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儿童文学|原创｜散文｜植物篇｜凤凰树

　　认识她时，我十六岁，她也十六岁。我是刚进村的知青，初谙世事，对世界有着一层朦胧的忧郁和恐惧。她却已经做了母亲，怀里那个黑胖孩子便是她的一切。
　　小村坐落在一条浑浊的河边，红土怒暴绿意稀少，一色的红土墙红泥顶小土屋，远看如一堆胡乱垒起的土坷拉。走近才会发现许多不规则的门和窗。从门里走出来的人，有着同样红褐色的面皮和同样泛着一层红泥色的衣着。
　　唯有她不同。
　　那是个有着毒日头的五月天，我一早便和村里的女劳动力到田里栽秧。
　　太阳一出来就白亮亮的，火热的阳光毫无遮挡地直泻下来，晒在皮肤上象针扎一样刺痛。田边有几棵凤凰树，顶着满树火红的花，象火一样燃烧着，给这大热的天更增加了一团火热。
　　难耐的酷热和疲惫，几乎殆尽了我的意识，头脑一片混沌，腰杆象断了一样先是痛得钻心，后又变得麻木。手和脚则机械地移动着，把一撮一撮秧苗按进田里。
　　那时我最强烈的渴望，就是恨不得立即躺下去，只有在这烫人的水田里死去，才是最最舒坦惬意的事了。
　　这样的闷热劳累，村里人却满无所谓，那些挑秧的男人们，尽管满身的油汗，却还嬉皮笑脸同女人们逗乐打闹。空中无数泥团乱舞，田里一片嬉笑嗔骂，乱糟糟的让我更加烦躁。偏偏那些男人连我也不放过，一个穿条大裆短裤，邋里邋遢的男人，坏坏地笑着，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冷不防冲我一扬手，一团稀泥不偏不倚朝我飞来，砰地一声在我的怀里炸开了花。胸前顿时一塌糊涂，我穿着的那件粉色小褂子溅满了烂泥。
　　这放肆的袭击使我惊呆了，一时又羞又恼，气得说不出话来。
　　周围的人嘎嘎疯笑，仿佛得到了什么满足。我只感到手脚发抖，一团怒气在胸中翻腾。
　　还没等我做出什么反击，只听一声响亮的“呸！”从那凤凰树下飞出了一个土块，啪地打在那男人的裤裆上，那男人嗷一声叫，双手捂着裤裆，痛苦地蹲下身去。
　　凤凰树下紧接着炸响了一个尖脆泼辣的声音：
　　“臭狗屎，谁容你这样欺负人啦。撒泡尿照照你那臭狗样，给人家舔脚后跟都不配……”
　　还有些稚气的嗓音夹带着一连串粗话飞扬起来，随着这高声喝骂，烈火样燃烧着的凤凰树下站起了一个雄赳赳的小女子，高卷裤脚，两条泥腿，怀里抱着一个孩子，毫不在意地袒露着雪白饱满的乳房，恶狠狠地瞪着那个还在疼得呲牙咧嘴的男人。
　　那个男人还想说什么，见她张张嘴，又要吐出一串怒骂，吓得狼狈而逃，缩到一群中去了。她得意地咬咬嘴唇，一仰头，爆发出一串脆笑，咯咯咯的笑声极富感染力，顿时田间上下一片痛快的大笑，连我也忍不住笑了起来，方才的愤怒也骤然消失了。
　　这一瞬间，蓝天骄阳下，那棵红花灼灼的凤凰树，那个开怀大笑的小母亲，构成了一幅极其美好灿烂的画面，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脑海里。
　　我就这样认识了她。这个叫凤儿的小媳妇。
　　她是从大山那头嫁过来的。
　　这里的年轻男女有他们自己的欢乐时光，每当月亮升起来的时候，河边凉风习习，这时，辛苦了一天的男女青年，会邀约着到树林里玩耍，有时，他们不惜走很远的山路，去和邻村的年轻人对歌，嬉闹，很多人往往就是在这样的场合，选到了自己中意的情人，然后有了爱情，有了家庭。
　　凤儿之所以嫁到这里，她说是缘于一个阴谋。山里孩子成熟早，姑娘小伙长到十来岁，就会很热闹甚至是轰轰烈烈的寻求爱情。他们会互相发出邀请，到了约定的时间，一群群青年男女便装扮一新，带着肉、菜、酒，弹着小三弦，吹着竹笛，来到公房等候情人。
　　那些情窦初开的少女，相聚在树影下，听到琴声，便三三两两来了，然后亲热地插开挤坐在小伙子中间，围着火塘，边唱边饮酒，他们忘情地拥抱，亲抚，对歌，敬酒，嬉笑打闹通夜不眠。年轻人就在酒宴上找情人，还会互赠小礼物。
　　这种集体的“恋爱宴会”，是父母赞同而且支持的。父母认为，儿女一旦成年，应该有资格谈情说爱，应该勇敢地追求自己的幸福和爱情。
　　那时凤儿看上了这个村的一个伙子，彼此很有好感。后来俩人对歌，谁唱赢了谁就把对方娶到家，凤儿胸有成竹，想着这不难，因为她很能唱，在村里也是好歌手，肯定能把那伙子唱倒，为家里赚来一个女婿，也是一个好劳动力。
　　小伙子是读过初中的人，有文化，词儿也编得好，平日里在凤儿面前甘拜下风，只是为了哄她高兴，真到了对抗的场合，小伙子便使出了真本事，目的就想把凤儿娶回来，而不去当那倒插门的女婿。
　　那场对歌真是惊天动地，四乡八里的人都来助阵。最后是凤儿输了。山里人说话算话，小姑娘尽管心里头老大不乐意，但还是嫁了过来。
　　凤儿有着与村里人不同的白嫩皮肤，俊俏模样和活泼的性情，按理说，正是爱玩爱闹的年纪，而她却承担起了妻子和母亲的重担，和她年轻的丈夫盘弄着一个同样年轻的家，整天里里外外忙得象个陀螺。村里生活贫困而单调，一年有半年吃荞子面玉米面，手头难得有几个钱。人们也没有什么娱乐，终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平静得如一汪死水。她却是个闹性子，爱说爱笑爱唱也爱热闹，去到哪里就带起一片笑声。手也十分巧，会用很廉价的花花布头裁剪出极其合身的衣裤，还喜欢在袖头裤腿绣上花，孩子的鞋帽衣裤也是她自己做，几块简单的布料，几只绒球，几粒纽扣，便把孩子装扮得花朵一样好看。
　　没事时，村里一群姑娘媳妇总爱挤在她家的小院里，嘁嘁喳喳学着裁剪、刺绣，缝纫，互相比着，笑着，十分热闹。
　　她其实还是个稚气未脱的大女孩，高兴了就笑个没完，委屈了就哇哇哭一阵。
　　这个聪明活跃的女孩子，却早早做了母亲，随着她的肚皮一次次鼓起，那红泥巴小土屋里，大人喊娃娃闹，热闹非凡。每当她男人很得意地捋捋袖子，高声叫着：“我来”窜进屋里时，不一会儿，一条小生命就呱呱坠地。过不了多久，她便敞着怀，乐呵呵地坐在屋外奶孩子了。
　　常常看见她拖着小娃娃满村吆鸡唤狗，也常常看见她那些孩子，大的带着小的，如一群蹒跚乳鸭，到处追逐她的影子。有时，一个孩子不幸夭折，她会很伤心地号啕痛哭，但很快，便因为有了新的孩子而忘却了哀痛。我常常惊叹她旺盛的精力和充沛的活力，忙完家里忙地里，忙完大人忙孩子，永远没个喘息的时候。好不容易躺在床上，得给这个孩子喂奶，给那个孩子把尿，似乎才打了个盹，又得起床了。
　　她毕竟还很年轻啊！有好几次我看见她边剁猪草边打瞌睡，望见我，那笑容已是很疲倦很疲倦了。
　　我的整个农村生活，就是伴随着她和她的劳碌度过的。
　　离开小山村，我又在社会上曲曲折折走了好多年，读书，工作，成家……待我也做了母亲时，已是人到中年。多年来，无论我去到哪儿，总也忘不了那棵红艳艳的凤凰树，忘不了那个金灿灿的笑模样。总想能再见到凤儿，总想重温那个美丽动人的画境。
　　我终于又见到她了，是在滇南一座很有名的古城。
　　一跨进这座城，我就感觉到了她的存在。小城绿树成荫，街两旁最多的是凤凰树。这些盛开怒放的凤凰树，立即唤起了我对她的记忆。我沿着繁华的街巷慢慢巡游着，心里，满是一种与她重逢的预感。
　　在一长串烟雾缭绕，拥挤热闹的小吃摊间，我看到了她，真的是她！
　　尽管眼前这个神色憔悴的瘦小女人，只顾手忙脚乱在烧豆腐摊子前招呼客人，但我还是认出了她。
　　她也认出了我，没有激动，没有喜悦，更没有笑声。她默默地为我端来一大碗烧好的豆腐块，苍黄的脸上漾起真诚的笑纹。我四岁的女儿毫不客气地大吃起来，我让孩子喊她“孃孃”，她高兴地连声应着，脸上有了亮色，忙不迭拉过身边一个腼腆的小女孩，催她喊我“奶奶”。
　　乍一听见，我怎么也回不过神来，待知道真的是喊我时，那一瞬间我感到自己同她隔得很远，她的声音，如同从云里雾里传来：“这是小大的孩子，小二也成了家，小三的婆家就在城里，诺，这烧豆腐摊子还是亲家帮助弄的。你走那年生的丫头也长大了……哎，小五，快来……”
　　她大声喊着远处一个少年，又转过脸想对我说什么。
　　“不！”我近乎武断地打断了她的话，心里百感交集。有什么东西在我心里渐渐碎裂，牵起丝丝痛楚。我一把拉起她的手，急切地问她：“还记得那棵凤凰树么？”
　　“凤凰树？”
　　她一脸茫然，蹙着眉头，苦苦追忆着我说的那树火红的花。这时，我看见了她的白发，她的皱纹，她的枯树老藤样的双手……艰辛的生活，频繁的生育，将一颗光彩照人的灵魂磨砺得如此苍白和衰老。她似乎还没长大，就已经老了，还未曾享受青春，就当了“奶奶”。尽管得到了蒙昧的满足，却牺牲了生命的华彩。
　　我知道，再也见不到那样年轻忘情的笑脸了，再也听不到那酣畅痛快的笑声了。看着眼前这个陌生了的“奶奶”，我的心里沉甸甸的。小城很炎热，一样的蓝天骄阳，路旁一排排凤凰树，一样的繁花如火。可我心中那棵凤凰树，那棵这么些年来令我牵肠挂肚的凤凰树，盛开得那样短暂，凋零得那么急促，只给我留下了一丝人生的苦涩，一片生命的惋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