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儿童文学|原创|文集|概率|建筑师
打小学起我就是一个全满分的学生。无论考题多么刁钻教师怎么妒贤,可就是挑不出我那与标准答案如出一辙的考卷瑕疵何在。升入大学就更不用说了,四年的奖学金伴我轻而易举地拿下了建筑学和工民建两个学士学位,继而又顺理成章地荣登硕士攻读博士。不过这并不是说在校园里只能看见我寒窗苦读的身影,相反我大概是全校出入图书馆最少而缺课最多的学生。平素除了考试我绝少读书,倒是对所有的业余爱好兴味盎然应会尽会,此外还有漂亮的女友如影随形不离左右。常听人说生活就像抛落到硬币,顺与不顺交替变换,今天捡到一百块钱,兴许明天就会丢辆自行车,概率使然,机会均等。然而对我来说,落下的钢蹦儿却始终就是走运的那面朝上。 只能说我生来就走运。 被授予博士学位后我谢绝了学校的盛情挽留和研究所的高薪聘请,毅然迈进一家设计院的大门。我认为建筑设计师的前途决不在讲堂书斋,而应是广阔世界里那一座座傲然耸立的楼堂馆所亭台阁榭。我立志要在有生之年有所成就,设计出几部划时代的伟大作品,以改变法国作家维克多•雨果在《巴黎圣母院》中所哀叹的局面:“印刷业枪毙了建筑!” 设计院派给我的第一项任务是一所学院的图书馆,这对我来说简直是轻车熟路举手之劳。历年来学海泛舟图书馆不知设计过多少遍,即使闭紧双眼也已胸有成竹烂熟于心。但即便如此我还是起早贪黑地苦拼了三个月,整整掉了五斤肉。成堆的图纸如山的资料塞满了我的斗室;大到外观远景小到壁灯位置衣钩形状无不一一标定,而整体感觉又绝对为现代派与民族风格的良好融合。 对于结构的设计我当然更是精雕细凿精益求精,一根配筋一根配筋地仔细核算,恨不得把计算结果精确到小数点后面第六位数字,以期达到耗料最省造价低廉而又坚固耐用的目的。我想诸位对现行建筑的设计依据也已有所耳闻,因为“二阶矩近似概率极限状态设计法”已为世界上绝大多数国家所采用。在此之前,确定设计参数时都没有脱离经验估计的方法,而这往往给人一种错觉,认为只要在设计中采用了冗余的保险系数,结构就百分之百的安全。其实人们对于许多未知或难以计算和控制的随机因素并不了解,因而由此确定的可靠指标也仅仅是一种主观愿望。而“近似概率法”则赋予结构可靠性以概率定义,依此建立起数学模型,并使所有的可靠指标都能从工程用表中查到。比如就失效概率而言,八十年代新规范所给出的数值是6.87×10—4,接近于1/70000。这也就是说,依此方法每设计七万座建筑将有一座可能会出问题。当然这只是个或然值,也许设计了十四万座毅然平安无事,也说不定刚盖第一座就塌了。 坏就坏在这个“说不定”上。 里外一应簇新的图书馆令我喜欢得发疯,这既是我的处女作也将成为我的成名作代表作。落成典礼那天我西服革履荣光焕发拨冗莅临亲赴剪彩。当各界要人纷纷落座院长大人略致贺词之后,我抄起那把硕大无比的剪刀架在大红球花绸带上,只待“咔嚓”一声—— 只听“哗啦”一声,图书馆塌了。 要不是旁人拉得快,我就一剪刀把脸给毁了。我还要脸干什么? 我从没受过这么大的打击,卧床不起一躺就是三个月。 通过专家们三个月夜以继日逐字逐句地相聚会诊反复核算,发现我的设计完全符合规范没有丝毫毛病;他们又回过头去钻研规范,自然也不可能发现什么问题。其实后者纯属多次一举,大街上群楼林立众房安然不是明摆着的事实嘛? 只能说是概率使然,或者说的通俗一点,只能说是这回赶上我倒霉。 设计院领导找我谈话时把复查结果原原本本一字不露地从头陈述到尾,并保证说事故责任决不在我以后仍将继续信任我把最重要的任务交给我。 他们果然没有食言,当一家豪华卡拉OK歌厅的任务下来后,院领导力排众议顶住方方面面的压力,仍把这一任务交到我的手中。 我受宠若惊感激涕零心中暗暗发誓一定要搞好这一工程把上回失去的面子挽回来——尽管那决非我的过错。我日夜兼程地苦拼了六个月,整整掉了十斤肉,恨不得把计算结果精确到小数点后面第十二位数字。 单就作品的视觉效果就强过上回的一倍。 落成典礼我再也不敢亲手执剪,而由一位艺坛名流代劳。她抄起那把硕大无比的剪刀架在大红球花绸带上,只待“咔嚓”一声—— 只听“哗啦”一声,豪华歌厅塌了。 要不是旁人拉得快,我就一把抢过剪刀把脸给毁了。我还要脸干什么? 我没法再忍受这么大的打击,卧床不起一躺就是六个月。 通过专家们六个月夜以继日逐字逐句地相聚会诊反复核算,发现我的设计完全附和规范没有丝毫毛病;他们又回过头去钻研规范,自然也不可能发现什么问题。其实后者纯属多次一举,大街上群楼林立众房安然不是明摆着的事实嘛? 只能说是概率使然,或者说的通俗一点,只能说是这回又赶上我倒霉。 新组成的领导班子走马上任,年富力强的新任领导颇具魄力,他保证说事故责任决不在我以后仍将继续信任我把最重要的任务交给我。 他们果然没有食言,当一家大型超级商场的任务下来后,院领导力排众议顶住方方面面的压力,仍把这一任务交到我的手中。 我心惊肉跳魂飞胆丧心中暗暗思忖,这回总不至于再塌了吧就是按概率来说钢蹦儿也该换个面了。我点灯熬油地苦拼了一年,整整掉了十五斤肉,恨不得把计算结果精确到小数点后面第二十四位数字。 单就作品的视觉效果就强过上两次的总和。 落成典礼我再也不敢亲临现场,坐在家中观看实况转播,手边放着镇静剂和安眠药。一位商界巨子抄起那把硕大无比的剪刀架在大红球花绸带上,只待“咔嚓”一声—— 只听“哗啦”一声,超级商场塌了。 我都没来得及吞进那一大瓶安眠药就气晕了过去。 我再也无法忍受这么大的打击,卧床不起一躺就是一年。 通过专家们一年来夜以继日逐字逐句地相聚会诊反复核算,发现我的设计完全符合规范没有丝毫毛病;他们又回过头去钻研规范,自然也不可能发现什么问题。其实后者纯属多次一举,大街上群楼林立众房安然不是明摆着的事实嘛? 只能说是概率使然,或者说的通俗一点,只能说是这回又赶上我倒霉。 但是从此以后,再也没人敢请我去搞设计了。 从此我一蹶不振闭门谢客足不出户,甘心以烟酒为伴了此余生。 不过自此以后全国各地的小工程绝少出现因设计问题而发生的事故,其实这也好解释,因为所有的倒霉都搁我一个人头上了。因此也有人建议说不如让我专搞些无足轻重的次要工程,反正我把不幸的概率全都占全了,别人大可放心大胆地安心设计。说老实话这主意倒还真有几分道理,只不过没人愿意拿国家本就紧张的基建资金打水漂儿。况且即使我答应我的自尊心也决计不容,因此我只得继续沉湎于烟熏酒醉之中。 第一个实践这一计划的是一位电影导演。一天设计院现任领导领着这位导演按响了我的门铃,张口就要我帮他们设计一栋六层楼。我没等他说完就把他们往外推,可设计院领导坚持要我把话听完。 事情是这样的。那位领导说。我们手头有个本子,情节的发展始终与一座大楼的施工相伴随,而影片的结尾又要求这栋大楼坍塌以将故事推向一个高潮。为了达到一种逼真的真实效果,我们想请您做我们的场景道具设计。 这片子该不是写我的吧?我满腹狐疑地盯着他问。 不是我向您保证不是,这部片子写的是一群都市诗人的流浪生活里面绝对没有您的影子这有剧本不信您可以逐页检查。 我答应了他的请求。 不管怎么说我还能有点用就行,尽管盖楼就是为了塌这在哪个设计师心里都得起点疙瘩。 我只用一个礼拜就交出了图纸,摄制组成员一个个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他们的担心不无道理,万一施工过程中楼塌了发生演职员死伤事故实在没法向公众交待。你们看着办吧,我说,爱用不用。 没事儿没事儿,他设计的楼一向都是剪彩才塌不下剪子不哗啦放心好了保证分秒不差。看来这还真有知道我底细的,我在心里暗暗地瞪了那个揭我老底的人一眼。 大楼顺利地长高着;胶片顺利地长长着。 等到大楼进入收尾阶段,摄制工作也行将结束。在最后一组分镜头拍摄之前,还必须先搞一个象征性的剪彩仪式。 我第一次心平气和毫无牵挂既不激动也不恐惧地来到了剪彩现场。 导演抄起那把硕大无比的剪刀架在大红球花绸带上,只待“哗啦”一声房倒屋塌。 只听“咔嚓”一声,绸带断了。 楼没塌! 没关系没关系。面对众人尴尬困惑的面孔导演息事宁人地拍拍我的肩头。没关系,它肯定是会塌的,早晚会塌的。 世界上有这么安慰人的吗? 导演吩咐摄制组别挪地方,因为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塌,决不能因为错过这组精彩的镜头而毁了整部作品。 一天,两天,……楼始终没塌。 一个星期,两个星期,……楼还是没塌。 一个月,两个月,……楼依旧没塌。 电影已经拍到这儿了前功尽弃几百万块就得泡汤,而剧情发展环环紧扣结尾还没法更改。气得导演天天来砸我的门,我不开门他就在临走时用胶布贴住门铃让它自个儿响了不停。而我扯断电线安坐屋中喷烟呷酒优哉游哉好不快活。这可怨不着我谁让您当初为安全起见非要完全按规范设计的呢。 直到今天摄制组那帮人还在昼夜轮班风雨无阻地守在那栋楼前的摄影机旁,您要是打那儿经过准能瞅见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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