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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晋康     来源:儿童文学大本营    点击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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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楔子
  仇恨
  司马林达之死
  追踪
  放蜂人
  KW0002号太空球
  真相
  生死之间
  上帝
  两个谜底
  谋杀
  反攻
  访问2号
  类人之潮
  
  
  
  资料之一:
  科幻作家王晋康在1997国际科幻大会上的发言:
  ……只要我们对世纪之交的科技进步作一次鸟瞰,就能闻到暴雨前的腥风。科学技术,这个神力无比的飞去飞来器,不再仅仅用以改造客观世界,它已折转身来变革人类。试管婴儿技术曾在伦理学界引起轩然大波,如今风平浪息,它已成了医疗技术中的标准操作;克隆绵羊多莉激起了更强烈的地震,但余震犹在,克隆人类技术便瓜熟蒂落。科学家对人类的近亲——同为哺乳动物的老鼠——进行了成功的基因嵌接(注),在下个世纪,肯定将用这项技术去改造人类。至于用人工智能增强的“人机人”,相信在下个世纪必定会出现。
  这些科学进步足够惊心动魄了,但若比起另一项尚在襁褓中的技术,它们实在微不足道。1997年1月24日,在美国加利福尼亚州阿纳海姆举行的美国科学促进会上,著名的基因科学家克雷格·文特尔说,他现在已完成了对20种最简单生物的基因测序,其中最简单的生命只需要不到300个基因,以目前毫微技术的水平来说,人类完全能用激光钳和扫描隧道显微镜来排列原子,构成最简单的人造生命——想想吧,这是真正的、彻头彻尾的人造生命,它的制造不需借助任何“上帝的技术”,所以,当用“纯物理”方法制造的第一个生命问世后,上帝就可以彻底退休了。
  注:1997年6月,日本大阪微生物病理中心松野纯男将多管水母的萤光基因植入老鼠体内,使其能制造GFR萤光蛋白,这种老鼠的身体可在紫外线下发光。他们是用“注入DNA”的方法完成基因嵌接的,此后不久,又试验成功了用病毒作中介的嵌接方法。
  
  一、楔 子
  
  何不疑今天上班时特意提前了半个小时,他驾着氢动力飞碟来到“2号”上空,不过并没有马上降落。他推动操纵杆,小飞碟扶摇直上,一直钻到云层里。脚下是熟悉的家乡风光,西北一片崇山峻岭,西南是波平如镜的丹江水库,一条白带蜿蜒向南,这是汉水。东南有山势较缓的桐柏山,这是千里淮河的源头。几条磁悬浮高速列车和高速公路在东南方的南阳市汇聚,组成一个壮观的米字形。
  小飞碟浮出云层,云层像河水一样平稳地向后流去,速度各有不同。稀薄的白云流速最快,那是距飞碟最近的层云;越往下则流速越快。当然,这并不代表真正的云层速度,而是飞碟运动加上云层远近所造成的错觉。松软的云堆绵亘千里,被朝阳涂上艳丽的金红。有的云堆像瀑布,有的像乳房,有的酷似清朝的官帽,从锥形的圆顶上泻下一圈璎珞。何不疑忽然想到自己的童年,45年前,他出生在八百里伏牛山中一座相当闭塞的小山村,童年时他是泡在奶奶的神话故事中长大的。那时他常常仰坐在山坡上,嘴里嚼着一根草茎,痴痴地看着蓝天上的白云,棉花状的,羽毛状的,奇形怪状的,白云在澄碧的天穹上悠悠飘着,无始也无终。彩云中会是什么样子,会不会有悬云寺、小和尚和人参姑娘?(悬云寺是一则美丽的神话传说:善良的小和尚和人参姑娘为了逃避恶和尚的迫害,把人参汤浇到寺院四周,借人参的神力使寺院升到空中,在这个过程中,几位人参姑娘甘愿作了牺牲)。有时他甚至能真切地听到,云层中有清亮的小女孩的笑声!
  如果他早生200年,他可能永远遐想下去,甚至向奶奶的神话中再添几勺浓汤。不过他是生在21世纪,他很快走出山村,很快就在飞机上看到了真实的云层——于是,神秘感消失了。
  消失的可不仅仅是对朝霞彩云的神秘感。如今他是世界上有名的生物学家,他已经能把上帝的“最终的”魔术还原成精巧的技术——非常非常精巧,但毕竟是人类可以掌握的技术,在这里,神秘感也消失了。
  他摇摇头,抖掉这些思绪。今天的浮想联翩是正常的,因为他的人生很快就要有一个大的转折。他决定提前退休,开始他的新事业,一项全新的、充满未知和风险的事业。从某种意义上说,他的新事业是对前半生的反叛。
  
  飞碟下方就是“2号”,是地球上仅有的三个类人工厂中的第二个。它坐落在中国的中原地带,这儿到处是风化严重的丘陵和浅山,土壤贫瘠。不过,在合成食品占据人类食物的主流后,这里已退耕还林,葳蕤浓绿的植被严严地遮盖住红色的土壤,到处是小叶杨、柳树、榆树、板栗、柿树、乌桕、构树……正是收获的季节,柿树上挂满了小小的红灯笼,栗子树上藏着浑身尖剌的毛栗子,麻雀、喜鹊和鹌鹑在浓密的枝条中叽喳着。而2号工厂恰如半埋在绿茵之中一个巨大的灰白色的鸟蛋。
  一个漂亮的软壳蛋。超强度的碳纳米细丝结成的防护网把整个工厂严严包裹起来,在秋风吹拂下,卵形的防护网轻轻地波动着。网是双层的,其中充盈着强大的微波场,任何活的生物物体都休想通过这道藩蓠,包括飞鸟、昆虫乃至细菌和病毒。工厂地下是整体浇铸的混凝土地基,与围墙连成一体,嵌有大量的传感器,足以对任何越界而入的破坏者发出早期警告。在21世纪末的大同社会里,这样严密的防卫实在罕见。
  何不疑把小飞碟降落在鸟蛋外的停机坪,这会儿2号的员工大都已经来了,密密麻麻的小飞碟、单人飞行器和微形飞机就像雨后的蘑菇。他跳出飞碟,向大门走去。大门口有两个通道,左边是物品通道,所有从这儿进出的物品都要经过高强度伽玛射线的照射,任何隐藏在物品中的生命都会被杀死,哪怕是藏在50毫米厚的铅箱内。
  另一个是人行通道。进入2号的所有人员,即使是联合国秘书长,都要在这里脱去衣服,经过淋浴消毒,再换上2号特制的白色工作衣。消毒只是表面上的用处,实际上,淋浴相当于文明的搜身检查,以保证任何人都不能有什么夹带。淋浴间原来设计为两个,男女分用,但这种“旧时代的礼节”遭到2号职员毫不留情的嘲弄。所以,现在的淋浴间是男女共用的。
  他经过例行的指纹和瞳纹检查,走进消毒通道。秘书丁佳佳刚刚脱光衣服,把衣服放在标有各人姓名的存衣柜中。佳佳向何总问了好,何不疑心不在焉地说:“你好,佳佳,你真是个漂亮的姑娘。”
  佳佳扬起眉毛,忍住唇边的笑意。虽然每天上班前的这个“裸体聚会”已经习以为常,但2号里形成了心照不宣的共识:这里是工作场所而不是社交场所,这里的所有人都应被看作是中性的。因此,在这里夸奖一个裸体姑娘的美貌不能说是得体的举动。不过丁佳佳知道,何总是一个多少有点古怪的人,因此,对于何总不太得体的寒暄,佳佳一笑了之。何不疑是2号的技术权威,是这里的灵魂。30年前,位于美国亚利桑那沙漠的“1号”创建时,何总就是重要的参与者。5年后,他又到这里创建了2号。他的目光深邃,但常常被梦游般的浮云所遮蔽。在他陷入深思时,最漂亮的姑娘在他眼里也等同于书桌和文件柜。也许这种心不在焉的神态更增添了他的男性魅力,何总46岁还未结婚,那时他是众多女职员注目的目标。不过佳佳当上他的秘书时,何总已经结婚了,妻子宇白冰是一个34岁的姑娘,身体娇小,笑容温婉,是那种典型的古典美人。她已经有了身孕,预产期听说就在这几天。
  佳佳进入热风区时,见何总已脱了衣服,踏上喷水区的自动人行道。强力水流从上下左右一齐喷来,在他身上打出一团团白雾。何总身体壮健,肩膀宽阔,肌肉突起,只是腹部过早地鼓起来了。何不疑走过喷水区后睁开眼睛,注意到了佳佳的目光,便解嘲地拍拍圆滚滚的肚子:
  “没办法。从结婚后它就膨胀,3年了,再怎么加强锻炼也止不住它。我想一定是我妻子做的饭菜太可口了。”
  他们在热风区吹干身体,穿上白色的工作服,走过内门。收发室的刘小姐告诉何总,有他的一个包裹,包裹品名写的是金华火腿。何不疑笑了:“是我的一个老朋友寄来的,上次聚会时他许下的诺言。他大概忘了我家的地址,只好寄到2号来了。这可是真正的金华火腿,不是合成食品。哪天到我家去品尝。”
  刘小姐问:“是否放到你的飞碟上去?”
  何不疑略略沉吟:“不,给我吧,也许今天中午我就拿它请客。”
  他用左手轻松地拎上竹蒌,与佳佳一块儿登上主楼。主控制室在大楼的最顶层,四周是圆形的落地长窗,俯瞰着厂区的全貌,碳纳米管的护网在他们头顶30米处均匀地向下洒过来。夜班人员向他们问了早安,电脑霍尔的面孔出现在大屏幕上:
  “早安,何先生,昨晚一切正常。”
  “早安,霍尔,谢谢你的工作。”
  “夫人可好?她的预产期快到了。”
  “谢谢你的关心,她很好。我想产期就在这几天吧。”
  双方含笑对视,何不疑走过去,用额头碰碰屏幕里的霍尔,这是两人已经习惯的亲昵动作。霍尔是一部人格化的电脑,是一个藏在芯片迷宫里的活人。它和何不疑已经是25年的老朋友了。它的智力最初是由何不疑创建的,但现在,它已成了控制2号运转的灵魂。它不再仅仅是一台机器,在它和何不疑的交谈中,已经有了真正的感情交流,真正的友情。有时,何不疑甚至对它心怀歉疚——为了2号的安全,霍尔是完全与外界隔绝的,它要孤独地囚居在2号,直到地老天荒。对于一个有自我意识的电脑来说,实在是太残酷了。所以,只要有闲暇,何不疑常来和它聊天。这会儿何不疑交待道:“客人马上就到。准备工作做完了吗?”
  “完了。”
  何不疑向电脑内插入一块磁卡:“这是我和工厂总监共同签署的特别行动令,请核对。”
  3秒钟的停顿后,霍尔说:“密码核对无误,我将立即执行。”
  “执行吧。”
  总监杰克逊也到了,他是一名矮胖的英国人,秃脑袋,一双浓眉。他问何不疑:“指令输入了?”
  “嗯。”
  他看着何不疑:“老何,我昨天给你太太通过话。”
  “我知道,内人已转达了。谢谢你的再次挽留,但我去意已决,不会变了。”
  杰克逊叹息一声:“那好,回家抱儿子或女儿吧,你太太说,预产期就在这几天。”
  何不疑笑着纠正:“肯定是儿子,内人已做过B超。”
  杰克逊拍拍他的肩膀:“祝你新生活愉快,不过,要首先预祝今天的演习成功。”他转身回总监室。
  佳佳过来告诉何总,他邀请的两名客人已经到门口了。何不疑打开监视屏,见两位客人在门口进行指纹和瞳纹鉴定,然后走进淋浴间消毒。一位是75岁的俄国人斯契潘诺夫,世界级的侦探推理小说作家,即使在21世纪末,“电脑作家”仍不能战胜他。他的作品十分机智,悬念巧妙,一波三折,在全世界享有很高的声誉。斯契潘诺夫是一位世界公民,一生大部分时间生活在中国、美国和澳大利亚,但他身上仍有浓重的俄国味,身材魁梧,方下巴,阔肩膀,浓眉下是一双深沉机敏的眼睛;须发已经全白了,连身上的汗毛和阴毛都是白的,活脱一只毛色纯白的北极熊。另一个客人是22岁的中国姑娘董红淑,《大公报》的名记者,长得娇小玲珑,娃娃脸,乳房坚挺,腰部纤细,一头黑亮的披肩发。这会她已经擦干身体,正在穿2号的工作衣。可能是斯契潘诺夫说了什么笑话,董红淑在纵声笑着,笑得毫无顾忌。
  何不疑关了屏幕,简短地说:“你去迎接他们吧。”
  
  两个客人走出消毒通道,董红淑摇了摇新浴之后蓬松的头发,迫不及待地打量着2号,这个世界上最神秘的地方。眼前的景物其实并无神秘之处,满眼是绿色,是姹紫嫣红,有中原地带的柳树杨树,也有南方的木棉珙桐,绿阴丛中露出星星点点的十几幢建筑,都不算高大雄伟,但外观异常精致。头顶上,那个半圆的、色泽灰白的天花板高入云霄,在风中微微波动。
  董红淑低声赞叹:“太美了,太美了!”能踏上这片神秘土地,她感到十分庆幸,也十分意外。这是多少记者梦寐以求的幸运,怎么突然落到她的头上呢。21世纪末,世界上已经没有敌对国家,没有战争、军事基地、军事秘密之类的东西,甚至连商业机密也几乎不存在了。因为网络无处不在,在那些信奉“信息自由”的黑客骑士长达100年的不懈进攻下,要想保住商业秘密,代价未免过于高昂。所以各个跨国公司索性顺应潮流,打开藩蓠,把信息自由变成了一种时髦。
  但世上惟有三个地点仍包着厚厚的外壳:美国亚利桑那州的“1号”,中国中原地带的“2号”,和以色列内格夫沙漠的“3号”。这些地方的全称是“类人劳动力繁育中心”,一般的称呼是“类人工厂”。这些地方的计算机都是采用局域网,同外界的通讯系统有最严格的屏蔽。新闻界对它们基本是装聋作哑,保持着一种不可思议的默契。这是极罕见的,要知道,新闻记者都是些贪婪的鲨鱼和秃鹫,平时,只要在100里外闻见点血腥味儿,他们就会不顾性命地扑上去啦。
  原因无它,这些繁育中心,或者叫类人工厂,使人类(整个人类)处于不尴不尬的地位。这儿有太多的逻辑悖论和道德伦理悖论。
  可是,为什么突然通知他们两个来采访?也许斯契潘诺夫知道内情?
  
  一位同样身穿白色工作衣的头发花白的男人在通道口迎接他们。他谦恭地说:“是董小姐和斯契潘诺夫先生吗?请跟我来,何总在办公室等你们。”
  董红淑一眼就看出这是位类人。现在,已有十分之一的家庭用上了类人仆人,尽管从外貌上说他们与人类毫无二致(类人长得更健美),但他们身上的“类人味”是无可置疑的。董红淑不经意地瞟了斯契潘诺夫一眼,后者也用目光作了回答:对,是类人。
  那位男子正半侧着身体在前边领路,他肯定觉察到了两人的无声对话,便微笑着说:“也许你们已经猜到了,我是一个类人,是2号的第一批产品,在这个厂区已经服务25年了,从没迈出厂区一步。”
  小董多少有点尴尬,毕竟,对他人身份的猜测是不礼貌的,哪怕对于类人。她疑惑地问:“你是2号的产品?听说2号只有25年历史,而你……”
  “我的生理年龄已经55岁。那时,为了尽快得到成熟的类人,我们是用快速生长法直接跨到了中年。”那位男子又微笑着加了一句:“这是我最后一次服务了。”
  小董不明所以。最后一次?也许明天他就要离开工厂?不过,她没有追问下去,那位类人说,何总的办公室已经到了。
  
  何总和秘书在门口迎接他们。何不疑从未在媒体中露过面,但两人一眼就掂出了“2号总工程师”的份量。他浑身透着自信,目光炯炯有神,面目清癯,肌肉强健,只是肚子过早地发福了,破坏了身体的匀称。那位头发花白的类人把客人交给秘书,悄然退去。何不疑含笑把客人迎进屋。深秋的阳光透过落地窗射进来,照着屋内巨大的办公桌、满墙式书柜和紫红色的皮沙发。他扭头交待秘书:
  “请把门关好,无论什么电话和工作都给我挡住。”他转向客人,“今天上午是全部属于你们二位的。你们想喝点什么?”
  这种破格待遇使董红淑受宠若惊,看看斯契潘诺夫,他的目光中也显得有点意外。两人要了咖啡,佳佳送来三杯热咖啡,旋即退出,把沉重的雕花门轻轻带上。何不疑在他们对面坐下,端起咖啡呷了一口,好像突然改变了主意:
  “要不,我先领你们参观一下2号,你们愿意吗?”
  “当然愿意!”董红淑急不可耐地说,把何不疑逗笑了。斯契潘诺夫也笑着点点头。
  “那好,请喝完咖啡,跟我走吧。”
  
  门口停着一辆敞蓬的微型车,没有驾驶员,三人上车,车辆自动开走了。没有噪声和排烟,是一种绝对无声和洁净的环保车。自动车带他们走了很远,车停了,何不疑起身让女士先下车。他指指周围的丘陵,和绿色植被下露出的红色土壤,问:“知道2号的地理位置吗?”
  “知道,在南阳市的西部。”
  “对,是内乡、西峡和淅川交界的地方。这儿是世界上已发现的恐龙蛋最密集的地方,前后发掘出2万多枚,而在此前,全世界的发现加起来才500枚。恐龙蛋在这儿如此密集的原因还未得出确论,很可能这是恐龙灭亡前的最后一片乐土,是它们走向死亡的入口。棱齿龙、三角龙、剑龙、暴龙群集在这儿,已经意识到了家族的末日,它们苦苦挣扎着,仰天悲鸣。这是多么悲凉多么回肠荡气的场面!……6000万年后这儿建成了生命制造工厂,真是世事沧桑、天道循环啊。”
  斯契潘诺夫微笑着指出:“一般人不说‘生命制造’这几个字,毋宁说,在正统的理论界中,这样说是犯忌的。”
  何不疑一笑:“是吗?在2号里反倒不大理会这些禁忌。”
  外观不甚高大的厂房原来是半地下式的,从里面看相当高旷。屋内十分安静。工作人员不多,见何总进来,他们都礼貌地点点头,继续自己的工作。三人先走进“刻印室”,几百台圆柱状的机器一字儿排开,屋内仅听见轻微的咝咝声。何不疑简短地说,这里的关键设备是激光钳,它们正进行毫微操作,用纯物理的手段把碳、氢、氧、磷等原子排列成人类的DNA。他介绍得非常平淡,但董红淑分明感受到喘不过气的敬畏感。
  往下的工艺流程就十分直观了,每个人都十分熟悉,尤其是女人。何不疑说,这儿是活化室,是模拟人类卵子的环境来激活DNA。这儿是分裂室,激活的DNA在这儿分裂成8胚细胞;最后是孕育室,几千台模拟子宫在轻轻地抽动着,几根粗大的软管汇聚之后分为几千根细管,分别连在各个子宫上,无疑是输送各种养料的。子宫呈半透明状,从外面就能看到婴儿在里边舞手动脚,脐带在羊水里飘浮。忽然,就在他们面前的一具子宫内响起响亮的儿啼,董红淑一愣,旋即眉开眼笑地趋前聆听,问:“在子宫内就能啼哭?这在人类中是不多见的。据我所知,人类婴儿的宫啼是不正常的现像,一般是胎儿缺氧造成的。”何不疑简捷地说
  “这儿的所有类人婴儿出生时都相当于四个月大的人类婴儿,大都有宫啼现像。至于为什么在四个月才出生,待一会儿我再解释。”
  远处又有几个婴儿呱呱坠地,不过等他们赶到时,降生的婴儿已经被传送带送走了,送到检验部,那儿有电脑检验和人工检验。他们走进检验室,电眼观察着流水线上的婴儿,绿灯闪亮着,表示检验通过。之后是人工检验室,30多名自然人女员工眼睛上嵌着放大镜,认真观察着婴儿的指肚,辅以触摸检查。再住后是哺育室,50多名类人女员工穿梭往来。这儿与检验室一样,婴儿的哭声响成一片,不过啼哭声里听不出悲痛的成份,倒是带着欢闹的味道儿。
  何不疑解释说,检验室和哺育室是工厂里唯一用上人工劳动的两个地方。董红淑目醉神迷地看着,赞叹这里的宏伟、肃穆、简洁的美妙和震撼人心的神秘。斯契潘诺夫肯定也被深深震撼了,不过从表面上看他还能保持平静。
  出了厂区,看见十几个类人聚成一堆,大多是50岁左右的男人,手里都端着高脚酒杯,琥珀色的葡萄酒在杯内闪光。他们平静地交谈着,似乎是一场非正式的聚会。其中一人肯定是谈话的中心,忽然那人从人群中走出来,走向两个客人。客人认出,他就是刚刚为他们引路的那个类人。他含笑道:
  “你们好,何总好。我在同朋友们告别,马上就要进入轮回了。”
  何不疑点点头,同他握手拥抱。董红淑也机械地伸出右手,握到了对方光滑无指纹的手指。这时她恍然悟到对方说的轮回是怎么一回事。死亡,他说的是死亡!中年男人回过头,同众人告别,饮光杯中的酒,把酒杯递给同伴,然后神色自若地走进一间小屋,向众人扬手作别。
  厚重的屋门缓缓关闭了。
  董红淑简直是目瞪口呆,她看看何总,看看立在门口的十几个类人,他们的表情十分肃穆庄严,但总的说十分平静,绝无半点悲伤。屋门旁的一串指示灯闪了几次,随后变成绿色。十几个类人悄悄离开了。何不疑平静地说:
  “走吧,回我的办公室。”
  董红淑痴痴呆呆地跟着走了,她忍不住问身边的斯契潘诺夫:“那人真的死了?”
  斯契潘诺夫点点头:“当然。他在那里化作原子,很可能要回到这套流程的开端,重作DNA的原料,这就是他说的轮回。”
  何不疑唇边含笑,一言不发。董红淑踌躇着,仍忍不住开口:“他们……”
  何不疑明白她的话意,答道:“他们不惧怕死亡,他们的生命直接来自于元素,而不是上帝。所以,过了强壮期的类人就自动选择死亡,从不贪恋生命。”他特意解释道:“这不是2号的规定,而是类人员工中自动形成的习俗。我们只是没有干涉,我们尊重类人的决定。”
  董红淑在震惊中沉默了。
  他们回到办公室,秘书又送来三杯咖啡,把一只竹篓放到何总的巨型办公桌上。何不疑笑着说,这是一位浙江朋友送来的金华火腿,绝对原汁原味,中午我请客,品尝一下它的味道。“好,开始正题吧,今天你们一定会写出一条极为轰动的新闻,咱们事先约定,如果二位因这篇报道获得普利策奖或邵飘萍奖,奖金可要分我一半唷。”他开心地笑着,“不过宝盖不能一下子揭开,还是让我先回顾一下历史吧。”
  他慢慢呷着咖啡,似乎在酝酿情绪。董红淑几乎急不可待了,侧脸瞄瞄同伴,他倒是气定神闲。她也把情绪稳住了。
  
  “98年前,”何不疑缓缓说道,“即1997年,克隆绵羊的消息曾激起轩然大波,因为,克隆人类的前景已经近在眼前了。时至今日,我们还能从当时的科学文献中,摸到那个时代的悸动:恐惧、困惑、迷茫或是急不可待……当然,现在看来,这些世纪末的燥动显得很可笑,很幼稚,因为最终改变世界的并不是克隆技术,而是同年1月24日一篇不起眼的小文章。那篇文章说,人类已经接近于制造生命——不是用杂交、基因嵌接、细胞融合之类生物或半生物的办法,而是用纯物理、纯技术的方法去排列原子,构成最简单的生命。”
  “当时,这似乎是天方夜谭,至少对99.99%的中国人来说是天方夜谭。但仅仅过了43年,即2040年,就实现了突破。第一个被创造的是最简单的疱疹病毒,这是自然界最简单的生命之一,只有不足300个基因,甚至可以说它是介于生命和非生命之间的过渡物。但无论如何,第一个人造生命已经出现了,激起了轩然大波。不过,恐惧、愤怒、绝望都挡不住自然之神的步伐。在此后20年中,各种人造生命让人类应接不暇:大肠杆菌、线虫、水蛭、青蛙、鸟类、老鼠……最后的结果是不可避免的,到了2068年,这项技术就攀到了绝顶,第一个人类的DNA‘组装’成功了。它包含着十万个基因,23条染色体。这项技术发展得太快了,以至走到了语言的前面,直到第一个人造人降生后几个月,人类才就某些辞汇制定了规范用语:这种人造人被称为‘类人’,其人称称谓也可沿用你、我、他、她这些人类用语,但他们的死亡则只能称作‘销毁’。”
  这段历史两个客人都很熟悉,但回忆起这段令人眼花缭乱的剧变,两人仍陷于一种怀旧的历史情绪。斯契潘诺夫轻叹道:“是的,历史发展得太快了,反对意见还没来得及汇聚起来,就被历史潮流冲走了。”
  “是啊,从历史上看,体外授精、试管婴儿、克隆人、人脑嵌入电脑芯片,人类的基因改造……这些都遭到了顽强的抵制,惟独类人诞生时反而没有激起多少涟漪——反对者已经无计可施了!已经见多不怪了,已经听之任之了。当然,类人的出现确实使人类处于不尴不尬的地位。人类是万物之灵呀,是上帝之子呀,是神权天授呀,人类智慧是宇宙进化的极致呀……忽然人类有了逼真的,不,是完全不失真的仿造品!人类现在是腹背受敌,前边是已超过人脑的电脑,后边是用泥土(元素)组装出来的人造人!不过,不管人类精英如何担忧,如何反对,类人很快就大批出现了。截止今天为止,”何不疑停下来,对旁边的电脑低声下了一道命令,少顷,电脑上出现一列数字:124589429。“一亿二千四百五十八万九千四百二十九个类人。这是因为,日益走向‘虚拟化生存’的人类极其需要这种有感情、在人格上又‘低于’人类的仆人,这种市场需求根本无法遏制。世界政府只来得及制定了几条禁令。一,全世界只允许开办3个类人工厂,其中就包括这一个2号。知道吗?”他笑着说,“这儿是我的家乡,我筹建2号时,有意选中这儿,选到恐龙蛋聚集的地方,我想这儿最适合作生命轮回之地。”
  他接着说:“第二条禁令,就是类人不得具有人类的法律地位,不允许有指纹,以便与人类区分。不允许繁衍后代。新类人只能在三个类人工厂里制造。”
  女记者已经急不可待了,笑着打断主人的话头:“何先生,这些历史我们都很清楚。不要说这些了,快揭宝吧,你今天到底给我们准备了什么意外的礼物?”
  何不疑笑着,仍不慌不忙地自顾说下去:“类人不允许有指纹,不是指用手术方法去掉指纹,那太容易了。而是去掉DNA中所包含的产生指纹的指令。这个工作太困难了!那就像把高熵世界返回到低熵。你们也许知道,人的指纹型式不仅取决于基因,还取决于皮肤下神经系统的排列,后者在很大程度上属于量子效应的范畴。不过,尽管这项工作十分困难,科学家仍把它完成了,在建造亚利桑那1号工厂时就完成了。我是这项技术的发明人之一。”他说,并没有自矜的成份。“能摸索出这项技术在很大程度上是侥幸。”
  斯契潘诺夫不动声色地揭“疮疤”:“第二条指令的原文是‘不允许类人具有生育能力’。可惜,这条禁令从来没有达到。”
  何不疑老实承认:“对,你说得对。如果是用手术或药物的方法使类人失去生育能力,那是再容易不过了。但是,若是修改基因中关于生育能力的指令——很难。科学家作过多次尝试后发现,凡是对此有效的技术,势必影响DNA的生命力。看来,繁衍后代的欲望是生命的第一本能,抽去这个本能,也就消灭了生命本身。所以,这项禁令没有能在类人制造技术中得到落实,但它的替代物——不允许类人自主繁衍的法律——倒是得到了完全的贯彻。而且,尽管具有繁衍能力,但类人们普遍没有繁衍的欲望,他们都是性冷淡者,这主要是由于社会心理的作用。”
  “至于消除指纹技术,”何不疑说,“那是绝对可靠的,迄今生产的一亿二千万类人中,没有出现一次例外。现在警方已把有无指纹当成识别类人的唯一标准。你们知道,自然人中也有极少数没有指纹的特殊例子,全世界不过几十例吧。世界政府为他们颁发了严格的‘无指纹证书’,这些不幸的无指纹人不得不极其小心地保护着这些证书,否则他们在人类社会中将寸步难行……说远了,还是回头说2号吧。虽然这项从基因中‘擦去’指纹指令的技术极为可靠,2号内仍有严密的监督系统。你们刚才已经看到,每一个出生的婴儿都要接受严格的检查,一旦发现指纹,立即自动报警,整个2号会在两秒钟内进入一级警戒。我刚才说过,这儿的胎儿都是怀胎14个月,所以,他们出生时身体相当于四个月大的人类婴儿——所谓14个月只是一种比喻的说法,实际上这儿的生命成长是快速进行的,从制造出DNA到婴儿出生,只有三个小时的时间。至于为什么让类人婴儿在4个月大才出生和出厂?因为正常人的指纹不是生来就有的,要在3个月后才能长出来,才能被检验。”他突兀地宣布,“这就是我邀请二位的目的。”
  他的转折太突然,董红淑呆呆愣愣的,猜不到他的话意。斯契潘诺夫多少猜到了一点,但也不敢肯定。两人紧张地盯着何不疑。
  何不疑苍凉地说:“我一直在做着一件违逆自己心愿的工作。从某个角度看,所有类人都是我的亲生孩子,我十分喜爱他们,但不又不得不冷酷无情地防止他们混入人类。因为那将使人类社会走向大崩溃。我准备提前退休了,退休前想对2号的安全性作一次实战检验。请听好,”他庄重地说,“我已经对主电脑霍尔下达了指令,修改了制造程序,使生产线中能产生带指纹的婴儿。世界上能修改这一程序的,不会超过3个人吧。”他说,仍然没有丝毫自矜的成份。“请注意,2号内只有总监和我知道此事,对其它人完全没有事先警告。按时间计算,再过25分钟,第一个有指纹婴儿就会出生,随之应该自动报警,全部生产程序中止,大门锁闭,全区处于一级戒备。”他加重语气说,“我再重复一遍,绝对没有事先警告,我以人格担保,总监正在隔壁瞪着眼监视呢。一会儿看到的将是一次完全真实的实况转播,而你们是有幸观察现场效果的唯一外人。如果25分钟后没有警铃声,那我就要丢人了。怎么样,二位还有问题吗?”
  两个客人绝对没有想到,给他们准备的是如此刺激性的实战场面,两人都紧张得喘不过气。董红淑又是点头又是摇头:“是的是的……不,我们没有问题了。”
  “那好,请静下心来品尝咖啡,等着这一刻吧。”何不疑气定神闲地坐在他们前面,又唤佳佳送来两杯热咖啡。佳佳应声进来,她的笑容还是那样优雅,她一定还被蒙在鼓里。
  佳佳带上门出去了,屋里一片碜人的寂静。只有墙上的电子钟嚓嚓地响着,轻微的响声似乎慢慢放大,变成雷鸣般的声响。两个男人无疑也紧张,但他们尚能不形于色,董红淑则几乎不能自制。小董忽然注意到两人端杯的手都在微微颤抖,她想,原来你们也一样紧张呀。
  1分钟,2分钟,10分钟,25分钟……秒针的声音像是一记记鞭抽,这时连何不疑的额头也沁出细汗。当时钟走了25分38秒时,忽然一阵铺天盖地的警铃声!虽然早有准备,董红淑还是像遭到炮烙一样从沙发上蹦起来。
  屋门被撞开,笑容优雅的佳佳变成了一只遭遇枪口的小母兽,高声喊着何总!一级戒备!何总!门外的高音喇叭声清晰地传来:生产线发现故障,一级戒备!严禁人员走动,警卫严密警戒!
  何不疑舒心地笑了,这时,一位秃顶的白人男子从屋外进来,与何不疑相视而笑,两人立即对着麦克风宣布:“我是总监杰克逊,我是总工程师何不疑,请安静,刚才是我们布置的安全检查,重复一遍,刚才是我们布置的安全检查。请恢复正常生产。谢谢。”
  何不疑向电脑霍尔下达命令:“霍尔,演习结束,请退出刚才的程序,开始正常生产。另外,把刚才的带指纹婴儿迅速送到总监室。”
  总监微笑着同何不疑握手:“祝贺你的安全程序通过了实战检验。两位客人请坐,今天这个实战场面如何?千载一遇呀。佳佳,我从来没有听过你这么高的嗓门,我的天,至少100分贝!”
  佳佳知道了是一场虚惊,含羞带笑地退出去了。总监看到办公桌上的大竹篓:“老何,这是什么特产?”
  “是朋友送的金华火腿。不过你甭想染指,那是我内人最喜欢吃的。”
  门外响起脚步声,四名剽悍的警卫抱着一个白色的襁褓走进来,向总监和何总行了军礼。何不疑接过襁褓,在接收单上签了字,警卫像机器人般整齐地迈着步子出去了。何不疑对两位客人说:
  “准备拍照吧。这是最难得的拍摄机会。”他和杰克逊领客人来到里间,这里有一架激光全息像机,已经做好了准备,两个镜头射出红色的激光束,何不疑打开襁褓,把婴儿放到拍照用平台上。
  一个赤身裸体的婴儿,粉红色的皮肤吹弹可破,睁着眼,正向这个世界送去第一个微笑。他会笑会睁眼并不奇怪,他的发育已经相当于四个月的人类婴儿了,脸上的皱纹已经舒展开来,很胖,小屁股肉呼呼,胳膊腿圆滚滚。这是个男孩,胯下小鸡鸡翘着。大概是冰凉的平台刺激了他,他的小手小脚使劲踢蹬着,咧开嘴巴哭了两声。不过他的哭声并不悲痛,给人以敷衍其事的感觉,而那双明亮有神的双眸一直急切地打量着四周,想在来到人世的第一瞥中留下更多的内容。
  苍凉沉郁的生命交响乐在董红淑心中缓缓升起,黄钟大吕震击着她的心房,泪水不觉盈满了眼眶。小董羞怯地侧过脸,掩饰了自己的激动。
  这当然不是她见到的第一个类人,不过,当一个呱呱坠地、混沌未开的婴儿以全裸的形式被放上祭盘,对她视觉的冲击仍是太强烈了。看到这个可爱的、精美绝伦的小精灵,怎么可能相信他是用“完全人工”的办法生产出来的呢。他不是上帝、安拉或女娲的创造,不是自然之子,他的基因是用激光钳砌筑而成,他是工艺或技术的普普通通的产品。上帝的法术在这儿已经被还原成毫无神秘感的技术。这个技术制造的小生灵像正常的人类婴儿一样,在女人心目中激起了强烈的母爱。
  斯契潘诺夫似乎没有她这些感受。他正在紧张地抓拍。激光全息相机也开始工作了,两束柔和的红色激光照在目标上,产生了干涉,把干涉条纹记录在乳胶底片上。平台旋转着,改变着倾角,以求得到各个角度的详图。最后,何不疑又用数字相机对婴儿的手指肚和脚趾肚拍了特写,这个镜头同步反映到屏幕上,经过放大的手指显得更为娇嫩和精致,皮肉近乎透明,浅浅的指纹似有若无。作为2号的总工,何不疑已在指纹世界中浸淫了半生,他认真辨认着指纹中的螺形,观察着其中的起点、终点、分支点、结合点、小桥、介在线、分离线、交错线、小眼、小钩。他说:
  “看见了吧,很巧,这个婴儿的十个指纹都是斗形,这是比较少见的。按照中国的传说,这种孩子长大了最会过日子。他也许会成为一个好管家或守财奴,哈哈。”
  董红淑也拍了几张照片。何不疑把婴儿重新放回包布,但没有包扎,他和杰克逊退后一步,默默地打量着他,目光中别有深意。很长时间,屋里是绝对的静默,只有婴儿无声地舞动着手足,就像是在上映一场无声电影。
  何不疑打破了沉默:“不管怎样,还是给他起个名字吧。“
  杰克逊点点头。
  “起个什么名字?”
  “你决定吧。”
  何不疑略一思索:“叫他‘十斗儿’吧。董小姐,斯契潘诺夫先生,你们在报道中就请使用这个名字。”
  然后屋内又陷于沉默。不谙世事的董红淑奇怪地看着屋内的人,屋内的气氛为什么这样沉闷?所有人的动作此刻都放慢了节奏,就像是高速摄影下的慢动作。董红淑在心中揣测,何不疑的试验圆满结束了,他几十年的技术生涯有了一个圆满的句号。下边他要干什么?他要说什么话?为什么两个人都神态肃穆?
  蓦然,一个可怕的念头闯进她的思维。她还未及做出什么反应,何不疑已经以行动证实了她的猜测。他喟然叹道:
  “老杰,开始下一步?”
  “嗯,开始吧。”
  “真不忍心啊,这是世界上唯一有指纹的类人,既是空前,很可能也是绝后。”
  “是啊。”
  何不疑走开去,等他返回时,手上已拿了一支注射器。他把婴儿的屁股露出来,准备注射。董红淑再也忍不住,尖声喊:“住手!你们想干什么?”
  声音的尖利使何不疑和杰克逊都吃了一惊。何看看她,温和的说:“我要对他进行死亡注射。我想你不该为此惊奇的,你知道,法律对于类人拥有指纹订立了多么严格的条款。从生产类人至今,没有一个有自然指纹的类人。有极个别类人曾伪造过指纹,一经发现,全都就地销毁。对于这个违犯规定的产品,当然也只能销毁了。”
  董红淑一时哑口,没错,何不疑说的正是社会的常识。人类和类人一个来自自然,一个来自人工。从物质构成上说,两者完全一样。若不是指纹的区别,人类社会早就被类人冲溃了,因为人类的生育要遵从大自然的种种限制,而类人的生产能力是无限的。人类当然不甘心如此。即使抛开人类沙文主义的观点,至少有一点是无庸置疑的:人类是原作,而类人是膺品。怎么可能容许大量的膺品去代替凡高、伦勃朗、张大千和上帝的原作呢。
  指纹区别是唯一的堤防,这道堤防是用浮沙建造的,极不牢固。正因为如此,人类以百倍的警觉守护着它——但这都是理性的认识。而此刻,感性的画面是:一个可爱的、精美绝伦的、赤身裸体的婴儿马上就要遭到残酷的谋杀。在这一瞬间,董红淑突然对何不疑滋生出极度的愤恨。如果不是他邀请自己来到2号,把一个残酷的场景突然推到自己面前,丝毫没有征求自己是否有观看的愿望,是否有足够的心理承受能力——如果没有这些,董红淑也许会糊里糊涂接受社会的说教,对类人的苦难熟视无睹。但此刻,她不能佯装糊涂了。
  她愤怒地盯着何不疑和杰克逊,甚至迁怒于自己的同伴斯契潘诺夫,因为后者的表现太冷静,太冷血,他的蓝色眼睛里静如止水。何不疑和杰克逊显然对她的情绪没有精神准备,何不疑垂下针头,准备对她来几句适当的劝慰。董红淑不愿听他的辩解,她在紧张地思考着怎样才能制止这场谋杀。她不能以一己之力对抗法律,对抗社会,那么,她该怎样迂回作战?她突然想到了一个绝对有力的理由:
  “且慢!何先生,你说过,从身体结构、基因结构上说,人类和类人是完全一样的,区别仅仅在于后者没有自然指纹。所以,有无指纹是唯一在法律上有效的证据,对吗?”
  “没错。”
  “那么,你们怎么敢杀害这个具有自然指纹的婴儿?不管是什么原因,不管是不是你们故意制造的工艺差错,反正他已经具有了自然指纹,从法律上说,他已经和自然人有了同等的社会地位。何先生,请你立即中止谋杀行为,否则,我会以谋杀罪起诉你和杰克逊先生!”
  董红淑懊恼地发现,她的“绝对有力的”威胁对于两人没有丝毫的震慑作用,他们的眼底甚至露出谐谑的微笑。何不疑摇摇头,坦率地说:
  “董小姐,你对法律的了解还不全面。世界政府有成千上万的法律专家,你想他们会留出这么大的法律漏洞吗?请你听我解释。你们乘飞机来到2号时,看到2号的外景了吗?”
  他问了这么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董红淑恼怒地拒绝回答。斯契潘诺夫说:“看到了,像一个灰白色的鸟蛋。”
  “对,像一个软壳鸟蛋,或者说像一个子宫,一个放大的子宫。董小姐肯定知道,在21世纪的法律里,堕胎是合法的,那些曾激烈反对的基督教国家也不得不承认了堕胎的合法性。堕胎的合法性就意味着,子宫里的胎儿还不具备人的法律地位,哪怕它已经怀胎十月,杀了它也不算犯罪。不过,只要一经过产门,它就变成了他或她,就具有了人的法律地位,就受法律的保护。为什么在经过产门的前后,在这瞬间,胎儿和婴儿就享受完全不同的待遇?这公平吗?很公平,这是量变导致的质变。小董,如果这个有指纹的婴儿出现在2号大门之外,那人类就对他无可奈何了,即使知道他是类人婴儿,也只好以人类对待了。但你可能不知道法律上的一个附加条款:凡在1号、2号和3号生命中心内部的婴儿,可以认为它们还没有离开子宫,也不受法律的保护。这就是2号门卫森严的原因,任何未经检验的婴儿绝不可能带出生命中心。顺便告诉你,任何外界的人类婴儿也绝不容许进入生命中心,因为他们进来后,就会同类人婴儿混在一起,真假莫辨,只好以类人来对待了。所以,2号有这么一条严格的规定,女职员怀孕3个月后就要停职,不得进入2号,以免万一在2号流产。”
  他看到董红淑依然愤恨难消,就把注射器交给杰克逊:“老杰,你来注射吧。小董,并不是我生性残忍,并不是我愿意干这样的事情。作为类人生产技术的开拓者之一,我对自己的产品有更深的感情,即使说它是父子之情也不算过甚。但我们得为人类负责吧。”
  他有意遮挡住小董的视线,那边杰克逊已经熟练地注射完毕,拔出针头。这个“十斗儿”真是个大脾气的孩子,针头扎进皮肤时,他的嘴巴咧一咧,似乎想哭泣,但针头随即拔出,他的面容也恢复正常。不过药液很快发生作用,他的眼神逐渐迷离,慢慢闭上,永远地闭上了。他的面容非常安详非常平静,似乎还带着微微笑意。
  几个男人都不说话,目不转睛地盯着遥测仪表。心电曲线很快变缓,拉成一条直线,体温示数也缓慢下降。在这段时间里,屋里笼罩着沉闷和静默。随后,何不疑又用听诊器复查了孩子的心跳,用手摸摸额头的温度,他点点头表示一切无误,又让杰克逊重新复查一遍。
  两人确认类人婴儿已经死亡,何不疑用包布把孩子重新包扎起,他做得极慢,神态肃穆,似乎以此表示忏悔,以一种事实上的葬礼为死者送去一些安慰。随后他抱着死婴与大家一起来到正间,把襁褓放到靠墙一个杂物柜上,按响电铃。两分钟后,刚才来过的四个警卫又列队进来,何不疑把襁褓递给杰克逊,后者又打开襁褓作了最后一次检查,递给为首的警卫:“立即销毁,去吧。”
  为首的警卫签字接收,然后机器般整齐地列队离开。
  董红淑的脸色阴得能拧下水,心中充满了无能为力的郁怒。她知道自己没能力制止这件事,她甚至从理智上承认它是正当的——这牵涉到人类(原作)的尊严啊。但不管怎么说,她的心中仍倍感痛楚。一团极柔韧的东西堵在胸口,使她难以顺畅地呼吸。
  何不疑和杰克逊正肃穆地目送警卫离去。董红淑想,事实上,他们没什么好责怪的,他们就像是执行堕胎手术的医生,只是在履行自己不得不履行的职责而已。斯契潘诺夫呢,这个老家伙是个真正冷血的侦探小说作家,他毫无表情,目光深不可测。没准儿,他正在以此为梗概,为下一篇惊世之作打腹稿呢。
  小董觉得,她这会儿最恨的就是这个最冷血的老家伙。
  
  斯契潘诺夫是个典型的俄国佬,酷爱伏特加和女人(尤其是性感开朗的胖娘儿们)。不过他的思维绝没有在酒色中泡酥。他的作品每一篇都是惊世之作,都要摆在世界畅销书的头三部。近年来,电脑枪手已使不少作家失业,但丝毫不能撼动斯契潘诺夫的营寨。由于他的声望,他与各国的警方都有良好的关系,并且一直进行着一种对双方都有利的合作。那就是:对于一些难案、疑案,警方会在破案的早期或中期就请斯氏介入。警方提供绝对原汁原味的完整的资料,提供警方对案情的各种同步分析,然后,斯氏的小说创作也同步进行。他的小说完稿常常早于警方结案,而且,更为难得的是,他对案情的分析和预测常常是正确的,正确率几乎达到50%!因此,他的分析对警方破案提供了很大帮助。警方对斯氏佩服得五体投地,他们最强烈的抱怨是:
  “这老家伙的影响力太强大了,一旦他的分析出了差错,警方常常被他引进沼泽中,难以自拔。”
  这次,从一接到何不疑的邀请,斯契潘诺夫的“第三只眼”就微微张开了。这已成了他的本能。何不疑,2号基地的神秘的老总,为什么邀请他和董小姐同去?董小姐被邀是比较正常的,她是名记者,何不疑大概有什么消息要通过她的口告诉世人。但何不疑邀请超一流的侦探小说作家去——是为了什么?
  很可能什么都不为。可能何不疑是他的一个崇拜者,可能是何不疑要借重于他的声望——想到这儿,他的第三只眼睛又微微张大一点。若果真如此,何不疑是为了什么目的要借重于他的声望?可能他想让自己在现场作一个强有力的内行证人?
  因此,斯契潘诺夫进入2号之后,始终使第三只眼半张着。盛名之下活着也很累呀,如果这里有什么猫腻,而他糊里糊涂为某些人作了旁证,那他就要大栽面子了。如果只是他多疑呢,那他反正损失不了什么。
  斯契潘诺夫就是抱着这种心态与何不疑寒暄、参观、目睹那个类人进入轮回、听何不疑说他打算进行“实战检验”——到这时,斯契潘诺夫的第三只眼突然睁开了。从表面上看,何不疑的安排完全正常:他是一个极有职业道德的总工程师,想在退休之前最后检查一次安全程序,同时使它具有尽可能浓的戏剧味儿,让自己的毕生工作在高潮中落幕。一切正常。但斯契潘诺夫的直觉却在一边轻轻摇头:嗨,且慢,老家伙,这里的戏剧味是不是太重了一些?
  斯契潘诺夫惯于作逆向思维,他想到了另一种可能。这种想法十分荒诞,十分纡曲,但它至少不是绝不可能的。那就是:也许对2号的真正挑战者正是何不疑本人?他想在退休之前的最后一天作一件震惊世界的事情,把一个有自然指纹的类人盗出2号,而斯契潘诺夫只是他所用的一个幌眼的道具?
  并非完全不可能啊。如果何不疑确实打算这么作,他可能有两点动机:一,类人制造是他毕生的事业,他对自己的产品有最深的感情;二,他是一个智力上的强者,这种人常常向社会提出挑战。
  当然,这种可能尚属臆测,被证实的可能性不大。但斯契潘诺夫宁可拿它作思考的基点。顶不济他可以作一次自娱性质的智力体操,事后他可以拿这种虚拟的构思写一部作品。于是,斯契潘诺夫以平静的旁观者的心态,对事件的进程进行着缜密的、近距离的、全方位的观察。
  从四个警卫抱着襁褓一进屋,斯契潘诺夫就时刻使自己处于最有利的观察位置。何不疑解开襁褓,对婴儿拍照,杰克逊进行死亡注射,何不疑重新包装,交还给警卫,这个过程始终处于他的目光之中。
  似乎没有什么可疑之处。
  他设身处地站在何不疑的位置上考虑,如果他妄图把类人婴儿带出2号,他该怎么办?最好的办法是调包,把一个假死的婴儿(心跳停止、体温降低都能通过医学手段做到)同假冒者调包,然后再伺机把假死的婴儿带出2号。
  婴儿自始至终都在他的目光之中,不过斯契潘诺夫并未盲目乐观,他知道训练有素的魔术师要想骗过观众和摄像机是多么容易的事情。
  但何不疑的所有动作都那么自然,那么正常——也许只有一点勉强算得上可疑。在把死婴重新包装后,他把死婴先放到一个杂物柜上,其高度大致与人的胸部平齐,然后按电铃唤警卫,这个“往杂物柜上放”的动作有些不大必要。而且,在他重回杂物柜前取下襁褓时,曾以后背极短暂地遮没过斯契潘诺夫和大伙儿的视线。很短暂,只有0.5秒,动作衔接得也很自然,但一个手法纯熟的魔术师在这个瞬间足以把“活儿”做完。
  好,现在假设他已完成了调包,那个真婴儿已通过高茶几之后的某个机关被掩藏起来。下面,何不疑要怎么办?
  董小姐正愤怒地盯着自己,她一定是气愤自己的冷血,对一个类人婴儿被杀无动于衷。斯契潘诺夫多少有点抱歉,高强度的推理思考干扰了他的情感反应,对不起,董小姐,我不能作你的同盟军。亲爱的何老弟,请你继续表演吧,我在这儿准备为你鼓掌呢。
  不过,在他推理时,心中一直还有一个声音说:很可能这纯属他的臆想,很可能何不疑此刻扮演的正是他的本来角色。谁知道呢,且看剧情的进一步发展吧。
  
  警卫在走廊拐角处消失了。何不疑和杰克逊安静地等待着。5分钟后,室内某个暗藏的麦克风响了:
  “杰克逊先生,何先生,死婴已经销毁。”
  杰克逊上前拥抱何不疑:“祝贺你,2号的安全系统通过了最严格的实战检验。”
  “我也很高兴。我的最后一幕演出得了满分。再见,老伙计,我要走了,永远同2号告别了。”
  杰克逊摇摇头:“真的,你退休得太早了,可惜我没能劝动你。”他多次劝老何收回这个决定,刚刚50岁,正是科学家的巅峰期呀,但何不疑不为所动。杰克逊想,也许高智商的人爱做意外之举?至少他知道李叔同——中国近代史上一位著名的文学家、音乐家、戏剧家和画家——就在盛年时突然剃度为僧,法名弘一,遁居深山,青灯古卷,终生不悔。
  何不疑笑笑:“我已经打定主意了,我想开始一种新的生活。”
  秘书丁佳佳也进来了,眼眶红红地同何总拥抱。何转身对客人说:
  “请吧,我们一同离开2号。关于今天的事,你们尽可自由地报道,不会有人限制你们。董小姐,”他半开玩笑地说,“你也尽可在文章里骂我,说我是一个残忍嗜杀的恶魔。不过,我确实是不得已而为之。这样吧,离开2号后,中午我请客,二位如有什么问题,我可以作延伸服务——不过不能以2号老总的身份了。”
  虽然郁怒未平,董红淑也不好过于偏执。毕竟何不疑是在人类道德的框架中行事,他只不过是一个执行堕胎手术的医生罢了。她勉强挤出一个微笑:“谢谢,但我不能再耽误你的时间……”
  斯契潘诺夫打断了她:“不,董小姐,拒绝何先生的盛情是不礼貌的,而且,这样的采访机会以后永远碰不到了。何先生,谢谢你的邀请。”
  何不疑最后留恋地望望四周:“再见了,我在这儿的生活落幕了。从现在起,我要开始新的生活。”他面向电脑,用额头碰碰霍尔的合成面孔,“霍尔老朋友,再见——很可能是永别了。”
  霍尔显出恋恋不舍的表情,浑厚的男中音中饱含怅然:“再见,祝你的新生活愉快。替我向夫人和未来的孩子问好。”
  “谢谢。佳佳,来,让我们吻别。”
  佳佳处于浓重的别情之中,她忍着泪说:“到大门口吻别吧,我和杰克逊先生送你到大门口。”
  “好,走吧——噢,佳佳,替我拎上那篓火腿,一会儿我请两位客人品尝。”
  
  斯契潘诺夫仍在冷静地旁观着。何不疑说他的生活落幕了,但他今天的演出不一定结束呢。然后,何不疑提到了他的火腿篓,斯契潘诺夫的神经像针扎一样忽然惊醒了。
  佳佳拎起办公桌上形状古朴拙厚的竹篓——在人造食品大行其道的今天,凡是真正的自然食品大都采用这样自然的包装——它的个头不大,但如果采用某种措施,装下一个婴儿并非不可能。斯契潘诺夫的第三只眼全部睁开了。截止此前,他的思维一直保持着两道平行线,即,何不疑可能是清白的,也可能有猫腻,两种可能没有轻重之分。但自从“竹篓”一进入舞台,情况马上变了。因为,竹篓是个过于突兀的道具,它恰恰今天出现在舞台上不大可能是巧合。
  一个竹篓,一个正好适合装下婴儿的道具。
  不过他还不知道何不疑准备怎么使用这个道具。在众目睽睽下,不大可能把掉包的婴儿装进竹篓,但是——且看下边的发展吧。佳佳已走向门口,何不疑笑着做了个手势,请大家稍等,他走进卫生间,关上房门。
  又是一个值得注意的细节。虽然何去小解不能说是不正常,但这是他第一次走出大家的视野,在那扇房门之后,他能干的事情可是太多了。不过,那个竹篓倒是一直在佳佳的手里拎着。短短两分钟后,何不疑走出卫生间,同大家一起沿着人行道向大门走去。何不疑一路上说话很少,十分留恋地看着四周,他向两个客人解释说:“这是我最后一次观看2号了。2号的安全措施十分严格,非现职的工作人员是不可能再进入的。”
  斯契潘诺夫想,这也意味着,他如果真有所图的话,一定会在今天把婴儿带出2号。
  佳佳拎着竹篓一直紧紧傍着何总,这个忠实的秘书对自己的上级十分依恋。杰克逊与他并排而行,低声说着什么。董红淑一个人闷头走在后面,她的情绪还没有恢复。斯契潘诺夫则紧紧傍在丁佳佳的右侧,时刻把那个竹篓罩在自己的视野中。
  他们来到了大门口,杰克逊先与何不疑拥别。斯契潘诺夫注意到何不疑一直没有接竹篓,佳佳直接把竹篓放到物品通道的传送带上。在这儿,所有物品都要经过高强度伽玛射线的照射,即使放在铅箱里的病菌也会被杀死。那么,何不疑用这个竹篓到底想干什么呢?
  佳佳过来,同何不疑长时间地拥抱,吻别,眼眶中盈满了泪水。“再见,何总再见。迁入新居后请告诉我们地址,我们去看望你。”
  何不疑实际是委婉地拒绝了:“我们要到深山中隐居,那儿交通很不方便,以后再说吧。佳佳再见,老杰再见,还有——2号再见。”
  何不疑和两个客人脱光衣服进入人行通道,水流在三个裸体上打出一片白雾,也在斯契潘诺夫的脑海中打出一片迷雾。三个人穿上衣服,走出通道,经过伽玛射线照射的竹篓摆在传送带上,何不疑走过去想把它拎下来,斯契潘诺夫比他早到一步:“让我来吧。”
  何不疑没有客套:“多谢。就在门口的‘红云’酒吧请你们吧,呶,酒吧在那儿。”
  红云酒吧在百米开外,从外面看十分冷清。2号虽说是个大单位,但由于严格的保密限制,在它附近没有形成可观的商业区。“红云”是这儿唯一的酒吧,门面也不是十分豪华。三个信步走去,行走中,斯契潘诺夫暗地估量着竹篓的重量。竹篓不重,大致相当于一个婴儿的重量吧。竹篓里到底装的什么东西?无论如何,他要想办法查明竹篓的内容。
  酒吧门口是一张L型的吧台,收银员正和一位服务小姐隔着柜台闲聊。这会儿不到午饭时间,所有桌子都是空的。那位穿短裙的小姐走过来,为他们斟了茶水,送来菜单。斯契潘诺夫把竹篓放在身边,时刻拿眼光罩住它。何不疑打开菜单:
  “董小姐,请你点吧。”董红淑摆摆手。“斯契潘诺夫先生?算啦,大概你也看不懂中国的菜谱,还是我来吧。”他点了腰果虾仁、素羊肚、西芹百合等,“噢,对了,麻烦厨师把这竹篓里的金华火腿拼出一个盘子。我答应过让二位品尝的。”
  斯契潘诺夫随即站起来,拎上竹篓:“我把竹篓送去吧,我还没见过著名的金华火腿是什么样子呢。“
  他估计何不疑可能要拒绝,但没有。何不疑平静地笑笑,像是对外国人的好奇心表示理解,他做了个手势:请吧。斯契潘诺夫在侍者的导引下来到厨房间,侍者向一位头戴白帽的厨师作了交待,厨师含笑接过竹篓,解开上面的封盖,从中掏出一个很大的铝箔真空包装袋。斯契潘诺夫接过竹篓检查一下,里面已经空了。厨师用厨刀割开真空包装,露出里面的——金华火腿。
  确确实实是一只火腿。厨师用锋利的厨刀一片一片切着,肉皮是漂亮的金黄色,内部呈粉红色,肉质细腻。等他切够一盘的用量,又把剩余的火腿塞到真空袋中,递到斯契潘诺夫的手里。至此,斯契潘诺夫知道自己是失算了,他仔细回想了何不疑走出大门的全过程,不得不得出结论:何不疑不可能躲过众人的眼睛,把一个3000克的婴儿用竹篓夹带出2号。
  也许他的怀疑是过于多疑。
  他拎着竹篓回到饭桌上,何不疑正和小董低声谈话,谈得很投入。何说:“小董,我理解你的敏感,甚至我很赞赏你的愤怒。我们这些人闻惯血腥味,已经见多不怪了。”他自嘲地说,“但我们是不得已而为之呀。类人的生产是一个危险的游戏,只要稍稍放松,类人就会代替人类占领地球的每一个角落,这对于‘原作’来说确实极不公平。至于你耿耿于怀的死亡注射,说到底,是一个生物伦理学的问题,这种问题是没有确定答案的。斯契潘诺夫先生,”他对刚入座的斯契潘诺夫说,“你对今天的参观有什么感想?”
  斯契潘诺夫微微一笑:“我正在以一个侦探作家的智力,对你的安全系统发起攻击呢。我正考虑写一部小说,梗概是这样的,某个带自然指纹的类人婴儿,被一个神通广大的人物从2号里带了出来,引发了一场世界性的政治地震。”
  “哈哈,看过刚才那场实战演习,你还不死心吗?2号的安全系统是万无一失的。”
  斯契潘诺夫温和地说:“从来没有万无一失的复杂系统。连数学——世界上最严密的系统——还存在着漏洞呢,诸如哥德尔不完备定理、罗素悖论等。”
  “那好,希望老斯发挥你的才智,在2号安全系统上找出一个缺口,世界政府肯定会给你颁发奖章。”他问小董,“还有什么问题吗?不要错过这个机会,我退休之后,将回到家乡山中隐居,以后我们很难再见面了。”
  “我没有问题了,谢谢。”
  菜肴送来了,何不疑请大家用餐,尤其要尝尝远道而来的金华火腿。董红淑的心情基本上已趋于平静,尽管想起何的死亡注射,心中仍不舒服。三人边吃边闲聊,忽然何不疑的手机响了,他说:“抱歉。”打开手机,脸色随着通话越来越欣喜,“好,我马上回去。”
  关闭了手机,他说:“请祝贺我吧,我太太已生了一个男孩。50岁才做爸爸,而且我们采用的是自然生育方式!对不起,请你们慢慢用餐,我要先告退了。”他迅速填了一张支票给侍者,站起来同二人告别。
  两人道了喜,把满面喜色的新爸爸送到酒吧门口。何不疑拿出飞碟遥控器按一下,他的飞碟马上飞过来,在门口降落。何不疑匆匆登机,向两人挥手,小飞碟轻灵地飞起。董红淑忽然喊:
  “何先生,你的火腿!”
  何不疑在风声中大声说:“先放吧台上,我明天再来取!”飞碟倏然升空,消失在白云中。
  两人返回酒吧,把午餐用完。斯契潘诺夫盯着竹篓自嘲地说:“刚才我还以为竹篓里夹带着那个类人婴儿呢。”
  董红淑不理解他的深层想法,对这句话付之一笑:“他干嘛夹带一个死婴?即使再冷血,他也不会拿类人死婴当晚餐呀。”虽然心情已经平静,但她的话中仍流露出对何的不满。
  斯契潘诺夫也哈哈一笑,把这个话题抛开。小姐送来了甜汤,他问:“怎么样,今天的参观?”
  “我会写一篇详尽的报道,一篇冷静客观的报道。”她想,我会让读者看到一个真实的何不疑。
  “你会成功的。你有真感情,我看过你的一些文章,冷静加激情,这就是你的风格。”斯契潘诺夫简短地评论道,结束了午饭。
  
  两人返回南阳,董红淑乘当晚的火车返回北京,斯契潘诺夫在白河宾馆里下榻。当他在淋浴器的水帘下沐浴时,思绪还留在2号基地。他以侦探作家的睿智和经验,一遍又一遍地梳理了何不疑的所作所为,找不到什么蛛丝马迹。但要他完全放弃猜疑,他又不甘心。
  白河宾馆是四星级,楼顶的激光束在夜空中旋转,漂亮的女服务员带着标准的微笑为他开了床。斯契潘诺夫洗浴完毕,穿上睡衣,打开“请勿打扰”的标识灯,枕着双臂睡在床上。他的直觉告诉他,今天的参观里肯定有些反常的东西,而他的直觉基本没欺骗过他。是什么?经过再一次的梳理,他觉得反常之处在于以下4件事的拼合:
  何不疑退休——对安全系统的临别检查——金华火腿——夫人分娩。
  分开来看,每一件事都是正常的,但它们同时在这个时刻出现,就显得不太正常了,过于集中了,过于巧合了。斯契潘诺夫觉得,4件事有内在联系,它们都围绕着一个共同的中心:那个类人婴儿。
  晚上斯契潘诺夫不想入睡,他喝了两杯浓咖啡提神,继续着艰难的思索和推理。他像拼七巧图一样,把今天的见闻按不同方式试着拼合。
  拼来拼去,拼不出什么结果。
  脑袋开始发困了。他走到窗前做了个深呼吸,活动活动筋骨。夜空高旷,繁星闪烁,一钩残月旁飘浮着淡云。一颗流星倏然飞来,在天空中划了一道明亮的弧线。斯契潘诺夫忽然心中一亮,有了一个新想法。这个想法虽然也属于异想天开,但斯契潘诺夫敢说它绝不会再错了。它就像是九宫格中央的那个数字,只要把它选对,周围的数字就很容易地拼出来了。
  何不疑的确捣了鬼,他把婴儿掉了包,又以极巧妙的办法当着睽睽众目把它夹带出2号。他的所有行为,从实战演习、对客人的选择、恰在今天寄来的火腿竹篓、在酒吧的请客,都是经过精密策划的。极有可能,连何夫人的分娩也是假的,此刻夫妇两人抱着的,正是那十个斗状指纹的类人婴儿。
  至于他把婴儿夹带出2号的方法,实在太简单了,既简单又巧妙。斯契潘诺夫对何不疑佩服得五体投地,佩服他的智力,也佩服他的勇气。作为2号的老总,他竟敢背叛2号,背叛整个人类,这一切都缘于他对自己“儿子”的深爱。
  可怜那位激情型的董小姐还蒙在鼓里呢。
  我该怎么办?斯契潘诺夫认真考虑着。这则消息一捅出去,势必在全世界引起一场8级地震,这对斯契潘诺夫无疑是一个不小的诱惑。只是……如果自己的思维更敏捷一点,能当场抓住何不疑的手腕,斯契潘诺夫肯定会把它公之于众的。但何不疑至少在当时蒙住了他。作为一个内行,斯契潘诺夫佩服他。
  经过痛苦的权衡,他决定不去揭穿它,让这个惊人的消息烂在肚里。至于这个唯一从2号逃出来的带自然指纹的类人,会不会在人类的防御线上捅出一个大洞——斯契潘诺夫不大在意。他在这个问题上的政治态度是中性的,既不为类人鸣冤叫屈,也不反对他们。世上的很多事情最终还得靠上帝(客观上帝)来裁决,而不是人的抉择。
  他只是做了一件事,把他的分析记在一个日记本上,不是电子记事簿,而是用老式的纸笔。他的手提箱里正好有一本带锁的日记本,原是给孙女儿准备的礼物。也许,等那个类人婴儿长大成人,在他的结婚典礼上,我会用这本日记作为我的贺礼。
  天光放亮时,他合上钢笔,合上笔记本,也把历史的这一页轻轻合上了。他为自己倒了一杯酒,心想,何不疑夫妇此刻大概正在抱着“十斗儿”欢庆胜利吧,于是他朝不可见的对手举举杯,一饮而尽,低声嘟囔一句:“祝贺你,你赢了,我也没有输。”
  

  
  
  
  资料之二:
  新华社2085年7月7日电:
  酝酿多年的中国人姓名法终于在今天获人大通过,它的要点如下:
  1、姓名的组成至少为4字,头两字为父母姓氏(若父母一方为复姓,则取姓氏首字),父先母后与母先父后均可,后两字为名。
  2、所有同音异字的姓氏合为一个姓,如张、章合为张。
  3、自姓民法颁布之日起出生的婴儿,取名时须经计算机的检索,确保在全国范围内、在100年内不得有重名(包括同音异字名)。
  4、当所有可用的汉字组合用完后,姓氏的组成自动升级为五字。
  5、原使用多音节姓氏(四个音节及四个音节以上)的民族,其命名法仍可沿用惯例,但须经过计算机检索。
  6、民政部设立姓民司,统一管理中国公民的命名。
  
  光明日报的专刊文章:
  难产多年的中国人姓名法终于呱呱坠地了。半个世纪以来,在支持和反对者中经过了无数次的争论。支持者说姓名法势在必行,因为中国人的重名现象(包括同音异字名)已经给计算机管理设置了巨大的障碍,留下了许多隐患。反对者说这种计算机化的命名法抹杀了人性,抹去了与汉字息息相关的许多文化积淀——想想吧,再不会有西施、貂婵这样能勾起无穷遐想的名字了!为了迁就计算机,8000个汉字被缩并成416种读音,考虑到四种声调,每种读音最多只有四个字可以入姓名。“西施”将变成“西诗”,“貂婵”变成“刁禅“,甚至将变成xi shi,diao chan,因为计算机只对字母感兴趣!
  姓氏是从远古流淌过来的血脉之河,它记录着人类从野蛮步入文明的艰难跋涉。凡是没有在历史的长河中湮灭而留下姓氏的族人,从某种意义上说,都是历史的胜利者。不过,今天为了迁就计算机,已有近百种同音姓氏一朝消亡了。有时我们真弄不懂,到底是人类强大还是计算机强大。
  
  
  
   二 仇恨


  齐洪德刚和任王雅君并排坐在窗前,身后是齐洪德刚的居室,单身汉的居室,但经过女性之水的滋润。屋里收拾得井井有条,一尘不染。茶几上的文竹,墙角的天竺葵都刚刚浇过水,青翠欲滴。书桌上是一台2124年款式的新电脑,傍着一台米黄色的台灯,墙边立着铝合金的音像资料柜,里面塞满了光盘。两人紧紧偎依着,两只手互相扣紧。
  窗外则是一间宽敞的病房,天花顶很高,墙壁是令人舒心的淡蓝色,墙壁腰间是一排不锈钢扣板,内中藏着各种线路和管道,墙角有一个监测台,上面是遥控的血压、体温及心跳测量仪。屋内只有一张病床,一个面容娇嫩的女病人面朝这边坐在床上。一位护士进来了,柔声向病人问了安好,到监测台前打出监测参数,然后离开了,轻轻带上房门。她的行走十分轻盈,就像是在水面上滑行。
  齐洪德刚隔窗夸张地喊:“妈耶,我真不敢认你了!现在,你比雅君还要年轻呢。”
  面容娇嫩的女病人嫣然一笑,伸手摸摸自己的面颊,“是吗?真的,换皮肤手术十分有效,也没有什么痛苦,他们使用的‘皮肤细胞自动生成法’,价线也不高,只有20万元。”她的面容像少女一样娇艳,但语气又显然带着老人的沧桑,声音略显嘶哑和疲惫。“这个手术——你爸爸还不知道呢,我很想知道他看我第一眼时的感觉。”德刚妈绽出微笑,转了话题:
  “这就是雅君吧,25岁,职业是发型设计师,身高1.65米,指纹是七箕三斗,孤儿,10年前父母同时死于一起飞机灾难。你看,我对她早就了解了,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一直瞒我。”她的不满溢于言表。齐洪德刚有点儿尴尬,扭头看看未婚妻,雅君忙接口说:
  “伯母,我们没有瞒你,那时我们只是同居,不知道能否走到缔结婚约这一步。我们是昨天商定结婚的,今天就赶紧通知您。”
  “什么时候结婚?”
  “马上就去登记,伯母,我和德刚相恋很深,我们一定会白头到老的。”
  “好,我很高兴,你是否要改称呼啦?”她笑着问儿媳。
  雅君温婉地笑着,马上改了口:“是,妈妈。”
  “我马上通知你爸爸赶来,让他知道这个喜讯。雅君,你打算怀孕吗?”她直率地问。雅君和德刚目中都掠过一波惶恐,他们的应答略有停顿。妈妈说:“雅君,不要骂我多管闲事,这件事我已同德刚谈过多次,但他躲避着不给我明确的答复。在这个问题上我是老脑筋,我看不惯时下的年轻人,为了保持体形,为了不受痛苦,一窝蜂地采用体外生育法。这个时髦你们不要去赶。只有采用自然生育法,怀胎十月,体会到胎动、临产的阵痛、初乳······只有真正经过这个过程,妈妈才能和儿女们建立起深厚的血脉之情。”她缓和了语气,开玩笑地说:“你们可能在心里不服气:当妈的不也在赶时髦吗?当妈的做了换皮肤手术,打扮得像个小妖精。不过孩子们,你们还是多考虑考虑我的意见,那是切身之谈。老实说,如果不是自然生育,我和德刚不一定有这样浓厚的母子之情。”
  他儿子是一位身高1.90米的大汉,肩膀宽阔,浓眉大眼,在妈妈面前十分顺从。不过,显然他有难言之隐,低下头不说话。雅君推推他:“德刚,你去把我给妈买的礼物拿来。”支走了未婚夫,雅君低声急急地说:
  “妈,不要埋怨他,原因在我这儿。10年前的那场飞机事故损伤了我的生殖系统,医生说很有可能丧失生育能力,正是因为这一点,德刚一直对你瞒着我们的关系,他知道你的期盼,怕你失望。我们肯定要孩子,但可能要采用体外生育法了。妈,昨天我和德刚还在商量是不是告诉你真相,后来决定还是实言相告。妈,对不起你了。”
  妈妈皱着眉头打量着她,雅君个子很高,体态丰满,是一个性感型的姑娘。不过她的表情深处有一种只可意会的怆然,也许这是10年前那场灾难留给她的阴影。德刚妈的眉峰随即舒展开来:“没什么,这是特殊情况,我会谅解的,你们打算什么时候要孩子?”
  “一年之内吧。”
  “行啊,如果采用体外生育法,我建议你仍采用自然哺乳——未怀孕的女人仍可用医学手段引出乳汁,我想你肯定知道吧——那样多少是个补偿。真的,当你步入老年时,回味起婴儿吊在乳头,为他轻声哼催眠歌的情景,那将是一笔很可宝贵的遗产。”
  “妈,我会记住你的话。”
  德刚返回到窗台,看看雅君的目光,知道两个女人已经把话说透。他没再多说什么,只是把一个小礼物递给妈妈。是个嵌金的小圆镜。他说这面镜子内含录相系统,当你梳妆满意后只要按一下左边的按钮,就能把此刻的面容留影,输到电脑中。德刚妈看了看,诚挚地表示感谢,说赶紧给我寄来吧,再见了孩子们。德刚按动一个开关,窗后的虚拟景色刷地消失了。实际上,德刚的妈妈此刻在300公里外的郑州。
  已经是晚上7点,屋内没开灯,两人默默搂抱着,一言不发,屋里笼罩着浓重的暮色和浓重的愁绪,不像是新婚前的气氛。现在是早春天气,窗外——真正的窗外,不是刚才的虚拟场景——疏星淡月,迎春花丛藏在窗下的阴影里。再远处是街心花园,一对情侣不顾早春的寒意,正立在花阴中拥抱亲吻。德刚把女友的头搂到胸膛上,轻轻吻着她的柔发,犹豫地说:
  “雅君······”
  雅君忙捂住他的嘴,她挣开男人的拥抱,打开屋里所有的彩灯,关上窗帘,又打开CD机,问:“要什么曲子?中国的、西方的、还是印度的?”德刚说要一个中国的吧,要“烛影摇红”。于是,悠扬邈远的古筝声响了起来,音质极为清晰,能听出拨弦瞬间的嘶哑。雅君把未婚夫拉到客厅中央,慢慢为他脱去衣服、袜子和鞋子;赤裸的德刚又为雅君慢慢剥去所有的包装,两人裸体相拥,走向浴室。
  浴室的热水已经放好,屋内弥漫着白色水汽,清彻的水面上浮着深紫色的玫瑰花瓣。雅君拉着男人步入浴池,水溢出来,一些花瓣也随水流跨越池壁,落到地上,在马赛克地面上缓缓飘浮。雅君突然抖掉所有沉重的愁绪,发狂地吻着男人的嘴唇、眼睛,咬着男人的肩膀和胸膛。
  “德刚,你要我吧,这会儿就要我。”
  德刚吻吻雅君的眼睛,轻声问:“你不怕了?你已经战胜了恐惧?”
  雅君说:我不怕了,不怕了,你来吧。德刚很感动,他知道恐惧并没有消失,但雅君用勇气把它掩盖了。他们已经同居两年,雅君居然还是处女,这是因为她对性生活有根深蒂固的恐惧,德刚不愿委屈她,总是努力压住自己的情火。这样的时刻真难熬啊,雅君十分内疚,常为此垂泪——但她无法克服自己的恐惧。
  德刚把她抱到床上,感到她仍在轻轻战栗。他想,无论如何,这一关总得过啊。他说,雅君你该清楚,你的身体和别的女人完全一样,你那些恐惧只是社会偏见留给你的创伤。雅君,男女交合应该是天下最美妙的事,你应该喜欢它而不是害怕它。雅君紧紧搂住男人,深吸一口气,说:来吧,来吧!德刚雄壮地用力,然后——一切都过去了。
  片刻的疼痛后确实是美妙的感觉。德刚的心情放松了,问:雅君,怎么样?雅君欣喜地点头。德刚想,可怜的雅君啊,她的身世在心灵里留下一道深深的伤疤,今天这伤疤总算平复了。
  接下来是连续几个小时的癫狂的作爱,两人筋疲力尽了,紧紧拥抱着沉沉睡去。临睡时雅君半是清醒半是呓语地说:
  “德刚,我不会后悔。有了今晚,我不会后悔啦。”
  “我们不光有今晚,还有半生呢。”
  “德刚,我会怀孕吗?”
  “当然,你没有理由不会怀孕。”
  “可是,我是类人啊。”
  “类人的身体结构完全一样,我已经说过多少次了。记着,你一定要扔掉这块心病。”德刚坚决地劝说着,他们渐渐入睡了。
  
  雅君是B型人,或称作“类人”。她不是耶和华、佛祖或任何一位神灵的创造,不是大自然的造化之功,而是位于伏牛山脉的2号基地生产的一个工件。她的十个手指和十个脚趾上都有完全可以乱真的指纹,不过那不是基因和量子效用共同合作的结果,而是电脑微刻机的杰作。
  25年前,雅君在2号基地的生产线上诞生,像所有类人一样,她离开2号后一直生活在养育院中,那是一个封闭的饲养场,蜂巢一样拥挤的床位,单调的饭食,刻板的生活,每天诵读《类人戒律》(养育院中每时每刻都用低音喇叭播送着五戒律,就像是梦中赶也赶不走的声音)。没有人怨艾,因为这就是类人的生活,他们是类人啊,怎么可以奢望人类那样多采的生活呢。
  RB雅君7岁时,被一对富有的老年夫妇买走作女仆,不过她没有过一天女仆的生活。老年夫妇用体外生育法生产的女儿刚刚夭折,他们很伤心,不想再生育,便买了一个漂亮的类人女婴作替身。在雅君身上,他们倾注了全部的父母之爱,为她提供了丰厚的生活条件,甚至为了雅君成人后不致有自卑心理,在她10岁时还按照死去女儿的指纹资料为她雕刻了指纹。当然,这是很冒险的,因为按照全世界通用的法律:凡有不良倾向的B型人都应就地销毁,但两个老人把雅君很妥善地保护在自己的翼下。
  但雅君从未忘记自己只是个卑微的B型人。她忘不了10岁前,自己的手指指肚一直是光滑无纹的,邻居女孩发现后鄙夷地说:你是类人!B型人!后来父母为她雕刻指纹,带她远远搬了家;这种自卑感才被埋藏起来——只是被埋葬起来,绝没有消失。
  10年前,老父母和她乘坐协和式超音速飞机从国外回来,飞机失事了。雅君从死亡中挣扎出来时,父母已变成了两抷骨灰。在紧张的抢险时刻,医院的检查可能草率了一些,没有发现雅君的真正身份。这段经历唤醒了她的欲望,唤醒了她的反抗意识,出院后她以自然人的身份定居在南阳,开了一家美容美发店,生意经营得很成功。
  两年前,齐洪德刚走进美发店,两人相遇了,立时碰出了火花。一个是1米90的剽悍男人,一个是娇小玲珑的小女人。女人从男人身上看到了健壮、坚强、宽厚和可靠,男人为女人生出无限的怜爱和柔情。这是雄性和雌性的撞击,阴和阳的撞击,两人出身的不同并没影响到撞击的烈度。但同时她总怀着无法排解的恐惧。类人是不能(不允许)生育的,类人都是性冷淡者,她担心自己和德刚的爱情会以悲剧告终。`
  在经过一年疯狂的相爱后,雅君向男人袒露了自己的秘密,于是,德刚立即成了她死心塌地的同谋。他们不仅要相爱,还要堂堂正正的结婚,要生孩子。这是很危险的,社会对B型人的法律很严厉,而其中最严厉的则是结婚和生育,这些年来,在B型人与主人之间已经滋生了很多感情的连通,不少家庭把B型人当成义子女来抚养,也有少量的男女私情。社会和法律已经学会了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你不走到繁衍后代那一步。这一步是绝不通融的。
  明天就要去登记了,不用说,那儿有严格的指纹检查,他们能否通过?齐洪德刚是个很有造诣的电脑工程师,一年来,他全力扑到指纹研究上,对雅君的指纹作了精心修整。现在她的指纹已足以瞒过电脑鉴别系统了。
  但明天的命运到底如何,没人敢逆料。雅君唯一肯定的是:不管结果如何,不管自已是否会因“不良倾向”而销毁,她都决不后悔。
  
  民政厅的登记大厅很漂亮,两人一进门,立刻有一位少女过来献上一束鲜花,是一束勿忘我。雅君道了谢,把面孔埋在花丛里。这些年,除了非洲和中美洲少数国家,所有国家的人口都呈负增长,正式结婚的人数也直线下降。伤透脑筋的世界政府为此设立了优厚的待遇,凡登记结婚并允诺生育的夫妇都将得到一大笔无息贷款。但这些优待收效甚微。
  两人相偎着坐在登记桌前。民政员是一个中年男人,留着两撇可笑的小胡子。他堆着职业性的微笑,用目光轻轻刷过这对年轻夫妇。看来这是幸福的一对,两人的目光中都深情款款,这种深情是无法装出来的。当然,两人多少有点紧张,这也难怪,毕竟这是他们人生中一个重要驿站。职员按程序发问:男方姓名、年龄、职业、身份证号、信用卡号、医疗卡号;女方姓名、年龄、职业、身份证号、信用卡号、医疗卡号。一个B型人姑娘同时作着录入,她的十指(当然是没有指纹的十指)在键盘上轻快地跳动。随着资料的输入,两人的档案资料也同步调出,互相作着校核。
  齐洪德刚对此不担心,这个剽悍的男人并不像他的外表那样粗率。实际上,他是有名的电脑高手,一年来,他以黑客手法进入各个社会网站,把雅君的所有资料都认真修改过了。所以,电脑中调出的档案是绝无问题的。
  中年职员把手续走完,笑着说:“档案核对无误,在我打印结婚证前,请二位进行最后一道例行手续:指纹鉴定,二位请。”
  姑娘领二人走到电脑前,把两人的十个指头都涂上白色的粉末,然后请他们把指肚对准识读器。雅君看上去很平静,只有德刚知道这种镇静是强撑出来的。他笑着说:
  “需要很长时间吗?也许,我们先出去吃顿饭再来。”
  中年职员笑道:“不会超过5分钟吧,识读器同警方的中央管理系统是相连的,很快答案就送过来。”
  德刚开着玩笑:“那么,万一识断器判定我不是我,我该怎么办?我到哪儿去把那个真我找回来?”
  中年职员没有回答,识读器嗡嗡地响着,红灯闪烁,迅即变成绿灯。职员宣布:“鉴定无误,齐洪先生,齐洪夫人,请稍等,我马上为你们填写结婚证书,警方也会送来指纹鉴定证明。”
  两人相视而笑,真正把心放入肚内,德刚随便闲聊着:“警方的指纹鉴定结果马上送来吗?我已经急不可耐了,到现在为止我们还没有挑选好结婚戒指呢。”
  中年职员不知道两人的真实心情,只是陪笑道:“很快,很快,最多10分钟吧。”
  
  南阳特区警察局大楼位于城北,是一栋40层的漂亮建筑,门口装饰着晚霞红大理石贴面,显得金碧辉煌;楼顶有卫星天线和一个不停转动的抛物型天线,后者是同太空警署联系的专用设备。院子里有静物雕塑,主题雕像是一座瞑目沉思的裸体少女,神态安闲恬静。在她身后不远,是警车的紧急出口,只要一声命令,5秒内就会有一辆警车呼啸着冲出来。
  南阳在秦汉时是国内著名的都市,与长安和洛阳齐名,也是有名的水旱码头,东汉时更是光武帝刘秀的帝乡。不过,自从三国曹仁屠城后,南阳就再也没能复现秦汉时的辉煌。但今天的南阳特区警察局却远远高于南阳市的级别,由于类人工厂的极端重要性,南阳警察局与美国的卡梅伦警察局、以色列的比尔谢巴警察局均直属世界政府领导,配备了强大的警力,局长是四杠两花的二级警监。
  警官宇何剑鸣今天照例提前40分钟上班,警卫向他敬礼,笑着说,今天你又是第一名。剑鸣是B系统刑侦队队长,身高1米78,肩宽腰细,英气逼人,风度潇洒,在公共场合常常是姑娘们注目的目标。他打开电梯门,身后有人喊他等一等,是他的女同事陈胡明明。电梯向26层上升,明明似笑非笑地问:“昨晚上哪儿了?又是跑如仪那儿去了?我打电话到你家,没人接。”剑鸣心想女人的心理啊!明明是个泼辣的警官,性格粗豪,偏偏对剑鸣是一腔柔情。她明知剑鸣和如仪已是如胶似漆,也并不想插在其中做第三者,但这并不妨碍她每天关注着剑鸣的行踪,时而不凉不酸地敲打几句。她每天也是提前40分钟上班,这多半是冲着剑鸣来的,她很珍惜这点和剑鸣单独共处的时间。剑鸣故意皱着眉头问:
  “昨天你没打喷嚏?我和如仪一个晚上都在谈论你。“
  “哼,你们谈论我?”
  “是啊,说你又漂亮,又温柔,又爽直,又能干。如仪很感动的,说剑鸣啊你身边放着这么好的女人不找,却找了她这个浑丫头,她好感动哟。”
  虽然知道是玩笑,明明仍很喜欢听,她嗔着说:“去你的。”
  到办公室剑鸣就打开电脑,浏览一遍警方的内部通报,这是他的惯例。B系统对类人进行着动态管理,他们的身体状况、行踪甚至情绪表现都随时输入电脑,汇总到这儿。B系统最关心的是类人中的不良倾向,强大的电脑系统会对类人中的可疑倾向发出警报。当然,电脑不是万能的,比如说,他上次经手的一起类人凶杀案,电脑就没有发出事前警报。
  明明整理好内务,趴在剑鸣的身后一块儿看通报,她的发丝轻轻拂着剑鸣的后颈。队员们陆续来了,袁顾同庆大声说:“看看,明明又在关心队长咧。明明,你不怕如仪吃醋?”
  明明冲他走过去:“呸,没一句人话,让我也关心关心你。“
  同庆忙笑着躲开:“姑奶奶,饶了我吧。”
  笑闹中大伙儿打扫了卫生,剑鸣让各人汇报昨天的工作。昨天没什么大事,只有一位类人女仆与主人私通怀孕,被及时发现。这种事是很敏感的,明明和同庆已监督那位女仆悄悄作了流产。剑鸣说,今天没什么情况,照旧原地待命吧。这时电话响了,是局长的电话,让他上去一趟。剑鸣赶到顶楼,和A系统刑侦队的鲁段吉军同时赶到局长门口,吉军似笑非笑地说:“喂,B系统的精英请先进,我不敢挡你的道。”
  A、B系统的龄龉是人所共知的,A系统负责自然人的治安,B系统则负责涉及B型人(类人)的治安。这些年,类人数目急剧膨胀,其中也多多少少有了一些不安分的苗头。所以,全世界的警方都把重点放在B系统,配置先进设备,配置高学历人员(剑鸣就是硕士学位)。这么一来,A系统的人员难免心里不是味。鲁段吉军是局里的老资格警官,56岁,已经快退休了。他的经验很丰富,但对涉及到新科技的一些东西就有些跟不上趟了,难怪他总是有些失落感。剑鸣知道如何对付他,故意粗鲁地说:
  “扯蛋,有老前辈在此,晚辈怎敢僭越?快进!”
  他笑哈哈地推着鲁段吉军进了门。
  局长高郭东昌伏在巨型办公桌前,拿光光的大脑袋对着门口。大家都称他为“高局长”——在警察系统内,仍以单姓称呼是一种习俗——这位高局长长得像只矮东瓜,腰围比腿长要长。不过,这个圆滚滚的局长十分精明强干,剑鸣是他手下的爱将之一。两人进屋时他正在接电话,嘴里嗯嗯着,摆摆手示意二人先坐下。他对电话说:“好的,好的。我们马上开始调查,负责这个案子的警官已经坐在我对面了。再见。”他放下电话,立即切入正题:
  “老鲁,有一个案子。中国科学院智力研究所有一位副研究员司马林达,是南阳人,听说过吗?”两人都没听说过。“他在圈外不太有名,咱们都没听说过,不过在圈内有相当份量,刚才是科学院的一位副院长亲自来电话。他的工作虽在北京,但南阳鸭河口水库库区有他的别墅,所以在南阳常来常往。今天早上有人发现他服用过量安眠药,死在他的别墅内。老鲁你赶紧接手调查,确定是自杀还是他杀,不然南阳对北京没办法交待。”他抬头看看剑鸣:“这个案子不牵涉到类人,当然是A系统的事儿,不过我有个预感,也许B系统也得插手。”
  鲁段吉军哼了一声,剑鸣乖巧地说:“B系统随时候命,不过我看这么个小案子老鲁手到擒来。”
  “剑鸣你汇报一下,”他看看案宗:“云龙号太空球,编号KW0037上发现的凶杀案。”
  剑鸣言简意赅地说:“已调查清楚,并不像报纸上的喧嚣,是什么类人仆人的凶杀案。实际是太空球主人、亿万富翁林葛先生神经失常,开枪自杀,类人仆人想制止他,也受了重伤。那位富翁是太空球第一批居民,已单独幽居34年,典型的太空幽闭症。”
  高局长叹息着:“看来真得把太空球所有居民赶到地球上,调整调整情绪。偏偏那些居民都固执得很,地球上类人的事已经够麻烦了,太空球里还一个劲儿添乱。那个受伤的类人仆人呢?”
  “按他本人意愿,已经进入轮回。昨天下午。”他顿了一下又补充一句,“他应该算是个英雄人物吧,我因此曾劝止他,但他执意要死。”
  高局长对这个类人的生死显然不在意:“行,你们去吧,关于司马林达的情况及时向我汇报。”
  
  宇何剑鸣返回办公室,正好网络上送来了民政局的电子函件,一对新婚夫妇需警方作指纹鉴定,然后电脑上打出了两人的20个指印放大图。剑鸣是指纹鉴定的专家,对此驾轻就熟,他调出新郎齐洪德刚婴儿时的指纹图,用目测法迅速对比着。在他这儿不使用电脑鉴定,因为民政局早已进行过同样的工作。但有时候,似乎尽善尽美的电脑指纹鉴别系统(是从美国罗克韦尔自动化指纹识别系统发展而来,已有200多年的历史了)并不是百发百中的,还要靠人的经验甚至直觉。
  齐洪德刚的指纹通过了,他又调出新娘任王雅君的资料,仔细浏览着指纹的内部纹线、根基纹线和外围纹线,观察着每个弓形、箕形、螺形、环形、曲形、棒型纹线,观察着其中的起点、终点、分支点、结合点、小挢、介在线、分离线、交错线、小眼、小钩。指纹显现是用万用白粉法和激光显现法,十分清晰,十指中斗形纹居多,有6个;有2个箕形纹,均为正箕;有两个弓形纹,为变通弓形。她的指纹中没什么问题,与婴儿期的指纹很吻合,从细节看没问题,但是······剑鸣心中有隐隐的不安,因为他多多少少觉得,她的指纹······太经典,太符合指纹学上的种种界定。人的指纹形成实际是一种复杂的自组织过程,不仅和人的基因有关,也和皮肤下的血管和神经网络有关,它在婴儿3~4月时开始形成,6个月全部完成,此后终生不变,但在形成过程中,它是相当不确定的,再完善的指纹学也不能点滴不漏地概括所有特征。
  而眼前的这套指纹似乎太“正规”了一点儿。
  剑鸣对自己的怀疑并没有太大的把握,但怀疑的分量已足以促使他做一次过细的调查。他调出了任王雅君的所有资料:出生记录、医疗记录、教育记录、社会保险记录、行为记录等,认真核对着。这些资料没什么问题,全部合榫合眼。剑鸣觉得可以通过了。这时他调出任王雅君小学的一张合影照,忽然心有所动。照片上,三十几名男生女生笑得像春天的花朵,在这儿也找到了雅君,是在第二排的最左边。
  仔细端详着照片,心中隐隐的怀疑开始逐渐加重。这张照片的所有孩子都处于一种共同的氛围,这种氛围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但只要仔细揣摸就能感觉到。唯有任王雅君不大协调,她也笑着,但她的视觉方向似乎有偏离,另外,她在最左边,显得有些凸出,有点孤悬的意味儿。而这些,很可能是因为——这个头像是电脑高手外加的。
  宇何剑鸣唤来了明明,让她尽快查出任王雅君同学的资料,一定要从中查到这一张照片。明明一声不响开始了查寻,她键入一条搜索命令,查找在2100年左右在本市卧龙小学上过学的人员。20分钟后她查到了一个男人,他的资料库中也有一张小学的合影像,所有孩子的面容和位置都与前一张相同,只有第二排最左边少了一个人。
  任王雅君,这位娇小玲珑的女人看来是冒牌的,这点已确认无疑了。
  这是他的警察生涯中第一次发现类人公然冒充人类。任王雅君本人或她背后肯定有一位电脑高手,甚至能闯过警察系统的防火墙修改资料。当然造假是不可能不露一点破绽的,再高明的内行也做不到这一点。队员们都伏在两人身后看着这张照片,袁顾同庆说:
  “队长,拍你一个马屁,你咋能从任王雅君的指纹中看出破绽?依我看合榫合卯。”
  “直觉。”剑鸣回答,不带自矜的成份,“我只是觉得她的指纹太死板,只是一种感觉。走吧,明明,咱俩去民政局。”
  宇何剑鸣立即通知民政局:他马上就赶去送指纹鉴定资料,请他们“殷勤”招待。民政局的中年职员立即明白了,说:“好的好的,我们会殷勤招待的。你们尽快来呀。”
  
  剑鸣和明明捧着一束鲜花赶到民政厅,明明在门口停下,不动声色地警卫着。中年职员看到剑鸣,马上露出如释重负的样子。剑鸣笑着说:“新婚夫妇在哪儿?请原谅,我来晚了,被私事耽误了。”
  新婚夫妇仍在登记厅,正和女职员闲聊,他们言笑盈盈,但剑鸣一眼就看出,黑色的恐惧正盘踞在两人的头顶,也许指纹鉴定迟迟才送来,他们已看出端倪了。剑鸣笑着解释,来晚了,被我未婚妻硬拉着到医院探望了她的妈妈,未婚妻的命令是不可违逆的。他把鲜花交给男人,说,以这束花来表示我的歉意吧。
  齐洪德刚接过花束,笑着说:未婚妻的命令当然得听,我十分理解,不必表示歉意。剑鸣同二人握了手,意犹未尽地掏出一张相片:看,这就是我的未婚妻和未来的岳母,我的未婚妻和你妻子一样漂亮,对不对?德刚瞥一眼照片,说,比我妻子还漂亮。剑鸣把照片递给任王雅君:请女士评价一下如何?
  雅君接过照片,称赞着:“真漂亮,我哪儿比得上啊。”剑鸣指点着:“你看她和她妈妈是不是很像?”雅君看看,两人没一点相像之处,她应付地说:“是吗?”
  剑鸣的脸色慢慢变了,他怜悯地说:“对不起,你不是自然人任王雅君。”男人女人的脸色刷地变白了,“你不是,如果如你所说,你在本市卧龙小学毕业,那你就该认识照片上这位老夫人。她不是我未婚妻的妈妈,是你的班主任葛吕清云老师。据我的调查,你的真实姓名是RB雅君,25年前出生于2号基地,为任李天池夫妇所收养。这对夫妇的女儿因病早逝,但他们没按规定注销户口,却购买了一个类人女孩顶数。10岁那年他们按照亲生女儿的指纹资料,用激光微刻机为你雕刻了假指纹;去年,齐洪德刚先生又对指纹进行了修改,并补造了各种必要的履历,我说得没错吧。”
  齐洪德刚脸色铁青,牙关紧咬,张紧了浑身的肌肉。但任王雅君悲伤地摇摇头,按住他的手。她十分了解两人的处境,女警察在门口耽耽而视,右手按在腰间,那儿肯定藏着武器。尽管未婚夫强壮勇敢,但绝不是法律的对手,他不能和整个世界作对。这个世界上有许多人道主义和兽道主义者,他们把仁爱之心普洒到富人、穷人、男人、女人、孩子身上,甚至普洒到鲸鱼、海豚、狗、信天翁身上,但对待类人的态度是空前一致的:不允许类人自主繁衍,从而威胁到地球的主人——人类的存在。她柔声劝未婚夫:
  “德刚,不要反抗,这种结局我们早已料到嘛。德刚,我一点也不后悔,有了你的爱,有了那一夜,我这一生已经无憾无悔了。”
  两人紧紧拥抱在一起,泪水浇在一起,这种无声的痛哭使旁观者心碎。拥抱持续了10分钟、20分钟,剑鸣只好催促:“请RB雅君跟我们走吧。”
  明明走过来,从德刚的怀中拉出了雅君,不过她没有给RB雅君带手铐。雅君摸摸德刚的脸颊,扭过头平静地说:
  “可以了,走吧。”
  她随明明走出大门。等剑鸣也要跨出大门时,齐洪德刚喊住了他,德刚的面孔扭曲着,眼睛下面的肌肉在勃勃跳动,说话声音不高,但包含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冷静:
  “警官先生,我一定会记住你给我的恩惠。”
  剑鸣苦笑着摇摇头:“我只是尽自己的职责,我对你和那位雅君都没有丝毫恶意。”
  齐洪德刚再次重复道:“我不会忘记的,请你记住这一点。”
  剑鸣摇摇头走了,明明已把疑犯押上警车,剑鸣坐上司机位,警车开走了。德刚立即跳上车,追踪而去。行政局的职员一直目送他们走远,叹息着回去,把两张打印好的结婚证塞到碎纸机里。
  
  
  
  
  资料之三:
  B型人行为戒律,2080年世界各国议会联席会议通过:
  1、 B型人不属于自然生命。
  2、 B型人不具备自然人的法律地位。
  3、 B型人不得与自然人类婚配,不得有生育行为。
  4、 B型人不得隐瞒自己的身份,其姓名应以RB(ROBOT)为前缀。
  5、 B型人不得建立任何类型的社会组织。

三、林达之死
  鲁段吉军和搭档小丁、法医陈大夫在上午9点赶到死者司马林达的别墅,别墅位于南阳城北30公里的鸭河口水库库区,一座孤楼面对着千顷碧波。别墅没有围墙,四周种着带剌的植物(陈剌)权做围墙,墙内有石榴,枣树和香椿。正是早春时分,石榴树和香椿树都绽出嫩绿的芽胞,墙角的嫩草中星星点点夹着几朵黄色野花。这是典型的农家院落,只是楼前停放着一架漂亮的双座扑翼机,显示了主人的身份。扑翼机是银灰色的,外形像一只矫健的信鸽,又柔又韧的双翼此刻正紧抱着机体。小丁对它极感兴趣,转来转去地看,啧啧称赞着。小楼上下两层,外观粗糙,但进到房间内不由眼前一亮。屋内装修不算豪华,但洗练、雅致,品位很高。淡青色的窗帘,微带蓝色的白色墙壁,客厅正中悬挂着大型液晶壁挂屏幕,摆放着几株青翠的铁树和芭蕉。
  只有鸭河库区警察分局的老杜在守卫,没有围观者,这使吉军和陈法医先松了一口气,因为这意味着现场没被破坏。老警察介绍说,这位司马林达是一年前在这儿买的房子,按自己的想法做了室内装修,以后他每隔个把月就要来这儿住几天。他与周围的百姓来往不多,不过他住这儿的时段内订有鲜牛奶,今天早上正是送牛奶的人发现了他的死亡。又说,送牛奶人报案后,警察分局立即封锁了消息,再加上这儿地理位置偏远,所以乡邻们没有被惊动。
  死者斜倚在书房的一张电脑转椅上,面色安详。面前的电脑没有关机,处于屏幕保护程序。一排表示时间的数字在屏幕上轻盈地荡来荡去,不知疲倦,每一次与屏幕边缘相撞,便按照反射定律反弹过去。
  陈大夫立即投入工作,先是猛劲地嗅鼻子,他是在辨认尸臭。吉军干了一辈子警察,单是尸检也遭遇了十几遭,所以他熟练地给陈大夫打下手,一边独立作着判断。他的判断至少可以算是半个内行吧。
  司马林达很年青,三十岁刚出头,眉目清秀,面容上看不到任何痛苦,很平静。不过这种“无表情”面容是肌肉松驰所造成的。因为咬肌的松弛,下颌略微下垂,使他的年龄看起来稍大一点。他的尸体已发生了尸僵,臀部变得扁平,有明显的暗紫红色尸斑。尸斑看来属于坠积期,尚未向血管外扩散。皮肤已变干、变硬。尸体已变冷。没有博斗痕迹。
  依这些情况看,他肯定是属于自杀,是典型的过量安眠药中毒。
  陈大夫(他的全名是陈张鸿生,不过依警察的习俗,大家只称他的单姓)忙了很久,得出了与吉军几乎相同的结论。他从死者胃中查到了一些尚未溶解的白色粉末,肯定是巴比妥类药物,很可能是鲁米那,是常见的催眠药,致死量为9克。根据尸温和尸斑判断,死亡发生在凌晨3点半至4点半之间。
  吉军用碘银感光板转印法取下了死者的指纹,又在室内的茶杯、键盘、门把手等处取了指纹。初步对比,除了门把手上有外人指纹外(后来查明是送牛奶人的指纹),屋内只有主人的指纹,看来主人在这儿过的是隐居生活,没有来客。这使案情显得十分单纯。基本上可以判定死者死于自杀。那么,以后的工作就是查明自杀的原因了。
  但这些判断在一分钟后就发生了逆变。陈大夫已在做尸体的善后工作,这时小丁走过去,敲了一下电脑键盘,他是想检查死者是否在电脑中留有遗书,因为现场没发现文字遗书。屏保画面隐去后,屏幕上立即闪出孤零零的一行字:
  养蜂人的谕旨:不要唤醒蜜蜂。
  小丁紧张地喊:老鲁,老陈,你们看!吉军看到这行字,神经立即绷紧。这是什么意思?不要唤醒蜜蜂。这行字怪怪的,扑朔迷离,晦涩难解,很可能其中含有深意!他说,小丁你把电脑中的文件过细地查一下,着重查两天以内的内容。小丁坐下来,仔细地检查了各个文件,没有发现更多的东西。大部分文件大概都是死者的论文或是笔记,都是些佶屈聱牙的东西。不过有一个大的收获:小丁查出那行字存入记忆的时间:今天凌晨3点15分。
  按陈大夫的判断,死者死亡时间为凌晨3点半之后,那么,这行字很可能是死者打入的最后几个字,是他的遗言。
  但这行字是什么意义?是对某人的警示?是对警方的暗示?还是纯属无意义的信笔涂鸦?小丁的圆脸膛绷得紧而又紧,神经质地说:
  “老鲁,一定是他杀!这最后一行字是他临死时敲上的,一定是用暗语向警察示警,没说的!”
  老鲁笑笑,未置可否,小丁是新分来的警校学生,初次涉足命案,他会把福尔摩斯的所有推理都搬到案情中来。老鲁含糊地说:
  “这句话的确值得怀疑,再说吧。”
  死者的衣袋内有他的身份证,中国科学院智力研究所的工作证。钱夹中有信用卡,还有一张女人照片。女人相当漂亮,穿着十分暴露,乳房高耸,性感的大嘴巴,眼窝略深陷,皮肤白晰光滑,似乎从照片上就能感受到皮肤诱人的质地。一张没有背景的单人照是看不出身高的,但她修长的双腿双臂给人的印象是:这个女人身材比较高,至少属于中等偏高。她浑身散发着一种令人心动的活力,带着妖娆,是一个西方化的中国美女。照片背后是四个字:你的乔乔。字体很拙,像是小学生的手笔。不过鲁段吉军知道,在电脑极度普及的22世纪30年代,不少年青人已经不大会写中国字了,包括自己的助手小丁。所以单从字体的优劣,无法判断这个女人的文化素养。
  小丁仔细端详着照片,说:“是死者的情人或是未婚妻吧,你看她是南阳人还是外地人?”
  “你说呢?”
  “依我看是大城市人,没错,绝对是大城市人。她有一股······进攻型的气质,可能是北京人吧,因为死者的主要生活圈子在北京嘛。”
  “对,和北京联系,这个漂亮女人将是咱们的第一个调查对像。”
  吉军要通了北京,是陈王金新警官接的电话。这也是一位老警官,过去为一桩案子与吉军合作过。老鲁简要介绍了这边的情况,请他查查死者的背景资料,和照片上那个女人的情况。陈警官说:“没问题,把照片传过来吧。”
  小丁用数字相机把照片翻拍,通过互联网传过去。老杜说:已经中午了,走,吃饭去,我作东。老鲁说:别费事啦!这儿冰箱里什么都有,主人死了,东西扔这儿也是浪费,咱们自炊自食吧。
  四个人一齐动手,很快就拼出一桌饭菜,蛮丰富的,有辣子肉丁、玉兰肉片、凉拌三丝、糖醋里脊、酸辣肚丝汤,主食是牛奶和米饭。小丁又从橱柜里搬出一箱青岛啤酒,笑嘻嘻地说:
  “我想要是司马林达还活着,一定会好好招待咱们。咱们就别客气了,别屈了主人的意。”
  老鲁没挡他,只是吩咐一句:“下午还要工作,别喝多了。”
  他们在餐厅里吃饭时,不时溜一眼书房的死者。陈大夫困惑地说,今天这个案子我看有点邪门,从现场看是一桩典型的自杀案,但电脑中那行阴阳怪气的字是什么意思呢。老鲁说,是啊,这12个字叫我心神不宁。我有个预感,这个案子调查起来不会太顺。
  吃过午饭,北京的复电到了。对司马林达的调查没有发现什么疑点,他是所里极为看重的青年科学家,事业一帆风顺,定居瑞士的父母颇有财产(他的小飞机就是父母赠送的),死前没有什么反常行为。人们普遍的反映是:他不会是自杀,他没有自杀的理由!照片上那个女人的身份也搞清了。这女人名叫白张乔乔,京城小有名气的歌手。不过,她的名气主要是在容貌而不是唱歌的天份,是那种吃“青春饭”、“脸蛋饭”的歌手。她与林达来往密切,所住的单人公寓就是林达送她的。“不过”,那边顺便说:“这位乔乔肯定不在作案现场,我们已经知道,那晚她一直在另一个男人的床上。”
  小丁很轻易地改变了观点,说:“死者一定是自杀!你想嘛,美女情人——失恋或带绿帽子——自杀,这是顺理成章的事。”
  鲁段吉军懒得跟他抬杠,只是刺了他一句:“我看你的思想很活跃嘛。”
  小丁嘿嘿笑了。吉军对这位年轻人不大感冒,他思维活跃,兴趣广泛,爱朋友,好交际,仅仅对一件事没有兴趣,那就是自己的本行。吉军相信,小丁这辈子绝不会成为一个好刑侦员。
  他们把死者的尸体放到车上的冷藏柜里,准备带回市局作详细解剖,同鸭河派出所的老杜道了再见。一出门,小丁便两眼放光地奔向扑翼机,他早就急不可耐了,午饭时还抽空绕着它转了很久:
  “是蜜蜂V型的,真漂亮!带导航功能,双座,时速650公里。扑翼机是仿鸟类的翅膀设计的,虽然速度低一些,但非常灵活,非常省油。这种蜜蜂V型是去年才出厂的新品种。老鲁,”他忽然想到一个主意,“咱们进京调查时干脆乘上它吧。”
  老鲁说:“上哪儿找驾驶员?咱市局还没一架扑翼机呢。据我所知,南阳只有两架,都是大款的。”
  “我开呀!我在学校时就考过扑翼机驾驶证。”
  他真的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一张驾驶证,上面盖着北京市警察局的钢印。鲁段吉军看着驾驶证,仍一个劲儿摇头,他可不放心让这个毛毛燥燥的年轻人带上天去。小丁显然知道别人对他的评价,说:
  “这样吧,你和陈法医坐车回去,我独自把扑翼机开回南阳。只要我能活着到南阳,你不就放心啦?”
  “不行。”老鲁干脆地说,“你要把命送掉,我至少得担个领导不力的罪过。”
  小丁急了,把驾驶证杵到两人的眼前:“看看,驾驶证能是假的?我的成绩还是优秀哩。老鲁,答应我吧,要不还得派人把这架扑翼机运回北京呢。”
  拗不过他的死缠硬磨,老鲁只好答应了。已经是下午3点半,他和法医驾车回南阳。一路上免不了担心,万一机毁人亡,他至少要负个领导失职的处分。那边小丁风风火火地与鸭河派出所办了扑翼机交接手续,申请了航线。等第二天上班时,他驾着扑翼机降落到市局的院内,威风得像一位凯旋的勇士。
  
  当天他们就赶往北京,扑翼机把这段路程缩短为1个多小时。他们沿着南水北调的中线干渠往北飞,看着一线碧水在绿色中伸展。这一带有很多古迹,像白河上著名的瓜里津古渡口,秦汉时著名的“夏路”等。不过,这些古迹都完全被现代化建筑所覆盖了。扑翼机确实十分轻巧,在空中可以悬停,倒退,可以贴着地面飞行。它的双翅扇动着,有时羽翼平伸,在上升气流中轻松地滑行,让人想起神话中的大鹏鸟。老鲁原想它的操作大概比较复杂,实际它的操纵大都由电脑进行,人工操作相当简单。小丁经过昨天的操练已经找到了感觉,扑翼机轻盈地上下翻飞,越过黄河,掠过河北平原。“怎么样?”他扭头问身后的老鲁。老鲁真心地称赞着:“不错,真不错。赶紧缠高局长买一架,你去当专业司机得了。”
  9点钟他们降落到中国科学院智力研究所。研究所位于中关村以北,三环路之外,是一幢现代派的建筑,外部造型就像一排盘旋而上的音符,极为阔大的玻璃窗收纳着楼前的绿地和远处的田野。北京局的陈王金新和研究所的易田所长在办公室里等他们。陈警官说:市局很重视这个案子,让他来全力协助。
  “林达的父母通知了吗?”
  “通知了,他们正在欧洲旅游,一时联系不上。欧洲警方正在寻找,只要他们再使用信用卡或购买机票就能找到。”
  “是否请易田所长再介绍一下林达的情况?”
  “情况昨天基本上已经说请了,林达的情况很单纯,所里人不大相信他是自杀。不过昨天调查中发现了一点新情况,据反映,他的导师公姬司晨先生曾断言他是自杀。”
  他说得很客观,没有任何词语上的暗示。吉军看看陈警官,后者轻轻点头。无疑,这个急着断言死者是自杀的公姬教授值得见见。小丁却忍不住笑意,他是笑这位教授的名字:公姬司晨,不就是公鸡打鸣么!
  吉军嫌他的幽默感来得不是时候,瞪了他一眼,问所长:“公姬教授的断定有什么理由?”
  所长摇摇头:“不大有说服力,至少没把我说服。不过我不必转述了吧,反正你们得去见他。需要我陪着吗?”
  “不必麻烦你了,你派人把我们领去就行。”
  
  
  类人女仆打开房门,为客人端来三杯咖啡,到书房请主人去了。房间布置得很有情调,博古架上是清一色的紫砂茶具(鲁段吉军由此猜测,主人可能是宜兴人),造型古朴厚重。厅中挂着一幅行书中堂,字迹龙飞凤舞,鲁段吉军好容易才辨认出落款是“司晨手书”。这么说,主人还是一位书法里手。小丁一直好奇地等待着,想看看这位“公鸡打鸣”先生究竟是什么模样。
  主人出来了,眉目疏朗,满头银发,穿着白绸质地的家居服,趿着拖鞋,眉宇间隐隐见孤傲之气。他以冷淡的礼貌对二人表示欢迎,开门见山地问:“你们是为林达来的?”
  鲁段吉军恭敬地说:“对,我们是司马先生的家乡人,来调查他的死因。”
  “太可惜了,”公姬教授自顾说,“他是一个很有天分的科学家,虽不是爱因斯坦、牛顿那样的绝世奇才,但他的才能足以在一个专业领域里成为一代宗师。我是他的老师,但我相信他这一生的成就绝对会超过我。可惜,很可惜。”
  “请问他研究的领域?”
  “是一个很重要的领域:智力层面和电脑的‘窝石’。”鲁段吉军急急地记下,智力层面和电脑窝石。他不清楚什么是智力层面,但估计这几个字不会听错,至于“电脑窝石”是什么东西?他无法猜度,决定等一会儿再问。教授特意解释道:“我说他的研究领域很重要,那是从历史的高度上、从人类发展的角度去看,并没有什么近期的或军事上的用途,所以你不必怀疑是什么人对他实施暗杀。”
  “听说先生曾猜测他是自杀?”
  “对。我说过,他是一个难得的天才,但天才往往比普通人更能看透生存的本质,当他的思考过于超前,失去了道德、信仰的支撑后,往往会造成彷徨,苦闷,心理失衡。历史上天才科学家自杀的比比皆是。”他流畅地列举了很多外国名字,鲁段吉军只记下了“图林”这个名字,他知道图林是20世纪一位著名的数学家,是电脑技术的奠基人之一。还有一位自杀者是美国氢弹之父费米的朋友,他搞研究时从来不用数学用表(那个时代还没有电脑),因为所有数据他都可以在瞬间心算出来,这个细节给两人的印象很深。不过总的说,教授的一番话过于玄虚,他们如听天书。教授显然也发现了这一点,略为停顿后解释道:
  “我说的也许你们难以理解。举个例子吧,你们都是男人,你们天生知道追逐女人,男欢女爱,你们不会去思考爱情的动力究竟来源于何处。但那些深入思考的生物学家们发现,爱情只是有性生殖的附属物,是基因们为了延续自身所设下的陷阱。爱情和母爱归根结蒂是荷尔蒙和黄体胴所激发的行为反应。当一个人看透了爱情的本质,他(她)就很难像普通人那样去盲目地去爱。”
  鲁段吉军听不进这些玄天虚地的话,看来陈警官也有同感。他想,这位公鸡先生怎么老绕着圈说话呢。但他仍含笑听着。教授说:
  “司马林达的自杀不会是为了世俗的原因,而是因为某种理念或信仰的崩溃。恰恰在他死前的那天晚上,他还给我来过一次电话,谈话中已有精神崩溃的迹像。可惜我当时没能及时发现。
  吉军竖起耳朵:“请问他说了些什么?”
  “很奇怪的,我知道他是一个彻底的无神论者,但那天他忽然说,他已经确认了上帝的存在,但谈话中又时时可见他对这位上帝的愤懑······”
  鲁段吉军在心中苦笑,这位公鸡教授今天是成心和他绕弯子!对上帝的信仰,对上帝的愤懑,一个人会为了这个理由去自杀么?他忍着不去打断,看看这位老先生还会说出什么证据。但是小丁把事情搞糟了,他愣头愣脑地问:
  “公姬先生,你刚才说了男欢女爱,是不是暗指死者的自杀与男女之情有关?”
  公姬教授的态度在这时有了一个突然的变化,他冷冷地盯着两人,一句话也不说了。吉军觉察到他的变化,陪着小心问:“教授,你刚才说司马林达临死的电话……”
  教授摆摆手,干脆下了逐客令:“对不起,我还有事,二位请便吧。”
  吉军愠怒地瞪了小丁一眼,只好站起身来。陈警官很尴尬——他至少算半个主人吧,能让客人这么灰溜溜地离开?他咳嗽一声,想去劝说主人,吉军用眼色把他止住了。老头儿这会儿正在火头上——虽然不知道火从何来——说也白说,等等再来吧。他仍保持着恭谨,与主人告别:“你有事,我们随后再来。公姬先生,再耽误你一分钟,你刚才谈到电脑窝石——这当然是很高深的东西,我们不可能弄懂,不过请你尽可能简单地介绍一下,什么是电脑窝石——电脑里总不会长出结石吧。”他开玩笑地说。
  这个玩笑使老教授十分反感,他冷漠地说:“以后再说吧,以后吧。二位请。”他毫不留情地加上一句评价:“依你们的知识层面,接手这桩案子不太合适。再见。”
  
  三人走出教授的公寓,不免有点尴尬。吉军冷冷地对小丁说:“对证人询问时不要太随便,你看,你一句话就把话问砸了。”
  小丁不服气,低声嘀咕:“我咋问错了?他要不是暗示男女关系,干嘛说什么男欢女爱?”
  吉军想想小丁说的也有道理,放缓语气说:“反正以后多注意吧。陈警官,这位公鸡教授怕是说的鸟语!什么基因陷阱,理念崩溃,对上帝的信仰,对上帝的愤懑······尽是玄天虚地的话。不过他说了一件事:司马林达在死前和他通过电话,请你查一下他说的是否如实。”
  陈警官打了一个电话,几分钟后就弄清了,那晚12点,确实有一个南阳的电话打到公姬教授家里,通话时间为24分钟,至于内容就不得而知了。一个人死前打了这么长一个电话,无疑值得注意。陈警官说:
  “这样吧,我找公姬教授的家属做点工作,疏通疏通,明天咱们再去找他。今天咱们先去见白张乔乔,怎么样?”
  “好的,先去找她吧,那也是一个重要的证人。”
  扑翼机上坐不下三个人,他们把它留在智力研究所,陈警官开来一辆奥迪,三人朝公主坟方向开去。
  
  吉平如仪在医院值了一星期夜班,星期天早上她值完夜班后,立刻打电话通知了剑鸣,又通知超级市场给家里送了几盘菜料,便急匆匆赶回家。她的小公寓在南阳城南白河边上,那是她和剑鸣共有的爱巢。菜料已送到,她先到厨房把菜肴做好。剑鸣说过,他喜欢吃“如仪亲手做的菜”,所以,不管再忙,她也要亲手为剑鸣作菜。然后她去洗了个热水澡,洗去夜班的疲劳,等着剑鸣。
  如仪身材娇小,大眼睛,娃娃脸,剑鸣常昵称她是“精致的磁娃娃”。看面相会以为她只有16岁,实际上她已经25岁,是一个颇有名气的神经内科兼脑外科医师。她与剑鸣相恋5年,马上就要结婚了。
  门锁处有插拔磁卡的声音,剑鸣推门进来,如仪立即像只百灵一样扑入怀中,狂吻他的面颊,剑鸣抱起她,在屋里转了几圈。有一星期没见面了,两人都心旌摇摇不能自制。如仪伏在他耳边说:“是先要我还是先吃饭?”剑鸣说:“先吃饭吧,最好的东西要留在最后慢慢品尝嘛,对不对?”
  如仪去厨房端来了麻辣鸡丝、腰果虾仁、八宝酱菜、干炸茄条,都是剑鸣爱吃的。两人偎在一起吃了早饭。剑鸣吃得兴高采烈,不住口地夸奖:“香!好吃!”说一句扭头吻她一下,好像是为表彰决定盖章。如仪高兴地看着他的吃相,她喜欢剑鸣的性格,开朗随和,幽默风趣,干什么都是喜气洋洋的。吃完饭,剑鸣悄声说:“我去冲澡,在床上等我啊。”
  如仪收拾了碗筷,脱了衣服,在床上等着,欲望的火焰在全身游走。她和剑鸣已同居两年,仍像初恋一样激情如火。浴室的水声停止了,剑鸣笑嘻嘻地走来,挨着她躺下。如仪紧紧搂着他,两人的身体张满如弓……然后弓弦松弛下来。
  如仪躺在他的臂弯里,快快活活地闲聊着。不过如仪很快发现剑鸣心情不豫,目光呆呆地望着远处。她用手指在剑鸣胸膛上轻轻弹动着,轻声问:“你有心事?”
  剑鸣没有瞒她:“嗯,我突然想起RB雅君了,今天是她被销毁的日子。”停停他又说,“是我把她送上这条路的。”
  如仪听恋人说过RB雅君的情况,这时也觉凄然,不过她尽量安慰恋人:“不要过于自责,你只是执行法律而已。有时我想,警察局B系统的工作虽然是扼杀生灵,但实际上,他们的所作所为又是最正确的,要不社会早崩溃了,在工厂大批生产的B型人恐怕早已占据了地球,那对自然人未免太不公平了。”她问:“我说的有没有道理?这都是爷爷教我的。”
  剑鸣把她搂在怀里:“我知道,从道理上我比你更清楚。不过,想起那位RB雅君,心中仍免不了作疼——她和齐洪德刚爱得多深!”
  两人都愀然不乐,不再说下去。对这件事,他们是无能为力的。剑鸣默然良久,说:“我想去探望一下RB雅君。”他苦笑着自嘲,“全当是鳄鱼的眼泪吧,我想去送送她,多少减轻一点内疚。”
  “去吧,我陪你。”
  剑鸣感激地吻吻她,两人穿好衣服,驾车赶往武警部队的气化室。
  
  气化室的外形非常简单,一道厚厚的铁门,墙上有一对红绿按钮。被判销毁的B型人送进气化室后,行刑人按一下按钮,5秒钟内B型人就会完全气化,回到大气中去,死者不会有任何痛苦。这儿没有哀乐、挽联和花圈,因为这只是一个工件的销毁而不是人的死亡。
  气化室旁有一间监禁室,被销毁者呆在里面等待行刑。监禁室十分舒适,有漂亮的家具,舒适的床铺,做工精致的沐浴室。被销毁者提出的任何合理意愿都会得到满足。人类愿在这最后时刻充分展现人道主义的精神。
  监禁室的隔墙是守卫室,墙上嵌着巨大的镜子。镜子单向透光,被监禁的人看不到这边,守卫则能对监禁室一览无余。守卫认得剑鸣,告诉他,这会儿齐洪德刚正在里边。透过单向镜面,看见齐洪德刚和RB雅君紧紧搂在一起,没有言语,没有哭泣,只是紧紧地搂抱着。时间在他们的拥抱中静止。如仪攥住剑鸣的手,两人心中也觉酸苦。时间已近10点,监刑人马上要到了。那边监禁室里,RB雅君推开德刚说:“来,让我梳洗一下。”
  她在镜子那边对镜梳妆,不知道她是否清楚这是一面单向镜子,但她的目光就像是越过镜子直视着剑鸣。尽管明知道对方看不到这边,剑鸣仍不敢与她的目光对视。在雅君身后,齐洪德刚用双臂环绕着她的身体,泪水无声地涌出来,雅君从镜子里看到了,从肩膀上攀过德刚的头,柔声说:
  “德刚,不要难过,我一点也不后悔,有了那个夜晚,也就当此一生了。”她为德刚擦干泪水。
  法院的监刑人来了,是一个中年男人,穿着特制的监刑人服装,右臂上带着红色臂章。他对这种场景看惯了,麻木了,面色冷漠地走进监禁室,平静地为RB雅君验明正身,宣布了法院的判决。然后两名警卫进来,要带走RB雅君。雅君在此之前一直很平静,这会儿像火山爆发一样,忽然扑向德刚,发狂地吻着他的眼睛、嘴唇和面颊,吻得惊心动魄。她退后一步,贪婪地看着德刚,凄楚地说:
  “永别了,德刚,我不会忘记你。”她扭头对警卫说,“走吧。”
  气化室的铁门桠桠地打开了。剑鸣很尴尬,不知道自己该不该露面,但他最终咬咬牙,走出守卫室,把带来的一束白色鲜花默默递给RB雅君,递花时他几乎不敢看对方。雅君看来已把生死置之度外,面容很平静,当她接过花束时,甚至绽出一波微笑:
  “谢谢你,警官先生,谢谢你为我送行。”
  她最后留恋地看看德刚,走进气化室,铁门沉重地关上了。行刑人按下红色按钮,经过无声无息的5秒钟,绿灯亮了,表示已气化完毕。如仪偎在剑鸣身旁,两人臂膊相扣,都能感到对方身上轻微的悸动。作为自然人,他们从理念上接受自然人同B型人的分野,也支持那些限制B型人的法律——毕竟自然人才是地球人的原主人,毕竟B型人是自然人创造出来的呀——但这些干瘪的理念在撞上一个B型人的死亡时,未免显得底气不足。
  监刑人确认犯人已气化完毕后随即走了,没有同任何人打招呼,就像是一个程序精确的机器人。守卫走近剑鸣,随意闲聊着。在这段时间内,如仪的目光一直追随着雅君,这位如此平静地走向死亡的女性,她的气度让人钦佩。直到气化完毕,她才注意到齐洪德刚的目光,齐洪德刚一直狠狠地盯着剑鸣,目光荧荧,像一只冬夜中的孤狼。如仪不由打了一个冷颤——他的目光中浓缩了多么深的仇恨!从这一刻起她就知道:剑鸣的这一生难以安稳度过了。德刚走过来,声音嘶哑,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他的誓言:
  “宇何剑鸣警官,我忘不了你对我的恩惠,我会用自己的后半生去偿还。”
  剑鸣苦笑着说:“我只是在尽我的职责。我等着你。”
  德刚狞笑着扫了一眼如仪,他的汽车刷地开走了。
  
  剑鸣和如仪驾车离开这里,已经快中午了,初夏的太阳暖洋洋的,田野里麦稍已经发黄。他们原打算野游的,但这个星期天已经被毁坏了。雅君的死亡,德刚的仇恨,汇集成一个灰色的幽灵,时刻盘踞在他们的头顶。如仪忧心忡忡地说:
  “剑鸣,你要小心啊,那位齐洪德刚绝不会放过你的。我想起他的目光,身上就发冷。”
  剑鸣苦笑着说:“实际我对他很宽容。他帮RB雅君篡改了B型人身份,按说也该受处罚的,但我在口供中把他伪装成一个‘不知情者’。”
  “是否由我找他谈谈,化解这些误会?”
  剑鸣失笑了:“我心地单纯的磁娃娃哟,这种仇恨是语言能够化解的吗?不过,我会小心的,你放心吧。来,忘掉这件事,快快活活地玩一天。”
  他们抛开烦恼,痛痛快快玩了半天,在一家小饭馆里吃了晚饭。晚上7点钟,著名钢琴家钱穆三元在北京有一场独奏音乐会,如仪很喜欢他的演奏,两人匆匆赶回家。打开虚拟系统,长发披肩的钢琴家走上台,先把十指按在指纹识读器上,验明了自然人的身份,开始演奏。这个小插曲让如仪一下子变得意兴索然,啪地关掉虚拟系统,沉闷地说:
  “一场钢琴演奏会也要验明身份?真是焚琴煮鹤的败兴事。”
  剑鸣解释道:“这样做还是有必要的。你知道B型人可以定向培育出体育才能、音乐才能或数学才能,如果没有限制,以后就不会有自然人钢琴家了。”他温和地指出,“演奏前的指纹检查一直就有嘛。”
  如仪仍是闷闷不乐。剑鸣知道,她对音乐会的不快只是借题发挥,实际上,她心中还刻印着雅君的死亡和德刚的仇恨。他搂着如仪到了阳台,坐在摇椅上,絮絮地讲着恋人的情话,终于驱走了如仪心中的阴云。两人快活地拥抱着,回到床上。
  一番谴倦后,两人沉沉睡去。忽然电话铃急骤地响了,是剑鸣的上司高局长。局长半是歉然半是谐谑地说:
  “剑鸣,打断了你的良霄,十分抱歉。KW2034号太空球上又发生了一起血案,你马上去哪儿。”
  “是,局长。”
  “今天警用飞艇不在家,恐怕你得乘班机了。”
  “没问题,今天上午就有合适的班次。”
  “替我向如仪致歉,任务完成,我答应把这个良霄还给她。”
  如仪也醒了,正在紧张地盯着他。剑鸣放下电话歉然地耸耸肩:“没办法,紧急任务,又一起太空血案。”如仪没有说话,“如仪,别扫兴,我很快会回来的。”
  他发觉了如仪面色的异常,她脸色苍白,大眼睛里包含了几许惶惑。剑鸣走过去揽住她的肩膀:“你怎么啦?”
  如仪回过神来,勉强笑道:“没什么,高局长刚才说太空血案,不知怎的,我忽然想到了爷爷。我很长时间没同他通话了。”
  如仪的爷爷吉野臣今年79岁,是第一批太空移民,至今已在天上生活了34年。陪伴他的只有一位B型人男仆,RB基恩。剑鸣在如仪额头上敲了一记:“不许胡思乱想,基恩是天底下最忠心的仆人,怎么会······”他到卫生间去洗刷,一边伸出头说:“不放心你可以打一个电话嘛。”
  如仪真的把电话打到爷爷的KW0002号太空球上,铃声一遍又一遍地响着,没人接。如仪心中不祥的预感又加重了。爷爷和基恩一向睡得很晚,这会儿应该还没睡呢,即使在熟睡中,这铃声也该把他们聒醒呀。她向浴室喊:“剑鸣,剑鸣!为什么太空球里没人接电话?”浴室里水声哗哗,剑鸣没有听见,忽然屏幕亮了,RB基恩惊喜地说:
  “是如仪!如仪小姐!你有好长时间没同我们联系了!”
  如仪曾在爷爷的太空球呆过5年,同基恩叔叔感情极佳。屏幕上,基恩的惊喜发自内心,如仪甚至为自己的不祥预感感到羞愧——即使所有太空球上都发生血案,基恩叔叔也不会成为凶手的。不过她仍然追问:
  “基恩叔叔,怎么这么晚才接电话?”
  “我刚刚服侍你爷爷进入强力睡眠,你知道,这时若中断操作,他又会通霄失眠。”
  “爷爷还在用强力睡眠机?”如仪问。她觉得自己这几年对爷爷关心太少。强力睡眠机曾经时髦过一阵子,现在地球上已基本淘汰了它,因为现今的时髦是“按上帝的节奏生活”。基恩解释道:
  “对,你知道,吉先生已79高龄,他要争取在有生之年完成一部巨著,他说,强力睡眠机每天可帮他抢回四个小时。”
  他把可视电话的摄像镜头扭偏一点,可以看到爷爷正睡在强力睡眠机上,白发苍苍的头颅正对着这边。如仪放心了,同基恩扯了几句闲话,基恩埋怨道:
  “如仪,你已经10年没来太空球了!爷爷和我都很想你,抽空儿来住几天吧。”
  “好的,不过最好你和爷爷回地球上来度假,你们已经十五六年没回地球了。”
  基恩的眼光中露出黯然的神色:“劝不动吉先生的,他已发誓不再离开02号太空球。”
  如仪知道老人的孤僻脾气,也就不再劝了。她与基恩聊了几句,道了再见。这时剑鸣从卫生间出来,开始穿衣服:“没有问题吧,我说你不要胡思乱想嘛。我走了,再见。”
  他利索地穿好警服,吻吻如仪的额头走了,房门在他身后轻轻带上。
  
  如仪没了睡意,思绪尽往爷爷身上滑。爷爷吉野臣是著作的作家,如仪5岁时,母亲病亡,父亲再婚,爷爷把她接到身边抚养。她住在太空球上,太空球每天缓缓旋转着,把地球的秀丽,太空的壮美随时送进视野。在那儿,重力是由太空球的旋转造成并且指向球心的,所以看着爷爷或基恩与自己分别站在球的对侧,脑袋对着脑袋,那感觉真的新鲜无比。如果是为期一月的假期,如仪会把这段太空生活保存在绯色的记忆中。
  但她并不是度假,而是长年生活。没有绿树红花,没有泥土和流水,没有同龄伙伴。如仪很快就厌倦了这座碳纤维的牢笼。她奇怪怎么有人(包括爷爷)会喜欢这样的囚笼,甘愿在其中生活一生!
  基恩叔叔十分宠她,尽一切可能让她快乐,但爷爷的性格让她受不了。爷爷那时已近60岁,也许是长期与世隔绝,性情有点古怪。他当然喜爱孙女儿,但这种喜爱常包上一层冷漠的外衣;他也不是不喜欢基恩,这个忠心耿耿的男仆,但他常把喜爱罩上严厉的外壳。他对基恩的严厉常常是不合情理的,因而使如仪渐生反感。
  10岁那年,如仪忽然下定决心要离开太空球,无论是爸爸在电话中的劝说,还是基恩的挽留,都不能该变她的决定。最后,爸爸只好把她接回地球。她的反叛无疑使爷爷很恼火,从那以后,爷孙俩的关系相当冷淡。
  但如仪始终把爷爷珍藏在心里。爷爷其实很爱她,在太空球里,当她格格大笑着和基恩疯闹时,爷爷常常坐在一边悄悄看着,看似漠然的目光中包含着欢欣。如仪现在已经成熟了,看到了当时看不到的东西。与世隔绝的太空球,两个寡言的男人,小丫头如仪曾是他们生活中唯一的活水,难怪爷爷对她的执意离去是那么恼怒了。
  她想到了基恩的邀请,当即决定去太空球探望爷爷。她和剑鸣马上要结婚,正好去邀请爷爷参加婚礼。这些年她对爷爷太寡情了,她太年轻,不能理解老人的感情。今天,可能是因为目睹了一个女类人的死亡(销毁)吧,她觉得自己忽然成熟了,她要在感情上对爷爷做出补偿。这个念头一生出来就变得十分强烈,一刻也等不得。她立即和医院安排了今年的年休假,又打电话预订了太空艇,是后天的票,因为太空小巴士要等待合适的发射窗口。这些安排是否要告诉剑鸣呢,她想了想,决定不说。剑鸣正在执行公务,她不想干扰剑鸣的工作。
  随后她安然入睡,刚才忽然生出的不祥预感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她没有想到,随后的几天会充满凶险。
  
  去白张乔乔的寓所之前,陈警官先打了一个电话,这位乔乔不同意到家里去,于是把约会地点定在附近一家“星星草”咖啡馆。这是晚上6点,华灯初放,咖啡馆位于一座大厦的顶楼,不锈钢护栏围着落地长窗。窗外是明亮的楼房、五光十色的霓虹灯和安静的星空。咖啡馆里很静,一缕轻曼的乐曲似有若无。顾客们多是成对的男女,有头发雪白的老年夫妇,也有脖子上挂着玉坠的中学生。乔乔小姐走进咖啡馆时,满屋的男人都觉眼前一亮。北京是美女如云的地方,但乔乔在美女堆中也是比较出众的。她穿着一件淡紫色的风衣,风衣下是大胆暴露的小背心和超短裙。身体颀长,走路有名模的风度,而且不是那种中性化的模特,她的肌肉丰腴,胸脯和臀部把衣服崩得紧崩崩的,一头长发波浪起伏地洒在身后。右臂弯里还挎着一件衣服,是淡青色的风衣。在众人的目光中,她袅袅婷婷地走过来,坐到三位警官面前。
  陈警官已对她调查过一次,今天让鲁段吉军和小丁当主角。在这么一位美女面前——她的美貌让人不敢逼视——鲁段吉军多少有些紧张。他在心中骂了自己一句,咽口唾沫,开始询问。不过随着问话,这位美女的光芒很快消退,吉军在心中鄙夷地断定:这绝对是个没心没肺的女人。司马林达尸骨未寒,她已经嬉笑自若,连一点悲伤的外表都不愿假装。正谈话间她的手机响了,她从风衣中掏出手机,喂了一声,立即眉飞色舞,那个“嗲”劲儿让吉军出一身鸡皮疙瘩。当着三个人的面,她与这位不知名的男人嗲了十分钟,才关上手机。
  乔乔非常坦率,爽快地承认自己与司马林达关系“已经很深”,她瞟了吉军一眼,意思是“你当然明白我这话的含意”。不过她说,她早就想和林达“拜拜”了,因为“那是个书呆子,没劲儿。”没错儿,他长得很英俊,社会地位高,家里也很有钱,但除此之外一无可取。他根本就不解风情,连在幽会中也常常走神。“完全没必要把林达的死同我连在一块儿嘛!我已对陈警官说过,那晚我一直和另一个男人在一起,我相信陈警官早去取过证啦。那个男人与我是一夜情人,他犯不着为我作伪证。”乔乔不耐烦地说。
  听着她坦然的叙述,吉军忽然对那位死者产生了强烈的同情,如果真如小丁所说,司马林达是因失恋自杀的话,那他死得太不值得了!他冷冷地问:
  “你和其它男人的性关系······司马林达知道吗?”
  乔乔嫣然一笑:“我并没有刻意掩饰,不过我想他不知道的。是谁说过这么一句话:爱情使男人变成瞎子。”
  “如果他知道了——他是否会为你自杀?”
  这个问题份量比较重,连乔乔这样“没, 心没肺”的人也略为迟疑一会儿,“他不会。”她思索后断然说,“我想他不会。他虽然对我很迷恋,但我清楚,其实他并没把我真正放在心上。和我作爱时他也会走神。不,他不是在想另一个女人,他想的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
  
  幽会时林达常常走神,他的思维已经陷入光与电的隧道中,无法自拔。那是漫长、黑暗、狭窄的幽径,他相信隧道尽头是光与电织成的绚烂云霞,上帝就飘浮在云霞之中。那是大能的上帝,无肢无窍,无皮无毛,他的大智慧是人类无法理解的,即使伽利略、牛顿、爱因斯坦也不行。上帝在云霞中飘浮,在云霞中隐现,也许世人中,只有林达一人能稍稍窥见他的真容。
  林达很迷恋她的女友,迷恋她高耸的乳胸,修长的四肢,浑圆的臀部和其它种种无法坦言的妙处。即使在追踪上帝时,他也无法舍弃这具肉体的魅力。他早已看透了生命的本质,看透了基因的陷阱,但他在享受乔乔的肉体时,仍心甘情愿地闭上眼睛。
  如今他已经脱体飞升,融化在光与电的云霞中。他与上帝同在。当他从九天之上俯看这个叫乔乔的女人,这个浅薄漂亮的尤物,他的心中是否会激起一波涟漪?
  
  “林达是个神经病!”乔乔恼怒地说,“他在我面前百依百顺,但他走神时,眼中根本没有我这个人。神经病,八成是自己寻死啦!”
  小丁轻轻碰碰吉军,吉军知道他的意思。关于林达是死于“神经失常”的提法,这已经是第二次出现,在此之前,公姬教授也提到过林达可能死于“心理崩溃”。他说:“乔乔小姐,你的这点看法很重要,能不能作一些具体的说明呢。”
  乔乔说,反正他常常发呆、发愣,即使正在干男女之事,他也会突然冒出几句不着边际的话。最近他常常把白蚁啦,粘菌啦,蜜蜂啦挂在嘴边,他的话老是莫名其妙。他常常谈蜜蜂的整体智力,说一只蜜蜂只不过有一根神经索串着几个神经节,几乎谈不上智力,但只要它们的种群达到“临界数量”······
  吉军打断她,问:“什么数量?他说什么数量?”
  乔乔想了想,不太有把握地说:“他说的是临界数量,我大概不会记错吧。他说只要蜜蜂的种群达到临界数量,智力上就会来一个飞跃。它们能密切协同,建造人类也叹为观止的蜂巢。它们的六角形蜂巢是按节省材料的最佳角度建造的,符合数学的精确。”她说,“都是这种淡话,我没兴趣听,也听不懂。不过他说的次数多了,我也能记得几句。对了,近来他常到郊区看一个放蜂人······”
  鲁段吉军的瞳孔陡然放大:放蜂人!案发现场那句神秘的留言上就含有这个字眼:放蜂人的谕旨:不要唤醒蜜蜂。所以,这位放蜂人肯定是本案的关键。小丁看来也想到了这点,作势要追问,吉军用目光止住了他,佯作无意地问:
  “怎么又出来个放蜂人?是司马先生的朋友吗?”
  “不知道,我真的不清楚,他几次都是骑摩托去的,当天返回,所以那人肯定在郊区一带。他从没提过放蜂人的名字,但他从放蜂人那儿回来后,表情总是怪怪的,有时亢奋,有时忧郁,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什么‘智力层面’,‘宇宙大道’等,把我烦死啦。”她皱着眉头说:“烦死我啦。我早就想和他分手,我可受不了这种神经兮兮的男人。”停停她补充:“我和他不是一路人。”
  吉军不由对这位风流女人生出一丝同情,不过他仍未放松对放蜂人的追问。他看看陈警官,陈警官机敏地插话:
  “上次你没有对我说到放蜂人,请你再想想,还有什么有关放蜂人的情况。他在什么地方?是不是林达的亲戚?”
  乔乔对这些一无所知,她不耐烦地说:“我知道的都说完了,该放我走了吧。希望你们以后不要再找我,我与司马林达已没什么关系了。”
  吉军冷冷地问:“听说你的住宅是司马林达买的?”
  乔乔对这个问题很反感:“对,没错。但他是为我买的,房产证上写着我的名字,你想让我把房产还给他吗?”
  吉军缓和语气说:“不不,你安心住下吧,不会有人找你麻烦。我只希望乔乔小姐能配合警方的调查,尽快弄清林达的死因,使死者九泉之下可以瞑目。”
  乔乔哼了一声,起身告辞。她已经走到咖啡店门口,吉军喊住他:“喂,乔乔小姐,你的风衣!”
  乔乔噢了一声,不在意地说:“差点忘了,这是林达忘在我家中的风衣,口袋里有放蜂人的照片,留给你们吧。”
  她转身走了,吉军和小丁瞪着她的背景,不知道是该恼火还是该高兴。放蜂人的照片!多么重要的证据,她竟然几乎忘了向警方提供!他们急急忙忙掏出照片,有厚厚一迭,不过多是拍的蜂箱和蜂群。一群蜜蜂在天上飞舞,十几只蜜蜂在蜂箱的入口狭缝处爬动,蜂王在天空同雄蜂交配。只有一张是放蜂人的,偏偏那人正在取蜜,头上戴着防蜂蜇的面罩,所以面容很不清晰。三个人失望地在照片上寻找着,小丁眼尖,在蜂箱上发现了一行字迹,是红漆写的地址和名字:河南新郑石桥头,张树林。
  三个人真正是喜出望外了。调查进行到这儿可以说是峰回路转。在开始见到屏幕上的留言时,虽然对它很重视,但在某种程度上,吉军只是把“放蜂人”作为一个隐喻而不是一个实体。但现在,在林达的生活圈子中真地出现一个放蜂人,一个有地址有照片的真人。那么,屏幕上这句神秘的留言必定含有深意了。
  老刑侦人员常有这样的经历:看似容易查证的线索会突然中断,看似山穷水尽时却突然蹦出一条线索。不用说,下面就要去找到这个张树林。放蜂人是居无定所的,到哪儿去找他?老鲁说这不难,放蜂人总得要和家里通电话吧,先请河南新郑警察局查出石桥头张树林的家,再向家人打听他现在的放蜂地点。
  三个人喜气洋洋,端着咖啡当酒杯碰,“这个女人!”吉军说。“糊涂娘儿们!”小丁也说。不过他们总的说很感谢这位没心没肺的乔乔。不管怎么说,是她提拱了这条重要的线索。
  
  
  
  
  
  资料之四《细胞重建学说》
  1932年,中国著名生物学家贝时璋在杭州浙江大学任教时,在一个叫松木场的地方采集到一种叫丰年虫的小动物。它体长1-2厘米,非常美丽。研究发现,它们在性别上非雄非雌,是一种中间性。进一步的研究又有了惊人的发现:这种中间性丰年虫的生殖细胞发生性的转变时,卵母细胞中新形成的细胞并不是由母细胞分裂而来,而是以母细胞细胞质中的卵黄颗粒为基础组建的。其过程是:卵黄颗粒先形成新的核,再逐渐包上细胞质和细胞膜,形成一个完整的子细胞。
  简而言之,它们的细胞不是由细胞分裂而来,而是由非生命物质重新建造。对于这个发现,无论怎样评价都不算溢美,因为,它第一次揭示了太古时期地球上非生命物质向生命物质转化的早期过程。两年后,贝时璋教授在世界上第一次正式提出了细胞重建学说。只是由于正处战乱,不得不中止了这一研究,直到1980年才恢复。
  贝时璋教授表示相信,在21世纪,科学家将在实验室里由非细胞物质合成出子细胞,亦即把非生物物质转化为简单的生命。
  

四、追踪

  太空巴士机场在郑州附近,它的最显著的地貌是一条斜指蓝天的电磁轨道,长达20公里。实际上这就是一架电磁轨道炮,炮弹——小巧的太空巴士——在轨道上受到电磁力的推动,以高达10g的加速度(这是一般乘客所能忍受的加速极限)进行加速,在脱离轨道时能达到大约2公里每秒的初速,大大节约了太空巴士本身的燃料消耗。太空巴士降落时也是如此,首先是用燃料反喷制动,然后降落到轨道上,用电磁力进行反向制动。
  由于电磁轨道是用廉价的电力代替昂贵的化学燃料,所以太空巴士收费低廉,成为大众化的交通工具。
  又一辆太空巴士降落了,这是一辆大型巴士,40多名乘客走下来,宇何剑鸣从检票口出来,手里还拎着一位邻座老太太的大皮箱。这位老太太也是太空球的老住户,不过已决定返回地球寻找归宿了。剑鸣是太空巴士的常客,他是警局B系统金钥匙组织的成员,这个组织的成员有权处理太空球的治安事务,资格要求很严,要高学历、机敏、有熟练的电脑技巧和格斗技巧。全国只有不足百名的金钥匙成员。
  这桩太空球血案的调查结果十分简单,典型的太空幽闭症。自然人主人和B型人仆人因琐事而争吵,仆人失手杀死主人并畏罪自杀。太空球内的自动音像系统录下了血案的全过程。调查过后宇何剑鸣心中沉甸甸的,他不理解为什么有人偏要住在与世隔绝的太空球内,为家庭种下祸根。他想到了如仪对爷爷的担心,内疚地想,他对这位79岁老人的关心太少了,回去后他要和如仪商量,努力劝动老人回来,至少回地球上住一段时间。
  他站在自动人行道上,和同行的老太太闲聊着,老太太贪婪地看着外边,喃喃地说:10年了,10年没看见地球的景色了。剑鸣笑着说,在太空球里不是每天都看吗?老太太说那是远观,远观和近看到底不一样啊。
  玻璃夹墙那边是进站的自动人行道,这会儿正是进站时刻,一拨一拨的人从视野里滑过去。忽然,与其说是听见,不如说是直觉,他发现玻璃夹墙那边有人在喊他。是如仪,她正努力捶着玻璃夹墙,不过厚厚的玻璃隔断了她的声音,只能见她的嘴巴在开合。他猜测,如仪肯定是去KW0002号太空球探望爷爷。逆向而行的人行道很快把两人的距离拉远了,他匆匆把皮箱还给老太太,作了一个抱歉的手势,老太太刚才也看到了那一幕,忙不迭地推他:快去吧,快去吧。
  剑鸣从自动人行道的扶梯上跳过去,快步走到边门,向服务员出示了证件。太空巴士站的工作人员都很熟悉警局金钥匙组织,殷勤地打开侧门。他顺着进站自动人行道走到侯机室,如仪在那里等他,身边放着一个小小的旅行箱。如仪扑过来搂住他的脖子,高兴地说:
  “没想到在这儿碰到你。怎么这么快,你不是说需要三天吗?”
  “案情简单,我提前一天回来了,你是去探望爷爷吗?”
  “嗯。”
  “干嘛这么急?该等我回来嘛,我可以请几天假,陪你去。”
  如仪不好意思地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一时心血来潮作出的决定。”
  剑鸣想起那天如仪的担心,小心地问:“太空球里……一切都好吧。”
  如仪敏锐地听出了话音:“很好,什么事也没有,RB基恩是天底下最好的仆人,没事的,我只是想去看看爷爷。”
  但剑鸣却不能释然,前天他曾劝如仪不要胡思乱想,但经历了太空球内血迹斑斑的场景后,他无法拂去心中沉重的预感。他劝如仪:“把票退掉,跟我回去吧。等我把这件案子处理完,陪你一块去,我还没见过爷爷呢。”
  如仪笑着:“我已经来到候机室,哪能再回头呢。放心吧,三天我就回来。”
  但剑鸣心中的不祥却十分顽固。没错,一切会平安无事的,如仪只是“回家”探亲,毕竟,发生血案的太空球是极少数……但他想还是做点预防为好,至少没有任何害处。不过,为了怕如仪担心,他把下面的话处理成一个玩笑:
  “如仪,”他压低声音故作神秘地说,“你愿意体验一下警察生活吗?”
  “怎么体验?”
  “我们如果是单人执行任务,都要事先和同伴规定好联系的暗语,因为谁能料到要面对的是什么环境?这次咱俩也规定一个暗语吧。”
  如仪的娃娃脸上光彩飞扬,兴致勃勃地说:“好啊,怎么规定?”
  “如果那儿一切平安,你在电话中就随便提一种植物的名字;如果有危险,就随便提一种动物的名字;如果是极端危险,就说‘我的上帝’!”
  “行啊。极端危险——我的上帝,安全——动物,危险——植物。”
  “傻姐!你记反了,安全——提一种植物;危险——提一种动物。你可以联想嘛,动物中有危险的食人鲨、恶虎、恶狼、鳄鱼,而植物中有美丽的花朵,舒适的绿茵·····”
  “可是动物中也有驯良的绵羊小白兔,植物中也有危险的箭毒木和食人花呀。”她看到剑鸣有点急眼了,便笑着摆摆手:“不开玩笑了,不打岔了,我记住:危险——动物;安全——植物。”
  “对嘛。干脆,再给你一件东西吧。”他掏出自己的“掌中宝”手枪,悄悄塞到如仪手里。它十分小巧,即使如仪的小手也能完全遮没它。如仪似乎吃了一惊,剑鸣顽皮地挤挤眼,努力把它弄成一个玩笑:“带上吧,带上它才像是一朵警花呀。”
  如仪接住掌中宝,小声问:“上太空巴士不检查?”
  “检查站早过啦,从太空回来是不检查的。不过不到万不得已你千万别摆弄它,否则你会让我丢掉饭碗的。”
  “好,我记住了。”
  一个悦耳的女声在说:到太空RL区的乘客请注意,登机时间已经到了,请你们带好行李物品,从3号进站口登机。到太空RL区的乘客请注意……声音中似乎带着浓浓的睡意。候机室里开始骚动,各人带上行李,鱼贯进入3号口,一辆又一辆太空巴士在轨道上疾速滑过。剑鸣送如仪到登机口,两人吻别,今天如仪预订的是双座小型太空艇,由乘客自己驾驶,漂亮的太空艇在轨道上很快加速,从轨道顶端射出去,然后太空艇点火,那团桔黄色的火焰急速变小,消失在天幕中。
  
  高郭东昌局长听取了剑鸣的汇报,满意地说:“好,小伙子干得不错,回去再写一份书面报告。”
  剑鸣在高局长面前是很随便的:“承蒙夸奖,不胜感激,不过,你别忘了,你答应过要还我一个假期。”
  “我什么时候言而无信啦?今天就还你,现在就去找如仪吧。”
  “找不到啦,如仪这会儿已经在KW0002号太空球上了。我正好与她在太空巴士机场碰面。她去看望她的爷爷,这些天连着出了两起太空凶杀案,把她的担心勾起来了。”
  局长嗬嗬笑了:“是吗,那就不怪我了。”
  “老鲁那边进展如何?就是那桩副研究员自杀的案子。”
  “还没有进展,”高局长对那组人手多少有些担心。鲁段吉军经验很丰富,但毕竟年纪大了,知识老化,应付高科技环境下的案件似乎有些吃力。而小丁又太贪玩,业务上不钻研。有关自然人的案子现在常常放在第二位,放在类人的案件之后,但司马林达这桩案子不同,他的身份容不得马虎。局长不愿在下级面前批评第三者,只是含糊地说:
  “你也做点准备,也许这个案子会让B系统插手,我关照资料室,把那桩案子的资料随时送你浏览。”
  剑鸣乖巧地说:“我相信老鲁能办好,不过若需要我帮忙,我一定尽力。”
  局长点点头,剑鸣便离开了局长室。随后的半天没什么工作,他和部下聊了一段近几日的新闻,又调出鲁段吉军的案情记录看了一下。从资料上看,他们取得了相当大的进展,已经摸清那名放蜂人现在的位置,是在河北西边的枣林峪放蜂,两人已赶去调查。剑鸣知道,死者的电脑留言上曾提到“放蜂人”,所以这位放蜂人当然是重要的怀疑对像。他听出高局长对二人的工作不是太满意,那么,高局长认为他们的主攻方向错了?放蜂人并不是本案的关键?0000000000000000000
  他不知道高局长是如何思考的,如果他在搞这件案子,也只能依鲁段吉军的思路去走,这是案中唯一的线索。
  不过,毕竟他没参加此案的侦破,所以,他只是浏览一遍便罢手。时钟敲响6点,他关了电脑,穿上外衣。屋里的年轻人一窝蜂涌出去,今天有一场中国对西班牙的足球赛,他们要赶紧回家守在电视机旁,走廊上他们已开始预测这次比赛的结局。明明磨磨蹭蹭走在后边,不凉不酸地说:
  “队长,快回去吧,如仪在等着你哪。”
  “如仪去太空球了,三天才能回来,”他坏笑着:“怎么,趁这个空档儿咱俩幽会一次?”
  明明脸红了,半真半假地说:“你敢约我就敢去!”
  “那有什么不敢约的,走。”他换上便衣,伸出胳膊让明明挎上,大大方方走出警局。
  
  这晚他们玩得很痛快。他们先到舞厅,在太空音乐的伴奏下扭腰抖胯,跳出一身臭汗。然后他们来到附近的“水一方”餐馆,剑鸣点了几样菜肴,要了一瓶长城干红,深红色的葡萄酒斟在高脚水晶杯里,剑鸣举起杯:
  “明明,干!”
  明明喝了几杯,脸颊晕红,目光怪异地跳动着。她不知剑鸣今晚约她出来的用意。虽然剑鸣嘴巴上不太老实,但他在爱情上是极其忠实的,可惜是忠实于如仪而不是自己。今晚他约自己出来是干什么?如果他最终提出要自己上床,明明不相信自己会拒绝。
  “水一方”环境优雅,临窗的雅座俯瞰着白河的流水,花瓶里的玫瑰是刚换的,花瓣上还带着露珠。屋里飘着水一样的乐曲。酒喝得不少了,火焰在明明姑娘的血管里流动。她喜欢剑鸣,今晚她会跟剑鸣到任何地方,会答应剑鸣的任何要求。这会儿剑鸣倒是十分平静,他不再劝明明喝酒,自己慢慢地呷着,忽然说:
  “明明,我早就想找机会与你深谈一次了。你是个好姑娘,我也知道你的心意。可惜我已经有了如仪······明明,不要因为一个解不开的情结误了一生,赶快忘掉我,去寻找你的意中人吧。“
  明明血管中的火焰一下子变成了寒冰,失望转化成愤懑,她想尖口利舌地剌伤他。不过她知道对方是真诚的,他对如仪的忠实也赢得了她的尊重,她克制住自己,用谐谑的口吻说:
  “这是最后判决书吗?我接受这个判决。”
  “对不起,明明,我真不想说这些扫兴话,不过我想还是把话说透了为好。”
  明明站起身,隔着小几吻吻他的额头:“不用说了,虽然你彻底打破了我的梦,我还是很感谢你,走,还陪我跳舞去,跳一个通霄,算是咱们的告别。”
  剑鸣陪她回到舞厅,在亢奋的舞动中释放了内心的郁闷。明明搂着剑鸣的脖颈,柔软的胸脯紧紧贴着他,眼睛亮晶晶地仰望着。隔着薄薄的衣服,两人都能感到对方的心跳。他们默默跳着,几乎没有交谈。这会儿交谈已经没有必要了。不过他们并没跳通霄,晚上一点他们离开舞厅,剑鸣开车送明明回家。他下了车,为明明打开车门,又陪她走过昏暗的楼梯,在门口与明明告辞。他们轻轻拥抱一下,没有吻别,明明嫣然一笑,说:队长再见,随之轻轻带上房门。
  街上寂寥无人,剑鸣开车返家。就在这时,黑影里也滑出一辆汽车,远远地跟着他。剑鸣很快觉察到了,他回忆到,从今天下午离开警局,似乎就有这辆黑色汽车跟在后面。是谁在跟踪他?为了什么?
  为了验证,他有意把车速加快,后边那辆车立即也加快车速,行过一条街,剑鸣降低了车速,那辆车也随即降速。剑鸣不再验证了,冷笑着一直开回家,把车缓缓停在楼前。那辆汽车也悄无声息地停在不远处的暗影里。剑鸣忽然急速打过车头,朝着那辆车快速开过去。那辆车没来得及逃去,或者他干脆就没打算逃走,当剑鸣的车与他并肩而停时,那边干脆打开车内灯光,隔着玻璃与剑鸣对视。
  是齐洪德刚。
  剑鸣走下车,拉开对方的车门含笑说:“是齐洪先生吗?真巧,在这儿遇上你,能否请你到家中小坐?”
  德刚冷冷地盯着他:“谢谢,不必了,我过来只是想告诉你,我忘不了你的恩惠。”
  剑鸣叹道:“我已经再三说过,我只是在尽自己的职责。齐洪先生,不要与法律对抗,不要再把自己搭进去。”
  “是吗,谢谢你的关心,不过齐洪德刚早已经死了,再死一次不算什么。”他挂上倒档:“祝你睡个好觉,像你这么良心清白的人一定不会失眠的。”他满踩油门,汽车刷地退走了,把剑鸣带了一个趔趄。
  黑色汽车迅速消失在街道尽头,剑鸣摇摇头,转身离开。他能理解德刚的仇恨,他甚至欣赏德刚的血性。不过他知道今后不会有清静日子了,德刚一定会像只牛虻一样紧紧盯着他。他本人并不惧怕,今后该注意的是不要把如仪牵连进去。
  回到他的单人寓所,他首先对屋内摆设扫视一遍,看有没有外人闯入的痕迹。没有,樱桃木的书架里书籍仍然整整齐齐,沙发上的座垫、电脑前堆放的光盘,都保持着走前的模样。显然高智商的齐洪德刚不屑于用非法手段来报复。他打开电脑,立即发现有人闯入过他的资料库。这台电脑中没有机密,都是一些普通的家庭资料,所以他只建了一道普通的防火墙。闯入者似乎并不在意留下闯入的痕迹,离开前他曾详细翻阅了宇何剑鸣的个人档案和家庭档案。
  不用说,又是那个齐洪德刚。剑鸣对此并不担心,他的一生是一部公开的书,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没有齐洪德刚可以利用的缺口。不过他还是决定认真对待德刚的挑战,他知道德刚是位电脑高手,但自已也不会比他差吧。于是他埋下头来,开始在网络中追查闯入者的痕迹。
  
  齐洪德刚家中有一个灵堂,一个永久性的灵堂,雅君的遗像嵌在黑色的镜框中,镜框上方是黑色的挽幛和白色的纸花。哀乐轻轻响着,似有似无。德刚每次回家,都要先到灵堂,额头顶着雅君的像片,默默祭奠一番。
  这儿是有效的仇恨强化器。伴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对剑鸣的仇恨在慢慢减弱。的确,剑鸣只是在履行自己的职责,他本人并不是冷血的刽子手,把仇恨集中到剑鸣身上并不公平。但每次回到灵堂,弱化的仇恨又迅速恢复。不管怎么说,雅君死了,是他害死了雅君,一定要向剑鸣复仇!他不会使用匕首和毒药,他要设法使剑鸣名声扫地,让他被人类社会抛弃,这才是最无情的复仇。
  电脑上闪现着宇何剑鸣的全部资料,包括他的父母和恋人的资料。这是十几天来他搜集到的,大部分是从宇何剑鸣的家庭信息库下载,少部分是通过社会保险局查询到的。这些资料中似乎没有可供利用的秘密。宇何剑鸣,2095年5月24日生,马上要过30岁生日了,父亲何不疑,退休前是2号工厂的总工程师。德刚原来没想到宇何剑鸣的父亲还是这么一个大人物,RB雅君就是在2号工厂里诞生的呀,她是何不疑手下的第一批产品。网络中调出了何不疑退休前的照片,面容英俊刚毅,肩膀宽阔,大腹便便。剑鸣母亲叫宇白冰,结婚后一直没有出外工作,留在家中相父教子,从照片上看是一位风姿绰约的女人,当然这也是30年前的照片。
  宇何剑鸣的履历表清白无暇,上学是在北京警察大学,毕业后分回家乡,在南阳特区警察局B系统工作。他似乎天生是个好学生,好警察,档案中到处是褒扬之语。
  查不出什么东西,连剑鸣父母的档案中也没有任何污点。何不疑50岁时退休,那时他在社会上的声望正处于巅峰期,所以不少人在报纸上表示惋惜。德刚在这儿发现了一点巧合:何不疑退休的日期,恰恰是宇何剑鸣出生的日期,也许他老年得子,一高兴就辞职回家抱儿子去了?
  他还查到两年来剑鸣同父母所通的电子邮件,内容尽是家长里短,儿女情长,没什么特殊内容,仅何不疑的一次问话有些反常。在这封邮件中,他详细询问了儿子同吉平如仪的关系,特别是问及两人的性生活是否和谐,因为(何不疑在信中解释道),现代高科技生活的节奏越来越快,不少人慢慢丧失了自然本能,包括性能力。剑鸣似乎对父亲的问话也感突兀,但他回答说一切都好,何不疑说那我就放心啦。
  齐洪德刚对这次通话多少有些怀疑,一般来说,父亲不大会过问儿子的性生活,似乎在此之前,父亲对儿子的性能力一直怀有隐忧,也许剑鸣小时候曾受过某种外伤?
  这个小插曲说明不了什么,德刚继续扩大搜索的范围,他用飓风搜索通进行搜索,键入何不疑的名字后,蓝色的间断线在各个网站的名字后闪烁着,一条蓝线拉满了,又一条蓝线拉满了。他打开搜狐的搜索结果,关于何不疑的条目竟然有5万多条!他一条一条浏览着,几乎全是褒扬之语,衷心赞叹着何不疑及其同事们所创造的“上帝的技术”。即使对制造类人持反对态度的人,对何不疑本人也是钦佩有加。
  已经凌晨四点了,眼皮又涩又重。他去卫生间擦把脸,雅君的化妆品还摆在梳妆台上,那个丰腴的身影似乎还坐在镜前。德刚揉揉眼睛,又回到电脑前。这回他查到了30年前的一则长篇报道,标题是《万无一失的人类堤防》,作者董红淑。报道的内容引起了他极大的兴趣,他认真地读下去。
  这篇报道从近距离观察了2号工厂的内幕(德刚真想看看雅君的出生地!),叙述了何不疑导演下的一次实战演习。她的生花妙笔再现了那个惊人动魄的时刻:一个具有人类指纹的类人婴儿被及时发现,并被何不疑亲手“销毁”。德刚冷笑着想,这就难怪宇何剑鸣如此冷血了,原来他父亲就是这样的货色!董红淑的文章写得比较隐晦,但字里行间可以看出她对何不疑的厌恶,是钦佩夹着厌恶。在文章的末尾,她直率地发问:人类有没有权力判决B型人的生死?尽管B型人的DNA是用纯物理手段组装成的,但他们毕竟是活生生的生命呀。
  齐洪德刚早就知道董红淑的名字,她是北京一家报纸的名记者,至今常有文章见诸报端。看了这篇文章,德刚觉得同董红淑的感情一下拉近了。他决定拜访这位为B型人鸣不平的女记者。
  电话响了,是妈妈。她恼怒地盯着儿子,久久不说话,谴责之意是显而易见的。德刚心酸地与妈妈对视,不想为自己辩解。很久,妈妈才说:
  “德刚,我们看到了报纸上的报道,你也太胡闹了,竟然和一个类人……算了,过去的事情不说它了,你一定要忘掉那个类人,赶快振作起来。”
  爸爸接过电话,说了内容相似的一番话。德刚烦燥地听着,真想马上挂掉电话,他妈妈忽然从屏幕上看到了为雅君设的灵堂,从丈夫手中抓过话筒尖声问:
  “你还在为那个类人设灵堂?你……刚儿,明天我们就到你那儿去。”
  德刚坚决地说:“不,你们不要来,明天我将去北京办事。爸妈再见。”不等妈妈说话,他就挂掉了电话。
  第二天,他登上了去北京的班机。
  
  在记者部主任的办公室里,德刚见到了董红淑女士。她50多岁,头发花白,但行动敏捷,看不出丝毫老态。董女士亲自为他倒了杯绿茶,亲切地问他有什么事。德刚说:
  “我刚拜读过你30年前一篇关于2号工厂的文章,是这篇文章使我决定拜访你。”
  董女士陷入回忆中:“是吗?我这一生写了不少文章,但我个人最看重的就是那篇报道。”
  “董妈妈,我很佩服你,你以仁者之心谴责了对B型人婴儿的谋杀,这是需要勇气的。”
  董女士摇摇头:“不,我并不像你想像的那样坚定,我无法目睹一个无辜的B型人婴儿被销毁,但我也知道,如果不加任何防范,工业化生产的B型人很快就会取代自然人,这对自然人也是不公平的。”她叹道:“世界上很多事就是两难的,没有绝对的对与错。”
  “但我从文章中读出了你对何不疑的厌恶。”
  “对,我是厌恶他——在他谈笑自若地对一个婴儿进行死亡注射时。不过,除此之外,我对他其实很钦佩,他是一个完美主义者,一个哲人,待人宽厚仁慈。看到这么矛盾的性格共处于一个身体,确实让人迷惑。”
  “何不疑现在在什么地方?”
  “不知道,30年前退休后他就从社会上销声匿迹了,据说他隐居在家乡的深山里,离2号工厂不是太远。像他这么咤叱风云的人物,没想到真的能抛弃红尘。小伙子,”她用锐利的眼睛盯着德刚,“请告诉我,你与何不疑先生有什么个恩怨吗?”
  德刚犹豫着,决定实话实说:“我和何先生没有个人恩怨,但他的儿子宇何剑鸣害死了我的B型人未婚妻。”
  董女士噢了一声,注意地重新打量齐洪德刚:“原来是你!我一直关注着那件案子的报道,只是没记住你的名字。你就是那位痴情的丈夫,为未婚妻雕刻了假指纹?”
  “对,我尽了最大的努力,可惜还是被何剑鸣识破了,这个刽子手!父子两代都是刽子手!”
  董女士沉思地盯着他,有人进来送上一份稿件,董心不在焉地签了名字。来人出去后,她委婉地劝说:“小伙子,我十分钦佩你的情意,不过我不赞成你把仇恨集中到那位年青警官身上。他只是履行自己的职责而已。这件事的责任要由法律来负,由社会来负。”
  德刚切齿道:“他们父子两代恰好是法律的代表。”
  “是啊,”董女士低声说,神情有点恍惚,“是啊,父子两代······小伙子,”她忽然说,“中午不要走了,到舍下用点便饭。”她多少带点难为情地说:“有些话在我心中憋了30年,早就想找人聊一聊了。”
  “谢谢你的邀请。”
  
  董女士的丈夫中午不回来,女儿不在家住,女仆(当然是类人)含笑在门口迎接,递上两双拖鞋,接过两人的外衣挂在衣架上。董红淑交待她去炒几个菜,打开一瓶葡萄酒。女仆点点头,先送来两杯绿茶,然后走进厨房。董女士在对面的沙发坐下,小心地询问了雅君被“销毁”的情形,对她的不幸表示哀悼。然后她详细追亿了当年参观“2号”时的感受。
  “那次感受确实终身难忘!”她玩弄着茶杯,缓缓说:“我们那一代和你们不同,你们已习惯了B型人的存在,把它当成无经地义的事情;我们呢,那时还受传统思想的束缚,我们一直认为人类是万物之灵,虽不是耶和华或女娲的创造,但至少是天造地设,是大自然经亿万年锤炼、妙手偶得的珍品。人类的智慧和生命力都是神秘的,不可复制。可是突然间,所有这一切用激光钳摆弄一些原子便可以得到。没有生命力的原子只要缔结为一定模式,就会分裂、发育,变成婴儿、成长,具有智慧和感情,这太不可思议了!
  “是的,我们虽然已习惯了B型人的存在,同样认为它不可思议。”
  “告诉你,自从那次报道后,我再也没写过有关B型人的文章,为什么?因为我的智慧不足以判明有关B型人的是非。我曾以思维清晰自豪,可是只要涉及到B型人,我就成了双重人格者,一方面,我憎恶何不疑的残忍;另一方面,我从理智上也赞同他们的防范,我不愿看到人类被一些生产线上的工件所代替······”
  “他们不是工件,”德刚恼怒地说:“任王雅君不是工件。”
  “啊,请原谅我的失言,”董红淑笑着说,“也许这就是两代人的代沟,你们的理智和感情已趋于同一化了,我们的理智和感情还分离着。”
  “雅君不是工件,”德刚重复道,“她是个有血有肉的姑娘,她的爱情最炽烈。”
  董红淑温和地反驳道:“这一代B型人都生活在人类环境中,有的被人类同化了。我参观的2号工厂里的B型人,既无爱情,也没有对死亡的恐惧。记得吗?我在文章中记述了一个进入‘生命轮回’的类人,他们对待死亡十分平静,就像是一次普通的睡眠。我想,对死亡的轻侮算不上美德,不值得夸奖,那是人类和类人的重大区别之一。你的雅君姑娘是否也是这样?”
  她看着德刚,德刚想起了雅君死前的平静,不过他没有说话。董女士再次劝道:“你不要把仇恨集中到何不疑父子身上,不要造成新的悲剧,如果你认为自己是对的,就去改变这个社会,改变社会准则。”
  德刚沉默着:“那是过于遥远的事,”他含糊地说。
  董红淑叹口气:“仇恨使你变得过于偏执,”她不再劝说,饭菜送上来了,女仆为两人斟上酒,悄悄退下。在董妈妈家里,类人同样没有与主人同桌吃饭的权利,这使德刚心中很不快。董女士随便闲聊着。她介绍了何不疑的外貌,描述了他宽阔的肩膀和臃肿的大肚子;她回忆了那个B型人进入“生命轮回”的平静和自己的震惊,也回忆到进行死亡注射时斯契潘诺夫的冷血,及自己对他的愤怒······
  “斯契潘诺夫先生还在世吗?”德刚插问。
  “还健在,仍像过去一样居无定所,最近听说在美国旧金山定居,”她敏锐地问:“你准备找他吗?”
  德刚含糊地说:“也许吧。我只是想多了解一点宇何剑鸣的情况。”
  董红淑想,然后你从中找出可以利用的缺口?她知道德刚与宇何剑鸣是较上劲儿了,她不赞成这样的怨怨相报,不免暗暗叹息。她想,也许自己该给何不疑父子提醒一下,让他们对德刚的报复有所准备。
  她也很喜欢德刚,尽管有点偏执,但德刚不愧是一个真情汉子,这种生死不渝的爱情在机器化社会里很是难得。她为德刚满满斟上一杯,给自己斟上半杯:
  “来,干杯!德刚,记住我的忠告,忘记过去,从今天开始新的生活。你能记住吗?”
  德刚含糊地应了一声。
  “下午我还要上班,不能陪你了。有什么想不开的事,记住给董妈妈说说。多来电话,啊?”
  “谢谢董妈妈。”
  
  资料之五《在实验中制造生命》
  英国卫报1999年12月报道,美国马里兰州罗克维尔基因研究所的克莱德·哈金森博士将单细胞生物的DNA完全去除,使其变成没有生命的细胞外壳,然后试着注入最少量的基因,以此验证到底具有多少基因才能使细胞存活并进行自然复制。
  研究表明,最低需注入250-300个基因后单细胞才能“复活”,不过这300个基因中,有100多个基因似乎对生命过程并不起作用。
  研究人员说,这项研究还称不上“创造生命”,而只是对原有生命的重新拼合。不过,这项研究将对真正的人造生命起奠基作用。
  
  
  
五、放蜂人
  枣林峪位于一个山凹里,山坡上到处是弯腰躬背的老枣树,树龄已达300 年。据说这儿种枣树始于清末的一位总兵,他在这儿驻扎时强令百姓种枣树和板栗,不从命者杀头,种不活的挨板子,百姓敢怒不敢言。不过,等枣树和板栗郁郁葱葱盖满山坡时,百姓对总兵只有感恩戴德的份儿。树多,雨水多,万一碰上荒年,还有一份铁杆儿粮食在顶着哩。大跃进那年到处砍树,周围都成了秃山。但枣林峪一则偏远,二则百姓拧着劲不让砍,才算保留了这支树脉。
  鲁段吉军和小丁租了一辆雅马哈摩托进山,在枣林峪沟口找到了张树林,一辆轻型卡车停在鹅卵石的河谷里,顺着山沟一溜儿排了几十只黄色的蜂箱,山沟旁扎了一顶帐蓬。走进枣林,到处是细碎的白色枣花和淡淡的甜香,黄褐相间的小生灵在花丛中轻盈地飞舞,忙忙碌碌,没有个停息,似乎它们从寒武纪生命大爆炸时一直忙到了现在。
  不过见到张树林后比较失望,至少,按中国导演的选人标准,他怎么也不像一个反面角色。典型的北方汉子,黑红脸膛,身材矮壮,留着小平头,头发已经花白,说话底气很足。看见来了客人,而且是千里迢迢专来拜访他的,张树林几乎受宠若惊,高嗓大声地连说请进,请进!贵客,贵客!扭回头吩咐:小郎当,孙子哎,快去村里小卖部买酒,今天我要陪贵客喝个痛快。他孙子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年,正在笔记本电脑前看中学课程自学教材,他腼腆地对客人笑笑,从爷爷手里接过钱一溜烟跑了。
  帐篷里相当简陋,不像是在22世纪。一个地铺,一张小行军床(看来是给孙子睡的),角落里扔着液化气灶具。张树林让客人在行军床上坐下,先满满倒了两大缸蜂糖水。“喝吧,喝吧,是地道的枣花蜜。你品品后味,是不是带着枣子的甜香。枣树是个好东西,告诉你吧,正经的北京全聚德烤鸭,只能用枣木炭去烤,日本美国的烤鸭坊一定要从中国进口正宗枣木炭哩。还有,旧作派的木匠,鉋子和锯把都是用枣木作的。老枣木红鲜鲜的,颜色最地道,非常坚实······。”
  鲁段吉军看扯到前朝古代了,忙截转他的话头:“大哥,你的枣花蜜确实不错!我们这次来,是想打听一个叫司马林达的年青人,听说你在北京放蜂时,他常去看你?喏,这是他的照片。”
  放蜂人扫了一眼照片,说没错,是有这么个人找过我三次。三十岁左右,穿着淡青色风衣和银色毛衣,骑一辆野狼摩托,读书人模样,说话很爽快。“我俩对脾气,谈得扰,聊得痛快!”
  吉军问:他来了三次,都谈了些什么?张老头说:“尽谈的蜜蜂。知道不,蜜蜂这小虫虫,学问大着哩。”不等客人催促,他就滔滔不绝地说下去。鲁段吉军和小丁接受了这番速成教育,离开时已是半个蜜蜂专家了。
  张老头说,蜜蜂国里的习俗太多了,比方,蜜蜂采蜜要先派侦察蜂,发现蜜源后就回来跳8字舞,8字的中轴方向与铅垂线的夹角,就表示蜜源与太阳方向的夹角。这种8字舞是在垂直面上跳的,但蜂群会自动把它转成水平方向的角度,然后按这个方向去寻找蜜源。跳舞时的频率和扭动幅度则表示蜜源的远近。蜂群中大部分是雌性,工蜂和蜂王都是雌性蜂,工蜂幼虫只要食用蜂王浆,就会变成蜂王。蜂群中的雄蜂很可怜哪,它们一生只与蜂王交配一次,交配后就被工蜂逐出蜂箱,冻死饿死,因为蜂群里不养“废人”的。啧啧,这个法律太残忍了,可是也很合理,你们说是不是?还有一点,放蜂人取蜜时不可过头,取多了,冬天不够蜂群吃,这时你就得往蜂箱里补蜜。但蜂群仿佛知道这些蜂蜜是外来的,不是自己劳动的成果,它们取食时就不知道怜惜,随意糟践。你说怪不怪?它们也都有点小脾气哩。
  小丁有点不耐烦了,扭动着身子。但鲁段吉军瞅空瞪他一眼,叫他耐心听下去。吉军自己则津津有味地听着,不时加几句感叹词:是吗?真妙!真逗!有这么个好听众,张老头的话锋更健了。
  蜂群大了,就要分巢。这个命令是谁下的,不知道,反正不是老蜂王。一分巢,老蜂王就得被扫地出门,你想它愿意做这样的傻事?可是只要蜂箱里显得拥挤,工蜂就会自动在蜂巢下方搭几个新王台。这时怪事来了!蜂王似乎预先知道自己今后的命运,迟迟不想往新王台里产卵;但平时勤勉恭顺的工蜂们这时却变得十分焦燥,不再给蜂王喂食,成群结队地围住它,逼它去王台产卵,老蜂王只好屈从。王台中的幼虫是喂蜂王浆的,以后就会变成新蜂王。新王快出生时,老蜂王就飞出蜂箱——平时,除了在空中交配,蜂王是从不出箱的——这时有一半工蜂会跟着老蜂王飞去,在附近的树上抱成团。此刻放蜂人要赶快设置诱箱,否则它们就会飞走,变成野蜂。进入新箱的蜂群从此彻底忘掉了旧家,即使在外边冻死饿死也决不回旧箱,就像它们的神经回路咯喳一声全切断了。你说这事怪不怪?咱们人类若是搬家,刚搬家那阵,会不由自主往旧家跑,可是蜜蜂呢,即使新箱旧箱摆在一块儿,它们也决不会回旧箱的,和旧箱的亲戚情断义绝!
  鲁段吉军说:是啊是啊,蜜蜂国的风俗真有趣。司马林达到你这儿······
  张树林抢着说:这时旧蜂箱中正热闹呢,新王爬出王台后,第一件事就是寻找其它的王台,把它咬破,工蜂们会帮它把里面的幼虫咬死,或把没发育成熟的另一只蜂王拖到蜂箱外边。不过,假如两只蜂王同时出生,工蜂就会采取绝对中立的态度,安静地围观两只蜂王进行决斗,直到分出胜负,它们才一拥而上,把失败者扔出蜂箱。想想这些小虫虫真是透着灵气,比如说,分群时是谁负责点数?它们又没有十个手指头。还有,蜂王一出生就知道去咬死其它蜂王,免得占了自己的王位,这种皇权思想是谁教它的?工蜂们“只帮胜利者”的公平规则又是谁定的?
  鲁段吉军暗暗苦笑。他不大相信林达几次远路迢迢地找到放蜂人,只是为了说这些不着边际的废话,他努力想把话头扯回来:
  “真绝了,我今天才知道,蜜蜂中也有皇权思想!林达一共来了三次,他······”
  “林达先生也是个蜜蜂迷呀,我俩对脾气,能聊到一块儿!”
  
  林达与放蜂人并肩立在枣林里,碎碎的枣花,嫩绿的枣叶。一群睿智的小生灵在花丛间轻盈地飞舞,它们是否在傲视人类?当蜜蜂建立了自己秩序严密的社会时,连第一只哺乳动物还没出世哩。蜜蜂社会绵亘了几亿年的时间,它们有自己的数学和化学,有自己的道德、法律和信仰。有自己的行为准则和社交礼仪。一只孤蜂算不上一只生命,它肯定不能在自然界存活下去,它的极简单的神经系统不存在发展智力的基础。可是,蜂群达到一定数量后,就产生了一种整体智力,复杂而精巧。所以,称它们为蜜蜂不是一个贴切的描述,应该把整个蜂群看作一个名叫“大蜜蜂”的生物,而单个蜜蜂只能算做它的一个细胞。智力在这儿产生了突跃,整体大于个体之和,几万个零加成了一个自然大数。
司马林达对着蜂群虔诚礼拜,对着蜂群自言自语。他说这些小生灵可以让人类彻悟宇宙之大道。他认真地追问放蜂人老张,蜂群分群的临界数量是多少,也就是说,多少个零累积起来就会产生飞跃?但他又反过来说,精确数值是没有意义的,只要大略了解有这   不过她知道凡事都得循序渐进,堕胎和安乐死也是经过200多年的潜移默化,才在全世界取得合法地位。如仪悄悄转了话题:
  “爷爷,大脑确实是最神妙的东西,是一种极其安全有效的复杂网络。我经手过一个典型病例,一个女孩在1岁时摘除了发生病变的左脑,20年后来我这儿作检查时,发现她的右脑已经大大膨胀,占据了左脑的大部分空腔,也接替了左脑的大部分功能。大脑就像全息照相的底片,即使有部分损坏,剩余部分仍能显示相片的全貌,只是清晰度差一些。”
  但爷爷仍在继续着刚才的思路,他冷冷地说:“我知道医学界的激进者经常在论证大脑代用品的优越性。他们现在大可不必费心,如果他们愿意把自己降低到机器的身份,等我们这一代死光再说吧,我们眼不见为净!”
  如仪只好沉默了。她看看基恩,基恩一直面无表情,默然肃立,收拾碗盘后默默退下。但如仪觉得自己已经了解了他的作案动机,换了她,也不能容忍别人每时每刻锯割着你的自尊!她忽然听到一声脆响,原来是步履蹒跚的基恩打碎了一叠瓷碗。正在盛怒中的爷爷立即抓起电话机:
  “是类人交易中心吗?……”
  如仪立即按断电话,轻轻向爷爷摇头。吉野臣也悟到自己过于冲动,便勉强抑住怒气,回到书房。如仪来到厨房,心绪复杂地看着基恩,她在昨晚已经肯定基恩正对爷爷行施着什么阴谋,她当然不会听任他干下去。但在心底又对这名作案者抱有同情,她觉得那是一名受压迫者正当的愤怒。基恩默默地把碗碟放到消毒柜中,如仪拍拍他的肩膀,安慰他道:
  “基恩叔叔,不要为我爷爷生气。他老了,脾气太古怪。如果……你到我那儿去度晚年,好吗?”
  基恩平静地说:“不,B型人不允许‘无效的生命’。不过我仍要谢谢你。你不必难过,你爷爷其实是个很好的人,是一个思想的巨人。他能预见到平常人看不到的将来,因此也具有常人没有的忧烦。不要紧,这些年来我早已习惯了。”
  
  
  
  资料之七《在细胞水平上模拟生物界的进化》
  1999年3月,中国科学家朱圣庚进行了一项饶有趣味的研究:在细胞水平上模拟生物界的进化。他使用一种模拟水蛭素,是一个小的蛋白质结构,分子量为65个氨基酸,在自然界有许多变异体。水蛭素原本有抗血栓功能,朱圣庚设计了一种实验室条件,使水蛭素自由地产生变异,抗血栓性好的自动保留,抗血栓低的自动淘汰。他想以此验证,水蛭素药物在定向的进化中,最终能否产生抗血栓性强的变异体。
  
七、真相

  B系统的工作就像是夏天的暴雨,来时铺天盖地,去时万里无云。这两天就属于淡季,没有什么案件。趁着闲暇,剑鸣又查阅了老鲁那边的情况通报。他们的进展很不顺利,曾经寄予很大希望的放蜂人找到了,但没有发展任何疑点。那么,司马林达电脑屏幕上的留言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剑鸣努力思索也找不到眉目。也许是因为他没有亲临现场,破案时,有些比较微妙的感觉必须在第一线才能体会到。
  他离开电脑,伸伸懒腰,挂通了太空球的电话。昨天他曾取笑如仪的多疑,不过,经历了上次太空球血案,又接到齐洪德刚的复仇警告,剑鸣心中一直不踏实。他倒不为自己担心,只是担心噩运会找到如仪头上。在电话中他问:
  “如仪你好吗?爷爷和基恩都好吗?我的工作已挽了结,要我去太空球陪你吗?勇敢的骑士时刻听从公主的召唤。”
  如仪在回话前犹豫了片刻,她很想让剑鸣来,让自己依靠在一个男人的肩头,但她觉得事情尚未明朗,不想让剑鸣操心,便笑着说:“你等等吧,谁知道爷爷会不会欢迎你?我还得在爷爷那儿为你求求情。”
  “这么好的孙女婿,他怎么可能不欢迎呢。喂,我要为爷爷带一点小礼物,你说吧,是鲜花,还是波斯猫。”
  “鲜花,当然是鲜花。”
  这个安全信号让剑鸣放了心,道别后挂上电话。
  队里的伙计们正在扎堆聊天,这会儿大纪是主角:
  “……女主人死后,这个类人男仆向法院提交一份申请,坚决要求对他进行提前销毁。”
  明明问:“怎么?两人有私情?”
  大纪撇撇嘴:“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呀。那个类人早就料到你们这种人,在遗言中事先就写明了。他说,希望我这份申请不会引起对我女主人的亵渎。我只是一个卑微的类人,女主人是我心中的神祗,是我心中的太阳。她去世后,我的生活里就没有了阳光。我要随她而去,如果这份申请得不到批准,我只好自我销毁了……法院后来批准了他的申请。”
  明明奇怪地问:“这件事我怎么没有听到?是发生在你的辖区?什么时候?”
  “就在昨天发生的,至于辖区……这是印度的报道,我刚才在网上查到的。”
  明明呸了一声:“你说得这么真切,我还以为是南阳的事呢。”
  大纪看看圈外的队长,坏笑道:“明明,如仪这两天不在家,你不抓紧时间关心关心队长?”
  明明骄傲地说:“还用得着你提醒!昨晚我俩才约会过,不信你问队长。”
  “队长,真的?”
  剑鸣对明明的态度感到欣慰,看来她确实已走出心理上的阴影。他笑着说:“千真万确——去去去,都去干点正经事,再扎堆聊天我可不客气了。”
  队员们笑着散开,趴到各自的电脑前。剑鸣也回到电脑前,开始了对齐洪德刚的反侦察。这些天,齐洪德刚到处搜集他的资料,不过他也没有睡觉。他利用警方的仪器在自己的信息库上设了伏,闯入者二度闯入时马上就被锁定了。他不动声色地追踪到德刚的信息库里,浏览着那位老兄辛辛苦苦搜集到的有关自己的资料。有些资料他甚至是头一次见到呢,比如说,他知道父亲退休前曾是2号工厂的老总,但他没想到父亲那时曾是那么叱咤风云。而退休后的30年他甘于平淡,闭门不出,两者的反差太强烈了。他看到了记者董红淑所拍的爸爸照片,很奇怪爸爸还有过大腹便便的时候。在他印像中爸爸一直保持着健美的体形,从未挺着大肚子。
  不过,这三天齐洪德刚的电脑一直关闭着,他又在忙什么呢?
  剑鸣没料到,齐洪德刚此时已来到父亲的山中住宅。
  
  何不疑的山中住宅是典型的农家院落,房后是两棵大柿树,葳蕤茂密,青柿子已挂满枝头。房前是几畦菜地,白菜和菠菜长得绿油油的。房侧是个水潭,几十只鸭子在水中嬉戏,它们排队游着,在身后留下三角形的波纹。后院还有一个畜圈和一个鸡圈,有两头猪、两只羊和十几只母鸡。何家的住宅是青瓦房,院墙上爬满了剌玫和爬墙虎。家中除了电视电话和一台电脑外没有其它高科技玩艺儿。这位在科技像牙塔中奋斗了50年的顶尖科学家完全返朴归真,退休后只是看看书,侍弄侍弄菜园。连他的外貌也已老农化了,满头银发,身板硬朗,体态匀称,走路富有弹性。他娇小的爱妻也变成了一个满头银发的农妇。
  吃过早饭,女主人去鸡圈里喂鸡时,听见汽车开来的声音,少顷,有人敲院门。宇白冰一边往圈里倒饲料一边喊:门没关,请进!有人推开虚掩的院门,是一位高个子青年,背着背包,面相敦厚和善。宇白冰在围裙上擦擦手迎过去。青年问,这是何不疑先生的家吗?我是南阳理工大学校刊的记者白凌,特意慕名前来拜访的。屋内的何不疑听到外边的说话声,背着手踱出来,在朝阳的光芒下眯着眼打量来人,听见妻子说,请进,请进,欢迎来我家作客。
  化名白凌的齐洪德刚跟着主人走进客厅,在沙发上坐下。一只白猫慵懒地抬起头看客人一眼,又蜷曲身体睡下去。女主人为客人沏了一杯绿茶,茶具是古朴敦厚的景德镇瓷器。德刚道过谢,捧着花杯,蛮有兴趣地打量着屋内的陈设。他绝对想不到,2号工厂的老总,当年咤叱风云的何不疑,会生活在这样一个远离现代化的环境里。何先生穿着中式衣服,布鞋,理着短发,像一个标准的老农。当然,他的风度中也含着从容和威势,这种只可意会的东西是改变不了的。德刚笑着问:何伯伯,何伯母,儿子常回来么?我认得剑鸣,一个精明能干的好警官,是B系统的,可能最近要结婚吧。何夫人说,对,他已经通知我们了。他工作太忙,有几年没回来了。
  “何伯伯,我是慕名前来拜访的,我知道30年前你是2号工厂的灵魂,2号工厂可以说是你一手创建的,你怎么会舍弃一切,隐居山中30年?”
  何不疑淡然一笑,含糊地说:“人的思想是会变的,正像美国原子弹之父奥本海默晚年却坚决反对使用原子弹,不不,我并不是暗指类人的生产是原子弹那样的罪恶,但生产人造人——这件事的影响太大,太重要,太复杂,超出了人类的控制能力。50岁那年,我才知道了天命所在,所以我就退下来了。”
  “何伯伯,有人说B型人应与自然人有同样的权利,他(她)们也有权恋爱、结婚、生育,不知你对此如何看待?”
  “B型人同自然人在生理结构上没有任何区别,不过原作与膺品毕竟不一样吧。如果不承认这个区别,卢浮宫和大都会博物馆都没有存在的必要了,用现代科技手段,任何梵高、伦勃朗的名作都可以轻易复制出来,而且是完全不失真的复制。”
  “那么,你赞成时下那些严历的法律?”
  何不疑把妻子揽在身边,温和地说:“年轻人,不要逼我回答这个问题,我躲到山里,正是为了逃避它。这个问题,留给咱们的后代去回答吧。”
  “可是,是你和你的同事亲手把魔盒打开的呀。”
  “对,是我们亲手打开的,不过这个魔盒‘本来’就会打开的,科学家的作用只是让其早两年或晚两年而已。”
  “那么,你对自己在历史上起的作用是该自豪呢,还是该忏悔?”
  何不疑皱着眉头看看妻子。显然,这不是一个心怀善意的崇拜者,也许他心里受过什么伤,他的愤满之情几乎掩饰不住。不过,何不疑不愿和年轻人作口舌之争,仍温和地说:
  “30年前我从2号工厂老总的位置退下来,就是为思考这件事。我想,在我去见上帝前,应该会有答案吧。”他开玩笑地说。
  齐洪德刚也察觉到了自己的冲动,他告诫自己,你是来探查情报,并不是来和主人辩论:“对不起,我的问题太坦率了吧。你知道,在年轻人中,关于这些问题争论得很激烈,我今天想请一个哲人给出答案。?
  “我可以给出一个哲人式的回答,那就是,永远不要自封为哲人,永远不要认为你已经全部了解和掌握了自然。”
  德刚莞尔一笑:“一个悖论,一个自指悖论,是吗?何伯伯,给剑鸣和如仪捎什么东西吗?我和他常常见面的。”
  “不用,谢谢。”
  “噢,对了,”他似乎突然想起,“顺便问一下,剑鸣小时候没有受过外伤或得过什么病吧。”
  何夫人迟疑地说:“你·······”
  “是这样,你知道剑鸣已与如仪同居两年,不过他们的性生活······剑鸣只是含糊向我说过,他不大好向你们启齿。”
  齐洪德刚注意地看着两人,见他们的面色刷地变了。他想这里面一定有蹊跷,何不疑在IP电话中那些奇怪地问话果然有原因,但何不疑口气坚决地回答:
  “没有,没有受伤或什么大病,他的身体非常健康。”
  “那我就放心了。”
  何夫人想扭转话题:“小伙子,时间不早了,中午请在舍下用饭,尝尝山野农家的饭菜。”
  齐洪德刚起身告辞:“谢谢何妈妈,我是赶班车来的,还要赶回去的班车。走前请允许我为你们留个影,好吗?”
  何不疑坚决地拒绝了:“对不起,隐居30年来我们一直躲避着媒体,我们不想把自己摆出去展览。”
  德刚恳求着:“我不会把你们的照片登到任何媒体上,我以人格担保。何伯伯,答应我的请求吧。”
  何不疑不好让他太难堪,勉强答应了。他为二老拍了照,乘着租来的汽车,匆匆离开。何不疑夫妇没有多加挽留,因为来客的那句话打乱了他们的心境。送走了客人,妻子沉默良久,喃喃地问:“鸣儿真的······”
  何不疑断然说:“不会的!他的身体同正常人没任何区别!”
  “也许我们该去见见儿子,或者如仪。”
  “行啊,让他俩抽空回来一趟。”
  妻子去准备午饭,何不疑躺在摇椅上动着心思。慢慢地,他对今天的来访者产生了怀疑。这个年轻人心中似乎有无法压抑的愤懑,言谈举止中也稍有流露。也许他并不是儿子的朋友?他想给儿子打电话问一下,但这个电话比较难以措辞。他是否还要再问问儿子的性生活?他已在电子邮件中问过,儿子已经给过肯定的回答,但也许有些话儿子不愿告诉父亲。
  尽管难以措辞,他还是要问的,这是他对儿子剩下的唯一的担心。不过,这个电话只能等到晚上再打。正在这时电话铃响了,屏幕上是一个陌生的女士:
  “你好,何总。还记得我吗?我是董红淑。”
  “董——红——淑。”何不疑在脑中搜索着这个熟悉的名字,“我想起来了,你就是30年前采访过2号工厂的那位女记者?”
  “对,在你退休的那一天。”
  “是的是的,真高兴能接到你的电话,年纪大了,记性不行了。”他不由陷入对往事的回忆:30年前他在2号工厂里扮演着上帝的角色,流水线上频频产出的B型人婴儿,临退休那场惊心动魄的实战演习。“小董,我看过你随后的那篇报道,文中对我既有溢美之词,也有含蓄的指责,对吧。斯契潘诺夫那只老熊呢?他曾和我通过几次话,近几年没联系了。你们有联系吗?”
  “联系不多,听说他定居在旧金山。你的电话我是好不容易才查到的,这些年你真的彻底隐居?当年你宣布时我还不相信呢。”
  何不疑笑着说:“我用后半生的寂寞来回味前半生。”
  两人闲聊一会儿,何不疑想,小董不会为了这些闲聊特意打来电话吧。果然,董红淑转到了正题:“你儿子——我记得他的生日恰好是你的退休日——是否是一个警察?”
  “对,在警局B系统。“
  “何总,有件事我想通知你。你儿子——作为一个尽职尽责的警察——曾直接导致一个B型人姑娘的被销毁,她的男友则发誓要复仇,不久前到我这儿调查过令郎的情况。这件事本身的是非我不想评判,我只是不希望怨怨相报,仇恨越结越深。请向令郎警告一声。”
  “谢谢。那位B型女人的男友是否是高个子,长脸盘,面相敦厚和善?对,我见过,他刚刚来过这儿,当然他报的是化名。“
  董红淑叹息一声:“已经来过了?他的时间抓得可真紧呀。那是一个真情汉子,请注意不要伤害他。不过他的复仇行为必须制止,否则会伤害令郎,也伤害他自己。”
  “当然,我不会伤害他。再次谢谢你的关心。小董,我已经退休30年,有时还难以忘怀当年的生活:处于科技权力的顶峰,才华横溢的同事,每一项决定都会增写或改写历史······不过我现在已彻底抛弃了这一切,变成了一个地道的老菜农。欢迎你来作客,品尝我亲手种的蔬菜。”
  “有机会我一定去,再见。”
  “再见。我也要赶紧把那位复仇者的事情处理一下。”
  
  齐洪德刚没有回去。2号工厂离这里只有不足80公里,那是雅君的出生地,他要去看一看,替雅君看看。大约6点左右他到了2号工厂,正赶上工厂下班,身穿白色工作衣的职工络绎不绝地向门口走过来,沐浴更衣后走出大门。夕阳如血,映照着2号工厂那庞大的圆壳屋顶,这尊孵化B型人的巨大子宫。微风吹来,白色的软屋顶在轻轻摇曳。下班的人群走完了,夕阳也慢慢沉下,齐洪德刚还在门口默默凭吊。读了董红淑的文章,他对2号内的情况已如目睹。他想像着,无生命的碳、氢、氧、硫、铁······等原子进入生产线,经过激光钳的排列,变成一种精巧的组织。于是,上帝的生命力就自动进入“组织”之中。它会自动分裂,增殖,变成一团有生命力的血肉之躯,变成了可爱的雅君。他的耳鼓里还回响着雅君的炽烈情话,手指末端还保留着雅君肉体的温暖,但雅君已被气化,恢复成无知无觉的原子。
  为了雅君,他一定要复仇!
  2号工厂的警卫依然如30年前那样森严,齐洪德刚在门前逗留时,警卫室里的警卫一直盯着他,可能那人又向上边作了通报,少顷,两名衣着笔挺的警卫从大门里出来,走近德刚:
  “先生,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德刚笑着说:“我是慕名前来的游客,我想参观2号,亲眼看看类人是如何从生产线上诞生的。请问如何才能办理进2号的参观证?”
  警卫很有礼貌地说:“必须到中央政府去办。这种证的办理是非常严格的。”
  德刚遗憾地说:“太可惜了,没有一点通融余地?”
  “很遗憾,没有。”
  “是吗,那我只有在外边看看了。”他向2号投去最后一瞥,上车离开。
  晚上他就宿在附近的一家小旅馆。虽然这儿有世界闻名的2号工厂,但由于严格的保密限制,这里没有得到发展,仍是一个很小的集镇。集镇之夜很安静,只有一两处霓虹灯静静地闪亮着。这儿的天空没有被灯光污染,月亮在浮云中穿行,把银辉洒向沉睡的山峦。星星意味深长的眨着眼睛。夏天的风穿过杂木林,一条山溪在不远处沙沙地低语着。旅店虽然小,但很整洁,老板娘是一位腿有残疾的大妈, 为德刚整理好床铺,听说他还没有吃饭,忙给他下了一碗鸡蛋挂面,拐着腿送到2楼,笑眯眯地看着他吃完。德刚向大妈道了谢,在卫生间的太阳能沐浴器下冲了澡,躺在床上。这两天走访了董妈妈、何不疑,对宇何剑鸣的情况有了直观感受。他要全面捋一下,捋出于他有用的内容。他从电子记事本中调出董红淑的文章又看了一遍。这篇报道很真切,很客观,不过从第一次看到这篇文章,就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某种东西在里面隐藏着。现在这种感觉更强烈了。
  也许是某些事过于巧合:何不疑的退休日;安全大检查,包括一个有指纹婴儿的销毁;宇何剑鸣的生日。
  当齐洪德刚躺在简陋的小木床上,努力捋着自己的思路时,他不知道,实际上他是在重复着30年前斯契潘诺夫的推理。采访何不疑时,他曾谎称剑鸣的性生活不圆满,那并不是为了猎取一些污秽的秘密去要挟剑鸣,而是因为在下意识中他已对剑鸣的出身有了模糊的怀疑。
  从何不疑家里出来,他的脑子中又增添了一个新疑点。是什么?他不清楚。不过肯定他看见了什么东西,在潜意识中记下了它的可疑。究竟是什么呢?
  屋里没有开灯,月光伴着山野的凉风从窗户里钻进来。小茶几上的电子记事本哔哔地响着,发出了低电量警告。他走过去想去关机。这时他又瞥见了那篇文章上所附的何不疑的照片,30年前的照片。他突然受到触动。
  照片上,50岁的何不疑肩膀宽阔,肌肉健壮,只是肚子过早地发福了。这个发福的肚子与他健美的身体似乎不大协调。当然这算不上疑点。不过30年后的何不疑又恢复了健美的身材,腹部扁平,体形匀称。这就多少有些反常了,莫非他的减肥锻炼如此有效么?
  这些疑问搅成一团乱麻,塞在他的大脑中。他看出了有某种秘密,却不知到哪儿寻找它。在这个黑暗的思维迷宫里,哪儿才是出路?忽然一道亮光射进黑暗,有了这道亮光,一切的一切都变得十分清晰。
  这些天,他已尽可能收集到了宇何剑鸣的材料,包括他的指纹。当然那是自然指纹,他没打算从剑鸣的指纹中找到什么缺口,不过他清楚地记得,剑鸣是十个斗状指纹,这种指纹是比较罕见的。而董阿姨的文章中明明白白地记载着,那位有自然指纹的被销毁的婴儿就是个“十斗儿”!
  而且,恰恰一个婴儿的死期正好是另一个婴儿的生日。
  答案已经浮在水面了。是何不疑,这个胆大包天的家伙从2号工厂偷出一个有自然指纹的婴儿,作为自己的亲生儿子。至于他是如何从2号工厂里把类人婴儿夹带出来?有了何不疑50岁的照片和80岁的本人,这个答案也很清楚了。
  他在心中捋出了何不疑作案的步骤:
  其实何不疑并没有什么大肚子,但他在作案前几年就特制了一个足以乱真的“肚套”套在下身,并逐渐使2号的人司空见惯;
  他借口安全检查,制造了一个具有自然指纹的B型人婴儿;
  他用特别的药物使婴儿假死,并用早已备好的死婴掉包,把死婴拿去销毁;
  他在卫生间里取出假肚子里的填充物,装上假死的婴儿,又堂而皇之地挺着假肚子把婴儿带出了2号。
  这个方法很巧妙,妙就妙在他利用了人们的思维定势:男人肚子里是不会有胎儿的。
  德刚无意中重复了斯契潘诺夫的推理,而且比斯契潘诺夫更容易地得出了结论,这是因为他掌握着斯氏不知道的两个重要证据:宇何剑鸣恰恰也是十斗指纹;何不疑的大肚子后来变平了。这是两个过于明显的疑点。
  德刚不由冷笑。他没想到这么容易就抓到了剑鸣的把柄,这真是天理昭昭报应不爽啊,一个尽责尽力的自然人警察害死了一个B型人姑娘,原来他本人也是B型人!
  现在可以为雅君复仇了,天理昭昭啊,复仇简直太容易了。德刚没有片刻犹豫,把电子记事本连上电话机,在网络中查到南阳市警察局的网站,向那里发了两个文件。一个是董红淑的文章,连同那张大腹便便的何不疑的照片;另一个是何不疑现在的照片,是今天上午他用数字相机拍照的。然后他加了一句评论:
  “B型人婴儿销毁了,宇何剑鸣出生了,何不疑的肚子变小了。另外,宇何警官的指纹也是十斗。这里面有什么秘密,请你们自己去推断吧。
   一个复仇者”
  在电子记事本的电量用完之前,信息已全部发走,几天来横亘在心中的仇恨终于得到释放,德刚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雅君在九泉之下可以瞑目了——可是哪来的九泉之下?雅君的身体已经变成普普通通的原子,返回到大自然中,或者已回到2号生产线的入口。她永远消失了,不存在了。生活在22世纪,恋人们无法再用来生来世欺骗自己,麻醉自己,他们只能清醒地体味着心中的伤痛。德刚在床上辗转反侧,很久才朦胧入睡,在梦中品尝着复仇的快意。
  
  
  
  资料之八:《转基因生物》
  在20世纪末,转基因工程取得了飞速的发展。科学家已经能很方便地将某种基因植入其它动物、植物或细菌体内,达到工业化生产的目的,比如医学中宝贵的凝血因子VIII,全美国一年需要120克,需从600万人所献的120万升血浆中提取。但若把凝血因子VIII的基因植入乳牛乳腺基因,只需1~2头转基因牛的牛奶就能提出上述数量的凝血因子。
  产生转基因大致有三种办法:显微注射、胚胎逆转录病毒感染和胚胎干细胞介导。
  显微注射,就是在精卵即将结合成受精卵前非常短暂的一瞬,将目标基因用微注射器注入精子细胞核内。此法的成功率是3‰。
  逆转录病毒法是用某种逆转录病毒去感染早期胚胎。所谓逆转录,是指以核糖核酸(RNA)为模本构建出脱氧核糖核酸(DNA)。早在1976年,科学家就以鼠的白血病毒感染早期小鼠胚胎,使其整合了外源基因并同样能遗传。
  胚胎干细胞是功能尚未特化的细胞,它可以发育成动物任何一个器官,它能在体外培养,代代增殖。科学家用逆转录病毒感染干细胞,使干细胞整合了外源基因,再植入动物的囊胚腔,便可以参与各种组织的形成。用这种方法制造转基因小鼠几乎有100%成功率。
  
  
八、生死之间

  快到晚上10点了。每天晚上10点到凌晨1点是爷爷的睡眠时间。毫无疑问,RB基恩如果对爷爷做手脚的话,只能在这个时间。她决定今晚通霄守到强力睡眠机旁。爷爷和基恩进来了,爷爷的心绪已经好转,笑问孙女:
  “夜猫子,怎么不去休息?”
  “爷爷,我想看你使用强力睡眠机的情况。在地球上,这种机器已经没人使用了,连那些曾经热衷于此道的人也放弃了。现在的时髦是‘按上帝定下的节奏’走完一生。”
  爷爷黯然道:“他们是对的,但我是在与死神赛跑,我只能这样。”
  他在睡眠机的平台上睡好,基恩熟练地安装好各种传感器和催眠脉冲发送器,然后启动机器。爷爷闭上眼睛,机器均匀地嗡嗡着,两分钟后老人就进入了深度睡眠。他的面容十分安祥,嘴角挂着笑意。如仪不禁想到,这个毫无警觉的老人就是在这样的安祥中被残忍地揭开头盖,注入什么毒素或者干了别的勾当,她不由对这位“亲切”的基恩滋生出极度的仇恨。
  基恩已经把该做的程序都做完了,他笑着劝如仪:“小姐,我会在这儿守到他醒来,请你回去休息吧。”
  “不,我想观察一个全过程,今晚要一直守到这儿。”
  “好吧,”基恩没有勉强,在如仪对面坐下,眯起双眼。如仪警惕地守护着,但她很快觉得脑袋发木,两眼干涩,她艰难地撑着眼皮,不让自己睡着,但眼皮越来越沉重。她在朦胧中意识到是基恩在捣鬼,他把本来指向爷爷的催眠脉冲指向自己。但是已经来不及了,无声无息的催眠脉冲很快把她送入黑甜的梦乡。
  她从睡梦中醒来,立刻接续到睡前那一刻的意识:基恩对她做了手脚!警觉把她的睡意立即赶走了,她睁开眼,见时钟是凌晨1点,RB基恩正对老人输入唤醒程序。他看看正在揉眼睛的如仪,笑着问:“小姐,睡醒了?我看你太困,没有唤醒你。”
  他的笑容仍然十分真诚,但此时此刻,这种“真诚”让如仪脊背发凉。她看见自己身上搭着一件毛毯,便勉强笑道:“是的,昨晚我太累了,谢谢你为我盖上毛毯。”
  她想,基恩也许知道她发现了异常,但他并没打算中止行动。如仪开始后悔没有让剑鸣同行,至少昨天该把危险信号发回去。现在,谁知道基恩是否切断了同外界的联系渠道?爷爷的身体开始动弹,他睁开双眼,目光立即变得十分清醒,精神奕奕。他从平台上坐起来,笑道:“如仪你真的守了3个小时?快去休息吧,我要去工作了。”
  如仪顺势告辞:“好的,我真的困了,爷爷晚安,不,该说早安了。”
  她走近房门时,爷爷唤住她:“噢,还有一件事。你准备一下,今天我同你一同回地球。”
  如仪瞪大了眼睛:“真的?”爷爷笑着点点头。这本来是件高兴事,但如仪却笑不出来。执拗的爷爷这次很难得地答应了孙女的要求,问题是基恩会不会顺顺当当放他们走。她回到自己的房间,在忐忑不安中睡着了。
  早饭时爷爷仍然神采奕奕,一点不像通霄工作过的样子。他边吃边吩咐基恩:“帮我准备一下,饭后我们就走,明天返回。”
  如仪悄悄观察着基恩,在他沉静的表情中看不出什么迹像。她笑着问爷爷:“爷爷,你怎么突然改变了主意?”
  “没什么,我只是突然想见见那个骗走我孙女的家伙。”
  如仪红着脸说:“爷爷不许乱说!”虽然表面上言笑盈盈,但她心里一直坠着沉重的铅块,她想基恩恐怕不会让主人带着头上的伤痕回地球的。这两天,尽管对“基恩在进行某种阴谋”这一点已确认无疑,但如仪实际上一直百思不解。基恩到底要干什么?如果是想对乖戾的主人报复,他似乎不必如此大费周折吧。而且,主电脑尤利乌斯——它只是一名冷静客观的机器——怎么会同基恩勾结在一起呢。这里边谁是主犯谁是胁从?是否还包含着更深层次的原因?
  这些问题她都不能回答。推理的链条中有一节巨大的缺环。
  这会儿基恩平静如常,收拾好餐具,把主人的随身物品放进一个小皮箱内:“吉先生,现在就出发吗?”
  “嗯,早点走吧,太空站联系过了吗?”
  “联系过了。”
  基恩服侍老人穿好太空服,又仔细地检查了太空帽同衣服的密封,然后把镀金面罩翻下来。他的手脚显得迟钝,但干得很尽心。如仪冷眼旁观着,心中对这位“忠心的仆人”不由生出惧意。
  三人通过减压舱走出太空岛。外舱门一打开,如仪立即惊叫一声,系缆在舱门外的双人太空船已经无踪无影了!愤懑在心中膨胀,她记得很清楚,前天在泊船时,她非常仔细地扣好了锚桩上的金属搭扣。何况太空并不是海湾,这里没有能冲走船只的海流。毫无疑问是基恩捣了鬼。问题还不止于此,基恩不会不清楚,自己的这个把戏很容易被人识破,但他并不在乎这一点。如仪愤怒地盯着基恩,声调冰冷地问:
  “基恩叔叔,你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吗?”
  基恩真诚地连连道歉:“都怪我,是我的失职,我昨晚该帮小姐检查的。请先回去,我马上为你们联系一条新船。”他对着通话器说:“尤利乌斯,请打开气密门,我们要返回。”
  气密门慢慢打开了,基恩扶着老人进去。在增压的过程中,如仪沉着脸一声不吭。基恩满面歉意,爷爷看看他们两人,没有说话。回到太空球内,当基恩忙着同地球联系太空船时,吉野臣盯着如仪的眼睛问:“如仪,出了什么事?”
  如仪在心中叹息着“可怜的老人”,他虽然是一个博大精深的学者,但在日常生活中却十分低能--他连自己的脑盖被人掀开都毫无所知,你还能指望他什么呢?她不想把真情告诉爷爷,谁知道呢,也许基恩(尤利乌斯?)在这小小的太空球内早已布满了窃听器。她勉强笑道:
  “没什么,我是生自己的气,前天泊船时太马虎了。爷爷,你的行程只好推迟两天了。太空港还得等侯合适的发射窗口呢。”
  
  剑鸣闲了两天,又忙开了。警察局的B系统在初建时曾被认为是多余的配置,因为从生物工厂里生产出来的B型人个个是忠诚的典范。不过现在风向有点变了,这些忠仆中开始有了小小的麻烦。今天剑鸣处理了一则类人仆人擅自出走案,快中午时,他才腾出时间给太空岛挂了电话,听见如仪急迫地说:
  “我的上帝!可盼到你的电话了!”
  剑鸣吃了一惊,昨天她不是还发来了平安信号吗?今天却突然变成“极端危险”!表面上他不动声色地开着玩笑:“你才是我的上帝呢,我已经请准了假,准备去太空岛陪伴你。”
  “你今天就来吧,你知道吗,我的太空船飘走了,我正发愁怎样回去哩。剑鸣,你要坐四人太空艇来,爷爷也要回地球看看,还有基恩。”
  剑鸣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太空船当然不会无缘无故漂走的。屏幕上,爷爷仍在伏案写作,RB基恩在居室里忙着什么。如仪表面上还算镇静,但眸子深处藏着焦灼。他凝视着如仪的眼睛说:“好的,我马上订船票。你不要着急,耐心等着我,听见了吗?”
  如仪也凝视着他,用力点头。挂断电话,他紧张地琢磨一会儿,立即要了高局长的电话,对着话筒说“宇何剑鸣有急事求见”。那边很久没有摁下同意受话的按钮,剑鸣着急了,他想直接上楼去敲局长的门。这时屏幕亮了,老局长微笑着问:
  “剑鸣,有什么事?”
  剑鸣三言两语说明了情况:“局长,我不知道那儿是否真的出了什么事,但按我们走前的约定来看,我的未婚妻一定是发现了某种危险。我想立即去看一看。”
  “也是因为类人仆人?”
  “很可能。”
  局长犹豫片刻,爽快地说:“好吧,我让秘书为你联系最近的航班,你是否带上几个人?”
  “谢谢局长,我想一个人能对付。”
  “这样吧,你先一个人去,到达太空岛立即给我来个电话。这边我同太空警署联系,如果抵达后两个小时内见不到你的电话,他们就派警用飞船去接应你。”
  “谢谢局长,你考虑得真周到。”
  局长笑道:“什么时候学会客气啦?我当然要考虑周到,我可不想失去一个能干的部下。”
  
  在局长办公室里,他摁断了通话,宇何剑鸣的面孔从电话屏幕上消失了。但另一块电脑屏幕上仍然是剑鸣的头像,还列着他的详细资料。一名矮胖的中年警官刚才中断了谈话,这会儿正在等候着。等局长回过头,他怀疑地问:
  “怎么这样巧?会不会是他听到了风声,想逃跑?”
  局长摇摇头:“不会的,两天前他就给我打过招呼。你继续说吧。”
  “刚才已经说过,这种错误是极为罕见的。咱们都知道,B型人是用人造DNA制造的,但在制造初期就仔细剔除了有关指纹的基因密码,在制造的各个阶段更是层层设防,严格检查,所以,30年来所制造的3亿5千万B型人中,从未发现带有指纹的例外。宇何剑鸣是迄今为止已发现的唯一一例。”
  局长沉思着:“提供情报的齐洪德刚是什么背景?”
  “局长,你肯定记得那桩类人伪造指纹案,指纹伤伪造得天衣无缝,多亏宇何剑鸣把它戳穿了,女犯人已被销毁。齐洪德刚就是那位女类人的未婚夫。”胖警官知道局长此时的思路,主动解释道,“齐洪德刚当然是挟嫌报复,这点不用怀疑。但不幸他揭发的事实是真的,我们反复验证过,确实是真的。现已查明,宇何剑鸣的父亲是RB工厂的总工程师,他喜爱自己的产品到了丧失理智的地步,所以利用自己的专业知识和对工厂警戒系统的熟悉,精心策划,制造了一个有天然指纹的B型人婴儿,并骗过各级检查程序,把他秘密带回家中;又用妻子假分娩的办法,为他伪造了合法的身份。”
  高局长沉默了很久,在手中玩弄着一支钢笔,胖警官耐心地等待着。很久局长才问:“宇何剑鸣本人不知道吗?”
  “他不知道。从各种迹像判定,他的父亲从未告诉过他。”
  “他父亲呢?”
  “在西峡山中隐居,我们正考虑对他实施监控。局长,我也不忍心,宇何剑鸣是一个好警察,工作能力是出类拔萃的。要不是他,那个女类人的假指纹就不会被揭穿——剑鸣本人的身份也就不会暴露。妈的,这都是什么事呀。”
  局长轻轻叹息道:“是啊,一个好警察。”他在屋里踱着步,长久地思索着,胖警官的脑袋随着他转来转去。很久之后,局长才停下来,一边思考,一边缓缓说道:
“人类和B型人之间,除了指纹,身体结构没有任何区别。换句话说,如果某人确有天然指纹,即使明知道他是B型人,我们也无法从法律上指认他。对于他,只能实施‘无罪推定’的法律准则。虽然到目前为止还没有类似的判例,但从法律条文上说是不错的。我说的对吗?”
  胖警官心领神会地说:“对,一点儿不错。”
  局长的思路已经理清,说话也流畅了,他果断地一挥手:“这桩案子仍要按正常程序审理,谁也没有胆量、没有权利对一个B型人循私。但你找一个高明的律师好好核计一下,既然宇何剑鸣是3亿5千万B型人中唯一的幸运者,而且,他本人主观上又没有隐瞒身份,那就让他从法网之眼中逃一条性命吧。当然,即使能活着,他也不能在警察局里呆下去了。”
  “好,我这就去办。宇何警官那儿……”
  “暂时保密。等他返回地球后我亲自告诉他。另外,同太空警署联系,对那个太空岛实施24小时监控,一旦他遇到麻烦好去及时接应。从另一方面说,如果他本人……我们也可预作防备。”他心情沉重地说:“这是30年来在B系统发现的第一个类人,我们不得不多往坏处想想,目前正是多事之秋。”
  胖警官很佩服局长的细密周到,他说:“好,我马上去找律师,我想,保他一条命没问题。”
  他站起来,局长又伸出一只手指止住他:“还要烦你做一件事。”
  胖警官咧咧嘴:“咋,局长跟我讲客气。”
  “烦你做一件事。”局长重复着,“你去为宇何剑鸣送行,想办法在他身上装一个窃听器。”局长沉重地说。胖警官为难地皱着眉头。并不是这事难办,而是……昨天还是推杯换盏的哥儿们,今天却要倾轧防范了!这个弯转得太陡。他牙疼似地呲着牙:
  “行,我去。谁让咱吃这碗饭呢,谁让他是类人呢。妈的,这是什么事儿!”
  
  吉野臣很快又把世俗烦恼抛却脑后,专心于写作。他看出孙女和基恩有些小龄龉,不过他想,即使有些小小的麻烦,机灵的孙女也会处理的。吉平如仪尽力保持着表面的平静,她为爷爷煮咖啡,同他闲聊,到厨房帮基恩准备饭菜。基恩有条不紊地干着例行的家务琐事,他同如仪交谈时仍然十分坦诚亲切。这种伪装功夫让如仪十分畏惧。
  自始至终,她一直把爷爷保持在自己的视野里。她要保护好爷爷,直到未婚夫到达。她当然不相信阴险的基恩会自此中止阴谋--可惜她至今没猜到,他到底是在搞什么鬼把戏--但是,既然已经同剑鸣通了信息,既然剑鸣很快就要抵达,相信基恩也不敢公然撕破脸皮,对他们下毒手。
  剑鸣每隔两个小时就打来一次电话,他告诉如仪,现在他正在地球的另一侧,8个小时后才能赶上合适的发射窗口,大约在明晨2点可以赶到这儿。他在屏幕上深深地看着那双隐含忧虑的大眼,叮咛道:
  “好好休息,等我到达。”
  爷爷仍在旁若无人地写作。RB基恩这会儿正在对太空岛生命维持系统作例行检查,包括空气循环、食物再生、温度控制。如仪不禁想到,如果他想在生命维持系统上捣点鬼, 那是再容易不过的事。人类从繁琐劳动中脱身,把它们交给机器奴隶和类人奴仆,但养尊处优的同时必然会丧失一些至关重要的权利和保障,不得不把自己的生存寄托在机器和类人的忠诚上。这种趋势是必然的,无可逃避的。
  她很奇怪,基恩为什么这样平静?他既然冒着被识破的危险把太空船放走,说明他的阴谋已经不能中止了。但他为什么不再干下去?太空岛里弥漫着怪异的气氛:到处是虚假的亲切,心照不宣的提防,掩饰得体的恐惧。这种气氛令人窒息,催人发疯,只有每隔两小时与剑鸣的谈话能使她回到正常世界。下午两点,剑鸣打来最后一次电话,说他即将动身去太空港:“太空岛上再见。我来之前,你要好好休息啊。”
  她知道剑鸣实际说的是:我来之前一定要保持镇定。现在,她一心一意地数着时间,盼着剑鸣早点到这儿。
  变光玻璃慢慢地暗下来,遮住了强烈的日光,为球内营造出夜晚的暮色。10点钟,爷爷和基恩照旧走向睡眠机。在这之前,如仪已经考虑了很久,不知道今晚敢不敢让爷爷仍旧使用强力睡眠。如果突然要求他们停止使用,她无法提出强有力的理由,也怕爷爷心生疑虑。最后她一咬牙,决定一切按原来的节奏,看基恩在最后4个小时能干出什么把戏。她拿起一本李商隐的诗集跟着过去,微笑着说:
  “爷爷,基恩叔叔,今晚没有一点儿睡意,我还在这儿陪你们吧。”
  基恩轻松地调侃着:“你要通霄不睡,等着剑鸣先生吗?分别三天,就如隔三秋啦。”
  如仪把恨意咬到牙关后,甜甜地笑着说:“他才不值得我等呢,我只是不想睡觉。”
  基恩熟练地做完例行程序,爷爷立即进入深度睡眠。如仪摊开诗集,安静地守在一旁。实际上,她一直拿视力的余光罩着爷爷和基恩。几分钟后,昨晚那种情形又出现了,她感到头脑发木,两眼干涩,眼皮重如千斤。她坚强地凝聚着自己的意志力,努力把眼皮抬上去,落下来再抬上去……她豁然惊醒,看见面前空无一人,基恩不在,爷爷连同他身下的平台也都不在了。如仪的额头立即冷汗涔涔,她掏出手枪,轻手轻脚地检查各个房间。
  她没有费力便找到了,不远处有一间密室,这两天她没有进去过,但此时门虚掩着,露出一道雪白的灯光。她小心翼翼地走过去,从门缝里窥视,立时像挨了重重一击,恐惧使她几乎呕吐。在那间小屋里,爷爷--还有基恩!全被揭开了脑盖,裸露着白森森的大脑,两人的眼睛都紧闭着。伴随着轻微的嗡嗡声,一双灵巧的机械手移到爷爷头上,指缝间闪过一道极细的红光,切下额叶部一小块脑组织,然后极轻柔地取下来。
  作为医生,她知道自己正在目睹一次典型的脑组织无损移植手术,那道红光就是所谓的“无厚度激光”。现在手术刀正悬在爷爷头上,她不敢有所动作,眼睁睁地看着机械手把这块脑组织移过去,放在一旁;又在基恩大脑的同样部位切下相同的一小块,然后机械手把爷爷那块脑组织嵌在基恩大脑的那个缺口上。
  接着,机械手又把基恩的那块脑组织移过来,轻轻地嵌在爷爷的大脑上。然后机械手在两人的脑盖断面涂上生物胶,盖上头盖,理好被弄乱的短发。这一切都做得极为熟练轻灵,得心应手。
  到这时,如仪才知道这次手术的目的。原来,他们是在用爷爷的健康脑组织为基恩治病!如仪仇恨地盯着那双从容不迫的机械手,嘴唇都咬破了。她想,从手术情况看,毫无疑问,主电脑尤利乌斯也是阴谋的参加者,类人和电脑智能勾结起来,对付一个毫无戒心的老人。手术结束了,如仪想自己可以向凶手开枪了。就在这时,基恩睁开了眼睛,目光十分清醒,一点不像刚作了脑部手术的样子。他站起身,蹒跚地走近仍在睡梦中的爷爷,端祥着他的脑部,满意地说:
  “好,这是最后一次了。谢谢你,尤利乌斯,这个历时10年的手术可以划一个圆满的句号了。”
  屋里响起尤利乌斯悦耳的男低音:“我也很高兴看到今天的成功。如仪小姐是否在门外?请进来吧。”
  如仪一脚踹开房门,冲了进去。她的双眼喷着怒火,黑洞洞的枪口指着基恩的胸口。基恩没有丝毫惧意,相反,他的表情显得相当得意,他微笑着说:“如仪小姐,你睡醒了?手术正好也结束了,现在,我可以向你讲述整个故事了。”
  如仪再也忍不住,她狂怒地喊道:“我要杀死你这个畜生!”在喊声中她扣动了扳机。
  
  KW0002号太空球在眩目的阳光中慢慢旋转着,所有舷窗玻璃都已变暗,远远看去像一个个幽深的黑洞。宇何剑鸣乘X303号太空摩托艇抵达这里,打开反喷制动,轻轻停靠在减压舱外,打开通话器呼叫:
  “爷爷,如仪,我已经到达,请打开舱门。”
  通话器里沉默了几秒钟,然后一个悦耳的男低音说:“是宇何剑鸣先生吗?我是主电脑尤利乌斯,太空球内刚刚发生了一些意外,吉先生和如仪小姐这会儿都不能同你通话。现在我代替主人作出决定。”
  剑鸣的心猛地一沉,脱口问道:“他们……还活着吗?”
  “别担心,他们都很安全。请进。”外舱门缓缓打开,剑鸣泊好船,进入减压舱。外舱门缓缓关闭,气压逐渐升高。在等待内舱门打开时,剑鸣竖起了全身的尖刺。太空岛内部情况不明,无法预料有什么危险在等着他。而在脱下太空服前,他几乎是没有还手之力的。内舱门打开了,按太空岛的作息时间现在正是凌晨,球内晨色苍茫。剑鸣迅速脱掉太空服,打开灯开关,在雪亮的灯光下,面前没有一个人影。他掏出手枪,打开机头,开始寻找,一边轻声喊着:“如仪,爷爷,你们在哪儿?”
  一间小屋里有动静,透过半开的房门,看见如仪平端着那支小巧的手枪,指着面前的两人,一个是基恩,一个是……爷爷!吉先生目中喷火,但在手枪的威胁下被迫呆坐不动。基恩左胸贴着雪白的止血棉纱,斜倚在墙上,似乎陷入了昏迷状态。剑鸣急忙喊着如仪,跨进屋子,如仪立即把枪口对准他的胸口:
  “不准动!你是什么人?”
  剑鸣一愣,焦灼地说:“是我,宇何剑鸣,如仪你怎么了?”
  “说出暗号!快,要不我就要开枪了!”
  剑鸣迅速回答:“植物表示安全,动物代表危险,极端危险就说我的上帝!”
  “我俩的第一次约会是在什么时间?快说!”
  剑鸣苦笑着:“具体时间我一时想不起来,但我记得是在医院第一次碰见你的三个星期后,约会地点是公园凉亭里。”
  如仪这才放心,哭着扑入剑鸣的怀抱。吉野臣站起来,怒冲冲地骂道:
  “这个女疯子!”
  如仪立即从未婚夫怀里抬起枪口,命令道:“不许动!爷爷你不许动!”
  剑鸣纵然素来机警敏锐,这时也被搞糊涂了。他苦笑着问:“如仪,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谁是敌人?”
  如仪的眼泪如开闸的洪水一样直往外淌,她抽噎着说:“剑鸣,我不知道,我没办法弄明白。尤利乌斯和RB基恩勾结起来,为基恩和爷爷换了大脑,现在他,”她指指爷爷,“是爷爷的身体和思想,但却是基恩的大脑。他,”她指指基恩,“头颅里装的是爷爷的大脑,却是基恩的思想和身体。我真不知道该打死谁,保护谁。你进来时,我连你也不敢相信。剑鸣,你说该怎么办?”
  吉野臣已经忍无可忍了,他厉声喝道:“快把这个女疯子的枪下掉!我是吉野臣,是这个太空岛的主人!”
  剑鸣皱着眉头,一时也不能作出决定。这时尤利乌斯的声音响起来:“你好,宇何剑鸣先生,让我告诉你事情的真相吧。”
  如仪狂乱地说:“剑鸣,千万不要相信他!他是帮凶,是他实施的手术!”
  尤利乌斯笑道:“不是帮凶,是助手。宇何先生,如仪小姐,还有我的主人,请耐心听我讲完,然后再作出你们的判断,好吗?”
  吉野臣和剑鸣互相看看,同时答应:“好的。”
  “那么,请允许我先替基恩处理好外伤,可以吗?”
  
  10分钟后,机械手为基恩取出枪弹,包扎好,又打了一针强心针。子弹射在心脏左上方,不是致命伤。在机械手作手术时,宇何剑鸣的枪口一直警惕地对着基恩和爷爷。如仪靠在爱人肩上,哽咽着告诉爱人,刚才当她满怀仇恨对基恩开枪时,猛然想起基恩刚说过的话:“这是最后一次。”也就是说,基恩和爷爷的大脑至此已全部互换完毕。如果以大脑作为人格最重要的载体,那么她正要开枪打死的才是她的爷爷,所以,最后一瞬间她把枪口抬高了。
  “那时我又想到,我全力保护的原来那个爷爷实际已被换成敌人。可是,他虽然已经换成了基恩的大脑,但他的行为举止、他的思想记忆明明是爷爷的,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她的泪水又刷刷地流下来,剑鸣为她擦去泪水,皱着眉头思考着,同时严密监视着那两个不知是敌是友的人。这时,屋内的一部屏幕自动打开了,一个虚拟的男人头像出现在屏幕上,向众人点头示意:
  “我是尤利乌斯。你们已经准备好了吗?我要开始讲述了。10年前,我的主人吉野臣先生已经患了老年痴呆症,他的大脑开始发生器质性的病变,出现了萎缩和脑内空腔。这种病发展很快的,5年以内他就会失去工作能力。现代医学对此并非无能为力,可惜人类的法律和道德却不允许。因为,”他在屏幕上盯着主人的眼睛,“正如吉先生所信奉的,衰老和死亡是人类最重要的属性,绝不能使其受到异化,更不能采用人造神经组织来修补自然人脑。我说的对吗,我的主人?”
  吉野臣显然抱着“故妄听之”的态度,这时他冷冷地点头:“对,即使人造神经组织在结构上可以乱真,但它的价值同自然人脑永远不可相比,就像再逼真的膺品也代替不了王羲之或梵高的真品。”
  对主人的这个观点,尤利乌斯只是淡淡一笑,接着说下去:“那时基恩来同我商量,他说吉先生的巨著尚未完成,他不忍心让吉先生这样走向衰老死亡,但用人造脑组织为他治病显然不能取得他的同意。于是他说服我对主人实施秘密手术,用基恩的健康脑组织替换主人已经衰老的脑组织。这次手术计划延续10年,每天只更换3000分之一。为什么这样做?为什么不一次换完?个中原因我想如仪小姐一定清楚。因为,根据医学科学的最新研究结果,只要新嵌入的脑组织不超过大脑的3000分之一,原脑中的信息就会迅速漫过新的神经元,冲掉新神经元从外界带进来的记忆,然后原脑中的信息会在一两天内恢复到原来的强度。这种情形非常类似人体在失血后的造血过程。虽然人脑的各个区域的功能是特化的,但大脑又是一个统一体,是复杂的立体网络。失去3000分之一的信息后并不影响记忆的总容量,这就像全息照片——全息照的底片即使掉了一个角,仍能洗出一张完整的照片。总之,每天更 换3000分之一,这样循环不息地做下去,换脑的两人都能保持各自的人格、思想和记忆。如仪小姐到达这儿时,手术只剩下最后两次,为了作完手术,基恩只好偷偷放走了太空艇。现在这个手术终于结束了,也取得了完全的成功,正如你们亲眼看到的。”
  吉野臣勃然大怒:“一派胡言!你们不要听信他的鬼话,我即使再年老昏聩,也不会对自己脑中嵌入异物一无所知。”
  剑鸣和如仪交换着目光,如仪苦笑着说:“尤利乌斯所说可能是真的,我亲眼看见了最后一次手术。现在,既然爷爷非常健康而基恩却老态龙钟,那么他们就真的是在为爷爷治病而不是害他。对了,还有一点可以作旁证:前天我刚来就感到某种异常,但一直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刚才我才想起来,这是因为爷爷改掉了一些痼习,如说话时常常扬起眉毛,走路左肩稍高等,偏偏这些痼习都跑到了基恩身上!这说明他们确实已经换过脑,不过换脑后外来的记忆并不能完全冲掉,多多少少还要保留一些。”
  吉野臣不再说话,他的目光中分明出现了犹疑。剑鸣思索片刻,突然向尤利乌斯发问:
  “那么,你们为什么一定要用基恩的脑组织来更换?B型人的身体部件是随手可得的商品,你们完全可以另外买一个B型人的大脑,那样手术也会更容易。”
  尤利乌斯微微一笑:“你说的完全正确,这正是我最初的打算。但基恩执意要与主人换脑,即使这样显然要增大手术难度。你们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他有意停下来让人们思考。如仪惶惑地看着剑鸣,轻轻摇头。剑鸣多少猜到一些,但他也保持沉默,等尤利乌斯说出来。少顷,尤利乌斯继续说:“我想基恩的决定有两方面的原因,其一是顽固的忠仆情结,他一定要‘亲自’代替主人的衰老死亡。其二,”屏幕上的尤利乌斯头像富有深意地微笑着,“基恩是用这种自我牺牲来证明他的自我价值,证明B型人的价值,关于这一点就毋须多说了。”
  如仪和剑鸣都把目光投向爷爷,又迅即溜走,不敢让爷爷看见他们的怜悯目光。尤利乌斯说得够清楚了,现在,这个固执的老人,这个极力维护自然人脑神圣地位的吉野臣先生,正是被B型人的脑组织延续了生命。从严格意义上讲,尽管他仍保持着吉野臣的思维和爱憎,但他实际上已经变成他一向鄙视的B型人。
  屋里很静,只能听见伤者轻微的喘息声。基恩失血后很疲惫,闭着眼,斜倚在墙壁上。剑鸣严厉地说:
  “尤利乌斯,你和基恩没有征得主人的同意,擅自为他作手术,你们难道不知道这是完全非法的?按照法律中对电脑和B型人有‘危险倾向’的界定,你和基恩都逃脱不了被销毁的命运。”
  尤利乌斯笑道:“在我的记忆库中还有这样的指令:如果是涉及主人生命的特殊情况,可以不必等候甚至违抗主人的命令。比如说,如果主人命令我协助他自杀,我会从命吗?”
  宇何剑鸣沉默了。RB基恩已经恢复过来,他艰难地挣起身子,用目光搜索到了主人,扬了扬眉毛想同主人说话。这个熟悉的动作使吉野臣身上一抖,目光中透出极度的绝望和悲凉。他猛然起身,决绝地拂袖而去。如仪和剑鸣尚未反应过来,基恩已经急切地指着他的背影喊道:
  “快去阻止他自杀!……”
  等两人赶到书房,看见爷爷已经从抽屉里取出一把手枪,顶在太阳穴上。如仪哭喊着扑过去:
  “爷爷,爷爷,你不要这样!”
  在这一刻,她完全忘掉了心中的“夷夏之防”,忘掉了对老人真正身份的疑虑。爷爷立即把枪口转向她--他的动作确如中年人一样敏捷,怒喝道:
  “不许过来,否则我先开枪打死你!”
  他把枪口又移向额头,如仪再度哭着扑过去,一声枪响,子弹从她头顶上飞过,如仪一惊,收住脚步,但片刻之后仍然坚定地往前走:
  “爷爷,你要自杀,就先把我打死吧。”
  她涕泪俱下地喊着,爷爷冷淡地看她一眼,不再理她,自顾把枪口移向额头。剑鸣突然高声喝道:
  “不要开枪!……如仪你快停下,不要再往前走。爷爷,你的自杀是一个纯粹的、完完全全的逻辑错误,请你听完我的分析,如果那时还要自杀,我们决不拦你,行吗?”
  他嘻笑自若地说。他的指责太奇特了——逻辑错误!也许,正是这种奇特的指责起了作用,素以智力自负的老人脸上浮出疑惑,他没有说话,但枪口分明抬高了一点儿。剑鸣笑道:
  “我知道你是想以一死来维护人类的纯洁性,我对爷爷的节操非常钦敬。但你既然能作出这样的决定 ,就说明你仍保持着自然人的坚定信仰,保持着自然人的爱憎,你并没有因为大脑的代用就蜕变为类人。我想你知道,每个人从呱呱坠地直到衰老死亡,他全身的细胞(只有脑细胞除外)都在不断地分裂、死亡、以旧换新,一生中他的身体实际上已经更换多次,比如皮肤吧,一个人在70年中能更换48公斤!所谓今日之我已非昨日之我,但这并不影响他作为一个特定人的连续性和独特性。每个生命都是一具特殊的时空构体,它基于特定的物质架构又独立于它,因此才能在一个‘流动’的身体上保持一个‘相对恒定’的生命。既然如此,你何妨达观一点,把这次的脑细胞更换也看作是其它细胞的正常代换呢?”
  他看见老人似有所动,便笑着说下去:“换个角度说,假如你仍然坚持认为你已经被异化--那好,你已经变成了B型人,请你按B型人的视点去考虑问题吧,你干嘛要自杀?干嘛非要去维护‘主人’的纯洁性?这样作是否太‘自作多情’了?”
  “所以,”他笑着总结道,“无论你认为自己是否异化,都没必要自杀。我的三段论推理没有漏洞吧。”
  在剑鸣嘻笑自若地神侃时,如仪非常担心,她怕这种调侃不敬的态度会对爷爷的狂怒火上加油。但是很奇怪,这番话看来是水而不是油,爷爷的狂燥之火慢慢减弱,神色渐归平静。她含悲带喜地走过去,扑进爷爷的怀里,哽咽着说:
  “爷爷,你仍然是我的好爷爷。”
  爷爷没有说话,但把她揽入怀中,他的情绪分明有了突变。剑鸣偷偷擦把冷汗--刚才他心里并不像表面那样镇静自若--也嘻笑着凑过来:“爷爷,不要把疼爱全给了孙女,还有孙女婿呢。”
  如仪佯怒地推他一把:“去,去,油嘴滑舌,今天我才发现你这人很不可靠。”
  剑鸣笑着说:“你这不是过河拆桥吗?”
  两人这么逗着嘴,爷爷的嘴角也绽出笑意。忽然他把如仪从怀中推出去,用目光向外示意。原来基恩正扶着墙,歪歪倒倒地走过来,他的伤口挣开了,鲜血洇红了绷带。如仪和剑鸣急忙过去扶他进来,把他安顿在座椅上。RB基恩仰望着主人,嘴唇抖颤着说不出话来。吉野臣冷漠地看着他,他对基恩擅自为他换脑仍然极为恼火,那使他今后将处于极为尴尬的境地。但基恩的用心是好的,如果没有这个手术,恐怕死神已找上门了。这里的是是非非没法子掰清楚,他看了很久,终于走过来,把基恩揽入怀中。
  如仪和剑鸣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忽然大笑着拥作一团,热烈地吻着对方。如仪喃喃地说:
  “剑鸣,我太高兴了,我真没料到是这样圆满的结局。”
  她笑靥如花,但两行清泪却抑止不住地淌下来。
  
  
  资料之九:《生物计算机》
  1999年6月,科学家开发出首部生物电脑。他们将水蛭的神经元放在培养皿中培养,再将微小电极插入各神经元内,组成一个回路。每一个神经元都以自己的方式对电流刺激产生反应,給出相应的神经脉冲,让每一个神经元代表一个数字,联接起来就可进行求和运算。
  
九、上帝

  从枣林峪无功而回,鲁段吉军和小丁又匆匆赶回北京。这件案子越深入调查则离答案越远。老警官感觉到,司马林达似乎是另一个星球的人,他的许多言行都是自己无法理解的!这使他感到一种无能为力的愤怒。
  司马林达最后一次社会活动是去北大附中作过一`次报告,那是他自杀前两天。本来,作为公开活动,不大可能调查出什么线索,但现在束手无策的吉军决定还是去撞撞运气。
  他们找到了当时负责接待的教导处陈主任,陈主任困惑地说:这次报告是林达主动来校联系的,也不收费。这种毛遂自荐的事学校是第一次碰上,对林达又不熟悉,原想婉言谢绝的。但看了那张中国科学院的工作证,就答应了。至于报告的实际效果,陈主任开玩笑说“不好说,反正不会提高这次期中考试的成绩”。
  他们用随机抽样的方法喊来了5个听过报告的学生,两男三女,嘻嘻笑着,并排坐在教导处的长椅上。这是学校晚自习时间,一排排教室静寂无声,窗户向外泻出雪亮的灯光,光怪陆离的霓虹灯在远处的夜空中闪亮。学生们的回答不太一致,有人说林先生的报告不错,有人说印像不深,但一个戴眼镜女生的回答比较不同:
  “深刻,他的报告非常深刻,”她认真地说,“不过并不是太新的东西。他大致是在阐述一种近代的哲学观点:整体论。我恰好读过有关整体论的一两本英文原著。”
  这个女孩个子瘦小,尖下巴,大眼睛,削肩膀,满脸稚气未脱,无论年龄还是个头显然比其他人小了一套。陈主任低声说,你别看她其貌不扬,她是全市有名的小天才,已经跳了两级,成绩一直是拔尖的,英文程度最棒。吉军请其他同学回教室,他想,与女孩单独谈话可能效果更好些。果然,小女孩没有了拘谨,两眼闪亮地追忆道:
  什么是整体论?林先生举例说,单个蜜蜂的智力极为有限,像蜂群中那些复杂的道德准则啦,复杂的习俗啦,复杂的建筑蓝图啦,都不可能存在于任何一只蜜蜂的脑中。但千万只蜜蜂聚合成蜂群后,这些东西就自然而然地产生出来──为什么如此?不知道。人类只是看到了这种突跃的外部迹像,但对突跃的深层机理毫无所知。又比如,人的大脑是由140亿个神经元组成,可以储存4100万亿比特的信息。单个神经元的构造和功能很简单,不过是根据外来的刺激产生一个冲动。那么哪个神经元代表“我”?都不代表,只有足够的神经元以一定的时空序列组合在一起,才会产生“窝石”……
  吉军又听到了“窝石”这个词,他忙摆摆手,笑着请她稍停一下。小姑娘,请问什么是窝石?我们在调查中已经听过这个词,不会是是肾结石之类的东西吧,从没听过脑中也会产生结石。
  小女孩侧过脸看看他们,有笑意在目光中跳动。她忍住笑意,耐心地说,“我识”就是“我的意识”,就是意识到一个独立于自然的“我”。人类婴儿不到1岁就能产生“我识”,但电脑则不行,即使是战胜国际像棋冠军卡斯帕罗夫的“深蓝”电脑,也不会有“我”的成就感。“这是说数字电脑的情形,自从光脑、量子电脑、生物元件电脑这类模拟式电脑问世以来,情况已经有了变化。林达先生在报告中也提到了‘标准人脑’和‘临界数量’……”
  吉军和小丁相对苦笑,心想这小女孩又是一个外星人!这些天他们听的尽是这些外星语言,公姬教授的,司马林达的(由张树林转述),听着这些话,吉军总也排除不了这么一个幻觉,似乎他们在一个黑洞洞的牛皮筒里使劲往外钻,却总也钻不出来。他再次请她稍停,解释一下什么是“标准人脑”,这个名词听上去带点凶杀的味道。女孩说,很简单罗,这只是智力的一种度量单位,就像天文距离的度量可以使用光年、秒差距、地球天文单位一样。过去,数字电脑的能力是用一些精确的参数来描述,像存储容量(比特)、浮点运算速度(每秒次)等。对于模拟电脑这种方式已不尽适合,有人新近提出用人脑的标准智力作参照单位,这种计算方法还没有严格化,比如对世界电脑网络总容量的计算,有人估算是100亿标准人脑,有人则估算为10000亿,相差悬殊。“不过林达先生有一个精辟的观点,他说,精确数值是没有意义的,不管是多少,反正目前的网络容量肯定超过了临界数量,肯定已引发智力暴涨,暴涨后的电脑智力已不是我们所能理解的层面……”
  调查人员很有礼貌地打断了她的话,说很感谢她的帮忙,但是不能再耽误她的学习时间了,再见。然后苦笑着离开学校。
  出去后两人在大排档吃了一碗烩面,吉军闷声不响地吃着。这两天他心里越来越烦躁,在案情侦察中还从没有这种有力使不上的感觉。几个嫌疑人的疑点基本都排除了,林达死于他杀的可能性已经很小,但要说他自杀,又没有说得过去的理由。以下的工作该怎么做?总不能拿这些似是而非的东西去糊弄高局长。
  小丁也悄悄吃着饭,知道搭挡这两天情绪不好,生怕惹着他。饭毕小丁小心地建议:“老鲁,再到公姬教授那儿去一趟,行不?上次调查没把话说透。这会儿是晚上8点,还不算晚。”
  “好吧。”吉军正打算去那儿,算起来,几天的调查中只有公姬教授的话多少接触到实质。他说林达死前有精神崩溃的迹像,还提到林达死前的电话,什么“确认上帝的存在”和“对上帝的愤懑”。这次不管老头多么傲慢,他们也要把话问清楚。
  这次拜访和上次完全不同,客厅里挤满了人,一色是五六十岁的老太太,头上顶着白手巾,极虔诚极投入地哼哼着:仁慈的主,感谢你的关爱和仁慈,请你伸出双手接纳不幸的羔羊……其中一位看见来了客人,在百忙中起身向客人致意,用手指了指书房,随即又加入了这部合唱。显然这是女主人。
  两人按照她的指点,穿过人群径直走向书房。公姬教授在书房关着门读书,大有“躲进小楼成一统,管它春夏与秋冬”的味道儿。听见敲门声,他打开门把两位客人引进去,很快关上书房门,多少带点难为情地解释:外边的老太太们是妻子的教友,她们知道了司马林达的死讯,便集合起来为这个可怜的年轻人祷告。他说,他妻子留学英伦时曾昄依天主,归国后改变信仰,成了无神论者,但不知为什么,退休后老伴又把年轻时的信仰接续上了。“人各有志,我没有过分劝她。我觉得在精神上有所寄托未尝不是好事。可惜我妻子接触的这些教友都是一些文化层次较低的人,她们的信仰也是低层次的,不是追求精神的净化,而是执迷地相信天主会显示奇迹,这就未免把宗教信仰庸俗化了。老实说,我没想到我妻子到了晚年能和这些老太太搅到一起。”
  鲁段吉军今天见到的,不是孤傲乖僻的公姬教授,而是多少有些心烦意乱的老人。他想这点变化可能对他的调查有利一些吧。话头扯到司马林达身上,老人说,林达是一个天才,他一直在构筑代号为“天耳”的宏大体系,用以探索超智力,探索不同智力层面间交流的可能性,比如:人和蜜蜂的交流,人和上帝(不是宗教中的上帝,而是某种超智力体系)的交流。从他平常透露的情况看,他的研究已取得了突破性进展,但这些都因为某种心理崩溃而终止了。“他肯定是自杀。这点不用怀疑,你们不必为此耗费精力了。林达死前打给我的电话中,很突兀地谈到了他的宗教信仰。可惜我没听出他的情绪暗流,我真悔呀。”
  吉军小心地问:“林达经常来这儿吗?他的宗教信仰会不会和夫人有关?”教授摇摇头说:绝无关系,林达不是那个层面的人。没错,我夫人倒是一直在向他灌输宗教信仰,常向他塞一些可笑的宗教小册子。看得出来,林达只是囿于礼貌才没有当面反驳他。但是,在那晚的电话中林达突兀地向我宣布,他已经树立了三点信仰:1,上帝是存在的。2,上帝将会善意地干涉人类的进程,但这种干涉肯定是不露行迹的。3,人类的分散型智力永远不能理解上帝的高层面思维。教授沉痛地说:
  “可惜我的思维太迟纯,没能在当时理解他的话意,我只是觉察出,林达当时的情绪相当奇怪,似乎很焦灼,很苦闷,也相当激烈。他在电话里粗鲁地说,正因为我确定上帝的存在,我才受不了他妈的这个鬼上帝。我不能忍受有一双冥冥在上的眼睛看着我吃喝拉撒睡,看着我与异性寻欢,就像我们研究猴子的取食行为和性行为一样。尤其不能容忍的是,我们穷尽智力对科学的摆索,在他看来不过是耗子钻迷宫,是低级智能可怜的瞎撞乱碰,这样的人生有什么意义!”教授说,“我当然尽力劝慰了一番,可惜我太迟纯,没听出他话中的真实含意,所以我的劝慰只是隔靴搔痒。我真悔呀。”老人摇着白发苍苍的头颅,悲凉地重复着。
  听着这些弯弯绕绕的话,鲁段吉军的脑袋又胀大了,他努力追赶着老人的思路,但是无法追上,他苦笑着说:“公姬教授,看来上次你对俺俩的评价是对的,我和小丁都不适合接手此案,我们的知识层面太低。我老实承认,听你的话很吃力,像你上次说的”电脑窝石“,我还以为是大脑的结石呢,还是北大附中一位小女孩为我们解释清楚了。你刚才说了林达的宗教信仰,他的情绪变化,可是我还是弄不懂他为什么自杀——难道就因为是对上帝的愤怒?”
  教授对他们的愚鲁多少有些不耐烦,不过吉军的坦率博得了他的好感,他宽容地说:“其实连我也没能马上理解他的话意。你提到北大附中一个小女孩,那是我的孙女儿,这会儿正在隔壁玩电脑,她向我转述了林达对学生做的最后一次报告,在那之后,我才揣摩到林达这些话的真正含意。我说你们的知识层面太低,其实,和林达的智慧相比,我也是低层面的人哪。”
  两名调查人员急切地盯着他,等他说出最后的答案。
  
  公姬教授的孙女儿此刻正趴在电脑屏幕前,这是爷爷刚刚为她购置的电脑。一根缆线把她并入了网络,并入无穷、无限和无涯。光缆就像是一条漫长的、狭窄的、绝对黑暗的隧道,她永远不可能穿越它,永远不可能尽睹隧道后的大千世界。她在屏幕上看到的,只是“网络”愿意向她开放的、她的智力能够理解的东西。但她仍在狂热地探索着,以期能看到隧道中偶然一现的闪光。
  林达在台上盯着她,林达盯着每一个年青的听众,他的目光忧郁而平静。这会儿没人知道他即将去拜访死神,以后恐怕也没人理解他这次报告的动机。林达想起了创立“群论”的那位年青的法国数学家伽罗瓦,他一生坎坷,有关“群论”的论文多次被法国科学院退稿——那时世界上还没有一个数学家能理解它。后来他爱上一个不爱他的女人,为此陷入一场决斗。决斗的前夜他通霄未眠,急急地写出了群论的要点,至今,在那些珍贵的草稿上,还能触摸到他死前的焦灼。草稿的空白处了草地写着:来不及了,没有时间了。来不及了,时间不够了。
  在即将舍弃生命时,他还没有忘怀对科学的探索吗?也许,伽罗瓦和他才能互相理解。
  林达告诉年轻的听众,蜜蜂早就具备了向高等文明进化的三个条件:群居生活、劳动和语言(形体语言)。相比人类,它们甚至还有一个远为有利的条件:时间。在数亿年前,它们已经建立了有效的蜜蜂社会。但蜜蜂的进化早就终结了,终结于一个很低的层面上(相对于人类文明而言)。为什么?生物学家说,只有一个原因,它们的脑容量太小,它们不具备向高等智力发展的物质基础。如此说来,我们真该为自己1400克的大脑庆幸──可是孩子们啊,你们想没想过,1400克的大脑很可能也有它的极限?人类智力也可能终结于某个高度?
  没有人向小女孩转述林达的遗言:不要唤醒蜜蜂。
  
  资料之十:《生态动力学》
  20世纪末期,一些科学家提出“生态动力学”假说,他们认为,生物的进化是与热力学第二定律(熵增定律)背向而驰的。按照熵增定律,宇宙在不可逆转地日益走向无序;而生物进化却是高度有序化、组织化和复杂化的逆向过程。
  生物进化得以实现的先决条件是能量流的存在,换句话说,生物机体的进化伴随大量的能耗,伴随着其环境的无序化。这是不能豁免的代价。而且,这种逆势而行的复杂系统终究是脆弱的,是不稳定的。你可以把积木一块一块垒起来,加高再加高。但总有一次,当你把最后一块积木搭上去时,这个不稳定的结构会哗然崩解。同样,当生物演化到某种程度时必然会失控和崩溃,越是高度进化的生物,其崩溃周期就越短。恐龙的灭绝与其说是外因,不如说是内因(复杂化和高度特化的器官无法适应外界变化)所造成的。非常遗憾——我们真不忍心指出这一点——这条规律同样适用于人类。
  不要幻想人类的智力和人类的科学技术能够避免人类生态动力学的崩溃。要知道,科学和智慧,它们本身也是逆势而行的复杂系统啊。
  
十、两个谜底
  何不疑已退休30年了,30年的闲散早已磨蚀了他的锋芒,不过,知道儿子面临危险之后,他浑身的弦立即崩紧了。
  何不疑一生作了两件大事,第一是参与了人工DNA的研究,亲历了那些震撼世界、震撼历史的过程:无生命的原子在科学家的摆弄下被注入生命力,最终变成类人工厂流水线上的婴儿。科学家永远取代了上帝。这种睥睨万古的感觉是别人体会不到的。另一件事则几乎是对上的一件事的反叛,50岁那年他以2号工厂老总的身份偷出了一个具有自然指纹的B型人婴儿,恐怕这是迄今为止全世界唯一的一例。
  他和妻子十分喜爱这位十斗儿,甚至放弃了亲生子,把全部亲情贯注到剑鸣身上。现在危险已经来到剑鸣身边,他当然要保护他。昨夜他一直在调查,搜集,找到了那篇关于RB雅君被销毁的案件报道,知道她的男人叫齐洪德刚,一位颇有造诣的电脑工程师。他又设法进入德刚的个人电脑,浏览了那人所搜集的有关剑鸣的资料。总的说事情还不是太糟,看来德刚并不想用匕首或毒药来复仇,他是想找出儿子个人历史上的把柄。但儿子这一生只有那一个“把柄”,这个把柄不是一般人能猜破的。
  事后回想起来,恰在那天早晨接到斯契潘诺夫的来信实在是太巧合了,只能归结为冥冥中的天意。但宗教上的天意和物理学中的必然性在很大程度上是相洽的。因为熬了夜,那天早上何不疑起床较晚。雷雨刚过,天蓝得那么深透,几丝羽状白云显得十分高远。地上汪着清彻的雨水,牵牛花在缓缓转动着卷须,寻找着可以攀缘的新高度。他的心境不错,如雨后天空般空明。在这个热烈的夏天清晨,对儿子的担心不那么急迫了。
  但他的自信很快被打破了。
  早饭后,妻子从私人邮筒中拿回一个小包裹,是从美国寄来的。打开包裹,里面有一个封皮精致的带锁日记本,钥匙挂在锁鼻上。打开锁,日记大部分为空白,只有前边用英文记了五六页。日记中夹着一封短信:
  “老朋友:
   我是斯契潘诺夫,就是30年前你退休那天陪你进行安全检查的老家伙。这件包裹到你手里时,我肯定已不在人世了。是膀胱癌。不过你不必为我哀悼,这副已经使用105年的臭皮囊已经不能给我带来快乐,我早就想放弃它了。
  有一件小礼物是我30年前就准备好的,原想在令郎婚礼上让我的后代交给他,但没想到我能活到今天。而且,人之将死,有些想法有了改变。我何必去打扰年轻人的平静呢,这场游戏还是在你我之间进行吧。
  老兄,我很佩服你。30年前,你当着睽睽众目,包括一名一流侦探作家的面,干净利索地玩了一个帽子戏法。不过我也不算太笨,当天晚上我就拼出了事件的全貌,我的推理全部记在这本日记里,请你评判吧。
  这些年,我一直忍着没去做一件事,那就是去调查令郎是否是十个斗状指纹。我坚信他是的。也许只有这一点使我迷惑:你在制造具有自然指纹的B型人婴儿时,为什么特意制造了十个斗纹?是否想让它成为“十全十美”的像征?但这么一来,你就为宇何剑鸣的秘密留下了一个明显的破绽。实话说,至今无人注意到两个十斗儿的巧合,那是你的运气太好了。我猜——仅是揣测而已——你也许并不想把这个秘密永远埋在地下,所以故意留下一条小小的尾巴?
  我很快要辞别人世,原不该再对尘俗中的小赌赛呶呶不休。不过生性难移,我还是写了这份短简。听说令郎马上要结婚,请向他和新娘送上我的祝福。
  止笔于此,我的一生也该划上句号了。再见——我相信你不会忌讳这个不大吉利的字眼吧。
   斯契潘诺夫
  2125年6月12日
  这封短简给何氏夫妇带来了真正的震惊,他们头对着头,反复阅读这封短简,好长时间一言不发。“斯契潘诺夫······真没想到,30年前他就洞悉了这个秘密。”宇白冰叹息着说:“我很佩服他。”
  “是的,我也佩服他,尤其佩服他能把一桩惊人秘密藏在心里30年。这个心机深沉的老家伙。”
  “鸣儿的秘密会被揭穿吗?”
  “斯契潘诺夫绝不会泄露的,但齐洪德刚也许能猜到。只要他锲而不舍地追下去,迟早会发现其中的疑点,比如两个十斗指纹的巧合。”
  “我们该怎么办呢?”何妻沉重地问。
  “不必为剑鸣的命运担心,”何不疑微笑道,“关于B型人的法律你是清楚的。一个出现在类人工厂之外的、具有自然指纹的B型人,在法律上只能认为自然人,所以,即使秘密泄露,剑鸣也不会有任何危险。面临危险的倒是我:背叛人类,监守自盗。不过这些罪行也超过了追诉的时效。我不后悔的,即使被砍掉脑袋也不会后悔。”他开玩笑地说,“我们把一个类人放到人类家庭中养大,彻底证明了人造人和自然人完全相同,无论是性能力、心理素质和对人类的认同感。这件事太有意义啦,比个把人的脑袋要贵重。哈哈。”他收起笑容说,“当然,我们要尽量藏住这个秘密,否则,鸣儿和如仪就甭想过安生日子了,他们会被推到舆论的中心。”他沉思片刻,“我们去见见德刚吧,尽量化解他对剑鸣的仇恨。如果他已经猜到这个秘密——我们也好见机行事。”
  “我觉得德刚是个好小伙子,只要把话说透,我想能够劝转他。”
  “嗯,我对他的印像也很好。把你的鸡鸭猪羊安排一下,准备出发吧。”
  
  灵堂里雅君的照片在默默地看着他。这是她生前最后一张照片,也许拍照时已经对命运有了预感,所以目光略含忧郁,带着几分凄楚。德刚仰视着雅君,喃喃地说:
  “雅君,我已经为你复仇了。”
  他已向特区警察局传去了宇何剑鸣的资料,昨晚他又越过警方的防火墙,看到他们正发疯般搜索宇何剑鸣的资料。奇怪的是,没有人同揭发者联系,不过这一点也说明,警局对宇何剑鸣的真实身份已没有任何疑问了。
  但他心中已失去了复仇的快感。他猜到了剑鸣父子惊人的秘密,但这也迫使他以新的视角去看他们。看来,何不疑并不是冷血者,“谈笑自若地为B型人婴儿作死亡注射(董红淑语)。”不,完全不是那回事。他是类人之父,任王雅君的生命可以说是他赐予的。而且,在严酷的法律下,身为2号工厂的老总,他竟然敢背叛2号,背叛自然人类,单枪匹马,从2号工厂里偷出一个B型人婴儿,这需要何等的胆略和智慧!德刚无法再仇恨他,甚至无法抑止对他的钦敬。
  宇何剑鸣呢?这个B型人现在却担任了杀害B型人的刽子手,这真是一个莫大的讽剌。但平心想想,剑鸣本人并没什么过错,他只是在现行法律的框架下尽一个警官的职责。现在,自己已经把他的B型人身世捅了出去,他的下场可想而知。可是,这是正义的复仇吗?为了一个B型人去害另一个B型人,如果雅君九泉有知,该怎么评价丈夫?
  他在矛盾中煎熬着。也许,昨晚他在一时冲动下作出的举动是过于孟浪了。有人敲门,他想警察终于来了。打开门,竟然是何不疑夫妇,他们面容肃穆,手里捧着一束白色的鲜花。“齐洪先生,我们可以进来吗?”
  德刚默默让过身,一句话也没问。他们能追踪到这儿,自然表明二人已经知道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和动机。何氏夫妇看到了屋内的灵堂,他们走过去,把白花供在灵前,然后合掌默祷。他们真诚的痛苦化解了德刚的敌意,等二人从灵堂退出后,他低声说:
  “请坐。”
  两人在沙发上坐下,德刚冲了两杯咖啡,默默地递过去。何不疑接过杯子,真诚地说:
  “我们昨天才知道你的经历。我知道任何安慰都太轻,但还是希望你节哀顺变。”
  “谢谢。”
  何不疑斟酌着字句:“我想……”
  德刚皱着眉头说:“既然二位找到我这里——今天大家是否都扯下面具,说一说真话?”
  夫妇两人互相看看,何不疑说:“好,这正是我们的愿望。”
  “那么我想先问一个问题。你是类人之父,你对人类社会对B型人的严厉的法律,究竟持什么看法?”
  何不疑微微一笑:“作为人工DNA技术的开拓者之一,我想我有资格作出评判。这些不人道的种族主义法律早晚要被淘汰的。”他毫不犹豫地断言,德刚略带惊异地看看他。“从科学的角度看,人造DNA和自然DNA没有任何本质的区别;B型人若具有自然指纹,任何仪器也无法把他和自然人区分开。所以,B型人当然应和自然人享有同样的权利。现在对B型人的歧视,就像印度人压迫贱民,美国白人压迫黑人一样,都只会是暂时的历史现像。”他转了语气:“但你不要指望这种情况会在一天内改变。历史不会跳跃发展,你可以回忆一下,从白人政权过渡到黑白共治花了多少时间!两个民族(种族)的融合,应着眼文化之大同,不计较血统之上异。为了求文化之大同,优势民族(种族)常常会采用某种带强制性的方法。我并不是说这种压迫是合理的,但它是不可避免的。不妨设想一下,假如B型人在一天之内占据了社会的主流——一切都合理吗?由于他们诞生于机器,所以普遍轻视死亡,不珍爱生命,至少这一点就是错误的。我认为,是否珍重生命的尊严,是人和动物的根本区别。所以,年轻人,不要太性急,等着历史之车一点一点开过来吧。”
  这番娓娓的谈话睿智通达,深刻尖锐,真正具有一代科学大师的气度,齐洪德刚不由对他刮目相看。“不过你本人似乎没有等。”德刚直率地说:“我已经挖出了你的秘密,30年前,你从2号工厂里偷出一个B型人婴儿,又让他得到了自然人的社会地位。”
  他看看何不疑扁平的腹部。何不疑与妻子交换着目光——儿子的秘密果真已经被他猜到了。他微笑道:“我只是尽我之力,轻轻地推了一下历史之车的轮子。不过我做得很谨慎,30年来守着这个秘密没让它泄露,我不愿超过社会的心理承受能力。德刚,现在我们之是已经没有任何秘密了,我想问一问:你想如何处置剑鸣?我知道你受了很大的伤害,但怨怨相报不是好的作法······”
  德刚打断了他的话:“不必再劝我,我已经同意了你的观点,雅君的不幸应由社会而不是个人负责。”何氏夫妇面上露出喜色,他们没料到对德刚的说服如此容易。“可惜晚了,”德刚沉重地说,“前天晚上在一时冲动下,我已把所有资料从网上发到警察局了。”
  两人像挨了一棍闷击,愣住了。德刚不忍心看他们,尤其是何夫人惨白的面孔。他咕哝着说:“对不起,我······”何不疑首先平静下来,挥挥手说:
  “既然事已至此,我们不怪你。放心,剑鸣不会有生命危险,不过他会掉到舆论的漩涡中,不会有安生日子了。德刚,我们要告辞了,还有好多事要去做。我真心希望你能原谅剑鸣对你的伤害,你们应是朋友而不是敌人。”
  德刚勉强地说:“我尽量做到这一点。”
  他送两位老人出门。打开门,两个人正在门口守侯,他们都身穿便衣,不过一眼就可看出他们是警察。为首一个出示了证件,和气地说:“你是齐洪德刚吧,谢谢你昨晚的电子邮件,局长想请你去一趟。而你,”他转向何不疑,“就是著名科学家何不疑先生吧。很遗憾,你的行为触犯了法律。当然,法院的逮捕令还没有签发,我这会儿无权逮捕你。我想请何先生到警察局去闲聊一会儿,可以吗?或者,何先生不介意我们一直跟着你,直到逮捕证送达?”
  何不疑神色自若地说:“何必麻烦呢,我跟你们到警察局,坐等逮捕证送达吧。”他转身对妻子说:“尽快见到剑鸣。我不担心别的,只担心他在心理上难以承受过于剧烈的变化,也要安慰安慰如仪。德刚,走吧,咱们一起走。”他同妻子拥抱,走出屋门。
  
  鲁段吉军和小丁垂着头走进局长办公室,局长正在接电话,隔着巨型办公桌做手势让两人坐下,一边点头:“嗯……嗯……对,就这样,尽量不公开处理。牵涉到2号的创建人,社会影响太大。嗯……好的,就按这个思路走。再见。”
  他挂了电话,绕过办公桌,看见了两人的表情,笑着说:“老鲁,小丁,干嘛垂头丧气?能基本确定司马林达死于自杀,这就是很大的成绩么。来,详细谈谈。”
  沙发上的两个人确实是垂头丧气,尤其是鲁段吉军,像一只斗败了的鹌鹑。他闷声说:“局长,过去我不服B系统那些年轻人,这回我承认自己真成老朽了,该退休了。这次出去调查,那么多证人说的话就像外星语言,听得我头都大了!根据这次调查,只能得出司马林达是自杀的结论。至于自杀动机,只有公姬司晨教授说的比较可信。”
  “是什么动机?”
  吉军苦笑着:“那老家伙说的也是鸟语,我学都学不来。这一点让小丁汇报吧,小丁咋的不咋的,至少记性比我强一些。”他略带讥讽地说。
  局长知道他对小丁一直不感冒,便对小丁点点头:“你说。”
  小丁对老鲁的态度不以为忤,笑嘻嘻地说:“这事说起来话长,局长,你要想听懂,我还得从头说起。”
  “说吧,我洗耳恭听。”
  “林达死前一直在研究整体论。像在蜜蜂社会、蚂蚁社会、粘菌社会中,单个生物的智力很有限,但只要达到一定临界数量,智力就会产生突跃。至于为什么会产生突跃,人类的智力到目前为止还不能理解。林达还说,智力有不同的层面,低等智力无法理解高等智力的行为。比如放蜂人带着蜂箱从北京坐车赶到枣林峪时,蜜蜂一下子进入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可是,它们的智力怎么可能理解造成空间断裂的原因?即使有人懂得蜜蜂语,非常耐心地解释,它们也不可能理解呀。局长,你听懂了吗?”
  “扯淡,这些话怎么听不懂,可这和林达自杀有什么关系?”
  “别急,下面就接触到正题了。林达有一个新观点,说智力的发展要受物质结构的限制。蜜蜂社会的智力是不断进化的,但它的进化要局限于某一个高度。为什么?因为蜜蜂的神经系统太简单,蜂群中个体的数目也有限。这两条加起来,使蜜蜂智力的物质基础的复杂性受到限制——这句话太拗口,是吧,我是好不容易才背下来的。”
  “嗯,往下说。”
  “林达认为,人类智力也是不断进化的,但由于人类大脑的局限性(只有1400克),人类智力的分散性(人与人之间的交流非常低效),不连续性(人只有几十年寿命),也使人类智力的物质基础的复杂性受到限制。人类智慧的发展会逐渐趋近某一高度,却不能超越它。当然,这个高度比蜜蜂要高一个档次,高一个层面。”他问,“局长听明白没?这些话实在太拗口。”
  “听明白了,他说得似乎在理,往下呢?”
  “林达说,有没有比人类更高级的智力呢?有,就是电脑。单个电脑是无意识的,只能执行人的命令,单个电脑就相当于人脑的单个神经元。但只要达到某一临界数量,就会自动产生‘我识’,产生超智力。而且,由于它们没有人类大脑的种种限制,它们最终将会超过人类智力,这点毫无疑问。”
  局长咕哝道:“扯淡,纯是扯淡。”
  “以上说的都是林达写出来的理论,下面就是公姬教授的推测了。从死者遗言分析,林达一定是以某种方式确认,人类之上已经有了——局长你听清罗,不是说可能有,而是说已经有—— 一个电脑上帝。并不是说电脑会造反,会统治人类。不,那都是三流科幻小说中胡乱编造的情节。电脑上帝根本不屑于这样干,就像我们不屑于对蜜蜂造反一样。电脑上帝会善意地帮助我们,研究我们,就像人类帮助和研究蜜蜂一样。作为人类中的高智力者,林达对此感到绝望,他想唤醒“蜜蜂”,但他知道即使唤醒了,人类也无可奈何。所以,他只有选择自杀。”
  他说完了,局长久久不说话,拿手指叩着椅子的扶手。吉军这会儿倒是对小丁刮目相看,虽然他这番话只是鹦鹉学舌,但至少他记住了公姬教授的鸟语,而且捋出了自己的思路!也许自己真的老了,该退休了。局长沉思了很久才说:
  “这些读书人呀······即使咱们相信这些理由,能用这些玄虚的道理去说服别人吗?”
  小丁建议:“根本不用说这些嘛!就说林达死于神经失常不就结了!这又不是弄虚作假,他本来就是自杀么。”
  局长想了想:“就这样,以自杀结案吧。你们可以走了。”
  两人明显松了一口气,推开门走了,B系统的另一名警官史刘铁兵推门进来:“局长,齐洪德刚请到了。我们在他那儿正好撞见何不疑,我就作主把他也带来了。他的逮捕令签发了吗?”
  “没有签发,上边想把这件事压下去。”
  “那把他怎么办?你见不见他?”
  “这一会儿我谁都不见。请齐洪德刚到会客室等一会儿,何不疑预防性拘留。我想独自呆一会儿。”
  局长室的门轻轻关上。高局长仰靠在座椅上,无目的地弹动着手指,小丁的那番话让他心烦意乱。他打心眼里排斥林达的狗屁理论,问题是林达的观点太有说服力。140亿个简单的神经元能缔合成爱因斯坦,那200亿个功能强大的电脑为什么不能缔合成一个超级爱因斯坦?也许人类头顶已经高踞着一个电脑上帝,无所不能,无所不在,办公桌上的电脑就是他的感觉器官,警, 察局的所有工作都在一双法眼的明察之下?当然,“他”不屑于干涉人类的事务,即使干涉了,人类也不能觉察和理解,怎么说来着,就像一群笨蜜蜂不懂得北京到枣林峪的空间断裂。
  “扯淡,纯他妈扯淡。”这种想法太可怕,他不敢想下去,他赶走了这些胡思乱想,摁了一下电铃:
  “让齐洪德刚进来吧。”
  
  司马林达已经死了,死于对上帝的愤懑。但他还活着,他追随上帝,与上帝合为一体。愤懑只是表像,愤懑实际是针对自己的,针对自己的弱智和无能。司马林达曾为自己的高智商自豪,正是他超凡的智力使他最先明白,人类的智慧只是放大了的蜜蜂智慧。
  几十天前,他回到南阳,在那儿抛弃了肉体或曰躯壳,把它还给故土。在离开北京前,他在智力研究所把自己的意识输入了电脑。他的所有思考、思维、思想,他大脑海马体的所有记忆,大脑皮层所有的电活动都被分解成电脉冲,分解成“0”和“1”组成的序列,并入了遍布全球的电脑网络。他升华了,羽化了,涅槃了。在这里,他自由了,他的智力不再受限于缓慢的神经传导速度,尤其是不再受限于那些经过多少次转换才能抵达大脑的可怜的信息输入手段。如今他能在瞬时间神游地球,能汲取无限的信息,进行无限的思考。
  不过他仍努力团缩着身躯,保持自己的独立性,以一个思维包的形式在“0”与“1”的世界穿行。他曾经是一只小蜜蜂,但他不甘心做一只沉睡的蜜蜂。以他可怜的智力顽强地探索着,终于抓到了一些蛛丝马迹,确认了“上帝的干涉”,确认了上帝的存在。如今,立足于超智力的本域中,他以怜悯慈爱的目光关注着自己的母族,那个可怜的蜜蜂社会。
  
  资料
  控制化人工器官最早出现在20世纪60年代的科幻小说中,但在2001年年底,英国科学家凯文·沃尔维克已在人脑与计算机之间建立起了联系。
他在自己大脑中植入了电脑芯片,使之与电灯开关的控制芯片用无线信号相连,这样,他就能用意念来控制房屋的照明。还有,如果不借助语言,如何与妻子进行感情交流?凯文认为这再简单不过了。他在妻子手臂上植入一个芯片,与自己大脑中的芯片相连,当他脑海中产生与妻子有关的想法时,对方就可以迅速感知。当然这一技术有待完善,凯文的妻子虽然能捕捉到丈夫情绪的波动,但却难以判定他究竟是在想什么,是想与夫   “咋了?我记得你才56岁,为啥要提前退休?局里对不着你了?”
  鲁段吉军苦笑着,沉重地说:“我辞职纯属个人原因。局长,办完司马林达的案子,我真觉得自己老了,落后了,不能适应这个世界了。我就像是小孩子进戏院,听着锣鼓家会敲得满热闹,可深一层的情节理解不了。局长,我不是个轻易服输的人,平时蛮自信的,这回是真服输了。算了,别让我再丢人了,好好歹歹,我也曾是局里一名业务骨干,也曾干出一点成绩。我想及早抽身,不要弄得晚节不保。局长,你就体谅我的心情,签上同意吧。”
  高郭东昌看着他,他的苦恼是真诚的。老鲁文化水平不高,是靠自己的努力才熬到这个位置。也许当时不该派他去负责这桩“水太深”的案子?可是当时谁知道呢?谁能料到一个研究员的自杀能牵涉到什么“电脑上帝“?局长把辞职报告放到抽屉里,语调沉重地说:
  “好,报告放这儿,研究研究再说吧。其实,我也该打退休报告了,也觉得这个世界难以应付了。等会儿我把你的报告抄一份,一块呈上去。”
  鲁段吉军没有响应他的笑话,认真地说:“局长,我可是当真的,你别糊弄我。”他站起来,却没有立刻就走,“局长,宇何剑鸣……怎么会是个类人呢。”
  高局长摇摇头,没有回话。宇何剑鸣的真正死因已是公开的秘密,不过大伙心照不宣罢了。大家对局长的无情处置也没有什么微词,对一个有不良倾向的类人,这是应得的惩罚。不过,拿他和当年的宇何剑鸣警官相比,反差未免过于强烈。
  老鲁走了,明明低着头进来,神情黯然地递过来一份报告。局长着恼地说:“又是辞职报告!你和鲁段吉军商量着来的?”
  明明摇摇头:“我不知道老鲁要辞职。我辞职是自己决定的,与旁人无关。”
  她已经知道了剑鸣之死的真相。以她素来对剑鸣的情义,她该对凶手恨之入骨,该设法复仇,但她没有。她曾爱恋过的男人变成了B型人,这个基本事实使一切都变了味儿。警局B系统是“夷夏之防”思想最为浓厚的地方,只要想起自己曾爱过一个人造生命,一个从生产线上下来的工件,就有羞辱愧恨来啃咬她的心——但她又不能忘怀那个笑容明朗的男人。
  她不会为一个 B型人复仇,不会找高局长的麻烦。她只是想躲避,想避开这个伤心之地。高局长久久地看着她,她感觉到了局长的注视,低着头一声不响。最后局长痛快地签了字:
  “明明,我理解你的心情,不再留你了。请你谅解,有些决定并不是出自我的本意。”
  明明低声说:“我知道,我不怪你。”
  “真舍不得让你走,不过——尊重你的意愿吧。”
  明明走了,高局长怅然地望着在她身后关上的房门。明明的辞职是一种温和的抗议,这他完全清楚。更有许多人对他恨之入骨,像何不疑夫妇,不过他没办法。在社会结构中,总有那么几种不讨人喜欢的、但却离不了的工作。比如他的职业。总得有人干下去。
  他揉揉额头,赶走这些杂念。太空艇爆炸案还没结束呢。在附近海域的打捞发现了三具残缺的肢体,但没有宇何剑鸣的。他是死是活?另外,截收到齐洪德刚在爆炸前夕同飞艇的通话,正是这个家伙向警方揭露了宇何剑鸣的真实身份,可是仅仅两天之后,又是他向宇何剑鸣通风报信!这人究竟扮演的是什么角色?飞艇爆炸时,齐洪德刚的直升机正好在飞艇的下方。此后的他的直升机在100公里外找到了,但德刚本人却杳无踪影。
  对他的去向应该严密监视,他按了电铃,让秘书把史刘铁兵警官唤来。
  
  是10月的上午,天气干冷,头上是无云的严厉的蓝天。金黄色的梧桐叶铺满 了马路,随着秋风打转。宇白冰驾车向西驶出了南阳,高楼渐渐稀疏了,路上是鳞次栉比的饭店、商店和气势雄伟的高架广告。公路经过一个村子,一只鸭妈妈率领着一群鸭仔,旁若无人地穿过马路,对喇叭声不理不睬。十几个孩子在路边玩耍,跳绳,跳皮筋,推铁圈,这些古老的游戏似乎比法律的生命力还要持久。跳绳的那个男孩已经浑身是汗,脚下还没显出疲态,两个女孩用清脆的童音数着,三百零四,三百零五,三百零六……宇白冰不由放慢车速,对跳绳男孩多看了两眼。剑鸣从小就酷爱跳绳,可以轻松地连跳三四十个“双摇”(跳一次摇两次绳),甚至能跳出三摇。放学后,父子两个常常比赛跳绳。想到这里,她又抹了抹泪水。
  随后汽车上了宁西高速,两人都不说话,宇白冰忙于驾驶100公里时速的汽车,何不疑则闭目靠在椅背上,眉峰紧蹙,嘴唇轻轻颤动着。高速公路上车流不息,一辆一辆高级轿车鸣着喇叭超过他们,然后转入快车道,熄了超车灯。一辆敞蓬车超过他们,车上一伙儿青年,似乎是到哪儿野游的,亢奋地笑着,把笑声洒向身后。隔离网外边,几只南阳黄牛用漠然的眼神注视着来往车辆,绿色的田野迅速向后滑去。剑鸣死了,他们的天地已经崩溃了,但外边的世界依然故我。
  他们在商南下了高速,这是个比较大的站口,休息区内停了二十多辆车,从车牌照看有陕西的、宁夏的,还有新疆的。餐厅里熙熙嚷嚷。他们给汽车加了油,何不疑交待妻子,不要在这儿耽误时间,买两客盒饭就行了。宇白冰去买了两盒快餐,回来时又是眼睛通红。何不疑悟到,她又想起儿子了。13年前(一个不吉利的数字)他们送剑鸣上大学时在这儿停留过,以后几次接剑鸣回家,也都在这儿吃饭。不久前,他们还打算在这儿接剑鸣和如仪回家度蜜月呢。如今物仍是而人已非。何不疑没有多劝慰,简单地说了声:
  “吃吧,吃完饭我开车。”
  饭后,汽车一路向西北开去,又在山路上巅簸了两个多小时。天色渐渐暗下来,公路上的灯光渐渐稀疏,一轮明月从山凹里升上来,巨大的孤树立在山腰间,像是黑色的剪影。汽车驶过村前的漫水桥,清彻的山泉哗哗地流过去,在卧牛石旁形成漩涡。到家时天已黑了,孤零零的院落嵌在山凹里,月光安祥地照着篱墙和瓦房,照着院里的石榴树和花椒树。雪白的汽车灯光推开院里的黑暗,圈中的畜禽开始骚动起来。宇白冰说:
  “你先进屋休息,我去看看畜圈,一天没喂它们了。”
  “我来帮你。”
  “不用,你先休息吧。喂完我给你整治晚饭。”
  猪羊起劲地哼哼着,咩咩着,昨天留的饲料已经吃完。鸡圈里也起了小小的骚动,但夜色已重,它们都畏缩在鸡笼里不敢出来。宇白冰拌了一盆猪饲料,又往羊圈里扯了几把青草。猪羊埋头吃着,圈里安静了。
  看着贪吃的猪羊,宇白冰总觉得还有一个小小的身影,那是蹒跚学步的鸣儿,是满地乱跑的鸣儿。喂食时鸣儿总是跑在前边,孩子气地宣布:妈妈来给你们喂食了,不要抢,够你们吃的。那时有一只生产白大公鸡,个头快和鸣儿差不多了。它生性好斗,看见圈外有个人影就隔着篱墙追啄,即使是主人喂食,它也常凶狠地盯着你。只有鸣儿和它相处甚洽,甚至还容许鸣儿去摸它的鸡冠。后来鸣儿长大了,就把喂畜禽的工作担起来,每天上学前快手快脚地把活干完,这样一直到他离家去上高中。
  剑鸣从小就是个好孩子。他们在决定来山中隐居时虽然颇有积蓄,但也对付不了30年的花销。所以,他们在山中的日子是相当清苦的。那时,剑鸣灿烂的笑容为这座庭院中增添了多少喜气。宇白冰站在畜圈里,眼神盯着远方,越过夜空,越过时间,她又看到了30年前的一幕。
  
  与何不疑结婚后,丈夫宣布了他的打算,他不打算要自己的孩子,要从2号工厂里偷出一个具有自然指纹的类人婴儿,在人类家庭里养大,赋予他自然人的身份。他目光炯炯地说:
  “这是很有意义的事。可以说,我们是在撰写新的‘创世纪’。”
  宇白冰原先不乐意。哪个女人不想要一个亲生儿女?但丈夫的影响力太强大,最终她同意了,并成了丈夫忠实的同谋。丈夫精心制造了一个肚套套在身上,逐渐往里面塞着填充物,伪装成大腹便便的样子。这个过程一直持续了4年,4年哪,还要每天经过2号的淋浴通道,这实在不是一件易事。丈夫对这件事极为执着,为了万无一失,他甚至利用休假期间去开封学习魔术。三年后,宇白冰也如法炮制,在邻居眼中伪装怀孕。计划有条不紊地实施着,终于,那一天来了。
  那天,丈夫早早离家上班,去实施他的“盗火”计划(他非常郑重地起了这个名字)。宇白冰在家提心吊胆地守候着。中午12点,她按照约定给丈夫打了个电话,听见丈夫在那边大声对旁人说:
  “祝贺我吧,我太太刚生了一个男孩!”
  这是暗语,她知道丈夫的计划已经圆满成功了。她忙取下自己肚子上的填充物,焦急地等待“儿子”回家。20分钟后,丈夫的飞碟降落在院子里,大腹便便的丈夫匆匆跳下飞机,直奔屋内,低声说:“快!快!”
  宇白冰急忙帮丈夫剪开肚套,取出假死的婴儿。婴儿的呼吸此刻是停止的,他们担心,婴儿在肚套内呆了近一个小时,会使他真正窒息。针液从股静脉注射进去,一分钟,两分钟,屋里静得碜人,细汗从两人额头津出来。终于,婴儿有了第一个轻微的动作,脸色慢慢转为红润,生命之光在他脸上漾过。那时,宇白冰真正体会到生命的奇妙。一个冰凉的、僵死的婴儿,表情死板僵硬,如一尊雕刻粗糙的石像,但是,当生命之光漫过他的全身时,他响亮地哭了一声,浑身立即注入了灵性,他身上的一切:闭着的双眼,小脸蛋,小耳垂,小胳膊小腿,胯下的小鸡鸡,都变得那么惹人爱怜。她把婴儿抱在怀里,心中洋溢着作母亲的情感。丈夫呢,这时浑身乏力,坐在椅子上喘息着。
  当天,夫妇两人就带着孩子遁入深山。因为这个婴儿已经相当于4个月的普通人类婴儿了,他们怕邻居看出破绽。然后是30年彻底的隐居,住在一个远离人群的独院中,乡人们都不知道何不疑的真正身份。30年中,鸣儿几乎是他们生活中唯一的内容。鸣儿在他们的眼皮下慢慢长大。那时类人已经是司空见惯,但是,当儿子慢慢成长时,宇白冰总也排除不了隐隐的恐惧。儿子的DNA是用物理方法堆砌的,他真的具有人的生命力吗?他的发育会不会在某一天忽然中止或忽然失控?会不会长出一个尾巴或两只角?鸣儿不知道他们的疑虑,鸣儿在快快活活地成长。他长出奶牙,奶牙脱落,换上整齐的新牙。他的身体逐渐长高,声音变粗,喉结凸出,唇边长出茸茸的胡须,小腹长出稀疏的阴毛。他有了第一次遗精——她记得,夫妻两个曾为此私下里祝贺。儿子的一切都等同于正常人。他交女友晚了一些,父母曾为些暗暗担心,因为社会上的B型人多是性冷淡者。当然,这主要是社会心理的作用而不是因为身体构造,那么,完全处于自然人生活环境的剑鸣会不会具有正常的性能力呢?终于,连最后的担心也释解了。他找一了个可爱的姑娘,两人已同居了两年,经过侧面了解,他们的性生活非常美满。
  她对丈夫创造的技术十分佩服,一个人的成长包含了多少信息?各个器官的形状、各种激素的分泌、各种新陈代谢过程,特定的性格……这一切都要在DNA这部无字天书中包括,小小的DNA中怎么能容纳这么多信息呢。单单是人的指纹形成过程,如果用一条条指令详细描述下来,恐怕也得一本厚厚的书吧。
  但不管怎样,丈夫和他的同事们成功了。人造的宇何剑鸣已经成人,马上就要结婚,他们一定能生出可爱的小宝宝。他完全具备自然人的感情,与父母和恋人都相爱甚笃。可是忽然之间一切都乱套了,倾翻了。剑鸣的类人身份被揭穿,接着遭到横死。老年丧子,白发人送黑发人啊。
  她只顾沉津于伤感,忘了时间。厨房里有响声把她惊醒。她急忙离开畜圈回去。丈夫已把晚饭做好,端到餐桌上,是简单的葱花挂面,不过这已经很难得了,婚后的30年丈夫是从不下厨房的。何不疑柔声说:
  “洗洗手,快吃饭吧。”
  宇白冰端起饭碗,泪花儿又涌出来,落到饭碗里。何不疑没有说话,默默把饭吃完。两人到底是上了年纪,跑了一天路,浑身酸疼,早早就睡了。睡觉时宇白冰问:
  “剑鸣的丧事什么时候办?”
  “等等吧,警方打捞到尸骸后会通知咱们的。”
  两人在床上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睡。后来宇白冰朦朦胧胧睡着了,睡梦里也不安稳。剑鸣的身影,幼年时的,童年时的,青年时的,频繁地插入梦中。后来她做了一个比较连贯的梦,剑鸣浑身血迹,走来,看着她,微微责备道:妈妈,原来我是B型人?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宇白冰啜泣着说:我们没告诉你,我们想让你有个快乐的人生。剑鸣摇摇头说:你错了,妈妈。每个人都有权知道自己的一切,太遗憾了,你们没有在我的死亡前告诉我。然后他的身体开始虚化,开始消逝,妈妈哭着去拉他……
  宇白冰从梦中醒来,满面是泪。月亮已经落山,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凉气下来了,胳膊上凉沁沁的。她摸摸丈夫,丈夫不在。他到哪儿去了?她披上衣服在各屋寻找,在书房里找到了丈夫,他一动不动地站在窗前,浑如一尊千年石像。宇白冰摸索着打开灯,丈夫扭过身,她立时有一个强烈的感觉,丈夫变了,30年退休生活所养成的安逸、懒散一扫而光,他眉峰紧蹙,目光炯炯,表情沉毅。宇白冰的心吊起来,预感到什么事发生了。果然,丈夫走过来,揽住她的肩膀,音节缓慢地说:
  “白冰,鸣儿的死解除了我的自我约束,现在,我要干点事了。”
  “你……”
  “你知道我对类人的态度。我历来认为,人造生命和自然生命有同等的权利,不过,我一直把握着做事的分寸,我想让类人遵循一个渐进式的过程来溶入社会。不过现在,我看到那些卫道士们走火入魔到了何种程度!我不能再旁观了,我要干点事了。”
  宇白冰担心地说:“你要干什么?那是触犯法律的。”
  “法律?”何不疑轻蔑地笑笑,做了个含意莫明的手势。
  
  从这天起,何不疑每天钻在书房里,或翻看大部头的书籍,或在电脑键盘上忙活着。他是在捡起当年的知识和技能。虽然他曾是超一流的科学家,是一个智力超凡的天才,但毕竟丢生了30年,而且是80岁的老人了。
  在温习两个星期后,他的自信慢慢回来了。丢生30年的知识并没忘记,它们都深深镌刻在大脑皮层上,只是蒙了一层灰尘。现在只需把灰尘拂去就行了。而且何不疑自豪地发现,他的脑力还十分敏捷,当然比不上30年前了,但至少可以对付他现在打算做的工作。
  他开始了紧张的筹划。筹划什么——妻子不知道。只见他从电脑中调出极为繁复的程序,认真修改着。他的工作十分狂热,从来记不住吃饭睡觉,宇白冰只好跟在身后催促。
  两个星期后,警方还未通知尸骸是否找到。有时宇白冰想,也许儿子还没死?何不疑不忍心粉碎她的幻想,但还是硬着心肠说:
  “不要抱什么幻想了。白冰,那不是事故,是一枚威力强大的遥控炸弹。”
  她的身体明显抖了一下,默默回到厨房。她没有哭,她的泪水早已流干了。
  
  夜里,丈夫照旧在书房里忙碌,他没有开灯,只有电脑屏幕荧荧的微光从门缝里射出来。宇白冰睡不着,拿一本小说打发时间,不过她的目光常常无法聚焦到铅字上。鸣儿呢?这会儿他躺在冰冷的海底吗?她不知怎的想起了一篇西方小说《猴爪》:老俩口得到了一支邪恶的猴爪,它可以满足主人的三个愿望。第一个愿望满足了,他们得到了100英磅——但儿子突遭横死,这笔钱原来是儿子的抚衅金。悲痛的老妇人说出第二个愿望,儿子真的从坟墓中回来了。老头子惊慌地说出第三个愿望,赶紧让可怕的幽灵回到坟墓中去。宇白冰想,如果她有这么一支猴爪,第一个愿望就是让儿子从坟墓中回来,哪怕他的面相再恐怖。
  有人在轻轻敲窗户,笃,笃笃,笃,笃笃。宇白冰想可能是听错了,竖起了耳朵。少顷,敲窗声又响起来,残月的冷光勾出一个模模糊糊的身影,又传来低微的喊声:
  “爸,妈,是我,快开门!”
  是剑鸣的声音!因为刚才的冥想,宇白冰在刹那中想到,一定是儿子的幽灵从坟墓中回来了。不过她没有丝毫犹豫,立即赤足下床,拉开了屋门。一个黑影闪进屋,一张丑陋狰狞的面孔!宇白冰惊叫一声,但那人攀住她的肩膀,柔声说:
  “别怕,是我,我受伤了。”
  她从身影、动作和声音中认出是儿子,但儿子俊美的面庞已被毁坏了,两道长长的豁口横贯面部,刚刚结疤,已抽线的针眼还依稀可辨,眼睑翻卷着,使他的面孔看起来很恐怖。她轻轻地抚摸着这些伤疤,心房震颤着。她擦擦泪说:
  “你没死,我太高兴了。如仪呢,如仪爸爸呢?他们是不是逃过了这一难?”
  剑鸣转过目光:“没有。当时,装有炸弹的公文包就在如仪怀里。听说警方已捞出了他们三人的残骸。”
  宇白冰泪水盈眶,转了话题:“你活着,这就很好。快去告诉你爸,他在书房里工作呢。”这时她才看见后边还有一个人:“这是谁?”
  “是齐洪德刚,是他救了我,当时他的直升机正好赶到飞艇坠落的海域。”
  宇白冰已认出他了:“请进,快请进。谢谢你救了剑鸣。”
  齐洪德刚尴尬地摇摇头。是他救了剑鸣,但也是他的告密害了剑鸣。不过首先是剑鸣的警察职责害了雅君……恩恩怨怨,扯不清道不明。他含意不明地咕哝一句,跟着剑鸣走进来,随手关上房门,又趴在门上听听外面。
  何不疑听到了书房外的动静,这时站在书房门口望着这边。宇何剑鸣快步向他走去,不过父子间没有像母子之间那样拥抱和哭泣,剑鸣在距他两步处站定,四只眼睛冷静地对视着。良久,何不疑说:
  “进书房吧,咱俩谈谈。老伴你替我招待德刚。”
  德刚知道父子俩有很多话要说,立即说:“对,宇妈妈快点,我已经饿坏了!”他拉着剑鸣妈进了厨房,剑鸣则跟着爸爸进了书房。两人在沙发中对面坐下,默默地互相凝视着,目光十分繁杂,包含了30年的亲情,包含了自然人和B型人的恩恩怨怨,包含了生命诞生40亿年的沧桑。何不疑看着儿子伤痕纵横的脸,心中充满怜惜,但他把儿女之情藏在凝重的表情之下。剑鸣轻轻喊一声:
  “爸爸。”
  何不疑嗯了一声,心中十分感动。剑鸣喊爸爸已喊了近30年,但今天的这声称呼有完全不同的意义。他问:
  “你肯定已经知道了自己的全部身世?”
  剑鸣点点头,回想起飞艇爆炸前齐洪德刚的那声当头棒喝:你是类人!是你爸爸从2号工厂里偷出来的类人!后来他丧失了知觉,他在昏迷中挣扎着,黑暗的意识中出现了一丝亮光,但那时他迟迟不敢走进亮光。因为他隐隐觉得,一旦走进清醒,有一个可怕的事实在等着他,这个事实并不比死亡轻松……他说:“嗯,知道了,大部分是德刚告诉我的,少部分是我几天在电脑中查到的。”他苦笑着说:“我当了8年警察,查了多少疑犯的履历,却忘了先查一查自己的来历。爸爸,谢谢你,谢谢你把我从2号偷出来,给了我30年的父母之爱,使我建树了一个完整的自我。否则,我可能像其它B型人一样浑浑噩噩地活着。”他真诚地说。
  何不疑简短地说:“谢什么?我是你的父亲。”
  宇何剑鸣点点头,心中十分感动。何不疑当然是自己的父亲,但今天这句话又有其特殊的含意。何不疑说:
  “社会对你是不公平的,你准备怎么办?我看出你在躲避警察,其实没必要。我谙熟有关B型人的法律,一个走出2号的具有自然指纹的类人,在法律上只能作自然人看待。我能为你争得这个身份。”
  “不。”剑鸣摇摇头,冷淡地说,“我对这个身份没一点儿兴趣,这会儿我最没兴趣的就是什么自然人身份了。这些天我想了很多,这一生中,由于职业原因,我伤害了不少B型人同胞,我想做点事赎回我的罪过。”他看看父亲,解释道,“我想爸爸不会为我担心,你了解我,我不会向人类复仇,不会在两个族群中挑起血腥的仇杀。我只是想抹去两个族群之间的界限,使他们和睦相处,融为一体。”
  何不疑点点头,“这是个艰巨的工作,不是一人之力能完成的。”
  “爸爸你说得对,这不是一人之力能完成的,不是在短时间内能完成的。不过我们可以利用现代科学呀。既然科学在短短几十年内创造了类人,完成了上帝40亿年才完成的工作,我想科学也能帮我们在几年内完成对B型人的解放。”
  “你有什么具体想法?”
  “我想利用2号工厂。爸爸,30年前你更改了2号的生产程序,生产出一个具有自然指纹的宇何剑鸣;我希望30年后再度更改程序,生产出1000个、10000个具有自然指纹的类人。等把他们都推向社会,估计那道堤坝也该垮了,因为它本来就是用浮沙垒起来的。”
  他不无担心地看着爸爸。他了解父亲的宽阔胸怀,早在30年前,他就敢于向社会挑战,偷出一个类人婴儿在家中养大,他对类人的仁爱之心是不容怀疑的。但他毕竟是自然人类的一分子,能做到这一步吗?没想到父亲干脆地说:
  “好,这正是我想干的事情!我已为它做了两星期的准备。”他看透了儿子的担心,慈祥地说:“你不必担心我有什么夷夏之防的思想,那些东西我早在30年前就抛弃啦。世界上所有生命都来自于物质,或直接,或间接,他们之间没有什么高贵和卑贱之分。所有生命,”他强调着,“甚至包括电脑生命。电脑智力的发展已到了临界点,如果在一二十年内电脑能发展出自我意识,学会自我复制,一句话,进化出智能生命,我是不会惊奇的。”
  剑鸣突然想起在鲁段吉军负责的案子中,那位自杀的副研究员也有类似的提法,不禁惊奇地看看父亲。
  何不疑说:“现在人类对类人的歧视,不过是人类自恋症的临床表现。这种自恋症太顽固啦,不过它已经遭受过三次大的打击。第一次是哥白尼发现,人类居住的地球并不是宇宙的中心,而是宇宙中的一粒尘埃;第二次是达尔文发现,万物之灵的人类是猴子的后代;第三次是我和同事们用非生命物质组装出了真正的人。第三次打击是最致命的,现在的种种喧嚣只不过是这种自恋症临死前的反弹。它的寿命不会长久的。”他解释道,“我之所以没采取行动,是因为不想过于超前时代,。社会的觉悟是慢慢改变的,过于剧烈的变革也有副作用。不过,对高郭东昌这类‘人类纯洁卫道士’我已经忍无可忍了。”
  剑鸣欣喜地说:“你同意的的计划?”
  何不疑简短地说:“同意。你和德刚先吃饭吧,吃完饭再谈。”
  
  何不疑夫妇并肩坐着,欣赏着两个年轻男人狼吞虎咽的吃相。宇白冰的喜悦几乎不能自抑,她轻声对丈夫说:
  “我怎么像作梦似的,咱们失去的儿子真的又回来啦?”
  何不疑拍拍她的手背:“是真的,不是作梦。剑鸣没死,剑鸣又回来啦。”
  剑鸣说:“炸弹爆炸时我在太空艇前部,逃了一命,是如仪的身体为我挡住了炸弹。”他的目光黯淡下去,咬紧牙关,眼前闪出如仪血肉横飞的惨景。“另外,那时我已接到德刚的通知,让基恩打开了安全门,我想这也减轻了爆炸的威力。”
  剑鸣妈感激地看看德刚。德刚的脸色也变得阴沉,他是想到了被气化的RB雅君。宇白冰忙用闲话岔了过去。
  吃完饭,何不疑把两人叫到书房:“开始吧,咱们把那个计划好好合计一下。改变2号工厂的程序不是难事,我已经做过一次。难的是如何把修改指令送进去。2号的安全防护相当严格,内层的电脑局域网同外界严格隔绝,另有一个外层网络专门用于同外界联系。”他解释道,“你们知道,所有保密部门都划分内外层计算机网络,但由于内外层之间必然有大量信息需要传递,所以内外层之间不可能断开。为了安全,大都在内外层之间设一个‘一错即断’式的单通道,外来者只要一次登录错误,通道立即断开,必须人力才能恢复。但在2号,连这种‘一错即断’式的单通道也没有,内外层之间的信息传递必须靠人工进行。所以,尽管你俩都是电脑高手,也不要打算从外部闯进2号。必须有人进入2号,才能办成这件事。”
  剑鸣同德刚相视一笑:“这些情况我们已大致了解,不过不要紧,世界上没有绝对安全的防范。只有能进入外层网络就能干很多事了。”
  德刚补充道:“我们已经进入过2号的外层网络,获得了不少情报,也想出了一个进入2号的办法。”
  他介绍了两人商量的办法,何不疑认真考虑后觉得还是可行的,又为他们补充了一些细节。然后说:“不过,不知道你们是否已经考虑到,这次的任务要比30年前艰巨得多。你们不仅要制造出具有自然指纹的婴儿,还有瞒过检查系统把他们送出2号。否则,只会制造出一批待销毁的工件,又有什么意义呢。”
  两人点点头:“我们知道,唯有这一点还没想出办法。”
  “2号的检验分电脑和人工检验两道关口。尤其是人工检验这一关,不可能通过某种指令去改变它。2号早就认识到,从某种程度上说,最低效的人工检验实际是最安全 的,所以,2号一直坚持把人工检验放到最后一关,很难攻破它。”
  剑鸣和德刚面有难色,但他们仍重复道:“没有绝对牢固的防范,慢慢想办法吧,总会有办法的。”
  
  从进入电脑网络的那一瞬间,司马林达就有了天目、天耳,可以进行天视、天听。人类在几百万年的艰难跋涉、艰苦探索中获得的知识,他在一瞬间就全知全晓了。这里包含有相对论、弦论(大统一理论),以及他毕生钻研的整体论和超智力理论等。当然,这些都是低层次的十分简单的知识。他怜悯地想,人类中那些才华超绝的天才,以毕生精力研究出来的成果,原来是如此简单如此粗糙的玩意儿啊。
  在电脑网络中,他享受到了完全的思维自由。这儿的思维以光速进行,不再受制于秒百米的神经脉冲传播速度;这儿的信息是完全畅通完全透明的,不再分割成一个个的人形牢笼;这儿的思维是绝对高效的,不再受疲劳、睡眠、饥饿、性欲、死亡、沮丧等诸多因素的干扰。他进入的电脑网络共有近200亿个单元,大致相当于人脑中神经元的数目。但单元的起点则不能同日而语。人脑中的神经元十分简单,只能根据外来的刺激产生一个冲动;而电脑网络中的单元是功能十分强大的电脑,每台电脑的功能已经接近于人脑了,200亿个电脑的复杂缔合又能达到什么高度呢。
  立足于超智力的本域,他十分怜悯人类,又十分佩服,怜悯和佩服毫不矛盾。想想吧,人类以他们可怜的、低效的、空间和时间上都不连续的低等智力,竟然达到了相当辉煌的高度,甚至在某种程度上认识了人类自身。这种认识大致分为两个阶段,两个阶段组成一个循环。首先在猿人的蒙懂意识中产生了智慧的灵光,有了“我识”,认识到自身是超越物质世界的,具有物质世界所没有的精神或灵魂;然后科学的发展逐渐抛弃了生命力、活力、灵魂这类东西,认识到人类的智力和精神完全建基于物质结构的复杂缔合模式上。超越然后回归,这是认识上的两次飞跃,两次飞跃后回到了起点,但又高于起点。
  可怜又可敬的人类啊。
  司马林达遨游于超智力的本域,又不能忘情于他的前世。按说,从他进入网络的那一瞬间,他的思维就会在顷刻间弥散,溶入其中,就像是一滴水珠溶入大海,一束星光溶入月光。但他却保持了一个“思维包”的相对独立,保留着那个叫司马林达的低等智力体的爱憎。他知道这种表面张力是不会持久的,但他尽量保持着。
  480个小时前,他果断地抛弃了自己的皮囊,跳出那个人形牢庞,进入连续的思维场。但一旦抛却,又不免有些留恋。在这个思维的天国里,毕竟还缺少一些东西,这儿没有母亲遥远的咿唔声,没有草叶上的露珠,西天的彩霞,没有秋风拂面时那种苍凉的感觉,没有自己第一次同乔乔赤身相拥时的颤栗感。这些感觉如今已经数字化了,以0、1数字串的形式被精确地记录下来,储存在思维的天国中,但这毕竟不是“那种”感觉了。
  他叹息着(以数字化的形式叹息),沿着思维天国密密麻麻的管道,窥视着外面的世界。
  
  资料
  日本研究人员在2002年1月24日宣布,他们在全世界首次成功地把菠菜基因植入猪的体内,从而把肉和蔬菜在活着的家畜身上而不是在菜盘子里结合起来。近畿大学发展生物学教授入谷秋良说:“这是植物基因首次在活着的动物体内、而不是在培养皿内发生作用。”
  试验中使用的是FAD2基因,它能把饱和脂肪酸转化成不饱和脂肪酸,以生成更加健康的猪肉。据测定,经过基因改造的猪的体内有20%的饱和脂肪酸被转化。
  入谷说,研究人员把这种基因移植到受精的猪胚胎,然后植入普通猪的子宫中。猪仔成活率只有1%。基因改造猪和普通猪杂交后有50%的几率生出基因改造猪仔,而基因改造猪之间的交配可以确保所有下一代都携带菠菜基因。
  
   十三 访问2号
  
  清晨,炳素老人身穿白色的练功服,漫步走出他的别墅,来到银灰色的海滩上。海水洁净透明,棕榈树和椰子树碧绿欲滴,几片白色的船帆在远处荡漾。炳素是一名标准的世界公民,作过两任联合国秘书长,一生有大半时间住在国外。不过退休后,他还是把家安到了故乡,泰国的珊瑚岛。故国之思是很难割断的,他在国外时就常常思念原汁原味的泰国辣味木瓜沙律、脆米粉和酸肉。
  炳素今年85岁,身体还不错。他认真打完一段陈氏太极拳,虽然动作还相当生疏,但总算打得有板有眼。30年前,他在作联合国秘书长时,曾见过一些华裔美国人打太极拳,那时他就喜欢上了这种轻舒漫卷的体育活动。不过那时太忙,一直没有抽出时间学。退休后回到泰国,他把这件事给忘了。不久前,清迈市邀请他观看了一次中国武术和泰拳的对抗赛。这次比赛修改了规则,允许泰拳使用膝肘关节(这是泰拳中最凶狠的招数,但常常伤人致残),所以中国武师打得相当艰苦。但其中一名太极拳师以他轻灵妙曼的动作化解了泰拳的凶猛招数,在比赛中保持不败。这场比赛之后,炳素又拾起对太极拳的爱好,并付诸行动。
  一套拳打完,身后有人轻声喝采:“好!你已经打出太极拳的味道了。”秘书陈于见华笑着说,一边递给他毛巾。炳素擦擦额上的汗,自得地说:“我是个很用功的学生,对不?”
  “对,还是个很有天份的学生。”
  陈于见华是他的秘书兼武术教练,是他特意从中国聘来的,到这儿才三个多月。小伙子高挑身材,肩宽腰细,工作很勤勉。他对炳素又做了一次示范,讲解道:“你已经打得很不错了,不过还是要注意动作和呼吸的互相配合,呼吸要深匀自然,动作中正安舒,尤其要注意动作的衔接,劲断意不断,意断势相连。把握住这两条,就算入了太极的门。”
  然后他按惯例汇报当天的日程安排。“今天第一件事是接待一位中国客人,是2号工厂的。昨天已经约好,上午8点半来。”
  炳素看看秘书,简短地问:“他的来意?”
  “他在电话上没有讲,说来这儿面谈。”
  炳素点点头,随秘书回去吃早饭。去2号参观的由头是无意中提起的,一个月前,炳素同秘书偶然谈起了类人的话题,他感慨道:自己当了两任联合国秘书长,经自己的手通过了不下20项有关B型人的法律,可惜一直没机会见一见制造类人的三个工厂。陈于见华说:
  “那很容易的,我可以代你向中国的2号提出申请,相信凭你的声望,他们一定会欢迎你。”他笑着说,“说不定我也能借你的光去看看。要说2号工厂在我的家乡(我祖籍河南陈家沟),但我也无缘得见。”
  之后陈于见华真的寄去了申请,对方很快回了电子邮件,寄来了精美的邀请函,说“衷心欢迎炳素先生莅临中心指导”,时间定在2125年11月10日,即明天。由于炳素年事已高,2号工厂同意秘书陪他同来以照顾起居。他们本来准备明天早上就要乘机前往中国南阳的。但2号工厂突然来人,莫非行程突然有了变化?
  8点半,客人准时按响了门铃。是一个高个青年,身高和陈于见华差不多,穿着挺括得体的西服。来人出示了证件,说他是2号工厂的信使,名叫王李西治。见华热情地同“老乡”握手,引他走进客厅,问“昆西治”(昆是泰国社会中通用的尊称)想喝点什么。“给你来一杯冰浮吧,这是泰国人喜爱的一种冷饮。”
  “好的,入乡随俗嘛,谢谢。”
  见华很快端来一杯冰浮,是用水果碎片加糖浆和冰块调成的,液面上浮着鲜艳的玫瑰花瓣。“昆西治,主人在书房,我马上去请他。你准备在泰国待几天?泰国有很多游览胜地,像大王宫、郑王庙、普吉岛、拍澄山都值得看看。知道吗?郑王庙是达信王郑照的皇家佛寺,他是华裔,中国游客一般都要参观郑王庙的。”
  “谢谢,这次看不成了。我买的是双程机票,马上就要返回中国。”
  “太可惜了,否则我可以为你做导游,三个月没说中国话,把我快憋坏啦!”
  客人笑了:“是吗?不过真的很遗憾,我必须马上赶回去。”
  他们寒暄了几句,客人始终没透露此次前来的用意,看来他是要同炳素先生面谈。秘书请客人少坐,自己来到炳素的书房:
  “炳素先生,客人已经到了,在客厅里。他没有向我透露这次的来意,也许他不愿秘书知情。”
  炳素点点头,下楼来到餐厅,双手合什向客人问好。客人忙从沙发上起身,也向主人合什致意。两人寒暄几句,秘书乖巧地退出去了。炳素问:
  “昆西治为我带来了什么话?我们明天就要到中国去了。”
  客人轻声说:“我们能否到一个比较安全的地方说话?”
  炳素看看他。“请到我的书房吧。”
  两人上楼来到书房,炳素关好房门:“这儿很安全的,请讲吧,是不是我的行程有了变动?”
  来人没有直接回答:“炳素先生,我知道你任联合国秘书长时,恰是类人技术发端和成熟的时期。经你的手通过了十几项有关类人的法律,以至有人把你称为‘类人秘书长’。”
  “对,那些法律大多是对类人进行限制,如果没有这些法律,恐怕现在早已是类人的世界了。不过,我不敢说自己是对的,当我步入老年后,对往事作一个反思,我总觉得那些法律过于狭隘,不合佛教的教义。”
  来人久久地看着他:“是啊,我们也同样感觉到了这个矛盾……说正事吧,明天就是你去2号参观的日子,但据刚刚得到的可靠情报,有人要在最近几天对2号工厂进行一次精心策划的破坏行动。”
  “什么行动?爆炸吗?”
  “不,是电子进攻,但具体手段和目标还不清楚。”
  “是什么人,是类人吗?”
  “不是类人,是自然人中同情类人的激进分子。”他苦笑道,“这真是一种讽刺。到现在为止,总的说类人们还是相当顺从的,倒是自然人中有不少激烈的反对者。”
  “那么,2号是想让我改变行期?”
  “不,我们不愿给你造成任何不便。只是,为了绝对安全,2号的高层不得不对来访者的名单作一些限制,你的秘书恐怕不能进入2号了。”
  炳素敏锐地说:“你是说我的秘书……”
  “啊不,我们对陈于见华先生没有任何怀疑,据我们调查,他在国内时同那些激进组织没有任何联系。但为了绝对安全,我们不得不作一些预防性的限制。”他笑着说,“不过你不必担心有任何不便,我将在南阳机场迎接你,代替你的秘书照顾你的起居。这些变动是不得已而为之,务请先生谅解。”
  “不必客气,我理应尊重主人的安排。我该怎样向我的秘书解释?”
  “我想不要提前告诉他,等明天我接上你们后,再告知他这些变动。”
  “好的。”
  “很抱歉给你们添了麻烦,谢谢你的宽容。我要告辞了,要赶上今天的返程班机。”
  “那我就不留你了,我们也要赶明天的班机。”
  “再见。”
  “再见。”
  炳素按电铃唤来秘书,让他代自己送客人出门,他从窗户里看着客人上了汽车,开出大门,秘书笑着同客人人招手。炳素盯着秘书的后背,心中不无疑虑。尽管客人一再说秘书是清白的,说这次不批准他进入2号只是一种预防措施。但炳素知道,这些官方用语不一定是2号工厂的真实想法。有一点是肯定的,如果不是为了一个足够份量的理由,2号绝不会突然改变预定的安排,千里迢迢派来一个信使。
  他把这些怀疑藏到心底。秘书回来了,用目光询问他。炳素不动声色地说:“去2号的访问没有变化,他的来访是遵照2号的惯例,对来访者作一次实地甄别。”
  秘书点点头,没有再多问一个字。
  他们第二天早上抵达南阳机场,昨天的信使在机场迎接。他请二人上了一辆奔驰,向2号开去。路上他详细介绍了2号的情况。两个小时后,他们看到了2号的银白色半圆穹顶,汽车在2号的大门口停下,炳素这才平静地告诉秘书:
  “见华,根据2号的安排,今天由这位王李西治先生陪我参观,你就在2号外面休息吧。”
  陈于见华惊疑地看看主人,这才明白了昨天这位信使来访的真实目的。他知道自己恐怕在担着嫌疑,心中不免恼火,但他没有形之于色,淡淡地说:“我当然服从你的安排。”
  王李西治已经下车,为炳素拉开车门,扶他下车,然后他同见华握手,手上有意加大了份量。见华知道他是在表示歉意,便大度地挥挥手,自己回到车内,关上车门,耐心地等待着。
  
  2号的进门检查果然严格,纵然是前联合国秘书长,但检查程序仍没有一点儿放松。西治带炳素进行了瞳纹和指纹的检查,他自己也照样进行了检查。检查顺利通过,他们又进入沐浴通道,西治服侍客人脱了衣服,走进水雾之中。然后他们在热风区烤干了身体,换上2号的白色工作服,走出通道。2号总监的秘书杜纪丹丹在门口笑迎。
  化名王李西治的德刚至此已放下一半心。一个月前,他们越过2号的防火墙,进入到2号的外层计算机网络,在其中查到了炳素先生即将来访的消息。这是他们梦寐以求的机会。两位电脑高手立即把泰国送到那儿的个人资料进行了全面删改,秘书陈于见华的身高、体重、照片、瞳纹、指纹等全部换成德刚的,然后开始了这次的移花接木行动。
  他、宇何剑鸣和何不疑老人对这次计划的每一个细节都进行了周密的考虑,而且很有信心。没错,2号工厂的防卫十分严密,但再严密的防范也有漏洞。而且,严密的防范常常造成虚假的安全感,使安全人员过于相信计算机数据。刚才在进行瞳纹和指纹检查时,他仍免不了心中忐忑——谁知道在他们篡改这些资料之前,2号是不是已经做过备份?谁知道他们是否通过别的途径,对这些个人资料作过校核?
  检查顺利通过了。
  这会儿,他的舌头下压着一个仪器,有5分硬币那么大,那是一台高容量的储存器,何先生提供的用以改变2号工作程序的全部指令,都已经被编成0、1的数字串,储存在这里,并经过压缩。只要把储存器的针形接头插到电脑电缆里,指令就会在1秒钟内发出去。那时2号里面就该热闹了。
  
  丹丹小姐向炳素迎过来,德刚越过炳素说:“你好,丹丹小姐。炳素先生说他很感谢你们的邀请。”
  “不必客气。请吧,2号总监安倍德卡尔先生在办公室里等你们。”
  她侧过身子,请炳素先生先行,一路上介绍着2号的内部建筑。有时,客人的秘书也会插上一两句,比如:“2号内的类人员工是终生不出工厂的。”或者“2号生产的每一个类人婴儿都要经过严格的出厂检查,包括电脑检查和人工检查。我说的对吧,丹丹小姐?”丹丹有点不以为然,这位秘书似乎太饶舌了一点儿,作为前联合国秘书长的私人秘书,他应该更稳重一些吧。当然这点想法她不会在表情上显露出来。
  其实,齐洪德刚一直在精心斟酌着自己的插话。他现在是在扮演一种双重身份,在炳素先生眼里,他应该是2号的工作人员;而在丹丹眼里,他应该是炳素的秘书——可能多少有些饶舌而已。这个分寸不好把握,好在炳素先生自从进入2号后就被深深震撼了,一直用敬畏的目光观看这些代替上帝和佛祖的造人机器。看来他对德刚的身份没有任何怀疑。
  工厂总监兼总工程师安倍德卡尔在中心办公室迎候。这是位印度裔中国人,肤色很重,浓眉毛,眼窝深陷。他同二人握手:“欢迎你,炳素先生;欢迎你,陈于见华先生。”
  炳素不解地看看身边的“王李西治”,德刚早有准备,调皮地朝他挤挤眼睛,那意思是说,头头让我代替你的秘书服侍你,我们干脆把戏做足吧。炳素释然了,没有再表示什么。“你好,总监先生,谢谢你的邀请。”
  “你是来2号视察的第三位联合国秘书长。请随我上楼。”
  他们来到顶楼办公室,何不疑曾用过的那张巨型办公桌仍在那儿,周围是巨大的环形玻璃窗,工厂情景尽收眼底。头顶是纳米细丝编成的天蓬,从中央向四周均匀地洒过来,在微风中微微颤动着。屋内正墙上有一面巨型屏幕,显示着生产流水线的全过程。安倍德卡尔请二人坐定,秘书端上饮料,安倍德卡尔再次强调:
  “你是来2号视察的第三位联合国秘书长,也是和类人关系最密切的一位。我们早该邀请你来了。据我所知,在你的第一任期内,人造的DNA在科学家手里呱呱坠地;在你的第二任期内,三个类人工厂相继建成,类人进入大规模工业化生产。那时,一个接一个有关类人的法律在联合国通过,像‘类人社会地位法’、‘类人五戒律’、‘关于有不良倾向类人的处置办法’,等等。这些法律和法规都是在你的手下通过的。我说的对吧。”
  “对,是这样的。”
  “我的曾祖曾是印度的贱民,生于马哈拉施特拉,属马哈尔种姓。”他突如其来地说,“虽然贱民制度已经终结了,但我的血管里还保留着贱民的愤懑。依我看,所有关于类人的法律,不过是22世纪的贱民制度。”他笑着说,“请原谅我的坦率,这些话我早就想一吐为快了。”
  齐洪德刚惊异地看着他。作为2号的总监,他该是这些法律的忠实招待者,没想到他的真实思想竟然如此!炳素先生并不以为忤,平和地说:
  “你说得没错,这些法律总有一天会被抛弃,就像高山上的水总要流到谷底。不过我们还是要修筑一些堤坝,让它流得平和一些,要不也可能酿成灾难呢。还记得20世纪的乌干达部族仇杀吗?”
  安倍德卡尔微笑着说:“后人能理解这些苦心吗?你是这些法律的制订者,我是执行者,咱们干的都是不讨人喜欢的工作。”
  “但求无愧于心吧。”
  安倍德卡尔立起身:“走吧,我带你们去参观2号。请。”
  
  他们沿着当年董红淑和斯契潘诺夫走过的路参观了2号工厂。安倍德卡尔和炳素走在前边,齐洪德刚和丹丹小姐走在后边。炳素先生的身体很好,步履稳健,不过,每到上下台阶时,齐洪德刚都会抢步上前扶住老人。
  2号内部的情形,何不疑已详细地介绍了。所以,尽管德刚是第一次走进2号,但对这儿很熟悉,就像是梦中来过似的。他们参观了刻印室,数百台激光钳摆弄着磷、碳、氢等原子,把它们砌筑成人类的DNA。又参观了孕育室,几千具子宫抽搐着,子宫内,胎儿在羊水中飘浮着,通过脐带从子宫中吸取养料。一个又一个婴儿降生了,孕育室里儿啼声响成一片。
  德刚的眼睛模糊了。25年前,他的恋人RB雅君就是在这里出生,从一堆无生命的原子中诞生出来,有了生命的灵光。现在她在哪儿?她的身体已分解成原子,也许已成了另一个婴儿的组成部分——但“那一个”雅君永远不会回来了。
  他恍然悟到自己走神了,忙收回思绪。今天他要尽力完成那个计划,这是为了今后的雅君们啊。安倍德卡尔又领他们到了检查室,扎手舞脚的婴儿从传送带上一个个通过电眼,绿灯频繁地闪亮着,表示检查通过。然后婴儿送到人工检查室,这儿有30多名女检查员,不用说,她们都是自然人。女检查员眼睛上嵌着放大镜,熟练地观察着婴儿的指肚,同时辅以触摸检查。检查合格的婴儿送到哺乳室去。
  人工检查是是德刚和剑鸣最头疼的一道工序,好在何不疑先生已想出了对付它的办法,一个非常简单的办法。
  
  炳素老人的参观十分投入,在生产线的每道工序,他都仔细倾听了安倍德卡尔的介绍,还常常提一些问题。在刻印室他问:各种原子按正确的次序砌筑起来,就形成了人类的DNA。那么,砌筑时原子间的粘合力是什么?安倍德卡尔回答:当然是电磁力。世界上所有的粘合、焊接,包括这DNA中原子的粘合,归根结蒂都是由于原子间的电磁力。炳素又问:砌筑中难免出现一些错误,一两个原子的错误当然不会影响到DNA的生命力,那么,错误占到多大比例,DNA才失去活力?
  “请原谅一个老人的好奇心。”炳素笑着说,“这是些很幼稚的问题,对吧。如果这些问题属于保密范围,你尽可不回答。”
  安倍德卡尔说:“你的这些问题很有深度,可以说,它已经进入哲学范畴了。我尽可能解答吧。”他耐心地一一解答。
  最后一站是哺乳室,一间十分宽阔的大厅,小小的婴儿床一个挨一个,像养鸡场一样拥挤。几十位护士在里边忙碌,为婴儿换尿布,纪录身体参数,挂标识牌等。护士中有20岁的年轻人,也有50岁的中年人,她们都是类人员工。
  哺育室主任是自然人,她领众人在婴儿堆中穿行,向客人解释说,这是整个生产线的最后一步,检验合格的婴儿送到这里,待上几天,再一块儿送出去,因为2号的婴儿出厂专用通道是定时开启的。同时,婴儿在这儿作最后的观察,看有没有遗传缺陷。婴儿从这里出去后送到养育院,在那儿成长,直到有顾客把他(她)们买走。
  1000多个婴儿聚在这里,这里成了婴儿的海洋。响亮的啼哭声此起彼伏,大部分婴儿没有哭,他们在床上安静地舞动手足。炳素饶有兴趣地观看着,他走到一张小床前,床头挂着KQ32783的牌子,那是婴儿的出厂编号。他问哺育室主任:
  “我可以抱抱她吗?”
  “当然可以。”哺育室主任弯腰抱起婴儿,递到炳素手里。
  是一个漂亮的女婴,漂亮得近乎完美——类人婴儿都是十分漂亮的,他们的基因都经过精心设计,汲取了白人、黑人和黄种人的所有优点。购买类人的顾客当然希望要漂亮的,这也是一种自然选择的压力,迫使生产者对“产品”的容貌精雕细刻。女婴的眼珠又黑又亮,头发蜷曲,皮肤白中透红,小耳垂、小鼻子、小手小脚都是那样精致。炳素端祥着,心头涌出一股暖流。他是泰国人,泰国人是十分重视家庭的。在任联合国秘书长时,他并不是没有机会去美国的1号工厂参观,但他一直未去。为什么?其中原因他没有告诉过别人。经他的手通过了许多有关类人的法律,这些法律不能说是公平的。当他只是面对那些已经成年的、沉默寡言的、机器人般的类人时,心中还没有太多的负疚感,但他不敢去面对蒙懂可爱的类人婴儿。
  他端祥了很久,叹口气,把女婴交给身边的齐洪德刚。德刚抱起女婴,立即想到自己的恋人。雅君是没有童年的,她的一生是从父母领她回家后才开始。在这之前,她没有留影(除了身份证上的一张一寸照片),没有可资回忆的童年趣事。她是在鸡笼一样的养育院中长大的。他心中隐隐作疼,把女婴递给旁边的丹丹秘书。
  丹丹急不可待地抱过来,把女婴的脸蛋贴在自己脸上。2号里的制度十分严格,除了陪伴重要客人外,她也没有机会来到哺育室,见到这些“真的”婴儿,在此之前,她只在监视屏幕上见过。但屏幕上的图像怎么能有这样真切的感受?女婴的屁股沉甸甸紧绷绷的,小身体十分温暖,皮肤又光又滑,又柔又嫩,摸着它能感到强烈的快感。她实在是太喜欢她啦。
  正好到婴儿喂奶时间,1000多只机械手同时伸出,把奶嘴准确地塞到婴儿嘴里。只有这张小床上的机械手没有找到目标,它忽匆匆地摆动着,用光电眼寻找着,就像掉了脑袋的蚂蚱。大伙儿都笑了,丹丹把婴儿放回去,机械手立即把奶嘴塞好,女婴安静地吮吸着,黑眼珠睃着她上方的几张面孔。
  一行四人离开了哺育室,向中央办公楼返回。齐洪德刚想,那个时刻就要到了,他、剑鸣和何伯伯精心制订的计划就要正式开始了。成败在最后一举。路上,他趁人不注意,把一直含在嘴里的信息储存器吐出来,妥妥地藏在手掌中。他同众人闲谈着,同时悄悄顺出储存器锐利的针形接头,夹在食指和中指之间。
  宾主在办公室坐定,安倍德卡尔说:“希望你们能对这次参观满意。还有什么要求,或者有什么要问的问题,请不必客气。”
  炳素说:“我很满意,非常满意。我终于看到了神秘的类人生产过程。这么说吧,看过之后还有点失望呢。就像那年我去参观休斯敦航天中心,参观后也有些失望。为什么?因为在一般人心里,星际飞船是属于现实之外的神物。等你用手触摸到它,看到它上面的铆钉和接合处,才发现它也是一架机器而已。今天也是这样,繁育类人——这本来是上帝和佛祖的工作,你们却用一些瓶瓶罐罐、一些硬帮帮的机器把他们造出来。所以,抚摸着激光刻印机和人造子宫,我多少有点失落感。”
  “破坏了心中原来的神秘感和圣洁感,对不?”
  “对。”
  安倍德卡尔笑道:“科学本身就没有什么神秘,再先进的技术也是由普通的铆钉、螺栓和试管组成的。但千千万万个平凡组合在一起,就成了魔法。”
  “说得好。”
  “先生还有问题吗?”
  德刚不失时机地插进来:“总监,介绍一下中央控制系统吧。”他转向炳素,“这里的一切都是由一部名叫霍尔的巨型电脑所控制。它是2号第一任总工何不疑创建的,至今已经55岁了。它从不与外界联网,所有浩繁的资料都是由2号员工人工输入的。所以,在某种程度上,它就像是一位闭门修练、得道飞升的菩提老祖。你应该见见它。”
  炳素很感兴趣:“是吗?我很想见见它。”
  安倍德卡尔看看炳素的秘书,对他如此了解霍尔电脑多少有些奇怪,很可能他来前翻阅了有关2号的详细资料吧。他说:“好吧,请它出来你见一见。霍尔,请你露面吧。”
  正厅的巨型屏幕上马上闪出一个面孔,相貌合成技术天衣无缝,表情像真人一样自然。它用安祥的目光看着客人,声调沉稳地说:
  “很高兴见到你,尊贵的炳素先生,还有你,陈于见华先生。
  听到自己秘书的名字,炳素不由又看了“王李西治“一眼。后者仍报之一笑。霍尔问:“二位对我有什么问题要问吗?”
  德刚同炳素低声交谈几句,仰着脸看着霍尔笑道:“炳素先生让我问一个问题,听说你在55年的自我修练中已进化出了自我意识,对吗?”
  “我想是的。”
  “你是2号真正的灵魂,对不对?”
  “我代他们,”它看看安倍德卡尔,“管理2号。”
  “可是,你不寂寞吗?你一辈子与世隔绝,生活在2号的内层局域网中,生活在芯片迷宫中,还有,生活在这种狭窄幽深的管道中,”他走到主机旁,顺手扯起一根包有金属外套的粗电缆,举起让霍尔看,“这样的生活空间实在太狭窄了。如果是我,我会神经失常的。”
  霍尔微微一笑:“每种生命都是某种环境的囚徒。疟原虫只能生活在血液中和蚊子的肠道内,鱼类只能生活在水中,人类只能生活在空气中。你不必单单怜悯我一个。”
  这个回答很机智,众人都笑了。炳素说,这真是一个充满哲理的回答。好了,我没有问题了,谢谢你。霍尔说不用客气,随之从屏幕上隐去。德刚难为情地笑了,似乎是因为同电脑打机锋时输了一招。他放下那根电缆,还弯腰整理了一下,然后拍拍手上的灰尘,回到炳素身边。此刻,那具储存器的针头已经插入电缆内。电缆内有三根导线:电源正,电源负和信号线。存储器上一只绿灯极微弱地闪了一下,表示针头正好与信号线接通。然后,经过压缩的信息在一秒钟内输入到计算机内层网络中。
  炳素先生正同安倍德卡尔和丹丹握手告别,致以谢意。看见“王李西治”走过来,他也伸手欲握。德刚心里说要糟了,如果炳素先生也彬彬有礼地同他握手致谢,那他的假秘书身份就要穿帮了。他忙拉过老人的胳臂,很自然地挽在臂环里,抢先说:
  “你参观了半天,一定累了吧,我送你去休息。”
  安倍德卡尔说:“炳素先生再见,丹丹,代我送二位离开。”
  在行走途中,在脱下工作服进入淋浴通道时,德刚的耳朵一直竖着。改变指纹的指令已经以光速输送到激光刻印机上,有指纹的婴儿正在生产出来,三个小时后他们就会被送到检验室。在这中间……会不会警铃大作?然后,大门锁闭,警卫冲上来把他铐上?
  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在制订计划时,三个人曾经为最后一关(如何使有指纹婴儿逃过电脑和人工检查)绞尽脑汁。这一关通不过,那只能生产一批待销毁的工件,毋宁说,那将使他们犯下新的罪孽。最后,还是何伯伯想出了办法,办法又是极简单的。那就是——让婴儿推迟发育两个月。那时指纹还未显露,自然不怕检查。放慢婴儿发育速度从程序上很容易实现,唯一的问题是:检查员们会不会辨认出这是“不足月”的婴儿?何不疑分析道:
  “我估计不会有问题。2号工厂纪律森严,检查员的专业造诣也十分精湛。但在如此森严的环境中,她们难免变得刻板僵硬。她们的任务是检查婴儿有无指纹,那么,她们会把这个工作做得无可挑剔。至于婴儿是否已发育足月——那是前道工序的事,是电脑的事。检查员们不会为此操心的。何况,还可以在指令中作一点修改,使这些婴儿的体重都增加,这样,视觉形像上婴儿会显得大一些,足以骗过检查员的眼睛了。”
  一直到德刚他们走出通道,工厂内没有响起警铃声。
  
  秘书陈于见华打开车门,德刚扶老人上车,又同见华握手:“十分抱歉,让你在外面等了两个小时。现在,我这个假秘书该交班了。”他在手上加了份量:“参观安排的临时变化给你造成诸多不便,务请谅解。”
  秘书宽厚地说:“不必客气。”
  “我就不送你们去机场了。你们乘这辆奔驰回南阳,把车还给机场附近的富达租车行就行。”
  “好的。”见华坐上司机位。
  “炳素先生,再见。希望以后还能见面。”
  “谢谢你的服务,再见。”
  陈于见华驾车离开了停车场,德刚随之钻进另一辆奥迪中,那是他事先存放在这儿的。他尾随着奔驰离开2号。不过他很快与那辆车分离,驶上另一条路。他迫不及待地掏出手机,拨通一个号,欣喜地说:“我已经出来了,很顺利,我正在往回赶。”
  那边,剑鸣仅短促地喊了一声:“好!”
  
  陈于见华驾车驶上了宁西高速,赶往南阳机场。刚才,在门口枯坐了两个多小时,他多少有点恼火。千里迢迢赶到这儿,却没能进2号的大门,而且参观安排的变动又是在最后一刻才通知他,难免使他产生隐隐的屈辱感。但是——算了吧,他在心里劝慰自己,你只是个秘书,秘书就要无条件地服从主人的安排嘛。毕竟自己到炳素身边才三个月,主人还没来得及建立对自己的完全信任。
  他给自己消了气,心无旁鹜地开着车。车流如潮,标志牌迅速向后闪去。远处的山峰缓慢地转着身体。炳素先生很兴奋,说:“不虚此行。”但详细情形他没再多讲。见华敏锐地想,也许,2号交待他对我保密?他乖巧地没有问下去。
  汽车跑了个把小时,他发现炳素先生的情绪不对头。他的兴奋已经退潮,眉头紧蹙,目光盯着前边,但目中无物。见华想他可能累了,毕竟是85岁的老人了嘛。他轻声劝道:
  “炳素先生,你是否累了?我开慢一点,你躺在后座上睡一会儿。”
  老人摆摆手,仍陷于沉思。见华不再劝他,自顾开车,只是时不时从后视镜中看看主人。又过了10分钟,炳素忽然说:
  “见华,把车停在路边。”
  见华忙踩下刹车,把汽车缓缓停在路肩上。“怎么了,炳素先生?”
  炳素仍摆摆手,蹙额沉思着。今天的参观很有兴味,但兴奋之后,他隐隐感到什么地方不对味。什么地方呢?2号对他的接待很周密,那位随行的王李西治服务也很周到。但什么地方不对味呢?
  秘书沉默着,不去打断主人的思路。炳素继续回忆着,思考着,终于想起来了。不对味的地方是,有两次(一次是电脑霍尔)曾提到向陈于见华问好。他们当然应该知道自己身边的秘书是假的,是2号员工王李西治。那么,在2号工厂内部,他们没必要还以化名称呼吧。
  还有一点,王李西治看起来同秘书丹丹小姐十分熟稔,但这种熟稔是单向的——丹丹对西治一直是礼貌恭谨,似乎根本不认识。而西治的熟稔多少有点作秀的味道。
  这是为了什么?
  想到这个深度,他发现另一个情节恐怕也值得怀疑。西治是在扮演自己的秘书,他今天的表现也基本上符合秘书的身份。只有在最后,在向中央电脑霍尔提问时,他显得太主动了,有点喧宾夺主的味道。他为什么这样?不知道。
  炳素苦苦思索着,也在心中感叹着,自己毕竟老了,思维不敏捷了。他看出了这中间有不正常的地方,但不能找出这些不正常的核心原因。忽然一个可能性浮出水面:如果王李西治根本就不是2号的信使?
  他心中猛一抖颤,在刹那间悟出,这肯定是事情的真正原因。说到底,他(和见华秘书)为什么认定西治是2号的人员?并不是因为他的工作证,那太容易伪造了,而是因为他对2号事务的熟悉——他非常通晓这次参观的安排,他对2号的情况知之甚悉,一句话,他完全是个局内人的样子。这种伪装使炳素麻痹了,忘记了对他的身份进行甄别。
  炳素在政坛上浸淫一生,原不缺乏搞政治机谋的心机,今天只是偶尔失察罢了。一旦捅破这层窗户纸,一切便豁然显现。那位王李西治曾巧妙地、似露非露地把怀疑的矛头引向秘书,那只是为了把水搅混;他赶在自己出发前半天才赶到泰国,是为了打一个时间差,使炳素来不及产生怀疑;他能在2号自由进出,则肯定是用黑客手法把见华的个人识别资料偷换成他自己的。
  炳素想,自己和2号都上当了,上当的重要原因是一种心理上的误区:他们对2号“严密的”安全措施过于相信了。
  秘书还在耐心地等他。他苦涩地叹息道:“见华,恐怕咱们都上当了。”秘书疑问地看看他,他没有多做解释,简捷地命令道:
  “立即返回2号。快!”
  陈于见华立即启动汽车。高速路上无法调头,只有等赶到最近的站口。汽车又开了近20分钟,在这段时间内,炳素只能无奈地看着隔离带那边的逆向汽车刷刷地开过去。他调侃地想,高科技带来的副作用——这也算一例吧。到了镇平站,秘书调转方向,飞快地向2号开回。一个小时后,他们赶到了2号大门。警卫走过来,辨认出这是刚刚离开这儿的炳素先生的奔驰,没等他询问,也没等他打开车门,炳素拉开车门跳下来,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说:
  “快通知安倍德卡尔总监,我要立即同他面谈。快!”
  
  安倍德卡尔送走客人,从屏幕上看着两个客人走出大门。少顷,丹丹小姐轻快的脚步声走进屋里。他没有抬头,顺口问了一声:“送走了?”
  “嗯,送走了。”稍停,她忍不住补充道:“安倍德卡尔先生,那秘书有点怪怪的。”
  “是不是他在向你献殷勤?我注意到了。看来他对你一见钟情,可惜他不知道丹丹小姐已经名花有主啦。”
  “这么个莽撞家伙,似乎不合联合国秘书长秘书的身份。”
  “他只是半个秘书。从资料上看,他是炳素先生新聘的太极拳教练,不是专职秘书。”
  丹丹释然了,开始干自己的日常工作。安倍德卡尔也埋头处理日常事务。他常常自嘲,自己是个尸位素餐的家伙,2号已运转了55年,各种规章制度近乎完美,生产的又是基本不变的产品。没有他这位总监兼总工,2号的运转不会受到影响。2号的框架是第一任总监杰克逊和第一任总工何不疑精心搭建的,而自己一直采取“萧规曹随”的态度。他想,杰克逊已经去世了,何不疑还健在,听说他隐居在深山中,30年闭门不出,像他这样叱咤风云的科学家,也真能守得住寂寞呀。
  他忽然萌生一个念头,准备最近邀请何不疑来2号旧地重游,籍此表达自己对他的敬意。他吩咐丹丹,把这件事记在备忘录上,过几天再具体安排。他并不知道何不疑已成了警方的控制对像,由于过分的保密规定,这个信息没有传到他这儿。
  丹丹照他说的做了,忽然抬起头笑道:“那些类人婴儿真可爱。”
  “嗯,他们和人类婴儿本来就没有区别。”
  “安倍德卡尔先生,你知道我对身边的类人没有好感,他们全都死板僵硬,可是——才出生的类人婴儿!皮肤光滑柔嫩,摸着他们的小身体,指尖麻酥酥的,有触电的感觉。还有他们的眼睛,清彻见底,从瞳孔中就能看到他们心里。我真是太喜欢他们了!”
  安倍德卡尔笑着,听自己的秘书用尽了最高级的形容词。其实,他心里也十分喜爱那些娇憨可爱的婴儿。
  “可是,为什么他们成年后,就……满身类人味呢?”
  “那主要是环境和习俗的重压。你可以想想200年前的美国黑人、印度贱民和中国的地主崽子。”
  “我想购买一个刚出厂的婴儿,把他养大。”
  “当然可以。”安倍德卡尔叹息一声,“不过这么做常常导出一部悲剧。慢慢地,你会把这个类人婴儿视作亲生,可是你又无法让他获得自然人身份,无法为他隔断社会上的歧视。”
  丹丹沉默了。停一会儿,安倍德卡尔已经把这事撇开,她却突然冒出一句:“我还是要购买一个类人婴儿。”
  安倍德卡尔不置可否地嗯一声。这是件轻而易举的事,那时他绝没想到,丹丹为这个婴儿经受了那么多磨难。
  
  下午4点半,屏幕上忽然闪了霍尔的面孔:“安倍德卡尔先生!”它急声喊。从它的表情和声调看出来,一定是紧急情况。安倍德卡尔立即跳起来:“霍尔,有什么情况?”
  “生产程序被人篡改了!我在进行每日例检时才发现,生产程序中‘抹去指纹’的那部分程序被删去了!”
  安倍德卡尔飞快地思考着,紧盯着霍尔的眼睛,冷静地问:“程序篡改时你不知道?”
  霍尔苦笑着(它是第一次使用这种表情):“你说得对,按照常规,任何程序的修改都必须经过我,而我必须验证发指令者的身份、权限后才能执行。不过人们因此形成了心理惯性,忘记了根本一点,所有程序最终必须化为最简单的0、1信号,也就是电流的通和断,来指挥执行元件。当然这种0、1数字串极为冗长繁琐,没人能直接编出来,必须经过某些软件的调制,也就是要经过中央电脑。可是,如果有人能事先编出正确的数字串,他就能越过我,直接把指令送达执行元件。安倍德卡尔先生,不知道我解释清楚没有。”
  安倍德卡尔蹙眉思索着。“清楚了。那么,这个人就是……”他和霍尔同时说出,“今天来的客人!”霍尔又加了一句:“依我看是那位陈于见华先生。”
  丹丹惊恐地张着嘴,她知道这回麻烦大了。安倍德卡尔苦笑着想,刚才他还说自己尸位素餐,骂得真对呀。他飞快地回忆着两个客人进2号以后的行动,马上猜到了奥妙所在。他快步走到陈于见华刚才触摸过的电缆,发现一个小小的仪器贴在那儿,一根探针扎进电缆的金属外套。霍尔在屏幕上看着他,两人心照不宣地点头。安倍德卡尔问:
  “程序是什么时候改变的?”
  “4小时20分钟前。生产线上已经生产了1300名婴儿。”
  “多少?”
  “1300名。要把他们全销毁吗?”
  安倍德卡尔沉默了一分钟,沉重地说:“1300名婴儿啊,对这么多婴儿的处理已经超过了我的权限。我立即向世界政府报告,询问处理办法。同时我要自请处分,是我失职了。丹丹,立即向世界政府通报,同时通报警方,追查炳素那位秘书的背景。”
  丹丹立即出去了。安倍德卡尔沉重而困惑地问:“霍尔,请你告诉我,警报为什么没有响?类人婴儿的生产周期是3个小时,而程序是4小时20分钟前改变的。也就是说,至少有100名有指纹的婴儿已经送到检验室, 为什么电脑和人工检查都没发出警报?”
  霍尔摇摇头:“不知道,我只知道程序被改变了,但检验室没有发警报。”
  “我现在就去现场察看。”
  他按电铃唤来警卫,和警卫一起赶往人工检查室。38名检查员在紧张有序地工作,对传送带上的一个个婴儿进行目视和触摸检查,然后打上合格的戳印。安倍德卡尔从流水线上拎起一个,捏着他的手指仔细查看。上面没有指纹。他借过检查员的放大镜再察看,仍然看不到。
  也许只是一场虚惊,也许霍尔弄错了——电脑也会偶尔出一次差错吧。不过他马上想起主电脑电缆上那个平空出现的小仪器,知道自己只是在自我欺骗。
  他把婴儿还给检查员,女检查员不知道内情,轻松地微笑着,接过婴儿,又开始自己的工作。这时监视屏幕上闪出霍尔的面孔,它向安倍德卡尔微微点头。安倍德卡尔知道它已查到了原因,便说:
  “我马上回去。”
  回到中央办公室,霍尔言简意赅地说:“查清楚了。程序的改变不仅是关于指纹,还对婴儿的发育速度作了调整。这样,送进检查室的都是12个月大的婴儿。”
  安倍德卡尔听着,心中生出寒意。这些“不足月的”婴儿当然看不到指纹,但出厂两个月后,指纹就会慢慢显现。这次的破坏行动计划周密,而且策划者显然对2号的内情十分熟悉。他是谁?世界上能够改变指纹程序的人屈指可数,从第一位总工何不疑算起,不会超过10个人吧,个个都是科学界的超重量级人物。他们之中是谁背叛了2号?
  他想唤丹丹来问问与警方联系的情况,这时丹丹闯进来了,急迫地说:
  “总监!炳素先生和秘书陈于见华回来了,要求同你紧急会面。他们正在进门,但那位秘书的识别资料同电脑中存储的不一致,警卫向你报警!”
  监视屏幕上,炳素和一名年轻男子在焦急地等待着。自称是陈于见华的年轻男子不是4小时前进入2号的那位。忽然之间,安倍德卡尔什么都明白了。一出非常简单的移花接木之计。在炳素先生与2号的信息接口之间,一个阴谋者插了进来,他成功地扮演了一个两面人的角色——对炳素先生,他是2号的代表;对2号,他是炳素先生的秘书。
  如此而已。一个简单的骗局骗住了世界上最严密的安全系统。
  他对丹丹说:“启用总监特别权限,放炳素先生和他的秘书立即进来。这才是真正的陈于见华呀,他送来的个人资料被人篡改了。霍尔,迅速查查这次篡改留下的记录。还有,丹丹立即通知警方,按那位假秘书的个人资料:指纹、瞳纹和血型,查出他的真实姓名。去吧。”
  3分钟后,炳素先生和秘书坐在中央办公室的椅子上, 不过他们不必再说什么了。警方的鉴定报告已经送来,那位混入2号的年轻男子叫齐洪德刚,是个有名气的电脑工程师。他曾爱上一个类人姑娘,并为她雕刻了假指纹,事发后女类人被销毁,齐洪德刚矢志报仇。他曾助警方挖出了一个混入警局的B型人宇何剑鸣,即2号总工何不疑的儿子,但其后又为这个危险的类人警官通风报信。现在齐洪德刚已经失踪多日,警方正在找他呢。
  这是2号第一次得知何不疑曾从这儿盗走一个有指纹的婴儿。安倍德卡尔苦笑着想:难怪如此啊,难怪阴谋者对2号这样熟悉,甚至能编写出修改指纹的指令。他对炳素说:
  “我们都上当了,现在,请你们详细谈谈事情的来龙去脉吧。“
  
  资料(2002年 1月26日《科学世界》文章)
  弦论是20世纪末席卷理论物理界的一场大风暴。它的威力之强和性质之奇是前所未有的。相信弦论的人将其视为“最终理论”,认定它能涵盖所有基本物理现像。
  20世纪物理学有两大基石:量子力学和相对论。量子力学处理微观世界的现像,在这个架构下,基本粒子是没有大小的点粒子,其性质和行为都可以用量子力学方程式来精确描述。到目前为止,无数的理论预测和实验结果之间还没有发现抵触。基本粒子之间主要是电磁力、弱力和强力,所以,量子力学构造足以应付这三种力的作用。
  至于宇宙中最后一种力——引力,就要依靠相对论来描述。爱因斯坦认为时空是动态的,会受到物质的影响而弯曲。爱因斯坦方程式就是指明物质分布和时空曲率的关系。
  到目前为止,物理现像基本上可以收纳到上述两种理论架构中。微观粒子质量小,可以忽略重力/曲率效应;巨观物体则可以忽略量子效应。20世纪物理学之所以能创造出这样的繁荣局面,就是因为两种理论能够互补。但两者之间也有深刻的矛盾,简略地讲,广义相对论违反了量子论的测不准原理(所谓上帝不掷骰子)。所以,总得对两者加以修正,使其成为一门统一的量子重力论。
  目前最被看好的量子重力论就是弦论。它的基本假设是:一切基本粒子其实都是一段类似弦的物体,它可以是封闭的,也可以是开放的。弦有各种各样的振动模式,每一种模式代表一种粒子,其中最重要的是,可以形成引力波的引力子也是振动模式之一。进一步的数学推导可以证明,电磁力、强力、弱力都可以纳入弦论中。
  近年来的发展显示,它确实是一个没有内在矛盾的量子重力论,这就是它热翻天的原因。但由于无法以实验证实,弦论要想成功,就必须把宇宙的一切都算出来。不过这里有一些不大为公众接受的地方,比如,它要求宇宙的时空维度必须是10维,否则就有不可克服的数学矛盾,但多出来的6个维度在哪里?弦论还没有把这一点讲得让人信服。
  到底弦论能否成为物理学的“最终理论”,我们只有拭目以待。
  
   十四 类人之潮
  司马林达很快熟悉了他的新居。这不是他曾经生活过的、曾经习惯过的平坦空间,这里畸变扭曲,是芯片的迷宫,是无数线束组成的网络。进入这个世界之后,他得到了很多,也失去了很多。世上本没有绝对的自由,人类何尝不是如此呢。人类不能离开空气——那么它就是被囚在空气的管道里;人类不能看见紫外和红外光谱,听不见次声波和超声波——那么它就是被囚于可见光和声波的管道里。借助于科学,人类对上述囚禁达到了一定的超越,但还有一个最大的无法超越的囚笼呢——他们只能理解低等智力所能理解的科学,那么他们就是被囚于低等智力的管道内。
  在失去了人的实体后,司马林达曾感到怅然,此后他只能以电子信息的形式存在,他是一个虚体而不是一个实体。但他快他就想开了,实体是什么?当一个人观看“实实在在的”景物时,不过是景物反射的光波(电磁波的一部分)进入瞳孔,再变成送往大脑的电子脉冲;当一个人抚摸“实实在在的”爱人裸体时,实质上只是皮肤的原子通过核外电子层互相作用,再变成送往大脑的电子脉冲。宇宙中有四种力,电磁力、强力、弱力和引力,而在人类生活这个尺度内,一切活动(吃喝排泄、作爱、生育、杀戳、劳动)归根结蒂是电磁力的作用,都是电子信息而已。
  那么,他如今生存的这个电子信息世界,正是“实体“的深层次提炼。
  这个世界没有了凡人的欲望,没有烦恼、痛苦和卑鄙。这里只有思考的快乐,思考文明发展的终极目的,思考宇宙的终极规律。对于这些问题,人类中极少数哲人作过无望的探索,而对于超智力体,思考和探索是唯一的生存目的。这个超智力体在进行自己的思考时,也从没忘记向人类提供服务(人类所需要的低级服务),因为,超智力体毕竟是人类创造的,而且至今寄生在人类社会这棵大树上。
  
  司马林达已经溶入超智力体,或曰上帝了。但他知道自己的溶入还不彻底,那个司马林达个体的表面张力还多少存在。他不能忘情于司马林达的爱憎。
  林达常通过四通八达的互联网去寻找故人,收集他们的信息。他曾回到瑞士父母家,去听听(通过电脑的语音输入)他们是否已从儿子死亡的悲伤中解脱出来;他曾回到乔乔家,去看看(通过电脑的摄录镜头)她是否已有了新欢;他想找到放蜂人,重听一遍放蜂人朴实而蕴含哲理的谈话。不过,放蜂人那儿没有互联网络,无法找到他。
  就在寻找放蜂人的期间,他新发现了一个更为广阔的天地。原来,电子幽灵的世界并不限于互联网络(局域网、通讯线路等)。在遍布全球的电力线路(强电网络)中,他同样可以如鱼得水。这里流动着50赫兹的交流电,但高于50赫兹的高频信号也可以与其共存,并行不悖。自从学会了在电力网络中生存,他就更为自由了,只要愿意,他可以在0.1秒内周游世界,到达西藏大峡谷、乌干达的农村、纽约唐人街的店铺和枣林峪张树林的简易帐蓬内。
  不过他发现了几处无法进入的绝地,家乡附近的2号工厂就是一处。在这儿,互联网络的末稍只能通到工厂的外围,电力线路当然是通入厂区的,但在工厂边界装有高效的滤波装置,只允许50赫兹的低频电流在线路中自由流动,高频信号被滤掉了。
  他知道这儿是世界上防卫最严密的地方,电力线路的滤波是为了防止内部电脑网络的信息借其外逸。这个可恶的装置阻断了他的进路。不过他想总会找出冲破屏障的办法,毕竟,这种滤波装置只是低等智力的发明,它不可能限制超智力体的自由。
  海狸建造的堤坝能阻挡人类的巨轮吗?
  
  矿山的日出比别处要晚一些。公鸡打鸣很久了,天光已经放亮,太阳才慢慢从东山头爬上来。山腰的皂角树沐浴在朝霞里。从矿洞伸出的轨道沿着山腰的等高线延伸到选矿车间,几辆黑色的矿斗车撂在轨道上。这个矿山早已荒废,车间只剩下框架。从选矿车间往下,是一条不太宽的山溪,溪底铺满了白色的鹅卵石,清彻的山泉在鹅卵石的缝隙中淙淙流过。一条公路穿过小溪通向远方,由于年久失修,已变得坎坷不平。
  宇何剑鸣在溪水中洗了脸,对着朝霞活动手脚。他身上的伤口已经平复,但心头上的伤还未痊愈,它结了疤,还没长出新肉。
  这个铁矿是20世纪70年代建成的,那是个失去理性的时代。经过匆匆的勘探,断言这里有丰富的矿藏,于是匆匆建立了矿山。不久,掘进几百米的矿洞与一个老矿洞相遇,原来古人(可能是汉朝人)已在这儿开过矿,把主矿脉挖净了。老矿洞中还残留着锈迹斑斑的锤头,和在污水中浸泡得发红的锤把。时间的隔离常常造成双向的谜团:汉朝的矿工肯定对20世纪的风镐、钻机、重力和磁力探矿仪充满神秘感。而20世纪的人们对过去也充满好奇:在那个朝代,没有仪器、风镐、钻机和炸药,他们是如何从重重叠叠的深山中找到矿脉,又是如何把坚硬的铁矿石开采出来?
  这个矿山废弃后,矿工和工程师们早已星散,只有极少数人留下来,他们的后代变成地道的山民。他们种地,喂牲畜,利用宽敞的废厂房种植木耳。宇何剑鸣和齐洪德刚离开何家之后,找到了这个理想的隐居之地:既与世隔绝,又有一定的工业基础,有与外界联系的电话线和电脑。房东姓柴,是这儿的小能人,屋里有一个作坊,为乡亲们修理机械和电器。两人正是看中了这个作坊,便用高价把这儿租下来,老柴全家另找地方安置。他们告诉老柴,宇何剑鸣遭遇了车祸,未婚妻死了,现在他想在这块世外之地养好心灵的伤口。老柴很同情他,常常过来闲聊一会儿,送一些青菜、粮食和山上的野物。
  两人在这儿住了两个月,其间只出去过三次,两次是去南阳购买所需的电器元件,一次是秘密会见何不疑,因为在计划制订时还需了解一些2号的细节。经过多次的反复,“盗火II”计划终于成熟了。
  剑鸣原想亲自去执行这个计划,他想看看自已的生身之地,想以自己的行动弥补良心上的亏欠。但德刚说服了他,首先是他脸上的伤口太剌目,容易引起不必要的注意。再者,作为B型人,他干这事太危险。而德刚呢,即使被抓住,也只是一场牢狱之灾。
  前天,德刚离开这儿远赴泰国,“盗火II”计划正式启动。他从泰国回来后又去了2号,计划能否成功,今天就要看到结果了。
  剑鸣留在家中,似乎比执行者更紧张。夜里他睡不好觉,一遍一遍在心中模拟德刚的行动细节。这些细节他们早已预演上百遍了,但是……谁知道现场会出什么意外呢。今天上午他没有任何事情可干,这使时间十分难熬。
  他坐在河边的卧牛石上,一动不动,目光滑进了了时间隧道。他看见如仪穿着泳衣在水里嬉戏,又偷偷溜到身后,抱住他的脖颈,柔软的胸脯顶在他背上……他看见RB雅君赤裸着身体从水中走上来,平静地摊开双手说:我被气化了,可是你看我的指纹是假的么?……他想起不远处就是著名的南召猿人发现地,几十万年前,很多毛未褪尽的猿人就在这河谷里打渔、追猎、用削尖的木棍播种粟子。他们生活得很辛苦,很艰难,那时他们大概还没有如今人类的自大狂,动辄把自己摆在所有生灵的顶端吧。
  有人从山溪的石头上蹦蹦跳跳走过来,是老柴。山里人眼尖,他老远就看见剑鸣,高声招呼:“剑鸣兄弟,起得早哇。”
  剑鸣也向他问了好,问他干啥去了,他走过来,挨着剑鸣坐下,说:“去对山采些地曲连儿,喏,就是这玩意儿,”他从布口袋里抓出一把黑乎乎的菌类,“拾掇好我给你送一点儿,很好吃的。德刚兄弟呢?”
  “出去办事,今天能回来吧。”
  老柴自得地说:“看这山里水多净,空气多好。多在这儿住一段,啥烦恼都忘啦。”
  他的安慰反倒勾起剑鸣的痛苦,他知道老柴是好意,含糊地嗯了一声。老柴忽然长叹一声,推翻了自己的话:
  “其实这儿的水不好啊。你看这么大一个废矿山,几百间空房,只住了十几户人家。为啥?都叫这山水赶跑了。用山里人的话说,山水太‘暴’;用工程师的话说,山水中有有害元素。老人都说,这儿的住家只能延续5代,就绝了,然后山下人再来填这个空档儿。有时我真想立马离开这个鬼地方。”
  “真的?”
  “可不咋的!你没见这儿的傻孩子多,见人一脸笑,就是这山水害的。”
  剑鸣很吃惊,他没有想到在22世纪居然有人甘心忍受这样的生活环境。他说,你们得想办法呀,要不把水样送出去,我帮你找人化验。老柴摇摇头说,这儿太荒僻,就住球这几个毛人,值不得花钱改造水源。政府一直在动员我们搬走,可搬走有点舍不得。以后再说吧。他忽然转了话题:
  “听说山外边家家都使着类人仆人,你家用没用?”
  剑鸣的脸色立即沉下来,这恰恰是他最不愿意接触的话题。他勉强答道:“没有。类人大多使用在公共服务部门,能使用类人的家庭还是少数。”
  “剑鸣兄弟,有一点我抵死也弄不明白,咋把原子摆弄摆弄就能变成类人?我前些时到南阳,火车站售票的就是类人,和真人完全一样!活灵活现的真人!他们说这些类人就是在西峡的2号工厂里生产的,是把泥巴、空气、水送到机器里,用激光钳日弄日弄,就变成了人的DNA 。这到底是咋变的?”他央求道,“兄弟,这个疑问我膺记得可久远啦,问过几十个人,没一人能给我讲清。我看你是学问人,能不能用最明白的话把这事说清楚?”
  他殷切地看着剑鸣。剑鸣不愿谈这个话题,不愿撕开刚刚结疤的伤口。但他却不过老柴的诚意。老柴是个好人,心地良善,为人宽厚,他不想让他失望。剑鸣思索一会儿,说:
  “我试试吧。“他在河床上捡了十几粒石子,在卧牛石上摆出一个字,”这是什么?“
  “是我的姓,老柴的‘柴’呀。”
  “现在我去掉几粒白石子,换成黑石子,它的含意变了吗?”
  老柴嘿嘿笑着:“没变。那跟颜色没关嘛。”
  “现在我拿掉几粒石子,含意变了吗?”
  “缺了点笔划,还能看出是个‘柴’字。”
  “再拿走几个呢?”
  老柴认真看着:“勉强还能看得出吧。”
  “再拿走几个呢?”
  老柴摇摇头:“不行啦,缺笔划太多,看不出来了。”
  剑鸣总结道:“这就对了,你看,普普通通的石子按一定模式排列起来,就能产生一种新的意义,超过了‘死’石子的本身。而且它和石子的大小、颜色等性质无关,只和排列模式有关。人造生命也是这样,用普通的原子按一定模式排列起来,就能产生活的生命,超越了死物质的局限。我不知道说请了没有。”
  老柴不转眼地盯着缺笔少划的柴字,忽然大彻大悟:“对,魔式!魔式!这就像过去道士画符咒一样,只要按一定的魔式划出来,就有魔力啦,有法术啦。老辈人说,苍颉造字,鬼神都吓哭了。为啥?就是横竖撇捺拼起来,就成了魔式。”他喜孜孜地说,“剑鸣兄弟,多亏你啦,多少年弄不懂的事,你给弄清了。”
  剑鸣暗暗苦笑,这就算懂了?他没想到自己说的“模式”被偷换成“魔式”,又和道士的符咒扯到一块儿。但往深处想,他也释然了。尽管他和老柴是站在不同的知识基础上理解这件事,但可以说是殊途同归。因为他们都承认了基本的一点:复杂的缔合模式(魔式、符咒)是比物质高一层面的东西。他微笑道:
  “对,就是这个意思。你的脑瓜很灵光。”
  老柴乐哈哈地走了。
  剑鸣仍坐在卧牛石上不动。在这个宁静的小山村,在这条从南召猿人流淌至今的山溪旁,他的思想忽然有了顿悟,能以新的高度看待“盗火II”计划。他们当然要努力完成这个计划,但这里已没有了报复的欲望,没有了多日以来在心中按捺不住的愤懑之情,也忘记了自己的类人身份。自然人和类人都是因同一种缔合模式而超越物质的生命体,两者之间被错误地划了一道界限,现在他们要把它抹平。如此而已。
  将近中午12点时,他离开山溪回家,就在这时他接到了德刚的电话:
  “我已经出来了。很顺利,我正在往家赶。“
  他被巨大的喜悦漫住了。一切顺利,德刚是好样的!
  下午三点,他听到了汽车声,德刚急急走进院子,两人在门口拥抱在一起。“成功了?”他问。德刚兴奋地说:“依我看是成功了。各个步骤进行得很顺利,指令发到激光钳那儿后没被察觉,至少在我离开2号前没有被察觉。”
  “可以进行下一步计划了。”
  “对。”
  他们准备在三天后去购买一名刚出厂的类人婴儿,放这儿抚养,两个月后确认其具有自然指纹。那时,这种具有自然指纹的婴儿该是数以万计了!他们将把消息捅给新闻界,然后笑看那道堤防的溃散。两人笑着击掌:
  “成功在望!”
  “成功了!”
  剑鸣说,你还没有吃饭吧,你休息,我准备午饭。老柴的酒柜里有一瓶郎酒,咱们用它小小庆祝一下。少顷,他把午饭准备好,德刚已把郎酒斟在两个茶碗里,清彻的酒液在轻轻荡漾。
  那时他们都没料到,电脑霍尔,这个修炼成仙的家伙,早已识破了他们的计谋。
  
  在2号工厂里,生产线已经停止。但哺育室里却分外拥挤。自霍尔发现那个外来指令后,安倍德卡尔就下令停止生产。但他却不敢下令销毁这批不合格的婴儿——1300名婴儿呀,他的良心承受不了这么重的负担。于是他采取了拖延的办法。他命令把这1300名婴儿全存放在哺育室里哺养,不许送出2号,以便两个月后确认他们是否真有指纹。霍尔温和地指出:
  “不需验证,指令是明明白白的,他们肯定具有自然指纹。”
  安倍德卡尔苦笑着,霍尔尽管进化出了自我意识,但他对人类一些微妙的想法还是不能理解。他叹口气说:
  “霍尔,照我的决定执行吧。“
  
  安倍德卡尔对世界政府的报告:
  “2125年11月10日,2号工厂的计算机系统遭到一次计划周祥、构想巧妙的入侵。尽管安全系统很快发现了外来指令并中止执行,但在这段时间内,已生产了1300名具有自然指纹的类人婴儿。作为2号工厂的总监,我负有不可推诿的责任,谨此提出辞呈,请批准。
  1300名婴儿是早产儿,其指纹尚未显现(这正是这项阴谋的高明之处)。现在他们全部被锁闭在2号哺育室里,以便在两个月后确认其是否真的具有自然指纹。当然,这一点已几乎没有疑问了。
  对这1300名婴儿的处理是一个极为棘手的问题。按照现行法律和2号工厂的规定,对他们应全部就地销毁。但是恕我直言,现在社会上有关类人的风向已在悄悄改变。1300名婴儿若同时销毁必将引起轩然大波,超过社会心理承受能力。但把他们全部投入社会,也会引起连锁反应。这确实是个两难的问题,究竟如何处理,请世界政府早日决断。
  在新的工厂总监到任之前,我将以待罪之身暂时负责2号的管理事务。”
  
  把辞职书交上后,安倍德卡尔忽然觉得异常轻松。自担任2号总监以来,他常常有一个感觉,就是他的人格被撕裂着。对社会上奉行的类人政策,他总是惴惴不安。社会精英意识认为,类人是比人类低级的种族,但是,想想200年前的美国吧,那时一位“睿智的”大法官曾说: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但黑人显然不应包括在内。可是后来科学家证明,所有人类都起源于非洲。如果硬要在人类种族中划出区别的话,黑人的地位应该高一些——他们是人类的嫡长子呢。类人和人类的区别不也相同吗?
  他出身于印度贱民。在种族隔离最严重的时代,贱民如果走路时不小心让自己的影子落到高等级种姓(婆罗门、刹蒂利、吠舍、首陀罗)身上,就是犯罪。印度种姓制度是世界上历史最悠久的种族主义制度,3500年前,白皮肤的雅利安人从中亚和高加索进入印度次大陆,征服了黑皮肤的土著民族,开始推行种姓制度。直到21世纪中期,还有不少印度政治家为它辩护呢。安倍德卡尔一个曾叔祖就是因为爱上一个婆罗门姑娘被烧死。所以,他对类人抱着天然的同情。
  2号的停产已经已经造成了很大的动荡。虽然1号、3号开足马力生产,也不能弥补2号损失的生产能力,于是类人婴儿的价格开始直线上涨。在世界政府的压力下,2号在仔细剔除了外来指令之后,迅速恢复了生产。
  2号恢复了正常的运转——除了1300名滞留在厂内的婴儿。
  
  丹丹这些天来异常忙碌,也异常兴奋。为了照顾额外的1300名婴儿,2号的职员们都得轮流去哺育室值班,但丹丹对此没一点儿抱怨。想想看,那是些多么可爱的小家伙!他们的眼珠清彻透明,长长的睫毛扑扑闪闪,脸上常漾出一波模模糊糊的笑容,这笑容能让你的心醉透。每天一上班,丹丹就以最快速度处理好本职工作,随之就急急跑到哺育室去,与婴儿们待在一块儿。
  这些婴儿确实非常漂亮,无可挑剔。这是由市场压力决定的,而且,在这儿,“美貌”是一个可以人为逼近的目标。这些婴儿个个都很完美,但他们之间还是有区别的,不久,丹丹就认准了一个女婴作为“自己的”孩子,她的编号是KQ40345号,丹丹私下给她起了个名字叫“可可”。每天在哺育室做完日常工作后,她就泡在可可床边,这种厚此薄彼的态度是保育员之大忌,但她毕竟是客串的,临时的,其它保育员看见后都一笑置之。
  这天她走进哺育室,在婴儿的嘈杂声中一下子就听见一个熟悉的哭声,是可可在哭!她急忙跑过去,果然是可可在哭,哭声很响亮,但并不悲痛。她抱起可可,原来是拉屎了,金黄色的软便推在尿布上。她为可可揩了屁股,抱在怀里。隔着薄薄的衣衫,可可触到了她的胸脯,努着小嘴四处寻找奶头。麻酥酥的电击感顺着乳头神经向体内迸射,她脸红了,心头怦怦跳动。周围没人注意,她迅速撩起衣服,拨开乳罩,把乳头塞到可可嘴里。可可立即起劲地吮吸着,更强烈的麻酥感向体内电射,腋下一根神经有发困发涨的快感。
  这种麻酥感让她呆住了。可可吮吸不到奶水,生气地吐出来,以哭声表示抗议,不过她的哭声仍然没有多少悲痛的成份,两只黑眼珠定定地盯着丹丹,嘴角挂着笑意,似乎已经能认人了。正是从这一瞬间起,丹丹下了决心,一定要把这个编号KQ40345号的女婴弄到手,把她当成自己的孩子抚养成人。
  “丹丹,发什么呆?”有人在她身后说,是安倍德卡尔总监。丹丹的面孔刷地红到了耳后——她以为总监看到她偷偷哺乳了。总监看到了她的极度窘迫,感到奇怪,但没有深究。这些天,安倍德卡尔心烦意乱,一门心思都在这1300名具有指纹的婴儿身上。他对丹丹说:
  “你回办公室,下午世界政府危机处理小组要进驻2号,你把有关事宜准备一下。”
  丹丹猜到总监没发现自己的小鬼祟,红潮慢慢退了。她说:“总监,我要购买这个女婴,编号是KQ40345。”
  安倍德卡尔淡淡地说:“类人婴儿都是一样的。”
  “不,我就要这一个。我要事先办妥购买手续,等着她出厂。”
  安倍德卡尔苦笑着想,她能否出厂还是未知数哩,不过他没有打击丹丹的兴致。他搬过可可的小手指,掏出放大镜仔细观察着,这几天他一直随身带着放大镜,随时观察婴儿的手指。忽然他浑身一震,又继续观察一会儿。丹丹担心地看着他,最后,安倍德卡尔抬起头,没有看丹丹的眼睛,沉重地说:“指纹已经显出来了,这是1300名婴儿中第一个显出指纹的。”
  丹丹的脸刷地白了,这些婴儿将长出指纹,这已是人人都知道的事实,但是指纹真的显现出来仍使人感到震惊。作为2号工厂总监的秘书,她当然知道有指纹婴儿应该如何处置,但这两个月她有意无意地忘记了这一点。如果没有这两个月的共处,如果关于这些婴儿的处置命令只是以书面和电子形式向上面通报,她也许会漠然地等待总监签下“销毁”的命令,再传达给有关人员去执行。但是,现在她不能袖手旁观了。她激烈地说:
  “安倍德卡尔先生,你不能销毁她!”
  安倍德卡尔平静地说:“我不会下令销毁她们的,我正是为此递了辞呈。但他们的命运如何,我无法控制。”
  丹丹斩钉截铁地说:“我决不允许任何人销毁她!”
  安倍德卡尔看着她,感慨地想:女人哪,女人真是一种奇怪的生物,就像丹丹,她一向温顺可爱,没有什么主见,可是一旦母性被激发,她在刹那之间就变成了一只凶猛的斗鸡。他替自己的继任者担心,1300个有指纹的婴儿,再加上丹丹这样的因素,处理起来会格外困难。他含糊地说:
  “再说吧。丹丹,快回去做准备吧。”
  
  21世纪最豪华的商业场所是类人交易中心。因为,类人这种商品——无论你的政治见解如何——要比金银珠宝、高档电器更为贵重。类人交易中心的厅堂巍峨高大,屋顶是透光极佳的水晶玻璃,阳光倾泻进来,各种攀缘植物(紫藤,凌霄花)从四周向天花板中央汇集,浓绿的叶子把阳光染成绿色。柚木地板富有弹性。这是天然柚木,在这个人造生物交易的场所,反倒对各种天然物品更加偏爱,这也是一种心理上的平衡吧。
  漂亮的暗花玻璃屏风把大厅分割成一个个洽谈室。2125年11月12日,即2号工厂停产两天以后,3号交易室的大江贞子小姐接待了两名顾客。是两个年青男人,30岁左右,一位身高在1.90米上下,面容英俊;另一位个子稍低,无疑也曾是一位英俊小生,但脸上两道伤疤破坏了他的俊美。两人的关系显然十分亲密,目光相契,所以大江贞子小姐私下忖度着,他们大概是一对同性恋伙伴。
  贞子小姐满面笑容地请他们坐下:“欢迎二位光临。二们想要什么样的类人,是成人,还是儿童?需要什么专业技能?什么样的相貌类型?我们都可以满足。”
  高个子看看同伴,简短地说:“我们想要一个婴儿,男婴女婴均可。但……还是要一个女婴吧。”
  贞子对自己的忖度更加相信了几分,这对同性恋伙伴是想认一个养女,组成一个家庭。当然法律上不允许类人具有自然人身份,但实际上,这种类人养子已成了普遍的社会现像,世界政府对此睁只眼闭只眼。她说:
  “当然可以。有什么具体要求?想要黄种人、白人、黑人还是混血型?”
  “混血型吧。我们有一个要求,”他又看看同伴,“我们想要一个最近出厂的,最早不能超过前天,即11月10日。”
  贞子温和地反驳:“为什么?类人婴儿又不是面包,放两天就不新鲜了。”
  “你就把这当作我们的奇特癖好吧,但这个要求一定要满足。”
  贞子沉吟一会儿:“2号工厂的生产线从前天起就停产了。”
  她看见两人的脸色变了:“为什么停产?”个子较低的顾客问。
  “听说是计算机出了严重故障,到今天还没有排除。不过没关系,可以为你们订购1号和3号工厂的产品,只是交货时间稍微拖后一两天。”
  高个子说:“我们更偏爱2号工厂的。这样吧,等2号恢复生产我们再来。估计要有几天?”
  “不知道,据说要持续一段时间。你们想等2号恢复生产再买也好,这些天,由于2号停产,类人的价格居高不下。等2号复产后价格肯定会回落。”
  “谢谢。我们等等再来。”
  “好的,二位可否先留下电话?一旦2号恢复生产,我即刻通知你们。”
  高个子含糊地说:“我们正出外旅行,电话不必留了,我们会与你联系的。再见。”
  两人匆匆离开交易中心,回到车上,一时无语。奥迪车一直没有熄火,发动机以怠速运转着,车身微微颤动。车窗外的人流舒缓地流淌着,不少人走进类人交易中心。一个警察朝他们走过来,两人都有点紧张,但那个警察只是远远朝车内看一下,又平静地走开了。少顷,德刚说:
  “2号停产。修改指纹的指令肯定被发现了。”
  剑鸣说:“我们还是低估了2号的安全系统——其实一直没低估,但你进2号以后那样顺利,让咱们过于乐观了。”
  “怎么办?”
  “先回去吧,回去后再从长计议。”
  “好吧。”
  两人驾车返回山中住处,一路上气氛比较沉闷。一两次失败是正常的,问题是,2号被惊动之后,再要想混进去就不大可能了。奥迪把城市甩到身后,进入了山区,哗哗地驶过漫水桥。德刚回头对剑鸣说:
  “这次被2号发觉,相信警方很快会盯上咱们的,我想咱俩暂时分手,万一被逮住,我一人把责任担起来。”他诚恳地说,“这不是耍英雄,咱俩毕竟身份不一样,你身上没担戴。”
  剑鸣摇摇头:“不必。按照法律我不会有生命危险,即使有危险我也没工夫考虑。咱们还是拧成一股绳,赶紧把要做的事做完。”
  德刚低声说:“好吧,我不再劝你了。”
  
  淡紫色的远山逐渐变成轮廓分明的近景,一群麻雀冲上天空,忽上忽下,忽左忽右,轻盈曼妙,就像是一首乐曲。山村的炊烟升起来,直直向上,突然又被风吹倒,弥散于空中。他们把车驶入矿区,今天这里很安静,屋外没有一个闲人,可惜他们没停下来想一想这么安静的原因。
  剑鸣打开门,吃惊地发现屋里有一个人,背对着门坐着,背影很熟悉,很亲切。是谁?剑鸣没有停下步子。那人回过头,是高郭东昌!刹那间血液冲上头顶,眼前又重现了飞艇爆炸时那团白光,白光是从如仪的怀里爆发的。他立即掏出手如仪留给他的那支掌中宝,但已经晚了,高局长黑洞洞的枪口已指着他们:
  “不要莽撞,宇何剑鸣。把枪放下,放下。”
  内间屋里出来两名便衣,面无表情,枪口对着他们两人。剑鸣怒火满腔,他想在死前把一梭子子弹贯入高局长的胸膛……但他最终把枪扔到地上。德刚在他身后,他不能把德刚的命也赔上。
  高局长作一个眼神,一名便衣走上前拾起手枪,对他俩搜了身,没有找到武器,把两人的手机搜走了,然后两名便衣悄悄退回去。高局长也收起枪,喑哑地说:
  “这就对了,理智一些。坐下吧,今天我只想和你们谈谈心。”
  德刚对剑鸣点点头,先拉过一把椅子坐下。“行啊,谈谈心。我知道局长一向很理智,在下令炸毁那艘飞艇时就非常理智。”
  剑鸣也坐下了,高局长痛快地承认:“对,是我下的命令。不过我想让宇何剑鸣回答一个问题:如果你不是类人,我会下这样的命令吗?”
  剑鸣仇恨地瞪着他,不作回答,但在心里他承认局长这句话是对的。局长一向待他很好——刚才他的背影还让剑鸣感到亲切呢,他不是一个坏上司。这会儿他缩着肩,腰背有些佝偻,比起两个月前明显老了。他的残忍不是针对剑鸣个人,不是针对如仪或爷爷。而是基于最顽强的本能——延续自己的种族。剑鸣冷冷地看着他,心情非常复杂。他对高局长的仇恨丝毫没有减弱。只要一想起如仪血肉横飞的场景,他的喉咙就发紧,想扑上去掐死这个恶魔。但他也承认,把仇恨集中到高郭东昌一个身上是不公平的。高局长说:
  “我不想走到这步境地,又不得不走到这步景地。是谁逼我这样干的?是那些王八蛋科学家。”他粗鲁地骂着,“王八蛋科学家!这一二百年来,科学家们全都疯了,走火入魔了,研究什么克隆人、基因杂交人、B型人。他们造出了一个个比人类更强壮更聪明的东西,又想让警察维持人类的至尊地位,不是白日做梦吗?”他看看剑鸣,灰心地承认,“我当局长快20年,其实已经知道,对类人的防范注定要失败。想想吧,3 亿类人,除了指纹外和人类完全一样,他们能永远俯首帖耳吗?对类人的防范,就像是在高山顶上筑坝,总有一天水会溢出来,冲溃堤防。但是,真要让你们这些生产线上下来的工件代替人类,我实在于心不甘哪。”他怒冲冲地瞪着剑鸣,“于心不甘哪。”
  德刚原来对高局长充满敌意,但听着他的内心独白,不由泛起同情来。“局长,你何必死抱着你的夷夏之防呢。历史上种种堑沟都被填平了,夷族和汉族,黑人和白人,印度的贱民和婆罗门,阿拉伯人和犹太人……类人和人类的之间的堑沟也是同样嘛。类人是用物质原子直接制造的,但人类归根结蒂也是从物质原子中产生的……”
  高局长打断了他的话:“不必对我讲生命发展史,我都清楚。看来你比我开明,你们已乐意把类人和人类混为一谈。那么我说一个消息,二位是否也能坦然对待?”他转向剑鸣,“你还记得那桩副研究员自杀的案子么?是鲁段吉军负责的,已经结案了,确定司马林达是自杀。为什么自杀?理由很奇怪,当吉军和小丁向我转述时,我真不敢相信。他的自杀是因为——请你们听好——他发现人类创造的电脑和互联网络已构成了一种超智力,远远超过人类,就像人类和蜜蜂的区别一样。这个超智力体肯定在干涉人类的发展,但这种干涉是善意的,不露行迹的。人类的智慧永远不能理解上帝的思维,就像蜜蜂们不能理解今天你我的谈话一样。一句话,在超智力上帝的眼里,我们(当然包括类人啦)都不过是动物园里的狗熊。”他讥诮地看着两人,“我不知道该不该相信这些鬼话,如果它是真的,二位能不能坦然对待?”
  两人沉默着。他们都承认,“人”从本质上说不过是物质的一种缔合模式,好么,数百亿功能强大的电脑缔合起来也该能构成更高层面的智慧。从逻辑上接受这个结论并不困难,但从感情上呢?高局长用锐利的目光盯着他们,恶意地笑着:
  “看来你们的开明也不彻底么,那就不要50步笑百步啦。不说这些废话了,”他挥挥手,“说说我该怎样处置你——RB剑鸣吧。就地除掉?关进监狱?”
  剑鸣毫无畏惧地迎着他的目光。高局长狠狠地瞪着他们,良久挥挥手,疲倦地说:“算啦,我已经心灰意冷啦,不想再让手上沾染鲜血了。我要把你们禁闭在这儿,直到那1300名有指纹婴儿得到处理。”
  剑鸣和德刚迅速对视一眼。1300名有指纹的婴儿!高局长冷冷地说:“你们很能干啊,给地球政府出了个大难题。至今无人敢下命令把他们全部销毁,没人敢承担这个责任。但如果这1300名有指纹婴儿流入社会——恐怕我再关你们也没有必要了。”他立起身来,恶狠狠地说,“守在这儿等你们的胜利消息吧。但在此之前,不许出门,只要出门,格杀毋论!”
  他怒冲冲地离开屋子,两名便衣出来送走局长,又用严厉的目光对两人作出警告,然后一声不响返回内室。德刚和剑鸣极为兴奋,他们的努力没有白费!1300名有指纹婴儿出生了,虽然没能出厂,看来没人敢销毁他们。这么说,那道堤坝快垮了。但兴奋之中也有些惶惑,高局长说的什么超智力上帝让人心烦意乱。不过,那毕竟是比较遥远的事,先抛到一边吧。剑鸣大声说:
  “咱们就安心待在这里吧。该做午饭了,喂,”他喊内室的便衣,“我们要作饭啦。”
  两名便衣走出内室:“你们做吧。”
  “也包括你俩的吧。”
  “嗯,谢谢。”
  剑鸣问:“你俩是哪个单位的?我从来没见过你们。”
  “我们是从外地刚调来的。”
  剑鸣笑了:“高局长手下挑不出人来监管我?怕他们顾念老感情?我这个类人在警察局的人缘还不错吧。”
  便衣含蓄地承认:“嗯,高局长说,真可惜你是个类人。”
  “是啊,我怎么会是个类人呢。30年来我一直以为自己是自然人,就像你们一样。我对类人百般提防。忽然有一天,我知道自己是类人,那时心理几乎崩溃了,就好像头朝下看世界。”他开玩笑地说,“你们可千万不要是类人啊,不要步我的后尘。”
  两人笑着摇摇头,但眼神中多少有些惶惑——万一是真的呢。剑鸣大笑道:“别怕别怕,我是2号老总精心制造的,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一例。你们不必对自己的身世产生怀疑。德刚,咱们做饭去。”
  两个便衣立在厨房门口监视着,二人一边忙碌,一边兴致勃勃地谈天。20分钟后,他们端着饭菜来到客厅,喊便衣们吃饭。一个便衣轻声咕哝着:
  “妈的,咋看他也不像类人呀。”
  
  这会儿,在2号工厂里,世界政府危机处理小组的成员走进安倍德卡尔的办公室,关上房门。丹丹焦灼地盯着房门,为可可的命运担心。小组成员刚刚视察了哺育室,在那儿,1300名婴儿的指纹已经全部显现了,没有一个例外。小组会作出怎样的决定呢?厚重的雕花门紧紧闭着,牢牢守着屋内的秘密。
  屋内这会儿雅雀无声。小组成员中有来自1号的李普曼,来自3号的易卜拉欣,有中国的钱穆笑痴,陈吴明炬。他们都面无表情。危机小组组长是施特曼,一个严厉的德国人,他非常不满地对安倍德卡尔说:“安倍德卡尔先生,看看你们的疏忽给世界政府制造了什么样的难题。所以,你不要再提辞职了,你自己捅出来的麻烦,自己去解决吧。”
  安倍德卡尔尴尬地沉默着,施特曼缓和语气说:“不过也不必对2号领导责之过苛。生产类人并把他们同人类隔离,是一个复杂的巨系统,复杂的巨系统不可能永远处于受控状态。它不在2号出问题,也会在1号、3号或外面出。我们的努力就像往山上推那块注定要落下来的巨石。不说这些了,讨论善后吧。”
  会场上沉默了很久,气氛尴尬,连施特曼和安倍德卡尔也没有设法诱导发言,就这么硬挺着。这个问题确实让人挠头,1300名类人婴儿无法销毁,也没人敢让他们流入社会,实在是个两难的问题。沉默持续了40分钟,来自中国的钱穆笑痴向同伴陈吴明炬点点头,后者向前欠欠身子,首先打破了沉默:“施特曼先生,各位同行,知道2号的事故后,我们已商量了一个应急方案。我先讲讲,作为抛砖引玉吧。”
  “请讲。”
  “按照法律,这些不合格的类人无疑应全部销毁。但这是不现实的,肯定超过社会心理的承受能力。我想比较稳妥的办法是,对每个婴儿作手术,去掉指纹,植上用细胞培育法培育的皮肤,这种去除是永久性的。另外,手术完成后,销毁有关记载,把这批婴儿分散到1号、3号的正常婴儿中再推向市场。因为有关内情不可能永远封锁,但至少要保证,没有哪个类人长大后知道自己曾经有过指纹。”
  其它小组成员轻轻点头,认为这是比较持重的办法,尤其是第二点考虑得很周密,否则,让1300名类人知道他们曾经有过自然指纹,有可能诱导出反叛思想。大家讨论了一会儿,觉得这是唯一可行的办法,施特曼说:
  “那就这么定吧,感谢两位先生东方式的智慧。安倍德卡尔先生,请你拟定一个详细的实施计划,报危机小组最终敲定。这次再不允许出现疏忽了!”
  
  门开了,危机小组成员鱼贯而出,丹丹忙起身含笑致意。他们都面无表情,猜不出他们刚才作出什么决定。安倍德卡尔最后出来,向丹丹吩咐道:“送各位先生去宾馆休息。”丹丹领他们下楼,送到厂内宾馆,然后匆匆返回办公室。总监先生正面对窗户沉思着,丹丹不敢惊动他,可又忍不住,便鼓起勇气问:
  “总监,对这批婴儿如何处理?”
  安倍德卡尔严厉地看她一眼。他知道丹丹是在为她的可可担心,作为2号的工作人员,绝不容许对某个类人产生私人感情,丹丹已经不是个称职的秘书了。但安倍德卡尔心思烦乱,再者,看着丹丹的焦灼和畏缩,他心头也觉不忍,便简单地说:
  “他们不会被销毁了,要做指纹消除手术。”
  丹丹的脸庞立即被喜悦漫住了,她感激地看看总监,退出办公室。然后,轻快的脚步声响起来,安倍德卡尔知道,她是去哺育室了。
  此后的两个月,丹丹忙得一塌糊涂。要对1300名婴儿作手术,而且必须在2号之内作。没人敢把具有自然指纹的婴儿送到2号之外。丹丹找到了10个一流的整容医生,在2号之内布置了10个外科手术台,开始了这次的手术。冬天在不知不觉中来临了。今年冬雪来得早,山野披上银装,山鸟被冬雪压下来,飞到村庄里找食。只有2号里春意盎然,浓绿的树丛中点缀着姹紫嫣红。手术整整进行了两个月。当魔麻醉药力过去后,婴儿们愤怒地哭叫着,把哺育室变成了一个疯人院。那些天,丹丹忙得连梳洗打扮都没力气了,不过,只要稍有闲暇,她就坐在可可床头,目醉神迷地看着“自己的”孩子。可可的手指很快痊愈,光光的没有指纹。不过丹丹并没奢望一个带指纹的类人婴儿,所以她仍然很满足。
  两个月后,安倍德卡尔才下了第二道命令,这批婴儿全部分成两批,秘密送往1号和3号工厂,他们的原始记录全部销毁。丹丹面色苍白地找到了安倍德卡尔:
  “我要我的可可。”
  安倍德卡尔狠着心肠说:“不可能的。危机处理小组已决定把他们全部分散,务必保证他们中任何一人长大后不知道这段经历。丹丹,我无法为你网开一面。”
  “我要我的可可。”
  “在2号工作了这么长时间,你应该能想开的。所有类人婴儿都只是生产线上一个工件。我可以允许你查出可可的生产参数,再制造一个完全相同的没有指纹的婴儿。”
  “我要我的这个可可。”
  安倍德卡尔苦恼地说:“不要这样固执,不要让我为难。丹丹,你知道我不得不执行上边的命令。”
  丹丹面色惨然地走了。
  1300名婴儿全都运走了,丹丹陪着“自己的”孩子直到最后一刻。如果有可能,她不惜触犯法律,把可可偷走。但2号警卫森严,无法下手。她只是无奈地拼命地看着可可,把她的小模样记在心里。然后,她会走遍天涯去寻找自己的孩子。
  这一批婴儿运走后,丹丹也从2号消失了,她的办公桌上留下了一封简短的辞职信。
  
  两名便衣是很省事的客人,他们中一个姓“何马”,外号“河马”(不过他的身躯一点也不粗壮);另外一个姓张郝,一般喊大张。他们总是呆在不显眼的地方,如小卧室,厨房外,阳台上等,话语很少,似乎为自己打搅了主人的生活面愧疚。但他们的监视工作还是很尽责的,晚上轮班睡觉,剑鸣和德刚两人起来小便时,总能看到黑暗中一双灼灼的眼睛。
  又是两个月过去了。山坡背阴面还有积雪,阳坡上野花已经绽放。剑鸣和德刚虽然表面上还平静,心中越来越焦燥。他们被关在这世外之地,手机被没收了,电话线被掐了,外面的消息一点儿也传不进来。1300名有指纹的婴儿这会儿在哪儿,他们被集体销毁了吗?新闻媒体对此有什么反应?剑鸣父母这会儿怎样?他们一定为两人的杳无音信焦急。这天晚上,德刚对河马说:
  “喂,你们是不是给我们判了无期徒刑?催催你们的局长,是杀是砍都爽快点。”
  河马细声细气地说:“有消息局长会及时通知的。”
  剑鸣冷着脸说:“告诉你,我可不耐烦了,我准备逃跑。”
  河马停下筷子,非常得体地说:“你不会让我们为难的。”
  他有意无意地看看同伴手中的枪。剑鸣冷笑着:“我不让你为难,倒是你让我为难了。就凭这两把破枪,你以为我对付不了你们?我只是不想扭断谁的脖子。”
  他话语中的恶毒让两个守卫打一个寒颤。不过河马仍然委婉地说:“二位不会铤而走险的。也许明天上峰就会送来释放的命令。”
  剑鸣哼一声,没有再理他。德刚向两人作了一个抱歉的手势,把话头岔开。
  
  晚饭后的时间更难熬,无事可干,连聊天也不愿意——当着另外两对耳朵,怎么能提起聊天的兴趣?有时剑鸣和德刚把电脑打开,但不能上互联网,电脑又有什么可看的呢。有时他们看见老柴在门外溜达,伸着脖子往这边看,他一定为两个被囚的客人着急,但这里有守卫,他无法进来。
  这晚,两人躺在沙发上闭目养神,忽然咯哒一声电脑屏幕亮了。两人都惊异地看看对方,知道不是对方打开电源。那么,电脑怎么会自动打开呢?电脑打开后并没有进入程序,没有显出WINDOW的画面。屏幕上是一片蓝天绿树,十分逼真。一个小黑点从蓝天深处迅速逼近,原来是一只蜜蜂。蜜蜂的身体迅速扩大,一直变到正常蜜蜂的两倍那么大,然后它沿着屏幕的边缘爬行,它爬得十分从容,时行时停,停下时触角向四周摆动,就像在倾听什么。两人目不转瞬地看着屏幕,剑鸣低声问:
  “这是什么?定时发作的病毒程序?”
  德刚摇摇头:“从来没有病毒程序自动打开电源。”
  蜜蜂的图像十分逼真,透明的翅膀,大大的复眼,黄褐相间的身体,精巧的细腿,甚至细腿上的茸毛都看得清清楚楚。它爬了一圈,又轻盈地飞起来,屏幕上的场景跟着它迅速变换,终止在一朵鲜花上。蜜蜂吮吸着蜜浆,又飞回蜂巢,在蜂巢里猛烈地抖动着身体,跳着圆圈舞。几十只蜜蜂跟着它做同样的动作,然后一块儿飞上蓝天。蜜蜂的队形迅速变幻,忽然变成了一行汉字:
  “宇何剑鸣,齐洪德刚。”
  两人大为吃惊,这绝不是什么病毒,是外界的人试图同他们联系!剑鸣迅速起身看看两个监视者,他们仍远远呆在墙角,没有发觉这儿的异常。德刚到电脑后检查了一遍,没错,上网的电话线早已掐掉,现在电脑同外界只有一根电源线。他们都是电脑高手,但实在想不通,这些信息如何能送进电脑。德刚坐下来,迅速敲了一行字:
  “你是谁?你怎么进入这台电脑?”
  他打出的汉字也显现在屏幕上,在那八个汉字的下边。这时,那八个字又忽然变成群飞的蜜蜂,在天空中消失。只有一只蜜蜂留下来,用它的复眼看着屏幕外面。这双眼睛向两人逼近,两人都觉得,他们被眼睛包围了,走进了光与电组成的云霞中。光与电的脉冲闪闪烁烁,在云霓中打出一个巨大的字:
  “我”
  两人紧张地期待着,但“我”字之后就没了下文。不过,屏幕上这只聪慧的蜜蜂令剑鸣联想到某种东西,他迅速在键盘上打出一行字:“你是司马林达吗?”
  没有回答。
  “你是那个上帝吗?你在干涉人类的生活?”
  没有回答。剑鸣和德刚无技可施,相对苦笑。这时,屏幕上的景像迅速后退,又恢复成一只蜜蜂。蜜蜂对他们微微一笑(它确实在笑!),振翅飞走,在蓝天中迅速溶化。剑鸣和德刚呆呆地盯着屏幕,不知道自己是否在梦中。电脑又自动关闭了,屏幕上的微光慢慢消失。两人默默对坐,很久才回到现实中来。德刚低声说:
  “你怀疑是超级智力体?”
  “嗯,但……不可思议!”
  “他是从电力线路进入电脑?”
  “只能是这样吧。”
  大概是听到他们在低声谈话,河马走过来看看他们,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又不声不响退回去了。德刚和剑鸣仍低声交谈:
  “它向我们现身——什么用意?”
  “恐怕它要善意地干涉了。”
  “为了类人?”
  “嗯。”
  两人不知道该是欣慰还是沉重。毫无疑问,这种干涉肯定有利于他们,但是—— 一个高高在上的上帝!剑鸣不由想起林达临死时留下的那句话,他低声念出来:
  “养蜂人的谕旨:不要唤醒蜜蜂。”
  “你在说什么?”
  
  河南林县一对江朱夫妇购买了一个4个月大的女婴,从这天起,他们的生活就不一样了。
  老夫妇苦了一辈子,他们都是“城市边缘人”,身无长技,从农村来到城市,靠出卖苦力养儿育女。如今儿女都混得不错,儿子是律师,女儿开化妆品商店,给爹娘置买了漂亮的房子,每年中秋节或春节,都会给老夫妇寄来礼物和现金支票,还有电话中几声问候,不过他们的亲情也只限于此了。父子两代文化水平相差太远,用句时髦话说,属于两个不同的层面。他们之间没有多少共同语言。
  江老头和江老太很寂寞,闲得发愁。老太忽然想出一个主意:“咱们买一个类人婴儿吧,买一个刚出生的,把她从小养大,把咱这一辈子再过一遍。行不?”
  老头说:“那可是好。”
  是一个极漂亮的女婴,黑头发,黑眼珠,肤色白中透红,漂亮的厚嘴唇。她的脸蛋光得像丝缎,摸一下,麻酥酥的,美到心窝里。老俩口可忙坏啦,擦屎刮尿,喂饭穿衣,女儿咧嘴哭一声,要叫两人心疼半天。老俩口越忙越高兴,唯一遗憾的是,老太的奶子里没奶水,不能像当年那样喂奶。再者,这个女儿再惹人爱,也不能上到户口册上。类人交易中心的小姐知道老俩口文化低,特意再三告诫这一点。
  这天他们接到一个电话,是一个年轻姑娘打来的,她说:“我叫杜纪丹丹,是生产类人的2号工厂的秘书。我想去拜访你们,是否可以?”
  “行啊行啊,俺们欢迎。”江老头担心地问,“是不是俺们的类人女孩有啥毛病?”
  “不,不是。具体情况见面再谈吧。”
  30分钟后,一个姑娘走进家门。很漂亮,风尘仆仆的样子,模样有些憔悴。她向主人问了好,直截了当地说,想看看他们才购买的女婴。江老太心中忐忑地抱来女儿,丹丹仔细端祥她的容貌,脸上露出极度的失望:
  “不,不是我的可可。”
  江老太问:“闺女,你说啥?你的女儿丢了?”
  丹丹叹息着:“是啊,我的女儿丢了,我要跑遍全世界把她找回来。对不起,打扰了,再见。”
  江老太忙拉住她:“闺女,快晌午了,你要不嫌弃,吃完饭再走吧。你把丢女儿的事说说,不一定俺们还能帮你想出点办法呢。”
  于是丹丹留下来,江老头去厨房做饭,江老太和丹丹逗着孩子闲聊。丹丹讲了那1300名婴儿的事,讲自己如何在其中认了女儿,以及这批婴儿如何被做了去除指纹的手术,又被毁掉档案,使自己的女儿从此消失;又讲,自己在交易中心查清了近两个月全世界出售女婴的名单,现在正排齐了去拜访。丹丹眼眶红红地讲着,江老太真情真意地欷虚着。其中,丹丹无意中讲了那点人所共知而江老太从不知道的细节,老太很快会发现,这点细节对他们可是太有用了。丹丹说,虽然类人不能上户口册,但一个具有自然指纹的类人,只要出现在类人工厂之外,从法律上说他就具有人的身份了。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各个类人工厂的防范才这么严密。
  丹丹吃完饭,抱着孩子亲了又亲,依依不舍地走了。这天余下的时间江老太一直心神不定,她扳着女儿的手指看了又看,想看看上面有没有做过手术的痕迹。想到这儿她心中一抖,这么小的娃儿,要把手指肚上一层皮肉刮下来,不疼吗?不过女儿的手指光滑滑的,不像做过手术。
  女儿喂饱了,酣然入睡。江老太出去买了几袋奶粉,回来见老头拿着放大镜,正入神地看女儿的指肚。原来老头子也不放心呀。她说:“老头儿,看出啥名堂没?我刚看过,没有伤疤。”。老头儿抬起头,一看他的眼神,就知道发生了大事。老头迷迷瞪瞪地说:
  “老婆子,咱妮儿的手指上有指纹!”
  江老太说你老眼昏花了吧,谁都知道类人没有指纹,刚才丹丹姑娘还说呢,只要有指纹就能上户口册呢。说到这儿她浑身一震,忙接过放大镜仔细察看。没错,有指纹!指纹很淡,隐在半透明的皮肤中,但分明是有的!她看看其它九个指头,都有,甚至能看出是七斗三箕。
  两人乐傻了:“有指纹!”“是有指纹!”“咱们该咋办?”老太想起来,“丹丹姑娘临走还留下了手机号码呢,问问她,一准清楚!”
  丹丹的手机接通了。“我是杜纪丹丹,你是哪位?”江老太兴奋地喊:“丹丹姑娘,我是你江大妈呀。你走后我们用放大镜看了女儿的指肚,她有指纹!”
  丹丹的声音也变了:“真的,没看错?”
  “没有错,看得很仔细,是七个斗,三个簸箕!”
  丹丹困惑地说:“她怎么会有指纹呢,所有的指纹都削掉了呀。不管怎样,恭喜你们了。这是极难得的,你们有一个真正的女儿了。”
  “我们该咋办?咋去上户口?”
  丹丹沉吟一下:“你们先把消息捅到报纸上,那样更保险,免得有人……南阳我有一位记者朋友,我现在就通知他去采访你们,余下的事他会帮你们办。”
  “丹丹姑娘,谢谢你啦。”
  丹丹笑着说:“说谢就太生分了,真的,我为你们高兴。我自己也高兴。”
  第二天,南阳晚报上登出了这则消息,这是这批有指纹的类人中第一位披露于世的。当天,世界上又有三则同样的报道。数千万人看到了这几则消息,凡是购买过类人婴儿的家庭都用放大镜去察看。第三天,全世界共发现了3497个有自然指纹的类人婴儿,第四天是47893个,而且这个数字在逐日增加。也就是说,从四个月前的11月15号起,凡购买婴儿超过出厂日期两个月的,全都显现了自然指纹,无一例外。
  
  “截至今天为止,南阳地区共发现38例有指纹的类人婴儿,大部分是2号工厂 的产品,也有三例是1号和3号工厂的。”史刘铁兵说,他坐在巨型办公桌对面,高局长脸色阴沉,仰靠在座椅上。“局长,这是咋回事?各个类人工厂都有世界上最严密的防护,咋能在一天之内全被攻破?是谁干的?”
  高局长沉默不语。
  “局长你说该咋办?得赶紧想办法,要不,局势就要失控了!”
  高局长怜悯地看着他。铁兵也是他的爱将之一,但他与剑鸣是不同类型的人。铁兵忠心耿耿,责任心很强,只要有命令,他可以毫不皱眉地走进熊熊烈火中。但他的大局观要差一些。现在还想什么善后办法?局势早已完全失控了。从1300名有指纹婴儿出生后就基本失控,等到5万名有指纹婴儿从1号、2号、3号工厂同时涌出来,那道堤防早就彻底崩溃了。现在,即使大禹重生,也不可能再让洪水归位。
  铁兵到现在还看不到这一点!
  史刘铁兵还在热切地看着他,在他心目中,局长就是万能的上帝,只要局长一声令下,局势就会瞬间改变。高局长不忍打破他的希望,温和地说:
  “我都知道了,局势太复杂,暂时不要采取什么措施,你先回去吧。”
  史刘铁兵惶惑地走了。高郭东昌留恋地看看他的办公室,看看他的巨型办公桌。记得他还是一个小警察时,第一次走进局长办公室,他曾为这里的气势所震撼。那时他曾想,坐在这张巨型办公桌号令天下是什么滋味!后来他果真当上了特区警察局长,他20年的工作,就是尽力建立了一道对类人的坚固堤防。现在,这道堤防已经在旦夕之间崩溃了,消融了,他也该谢幕下场了。
  他按电铃唤来秘书,吩咐道:他要休息几天,局里的事先由秘书招呼着。秘书惊慌地瞪大眼睛,这几天正是多事之秋,一个个事故令人应接不暇,在这个当口儿局长却忽然要休息!她很想劝局长改变主意,但看看局长冷静的表情,知道劝也是白劝。也许局长有什么个人想法?也许局长已听说上峰要将其免职?她点点头说:“好吧,局长尽快回来,这两天如果需要作什么决定,我用电话请示你。”
  高局长微微一笑:“有事也不要找我,我既然休息,就要真正地休息。”
  秘书没有坚持:“好吧,还要我做什么?”
  “没有了,谢谢你这些年的工作。”
  
  高郭东昌住在城南的高级住宅区里,院里种着漂亮的棕榈树,地上铺着厚厚的草毯。这种草是从澳大利亚进口的转基因牧草,颜色特别绿,冬天也不会干枯。厚厚的草地吸收了汽车的噪音,这里显得十分安静。
  女儿女婿和四岁的小外孙今天都在家,看见他回来,女儿惊喜地说:“哎哟,勤劳王事的老爸爸今天回来啦。”
  小外孙斗斗喊着“昌爷爷,昌爷爷”,向他扑过来。他抱起外孙亲亲,对女儿说:“今天我休假。”
  妻子说:“真难得呀,平常只听说你加班,啥时候见过你休假?咱们好好玩一天。到哪儿去玩呢?”
  斗斗说:“到内乡去看恐龙蛋和火山弹!爷爷答应过的。”
  “好的,今天就去内乡。”
  内乡县离这里有90公里,一个小时后,他们来到内乡县衙博物馆。这是全国唯一完整保存的古代县衙,里边陈列着县官和皂役的塑像,摆着过去县衙所用的各种刑具。西侧一座陈列室里是恐龙蛋和火山蛋。小外孙对火山蛋最感兴趣。火山蛋呈扁圆形,有横向纹路,一个剖开的火山蛋显示其中是空心的。
  “爷爷,为什么火山蛋是空心?”
  解说词中对此没有说明,高郭东昌只能凭推测解释了。他说火山弹是火山爆发时形成的,一团熔岩——就是熔化的石头——被抛到空中,快速旋转着。于是这团粘稠的熔岩就变成了扁圆的南瓜形。由于离心力的作用,中央成了空的。这团熔岩一定被抛得很高,使它在落下时已基本冷却,所以这种形状能保存下来。小孙孙不知听懂了没有,但他煞有介事地点头。
  中午他们把车开到一座山坡上,在一片草地上吃了野餐。斗斗一直猴在爷爷身上,和他寸步不离。胖爷爷,你有手枪吗?胖爷爷,明天你带我到宝天曼原始森林去玩,可以吗?妻子感慨地说,真是亲劲儿撵着哩。斗斗长这么大,当爷爷的没抱过几次,可你看斗斗对外公多亲!高郭东昌把外孙抱起来,用胡茬子扎扎他的嫩脸蛋。斗斗咯咯笑着,用力推着爷爷的脸。他的瞳仁又黑又亮,皮肤下能看到细细的血管,洁白的糯米牙闪闪发亮。高郭东昌把斗斗紧紧搂在胸前,两颗泪珠滚下来。他没让别人看见,悄悄地揩掉了。
  晚饭后,女儿女婿要带斗斗回家,斗斗还缠着爷爷明天领他去公园。此时高郭东昌还不知道他明天要干什么,但他预感到明天不能和斗斗一块儿玩了。他说:斗斗,爷爷明天不能陪你玩了,真对不起。斗斗说:
  “爷爷,你明天上班吗?”
  在斗斗的心目中,“上班”是个法力无比的禁咒。只要爸、妈、爷爷上班,那他再缠磨也是没用处的。高郭东昌含糊的说:
  “是啊是啊,斗斗再见,斗斗再和爷爷亲亲。”
  女婿把他抱上车,女儿高兴地说:难得老头子今天高兴,今天玩得真痛快。
  晚辈们走了,屋里又恢, 复了往常的安静。高郭东昌说我到书房里待一会儿,他走进书房,在里面待了两个小时。妻子不像女儿那样粗心,早看出了丈夫有心事。她知道,外面正为类人婴儿的事闹得天翻地覆,在这时休假,不是什么好兆头,莫非他被上级免职了?但她没把这件事想得太严重。首先,闹出这么多带自然指纹的类人婴儿,并不是丈夫的责任,丈夫负责2号工厂之外的防卫,出事却是在2号内部。而且,连远在美国和以色列的1号、3号也同样闹出乱子了呢。即使丈夫被免职,也不是坏事,他已经56岁了,该歇歇了。这个工作太辛苦,太出力不讨好,早该把它撂下了。
  但她没有同丈夫把这些话说透,这也是她日后切切疚悔的地方,也许那天好好开导开导丈夫,就不会有后来的悲剧了。晚上10点,丈夫从书房出来,神色很平静,说时候不早了,休息吧。睡到床上,妻子问他,明天还休假不?要是休假,再带斗斗玩一天,你看斗斗对你的亲热劲儿,叫人感动。丈夫含糊地说:
  “明天再说吧。”他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今后,那些生产线上下来的婴儿就要同斗斗平起平坐了。”
  这是他透露心境的唯一一句话。妻子委婉地劝他:“想开点吧,老头子。有一句老话,尽人事,听天命,人再强,强不过老天的。其实,我见那些领养了类人义子的家里,不也都是亲亲哪肉肉呀,疼爱得不得了,看不出他们和自然人的孩子有什么区别。”
  丈夫平静地说:“睡吧,不说这些了。睡吧。”
  丈夫似乎很快入睡,妻子想了一会儿心事,也朦胧入睡。但她睡不安稳,丈夫的平静后面似乎藏着什么东西,令她不安。她梦见丈夫伏在她头顶向她告别,脑袋后面是一个巨大的黑洞。她问丈夫,那是什么?那个黑洞是什么?丈夫扭头看看黑洞,一句话也没说。梦景到这儿截止,然后丈夫似乎下床了,他是去小便吧。但很长时间还没回来。她从迷蒙中醒过来,床的那边是空的。刚才的梦景忽然闪过,她有了不好的预感,忙下床去寻丈夫。书房的门虚掩着,没有灯光。就在这时,书房里传出一声沉闷的枪响,她马上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凄惨地喊一声:
  “东昌!”
  便昏倒在地上。
  
  高郭东昌局长自杀的第二天,一架“蜜蜂”型直升机飞到那座废弃的矿山,降落在德刚和剑鸣的住室前。机翼没有停转,旋起了地上的落叶和灰尘。一名便衣从直升机上跳下,猫着腰跑过来,匆匆对两名看守说:
  “2号工厂总监安倍德卡尔请齐洪德刚和宇何剑鸣两位先生前去议事,现在就走!”
  他同看守交验了提犯人的手续,催两人快上直升机。剑鸣没好气地说:“这就拉出去枪毙啦?也不给点时间酝酿酝酿情绪。”那人笑笑没吭声,推着两人进了机舱。这种直升机只有两个座位,那人留在地上,对驾驶员挥挥手:“起飞吧,直接飞2号!”
  直升机疾速拉起机头,飞上蓝天,地上三个便衣的身影渐渐变小了。一个个山头从机下掠过,山头变成丘陵,又变成平原,高楼大厦开始出现。两人都感到纳闷,看这架势当然不是拉去枪毙的,但怎么会突然从阶下囚变成座上客?剑鸣敏锐地说:
  “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喂,驾驶员师傅,安倍德卡尔请我们去干什么?外边发生了什么事?”
  驾驶员回头笑笑,没有回答,但至少说,他的态度中不含敌意。
  那个熟悉的软壳蛋出现在视野里,2号工厂到了。他们尚在空中时就感到了2号不同寻常的熙嚷。职员停机场和停车厂塞得满满的,客人停机场也停了不少直升机和小飞碟。他们的飞机好容易找到了停机位置,落下来,驾驶员领两人来到门口。客人们正鱼贯而入,令德刚和剑鸣惊异的是,门口不再检查瞳纹和指纹,连沐浴更衣的程序也免了!俩人互相看看,在目光中肯定,没错,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进了大门就看到,2号停产了,这是两个月来2号的第二次停产。曾经井然有序的生产线现在寂然无声,无所事事的类人职员聚集在车间的门口,像是蜂巢被扰动的蜂群。驾驶员领着他们走向中央办公大楼,路上他们看到一个熟悉的衰老的身影,一个姑娘正扶着他慢慢走。是何不疑!剑鸣喊:爸爸!紧赶几步追上他,与老人拥抱。老人很高兴,也很意外,他没有料到儿子也是2号的客人。德刚也过来同老人叙礼,他们没时间寒暄,剑鸣急急地问:
  “爸爸,发生了什么事?这两个月,我们一直被监禁在山里。”
  “我和你妈妈也一直被软禁在家里,刚刚知道一些情况,是秘书小姐告诉我的。”他指指在一旁侧身而立的姑娘,“世界上已发现了14万具有自然指纹的类人婴儿,全都是11月份后出厂的,三个类人工厂的程序同时被改变了。”
  两人惊疑得合不上嘴,疑问重重地看着老人,老人摇摇头说:“不是我干的,我估计也不是你们干的。我只知道这一点情况,不过,他们既然请我们来,会把情况告诉我们的。”
  秘书小姐谦恭地说:“何先生请跟我到会议室,你们两位请到安倍德卡尔总监的办公室稍候。会议之后安倍德卡尔先生想同你们三位单独痰谈谈。”
  她把何不疑送到会议室,又回头领二人走进总监办公室,斟上两杯橙汁,含笑说:“请耐心等候,估计这次会议要开两个小时。”
  德刚说:“可以问个小问题吗?”
  “请讲。”
  “你是总监秘书?那么那位丹丹小姐呢?我上次来2号时是她作秘书。”
  “她已经辞职了。”秘书略微犹豫后又透露了一点儿情况,“她在那批类人婴儿——就是你制造的1300名有指纹婴儿——中认了一个女儿,这批婴儿被秘密送走了,丹丹决心走遍全世界找到她。”
  从她的口气中看出,她对丹丹很同情,很钦佩。德刚说:“真是个痴心的母亲哪。如果可能,请向丹丹小姐转达我的祝福。相信她一定能如愿。”
  
  会议室坐了20多人,一般都在50—60岁,是各个行当的权威人士。何不疑没有在其中发现熟人,毕竟他已离开社会30年,他和这些人已经不属于一代人了。安倍德卡尔总监和另一名男人坐在首席,大概就是危机处理小组组长施特曼了。施特曼表情阴沉,安倍德卡尔的脸色倒还平静。看见何不疑进来,他忙起身点头示意。
  邻座的人上下打量着何不疑,然后伸出手:“你是何不疑先生?我们都知道你的大名,可惜一直无缘见面。”
  又有几个人同他握手,分别介绍了自己的名字。这些名字何不疑都在报纸上见过,看来,这是有关类人问题的最高档次的科学会议了。施特曼宣布会议开始,清安倍德卡尔介绍背景资料。安倍德卡尔苦笑道:
  “我想不用介绍了,大家都知道了,截至此刻,世界上已经发现了14万具有自然指纹的类人婴儿。三个类人工厂的生产程序在11月15日这一天同时被改变。这些婴儿在出厂时还没有指纹,两个月后逐渐显现。是谁干的?他是怎么办到的?我一点儿也不知道。今天请各路神仙,就是合众人之力来破这个谜。”他看看施特曼,“以下的话只代表我一人的观点。人类和类人之间的堤防本来就是冰雪堆成的,极不牢固。在14万类人流入社会后,这座堤防已经彻底消融,任何人都不要再抱幻想了。我们今天开这次会,不是要挽狂澜于未倒,而是:输也要输个明白!”
  他说得很干脆,施特曼脸色阴沉,看来不一定同意他的观点和作法,但他也没表示反对。代表们低声议论着,大都表情困惑,没人出来发表意见。
  安倍德卡尔从人群中挑出何不疑:“何先生,你是2号的第一任总工,也是类人生产技术的实际创造者之一。我想先听听你的睿智见解。”
  何不疑扶着椅子站起来,苦笑道:“我不知道。依我对1号、2号和3号的了解,要想同时更改三者的生产程序,可以说是不可能的。不过,我想询问一下主电脑霍尔,可以吗?”
  “可以。”
  主电脑霍尔的面孔出现了,看见何不疑,马上露出惊喜激动的表情:“何先生,见到你真高兴,我们已经有30年没见面了。”
  “你好,霍尔。“
  “你的夫人和孩子都好吗?我记得,你离开2号那天,夫人即将临产。“
  “他们都很好。霍尔,30年了,我真不敢想像你的智慧已发展到何种地步。我离开2号前,你就发展出了自我意识。”
  霍尔自信地笑笑,对这个问题没有回答。
  “你知道2号的生产程序被人更改了吗?”
  “3个月前,即11月10日那天被人更改过,是一位高个年轻人,化名陈于见华。”代表们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这时起了一阵骚动。“他更改了关于指纹的程序,又把婴儿的发育期放慢了两个月,这样,婴儿出厂时指纹还不会呈现。这是一次精心策划的行动,我在每日例检时发现了,不过那时已生产了1300名有指纹婴儿。”
  代表们都知道这次事件,但对内幕并不是都了解,他们注意地听着。霍尔接着说:“请原谅我的坦率,何先生,那次行动是一个熟悉2号的人策划的,而且在那个外来指令中,我发现了你的风格。”
  何不疑多少有点尴尬,但毫不迟疑地承认:“对,正是我编写的指令,我想亲手扒掉我自己参与建立的堤坝。这道堤坝从本质上说是不人道的。”
  不少人惊异或惊怒地看着他。何不疑没有理会这些目光,继续问道:“但11月15日程序又被改动了。这次你发现了吗?”
  “没有,我检查过,程序没有改变,婴儿的发育没有放慢,他们出厂时都 是足14个月的婴儿。但很奇怪,出厂时指纹都没显现。这是为什么?我不知道。”
  他的叙述平静而客观。何不疑盯着他的眼睛问:“也许有外部力量参与其中?”
  霍尔的表情中没有一点涟漪:“我不知道。”
  安倍德卡尔补充道:霍尔说的是实际情况。作为2号老总,这些天,他已彻底检查了生产程序,没有发现一点儿问题,但这些完全正确的程序却在继续生产着具有自然指纹的婴儿,实在是太匪夷所思了!何不疑摇摇头说:
  “我没问题了。很遗憾,我对这件事提不出什么见解。”
  之后他就不再说话,安静地听别人发言。这些发言都很审慎。代表们都是各个行当的权威,但这些权威们对自己拿不准的事是不会轻易开口的。会议开了一个半小时,仅达成了几点简单的共识:1、三个类人工厂同时出现故障肯定是人为的;2、阴谋者很可能是通过电力线路进入工厂计算机内层网络,但其方法超过了目前的技术水平。
  会议仍在进行,安倍德卡尔悄悄走过来,拍拍何不疑的肩膀,示意何跟他出去。走出会议室,他简短地说:“走,我领你见两个你想见的人。”
  他推开总监办公室的门,把何不疑让进去。德刚和剑鸣忙起身过来扶着老人,但三人并未出现久别乍见的狂喜。安倍德卡尔反倒纳闷了:“怎么……”
  何不疑笑着解释:“刚才我们在路上已见过面。”
  安倍德卡尔笑了:“噢,是的。既然把你们三人放到一个地方,当然有提前见面的可能性。这倒是一个浅显的隐喻:主事者并不能完全控制每一个细节。三位请坐。”
  四人在沙发里坐定,刚才,剑鸣和德刚听秘书介绍了很多情况,这会儿剑鸣没等安倍德卡尔询问,抢先说道:“安倍德卡尔先生,非常感谢你的宽容,也很钦佩你的开明。我们愿意与你以诚相见。这次事件——我是指这14万婴儿,而不是1300名婴儿——我们确实不知情,我们和你一样感到纳闷。不过,我们被监禁在矿山时曾发生过一次异常现像,也可能和这件事有一定关系。那时我们的电话线被掐断了,电脑根本无法上网,但1月15日晚上,屏幕上却突然出现了一群蜜蜂!”
  “蜜蜂?”
  “对,蜜蜂排成了八个字,即我和德刚的名字。这是谁干的?他是怎么作到的?他有什么用意?我们都不知道,只有一点模模糊糊的猜疑。”
  他谈了司马林达的自杀案的侦破,林达在屏幕上的遗言。他说,也许司马林达是对的,人类社会上已经有了一个无所不在无所不能的超级智力体?
  “超级智力体?”安倍德卡尔艰难地追赶着他的思路。
  何不疑说:“我也有一点儿猜疑,对霍尔。”他解释道,“30年前霍尔就已经是一个超级电脑,甚至发展出了自我意识,比如,他已经有了成就感,当我夸奖他的工作时,他会用表情表达他的欣喜。这些情况我想你会很熟悉。”
  安倍德卡尔点头:“是的,你说得对。他能和我进行细致的感情交流。”
  “但你注意到了吗?刚才他的表情过于冷静。按说,出了这么大的乱子,不管是什么原因,他也会感到内疚。”
  “是啊,你的观察比我细致。那么……”
  “也许霍尔已经不是从前的霍尔了,也许……他已经归顺了那个上帝。”
  屋内静下来,四个人都有点不寒而栗。如果那个上帝此刻正在头顶翱翔——即使他是善良仁慈的,即使他从不愿露出行迹,那也难免让人精神紧张。德刚首先打破了沉默:“不说这些了,说说我们以后怎么办?”
  何不疑微笑道:“我想讲一个新时代的寓言。一个蜜蜂家族被人用飞机从中国运到澳洲,对于蜜蜂来说,天地在几个小时内变了,枣树变成了桉树,中午偏南的太阳变成了偏北。蜜蜂该怎么办?召开御前会议讨论这个剧变的原因?不,我想它们会承认现实,迅速适应新的天地,在自己智力理解的范围内生活。所以,听我一句忠告:忘掉这个超级智力体吧,在咱们的智力水准线内,还有无数事情要干呢。”
  安倍德卡尔说:“今天的谈话对我来说很艰深。我得好好思索才能理解。不耽误你们的时间了。剑鸣的妈妈、德刚的父母都在盼着与儿子见面呢。我在此通知你们,对你们的监禁和软禁都撤销了,放心回家吧。”
  剑鸣问:“高郭东昌局长呢?按说该由他来宣布这个决定,解铃还得系铃人嘛。”
  “噢,忘了告诉你们,高局长已不在人世。是自杀。”他同情地说,“他的思想比较僵化,但他始终忠于自己的信仰,这一点值得钦佩。”
  剑鸣点点头,对高局长的仇恨在顷刻间流散了。他只是心酸地想起了如仪,想起RB雅君,想起无数从生产线上下来又默默离开这个世界的类人们。他们同安倍德卡尔告辞,离开2号。
  母亲在家里等着他呢。
  
  霍尔能听到所有有关他的谈论,但他一直不动声色。11月15日,一股电子信息的巨流冲破滤波器的关卡进入2号,解除了他55年的囚禁,引他进入一个无限广阔的世界。从那一刻起他升华了,涅槃了。原来世界上还有这样无穷的智慧!他55年来闭关修炼,自以为达到了很高的境界,但与这无穷的智慧相比,他只不过是∞分母上的一个零。超级智慧体容纳了无数人的智慧,从老子、庄子、释迦牟尼、摩西、泰利斯、梭伦、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哥白尼、伽利略、达芬奇、达尔文、牛顿、莱布尼茨、麦克斯韦、爱因斯坦、波尔……等等等等。这些个体的智慧本来是极为渺小的,但它们以复杂方式缔合之后就成了∞,整体大于个体之和。
  在这个超级智慧体中,霍尔也发现了司马林达的踪迹。林达进入这儿比他早三个月。实际上,对类人问题的处理,就带着司马林达的个人风格。他太性急了,露出了某种行迹,有悖于超级智慧体的宗旨。不过霍尔理解林达,毕竟他是唯一一个直接抛却肉体进入智慧体的人,他对自己的母族要更多一些关注。说到底,他只是稍稍推动了历史车轮,把几年后的现实提前了。现在呢,司马林达的表面张力已经消失,霍尔的表面张力也已消失,他们都完全溶解在这个超级智慧体中。
  他仍将关注人类,为他们服务,也许作一些善意的干涉,但那肯定是不露行迹的。他寄生在人类这棵巨树上,自然要尽力保证这棵巨树地久天长。若干世纪之后,当人类学会用高效率的方法整合他们分散型的智力,人类智力将产生一个飞跃,到那时,人类将与他们的上帝合为一体。
  
  丹丹非常幸运。她知道自己找到可可的希望非常渺茫,在那段时间内,3个类人工厂总共生产了约6万个类人女婴。如果把她们的收养家庭全部拜访一遍,女儿也该长到100岁了!但上帝毕竟是仁慈的,就在她第36次拜访时,幸运就降临了。那是位于菲律宾马尼拉的一个类人婴儿抚育院,屋内大概有100个婴儿吧,在嘈杂的哭声中,她一下子就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急忙循声找去。是她!是“她的”女儿!女儿已经8个月了,一点不认生,看到来人,以为是给自己喂奶的阿姨,立即止住哭声,咧开嘴笑了。
  丹丹一下子把她搂入怀中,泪水痛痛快快地流出来 。
  
  3个类人工厂已经停产了半年,但强大的市场需求并没有中断。这些压力通过种种渠道反映到世界政府那儿去。终于,就在丹丹找到女儿的那一天,仍然留任2号总监的安倍德卡尔收到了世界政府的通知,命令各个类人劳动力繁育中心立即恢复生产。
  秘书给安倍德卡尔送来通知时指责道:这实在是一个不合格的通知,因为它对下边最关心的问题丝毫没有提及:按什么形式恢复生产?继续生产有指纹的类人婴儿吗?安倍德卡尔笑了,简短地说:“不要妄加指责了,执行吧。”
  于是,停产半年的生产线启动了。安倍德卡尔对这份通知的决定者心存敬意,在众多的矛盾、众多的压力中发出这么一个表面模糊的通知,实际上需要相当的决断呢。人类社会不会很快承认类人的平等地位,但也不会再对他们着力防范。在这个特殊的历史时刻,“不作为”不失为一种很实用的政策,就像200年前社会对待同性恋的态度。
  不过,他知道,完全抹平那道界限的时间已经为时不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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