——根本刹不住车啊!

  与此同时,突击队员在默默地接近着备用电源。突击队长无声地爬行在船舷上,一有风吹草动马上伏下不动,像一只敏捷而机警的黑猫。所剩无几的队员依此行事,在监视屏上看去仿佛一段正在搬家的蚂蚁队列。
  从船底过去的时候真感觉像是在游过。尽管四周有无数可供攀抓的粗大电缆,可它们太粗大了,往往需要两人合抱才能起到作用。不过它们的密集程度也给突击队员提供了额外的保护——即便是掉下去,十有八九也会被这些纠缠着的电缆束接住。
  船底的一些突起物总是挡住队员们——主要是所带装备——的道路,他们在队长的授意下用强焰一一加以切割。火花飞溅噼啪作响,队长凝神倾听着背景中的超然寂静。

  “你支持环保吗?”“兔子”一屁股坐到桌子上,把头伸到一个年轻人面前,和他眼睛对着眼睛。星河注意过那个小伙子,他名不见经传,拿的可能是别人的请柬,也许是哪位年长的亲戚的。
  “支持……”小青年胆怯地答道。
  “说说你的理解。”“兔子”的态度和蔼极了,就像一个慈父。
  他开始烦躁了。星河心想。他不再是个冷静和理智的战略家了,更像以前街头的痞子大哥了。他像那只邪恶的猫一样,开始玩弄老鼠了。
  “环保……就是植树造林、保护水土什么的。”那青年有些无所适从。“我支持环保。”
  “不不不,小伙子,你说的太不全面了。”“兔子”从桌上跳下来,庄重地举起食指,摆出一副演讲的姿势。“环保可不是这么简单。我们应该限制技术,消灭技术,取缔那些扶持工业进步的国际和政府机构。”
  “那不是回到原始的小国寡民时代了?”小伙子马上息声,刚想起这不是同窗那种空谈式的争论。
  “小国寡民有什么不好呢?”“兔子”慈爱地反问,没有一点架子。
  没有人回答他。
  “你们不必害怕,我从不喜欢暴力。”
  没有人相信他。不会有人相信他。
  “你是这艘船的设计者对吗?”“兔子”无趣地把头凑向星河。
  星河点点头。真的兵临城下,他还是有点害怕。
  “我了解你的背景。”“兔子”显然看过星河的资料,接着又补充了一句。“我一直敬佩有文化的人。”
  星河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继续选择沉默。
  “在如今这个技术决定一切的时代,有文化的人越来越少了。”“兔子”继续自说自话,随后爱怜地看看星河,充满惋惜。“告诉我,你的电船怕风吗?”
  “不怕。这是自稳结构,与外界荷载几乎无关。”
  “真的无关?假如这风荷载大到我们通常所说的暴风的程度呢?你的电船自稳?可这栋楼呢?他们马上就会知道,今天有超过8级的大风!”“兔子”歇斯底里地哈哈大笑。“就算没我帮忙,这座城堡也要站稳了才能挺过去的!”
  “城堡没问题,它完全能够承受。”星河熟知城堡结构的稳定程度,为“兔子”的无知感到好笑。
  “你给我闭嘴!”“兔子”瞪眼盯着星河。“你觉得我好笑是不是?我马上就要让你们看看它好不好笑!”
  “兔子”本不是一个粗暴的人,但在刚才大笑的时候已进入了一种幻想状态,自然反感星河打断他的思路。
  ——远方有一个美丽的小岛,没被任何工业技术污染过的小岛。我们就要去那里了。“兔子”把头枕在枪上,睁着眼睛快意地遐想,美丽的景象已呈现在他的眼前。
  难道你没有听见那微小生物的歌唱吗?“兔子”用迷离的眼光询问星河。
  哀鸣罢了。星河避开对方的目光,在心里嗤之以鼻。
  嘈杂声把“兔子”的幻想打断,一脸苦相的“秃头”被推搡着带到他的面前。
  这世界上总有倒霉的家伙。当测试终于完成时,“秃头”正要关机,不幸被蜡笔发现了。
  “兔子”没说一句话,“秃头”就咧嘴几乎要哭出来了。假如“兔子”做审讯官,一定能够胜任。星河心想。
  “我和政府没关,一点没关。”“秃头”极力申辩。“我受雇记录电船的速度。对您的行动没一点影响。而且他们已经答应你的条件了。”
  “秃头”一连说了无数个“无关”,试图洗清自己行为与任何事件的关联。“兔子”抬眼去看他的部下,部下摇头告诉他不是这样。
  “他的装置有收发功能,能和外界联系。”
  “我没有!真的没有!”“秃头”惊慌起来。
  “兔子”站起来,走到“秃头”面前。“你也许真的没有,我相信你。”
  他的声音真柔,星河心想。不过根据他对这种人的了解,这是他要大开杀戒的前兆。
  “秃头”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才好,有些下意识地点头。
  “但是我宣布过,保留通讯器材的人应该怎样?”“兔子”还是那慢慢的声调。
  惯性使然,“秃头”开始还在点头,随后才反应过来,连忙换成摇头。“不……”
  不过他的动作太慢,想把摇头拒绝转换成转身就跑已经来不及了,这个动作刚表演了一个开始,“兔子”手下手里的枪就响了。
  “有必要表示一下我们的姿态,你说呢工程师?”
  星河先是阖了一下眼睛,表现出最低限度的投机。但他发现这样还不行,只得轻启嘴唇敷衍了一句“理解”。

  副主任悄悄告诉秘书长:
  “开始疏散吧,就是不下令人们也在发疯呢。”
  “可是……”
  “责任都由我来负。”
  主任一向不喜欢副主任,他认为救人根本不可能,只有想办法解决——要么德国那面皆大欢喜,要么突击队上去把“兔子”给宰了,解决问题只能一劳永逸。
  而副主任则不这样想。他无端地猜测主任的原则只是为了保全自己的位子。他的想法是救人第一,能救一个救一个。


九  下午;14:30—15:00

  电船上的人还是比外面的人镇静,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最冷静的则是那个壮实的警察,总想寻机干点什么。星河对他很小心,不但自己不帮他作为,还得时刻注意他的动向,必要时把他交给蜡笔也在所不惜。要知道这时候展示英勇无异于把大家推向深渊。
  “我说,咱们是不是得动一动?”大个子凑到郭威的耳边,然后机警地察看四周,机警到了让蜡笔们都注意到他的程度。
  “怎么动?”郭威警惕起来。星河也睁开了一直半闭着的眼睛。
  “整艘船啊!整栋楼啊!”那大个子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这有管委会处理,我们没办法。”
  “我们怎么没办法,控制电船啊……”幸好他及时地压低了声音,否则星河真想去捂他的嘴。
  “我们控制不了!那么大的船,蜡笔又那么多,炸药还随时起爆,根本没机会!”郭威用喉音呵斥他。
  “那就等死啊?”
  “那也比找死强!”
  星河在心里叹了一口气。这种人他太了解了,他不是为了奖金和奖状,但这种过分的责任感实在让人害怕,为了这个他可以把所有的生命视为儿戏——当然大多数情况下他会认为自己会是那个坚持到最后而不死的男主角。

  有资格做英雄的人仍在船舷上小心地玩着平衡,背上的装备总是限制他们的行动。其实这次他们携带的武器威力并不大。尽管训练他们目的本是为发生激战和救助人质所用,但现在管理者所希望的,只是一个完美的结局。

  柏林时间早晨6:00,德国政府正式宣布放人。
  15分钟后,有关国际组织答应提供将德国同党送走的高速交通工具及装运蜡笔的直升机。

  消息传到电船上,负责联系的蜡笔违反他们的纪律,高喊着冲出数据舱,冲着下面的大厅疯狂喊叫:
  “他们答应放人了!他们答应了!……”
  “兔子”不明所以,扬枪就射,那年轻的蜡笔马上趴伏在栏杆上,子弹从他头上飞过去。
  接着全体蜡笔都明白过来,全场欢呼!那假死的蜡笔缩头缩脑地看看四周,也跳起来跟着大喊。
  大厅里的乘客也受到感染,开始了有限的喜悦。蜡笔们微笑着端枪巡视,也不制止人们的额首相庆,只是并未放松警惕。
  自从蜡笔们接管这块画板之后,这大概是全船最融洽的时刻。
  “兔子”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微笑。他扬指点点上面的小蜡笔,意思是他差点为自己的冲动白白丢了性命。接着有节奏地挥舞着右手,身体慢慢旋转,接受着部下和乘客的朝觐。

  直升机到达之后,“兔子”一行开始有条不紊地撤退,不过并没有忘记船上的人质。“兔子”手里攥着遥控器,随时准备按下去,不再有一点歇斯底里的紧张。
  “再见工程师。”
  星河没理他。他看着“兔子”走向船门,为不能把这帮家伙绳之以法感到遗憾。
  正在这时,几条身影掠过窗户——也许这是突击队员的必经之路。由于大多数蜡笔都是背对后窗的,所以没人注意到。但就在他们有所察觉开始转头的当儿,大个子警察突然扑向“兔子”的后背。星河几乎要叫出来,他为这位警察不负责任的壮举感到气愤,但他不能叫,否则就等于给敌人通风报信了。
  但有女人尖叫出来了,喻丹觉得这一声她已经等待很久了,让她很是兴奋了一下。她不顾自己的伤躯,用私藏下来的微型相机抓拍镜头。
  就是没人叫,“兔子”也察觉到了来自身后的威胁。“兔子”努力挣扎,两人迅速纠缠在一起,其他蜡笔根本无视“兔子”的性命,乒乒乓乓地开枪。大个子唯一的正确判断,就是在搏斗伊始便把“兔子”手中的遥控器打飞了,它划过一道弧线飞出人群。星河跳起来去接,一支蜡笔本能地扫出一梭子,星河双腿流血,栽倒在地。钻心的疼痛让他断定小腿骨断了,也许是粉碎性的,星河在心里描述着自己的伤情,同时朝前爬去,一寸寸地接近着遥控器。
  外面的突击队员冲进这一层,但断后的蜡笔让先头部队一个个倒下。几支蜡笔转着圈追到大个子身后,用枪顶着他的脑袋开了火,高大的身躯绵软地瘫了下去。“兔子”夺路冲向遥控器,在星河刚刚按住手柄的那一刹那,他一脚踩向那个红点。
  那红点在星河的眼前放大!变深!轰鸣!后来他多次在梦中梦到这一场景。直到很久以后他才知道,那根本不是因为爆炸,而是因为他头部中了一颗流弹的缘故。
  真正的爆炸是没有颜色的。

  爆炸了!第一块多米诺骨牌倒下了!
  这一次,上帝没在最后那一刻配合作家的文学描写。
  那一瞬间,星河真的感到震动了。在他的专业设计生涯中,只有一次遇到过类似情形:当时他正在一栋3层危楼上记录资料,突然楼塌了!这可是毫无办法的事,就像生活中你一直信仰的东西被宣布为虚假一样,告诉物理学家牛顿其实是个骗子,告诉美国人民林肯是个黑奴制度的捍卫者……脚下突然一点踏实的感觉也没有了!星河连忙伏在楼顶上一动不动,这是他当时唯一能够想到的应对之策。在一连串响动平静下来之后,顶层的楼板已碎裂成好几截,正处于摇摇欲坠的边缘,星河的下巴也被重重地磕了一下,里面的骨头裂了一道缝。
  由于星河是自己违反操作规程违例上去记录的,所以谁也怨不着。等下巴上的骨缝愈合之后,他也就毕业了。
  可现在失稳的是上面!假如它真砸下来……星河根本无法设想这样的场景!这根本不是一个人能够理解得了的。千万吨重的结构因失去重心倾压在这一层上,这个数字其实已经很抽象了。而将此层压垮之后,经过一个近4米的层高加速再向下一层俯冲,在如此巨大的能量和作用力的冲击之下,底层结构的承重柱将迅速失稳,引起了状若多米诺骨牌般的效应……这就是工程界在上个世纪进行结构设计时很少考虑到的除使用状态和承载力极限状态之外的另一种极限状态——连续倒塌极限状态。当真要是那样,受损的决不只是这一层的人,下面的楼层都会受到影响,从这里直到最底层!
  没人有过这样的经历。那是一座小城市的震动,那是我们一直在说却一直没有真正遇到过的大厦将倾的感觉。所有的人都等待着城堡坍塌。
  星河突然有一种小时候患病时的梦中感受,噩梦般的感觉已不足以描述那种状态:在高烧不退的深夜大汗淋漓口干舌燥辛苦忙碌半天却全干错了,座椅危置于垂直墙壁而下面却遍布煤矸矿渣,纷杂数据雪球般滚动膨胀狂增的巨大数字球,星河的意识已经模糊……
  零星的雨点卷在沙砾当中飞舞,城堡的上层已在风雨飘摇中晃动起来。一阵大风卷着沙尘大笑着掠过。


十  下午;15:30—16:00

  刚刚就位的突击队长在震动中来了个手脚分离:脚踏在一根电缆上,而手却扒在另一根电缆上的检修凹槽里,楼体的晃动正在让这对电缆兄弟告别分手。对于它们来说也许只是很小的微动,但突击队长的身体却要因此被扯开。其时放弃前方的电缆是最好选择,但队长心里惦记着备用电闸,结果紧抓不放,一个引体向上完成了留在上面的步骤。有些已经拿出来的工具七零八落地飞离队长,自由地落向深渊。
  再上去就是备用电源了,那可不是生活中的一般闸盒,队长感觉拉动它怎么也得吊车一级的工具才行。可必要的工具已经没了,现在只能练练手劲了。
  电闸拉杆纹丝不动。不是锈住的原因,所需力量确实要很大,搞得队长一点脾气也没有。楼体又晃荡了一下,大概是刚才爆炸的余波,队长的身体被重重地扔到电闸箱上,屁股撞得生疼。
  灵感就是这时候来的,队长开始四下寻找他所要的东西。自然没有现成的,总得稍微加工一下。好在家什还没全丢,结果两分钟后从队长手中的喷焰枪里冒出火舌,冲着一根粗大的钢棍切割起来。着急令队长的行动笨手笨脚,这在以前可是从来没有过的。好不容易切开两头之后,掉下来的这根钢砣还砸伤了队长的脚。
  队长抻起这根翘杠,一瘸一拐地向电闸箱移动。他拿的是中间部位,两头虽然不再亮红但温度足以让特制手套融化。队长想尽各种方式降温,可惜附近找不到冷凝装置——虽说不能直接往液氮里杵,靠近一下还是有帮助。
  前后耽误了不少时间,简单的翘压装置这才算安装好了。队长爬上对面的高台,然后一跃吊上杠杆的施力端。余温还是狠狠地烫了他一下,不过很快就没事了。
  单靠静止的重量还是不行,队长全身扭动,使劲向下抻拉,样子活像个小丑。这时他感到一阵持续的震颤微动,脑海里莫名奇妙地蹦出一句“就像是粒子通过横向电场”,不记得是从哪里看到的。他突然意识到,风暴来了。
  队长用力撑上压杆,然后运足全身的力气猛然向下压去!这是最后一搏了,再不行就只有想其他办法了,还得有个时间来得及的前提。
  拉杆终于动了!开始是缓缓地启动,就像当初电船离港时的情形。接着便一泻千里,忽悠一下翻下去,打在电闸箱的外壁上,发出一声闷哼。与此同时,翘杆脱落,队长被重重地砸在地上。
  这名久经沙场的突击队长仿佛真的感觉他周围刚刚腾起一道如钢铁般坚硬的磁场流,强有力地约束住楼体。他甚至都能看见它那发蓝的颜色,还能感觉到它猛然间飞升起来发出的咝咝声响。
  事实上他什么也没看见,因为磁场是透明的。
  又一次猛烈的震动,刚爬起来的队长重心失稳,滚到一边,眼眶被狠狠地撞了一下。正当他去抚摸伤处的时候,晃动接踵而来,这次他被直接甩到了备用电闸所在区域的边缘,接着就被抛进了充满缆索的通道深渊!

  “也许风还不够大。”等震动都过去了,“兔子”故作潇洒地一扬枪。“走!”
  五颜六色的蜡笔一窝蜂涌向那架Mi-26式单旋翼直升机。
  “兔子”瞄了一眼星河的腿。“我很抱歉,工程师。”
  星河依旧昏迷,仿佛正值发烧之际有讨厌者登门拜候。

  猛烈的阵风游过楼区,刚刚恢复超导约束的楼体还不适应,剧烈地持续晃动,仿佛刚刚喝饱了水的人类腹部,声音都能听见。楼里的人漫无目的地狂奔,总是本能地跑向倾斜的高处,然后给人的感觉就是他们的体重把楼体的重心压回到了原处,而且矫枉过正地又倾斜向另外一边。接着楼体再倾斜,人群再跑,……新的一轮翘翘板运动开始了。
  电船也在这波涛中颠簸起伏着,乘客们开始了无助地呼号。

  在这关键时刻,会议室中的官员反倒没有丝毫惊慌。尽管这种官僚气息平时让人生气,但临危不惧的镇静与敬业毕竟使人感动。
  主任依旧保持了接受采访时的姿态,嵌在沙发里一动不动,仿佛酒后的酣睡。不过他的这种高傲姿态没能保持多久,很快就被剧烈摇晃的力量从沙发揪了下来,而他也就随遇而安地随着外力在地上滚来滚去。
  很少来这里开会的统计学家最为不幸:他的额头被撞破,鲜血流了副主任一裤子。副主任抱着他的头大声呼喊,可这时没人能腾出精力帮他——当然与其说是精力,不如说是机会。
  秘书长趴在墙角,双手使劲撑住两边的墙壁,以稳固自己的身体。在角落处的显示器上,放映着整个楼体的外貌——那是从无线大屏幕上掉下来的,仿佛专门为秘书长了解最新情况而滚落到这里。
  治安厅厅长和财政厅厅长紧紧地抱在一起,以固定双方的身体,不知道是捐弃前嫌后的互助还是基于实用主义下的安全考虑。
  交通厅的正副厅长和其他一些委员刚才为处理杂务已经离去,应该在各自的岗位上竭力保持着自己的身体平衡。
  新闻中心负责人没忘录制最后的实况,可他对面的城堡总设计师实在没有什么可照的:这位大厦的设计者表情长久不变,一副悲天悯人的姿态——看到自己亲手设计的工程要被毁灭时设计者大多都是这种神态。只有红十字会会长显出了专业本色:双手护头,背倚管道,把眼睛埋在双膝之间。
  心理学家昏过去了。

  随着最大风力的远去,晃动慢慢减小,楼体的重心渐渐向原来的位置靠拢。摆幅减少使摔倒在地的人们重新站起,新一轮的赛跑再度开始。许薇率先跳起,发足狂奔,劣质职业女装下包裹的竟像是一名散打手的身躯。假如这时有人予以观察的话,才会发现其实这些人流的重量根本不足以左右楼体的平衡,刚才只不过是机缘凑巧罢了。
  与庞大的工业文明相比,人类个体的力量实在还太小了些。

  被电缆结绞住腰的突击队长打开呼叫器,开始坚持不懈的呼叫。不知道其他队员都在哪里,悲观的估计应该都殉职了,他能被电缆给弄残废纯属侥幸。他知道这时候不会有人顾得上救他,但要想引起注意就得赶早,反正电池够用。他现在还不知道自己的腰伤有多重,总之不可能再干这一行了,这让他感到十分遗憾。

  星河睁开眼,喻丹关切地伏在他眼前,为他擦拭脸上的血痕。星河咧开嘴冲她笑笑,说了句“谢谢”,这才发现头疼的厉害,疼痛沿着神经蔓延到腿上。
  星河的感觉就像是喝醉了,每吐一个字头都晕的厉害,好像有根贯通大脑中央的血管在突突突地直跳。星河感觉自己是在大喊大叫,却不能从自己的耳朵里听见这些有节奏的声波。医生们来了,但不知为什么,他们都穿着红色的大褂,整个房间也是暗红色一片。
  “我得买架轮椅,我还要看着他们上受审席呢。”在星河眼前黑下去之前,他听到喻丹哭出声来。

  星河终究没能如愿。直升机在大风中折断了螺旋桨,玩具般地在空中翻了几个跟头,机上的蜡笔都跟着应了恶有恶报的古训。从那么高的地方掉下来,风还那么大,微小的重力暂时失去了作用,如同水中的一叶轻舟。所以他们最终没能落到地面,还是砸到了城堡第198层一架正在下降中的定向罐梯上,整整一盒蜡笔全部归西,而爆炸则造成了这次事件的最后破坏和伤亡——一名男子死亡和两名女子受伤。
  德国政府那边也是皆大欢喜。仅仅是由于技术原因,两名罪犯乘坐的警车还在前往同情蜡笔事业的某国使馆的路上,就被一声调令召回了监狱。看来他们只有等下一次机会了。
  很快就有小报猜测,直升机事先就被做了手脚。但没有任何人为此遭到道义上的谴责。既然没人热心鼓噪,流言也就很快平息了。


尾声  一个月以后;晚上;19:30以后

  尽管对指挥自己的新腿还不太适应,但星河还是自己驾驶着飞车前来。
  找一个合适的位置仰望城堡,没有发现任何异常的地方。微小的损坏都被修葺一新,何况那次事故并没有真给它带来什么结构上的破坏。
  实在是不可思议!从理论上说,它可以容纳的饱和人口是25亿——尽管现在只有逾2%强的利用率。
  前来迎接他还是交通厅协理员郭威。

  庆功会被安排在曾被劫持的那艘电船上,这里具有特殊的意义。
  还是和她首航那次一样漂亮。星河在心里想到。据说曾有人建议保留个别被蜡笔涂抹的地方,比如弹孔什么的,但提案马上被否决掉了。不该让有碍美观的东西来污染乘客的眼睛。
  当然,有一个地方提醒人们曾经发生过的事情,星河刚好走到它的面前。
  那是一块白金制做的牌子,上面镌刻着这次事故的死难者名单,同样的牌子在楼史厅里还有一块。第一个名字是可怜的“秃头”,倒数第二个则是那位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壮汉警察——当然,没有那些折断的蜡笔的名字。
  与白金牌子对称悬挂的是一块水晶牌子,上面镌刻所有英勇者的名单。令很多人不满地是,管理委员会的全体成员都在上面,虽然被排列在最后,但还是引起了巨大的争议。星河一度都想提议取消这个名单,反正自己在城堡交通方面的贡献也足以让他的名字保留在楼史馆里。可一想到那里照样也会保存历届管理者的名单时,他就觉得大为扫兴。再说也不能光想着自己,这里还有别人的功绩,尤其是排在自己前面的第一个人。
  星河一回头,正遇到那个人的目光。突击队长摇着轮椅朝星河移动过来。
  “医院的效率这么低?”星河尽量摆出一副随意的口吻,尽管他知道对突击队长这种硬汉不用这样。
  “我知道你的手术快,里面的金属棍都快生锈了吧?”
  “我用的是大理石材料呢。”
  “他们设计了好几种方案,说要选最好的,所以拖到现在。”突击队员苦笑。“腰可比腿难弄。”
  “那就慢慢磨蹭吧,反正也不着急。”星河笑笑。“总不会再来一次。”
  突击队长点头表示同意。

  星河告别了突击队长,到吧台去端新饮料,刚一转身正好被角落处的一个戴眼镜的瘦高个拦住。他指指星河的下肢:
  “能过海关吗?不会被磁场吸住吧?”
  “不会。里面没金属,正宗的骨头和肌肉。”星河拍拍自己的大腿。“再生医学的奇迹。”
  “我还以为工业文明的捍卫者都喜欢金属和塑料器官呢。”瘦高个的冷笑把嘴角都牵动了,附近的空气中迷漫着一种色彩主义分子的刻毒。星河这才反应过来,只有蜡笔才会怀念老式的有架眼镜。
  “我喜欢肉身。不过没有现代科技,就不可能良好地保有肉身。”
  对方还在嘴上快感,星河却懒得再理他。他微笑着迎向另外一个人——在人造阳光中那女子楚楚动人。

  ——原载《科幻世界》2003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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