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儿童文学|原创|散文|植物篇|香香树
春天,我来到哀牢山深处的一所小学校。 到处弥漫着一阵花香,就像走在春天的原野上,连空气都是春的味道。 学校小得只有一间土墙泥顶的教室,一位年轻女老师和十来个孩子。 看见我,女老师很高兴地走了出来,那些小孩争相在她身后挤着,好奇地望望我,她用当地话喊了句什么,那些孩子连忙坐回座位上,大声读起了书。 我发现女老师头上插着几朵花,洁白的花瓣,淡黄的蕊,非常漂亮。那好闻的香味萦绕在她周围,使她成了一朵春天的花。 听到我的赞美,她不好意思地说,这是香香树上的花,是孩子们给她戴的。 老师姓李,有着红润好看的脸色和温柔动人的神情。没说上几句话,她就热情地邀我上楼。原来她就住在教室上层。楼梯是一截碗口粗的圆木,砍了几个凹槽。李老师很轻灵地上去了,见我还在战战兢兢地晃荡,忙伸手拉了我一把。上了楼,很窄的小阳台上,摆着锅碗瓢盆,旁边是一眼很干净的小泥灶。 “我在这儿做饭呢!”她说着,指指那些杂物,然后推开了虚掩的小门。 一阵花香扑鼻。房间很小,很亮,裱了白纸的墙上,贴满了花花绿绿的画,连雪白的蚊帐里,桌上的玻璃台板下,也是一张张画。 每一张画旁,都缀着一朵洁白的花。 画上全是一个小男孩:胖乎乎的小脸蛋,圆圆的小鼻头,黑黑的眼睛象两只小蝌蚪。孩子的嘴边,总有两颗米粒大的点,象对笑涡儿,使小男孩满脸溢着顽皮的笑。 “这是我的儿子!” 李老师说着,自己也目不转睛地瞅着那些画,笑着说:“都是他爸爸画的,好看吗?” 老实说,那些像画得并不好,素描的光影生硬,缺乏质感;水彩画色调又太浓艳,象很夸张的农民年画,还有几幅算是油画吧,颜料涂得厚重而呆板,色块的过度也不协调。但那画却是极认真细腻的,孩子的头发眉毛几乎根根可数。画面动态感很强,有捧着奶瓶的,有在喂小鸡的,有坐在澡盆里的,甚至还有一幅在撒尿的,逗人极了。而且,有一朵花在旁边一点缀,竟衬得那画像无比的鲜亮生动。 我连连赞赏着,李老师高兴得直笑,指点着说:“这是满月的,这是百日的,这是周岁的。瞧,他会走路了,小腿儿还不敢伸直呐!对了,还有一张昨天寄来的,刚才我们正在看呢……” 她递给我一张画,画面上,小男孩顽皮地皱着小鼻子,在冲着她做飞吻,模样滑稽可爱。 我忍不住亲了一口,说:“啧啧,太可爱了!” 李老师顿时满脸放光,欣喜地说:“宝宝还不满两岁呀,会玩许多小把戏呢,真调皮!”她亲昵地说着,端详着画像,陶醉在做母亲的幸福里了。 许久,她才恋恋不舍地放下画像,象老朋友似地和我拉家常。 她告诉我,她到这个小村寨已经十年了,从一年级教到六年级,又从一年级开始,周而复始。 “十年?”我惊叫了,她却不以为然地笑了笑,说:“这有什么奇怪的,还有二三十年的哩,人家都叫我们小老小老,从小教到老!” “那你习惯在这儿?” “这倒没什么不习惯的,老乡们对我可好了,这些都是他们送的。” 她指着屋里的床柜书架桌椅,这些东西样式拙朴,很结实。 “平时,哪家有好吃的,总忘不了我。连我去上个街,学生们也要陪我去,这些孩子,太懂事了!” “你一个人,很吃力吧!”我问。 她连连摇头:“村子小,读书的娃娃不多。老乡们有些落后,只希望孩子长成个好劳力就行了。为这,我没少费口舌,天天同他们讲文化知识的重要,似乎还起了作用呢!这几年,学生们退学的少了,上课很用心,我也教得了。你知道吗,今年,我有两个学生考上县中学了。他们说,毕业后,要回来教书。我不同意,我巴望他们考大学,考研究生,为国家做点大事业,也为这个不出名的小村寨撑点面子!” 她的语气,充满了自豪,脸色很柔和。我想象她对那些朴实的山里学生一定是很慈爱的。 这个温柔的女人,一定是对她的儿子有着太多的眷念,要不,怎么会将宝宝的画像贴了那么多呢! 她告诉我她的家乡在内地农村。她丈夫也是教师,在家乡的村子里教书。他们五年前就结了婚,每年的寒暑假可以团聚。 “怎么总当牛郎织女呢?你可以申请调动呀!”我很同情地说。 她的神色骤然黯淡了,苦笑着说:“太难了,还有许多教龄比我长,情况比我更特殊的老师也还没解决呢。” “那——可以让你爱人来这里么?” 她摇摇头,说:“那也不容易,那边还有两家老人,还有田地,全靠他了。现在又拖着孩子,不知忙成什么样子……” 她说得很平淡,眼神却很惆怅:“真难为他啦,又当爹又当妈的。我有时真闲得慌,却又帮不了他一点忙。一闲下来,就想宝宝,想得好难过啊……” 她顿住了,眼睛红红的说:“半岁,就丢给他了。刚离开那些天,我一看见小孩子就哭。奶水胀得要死,就抱了寨里的小婴儿来吃,越吃,我越哭。想请假回家看宝宝,又怕人家笑我太软弱。也真是好笑,怎么可能说去就去呢,这边还有一群孩子呀!再说了,连去连来得好些天,又花钱又费时间,就忍着,忍着,可我,我……” 她突然垂下了头,几滴泪水很响地落在她膝盖上的宝宝画像上。 我的心砰然而动了,刹时对她产生了极大的怜惜。我也是母亲,也常常因为工作之故离开心爱的孩子。我是深切地理解她那揪心揪肝的思子之情的。我想孩子,特别在夜深人静时,孩子那天真的笑脸,动人的娇姿憨态,总压得我心里沉甸甸的,悄悄流了很多泪。我无法想象这位年轻的母亲,是用了多大的毅力压制着自己汹涌的感情,而默默地在这小山村里教育着一群孩子。多少个寂寞的夜晚,她只能对着满屋子宝宝的画像,倾诉着难以言说的母爱。这情景,只有画上的宝宝看在眼里了。 我们都沉默着。为了缓和凝重的空气,我拿起宝宝的画像,轻声说:“他爸爸真有心,画得多么细致啊!” 她抬起头,依然是红红的眼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我们工资低,回趟家要好多钱,也没多少钱给宝宝上相馆。这还是他的主意,怕我想宝宝难受,每月画一张宝宝的像寄来,就为这,他自己硬是一点一点学美术,一笔一笔学画的。他说宝宝长得真快,一月一个样。你看,我都编了号的,真是一张跟一张不同,我是看着宝宝成长呢。孩子们也很喜欢,每收到一张画像,他们比我还高兴!” 那远方的丈夫,该是一位怎样体贴细心的人儿啊!他一定知道,自己这些倾心之作,给了那在大山深处苦恋着孩子的妻子多大的温暖和柔情!那画上的宝宝,也许不会知道,有那么一群小哥哥小姐姐,每天都和妈妈一起挂念着他呢! 我似乎感觉到了那份无言的深情,心里有些怅然,又很感动。 李老师却说,有孩子们陪她,有那棵美丽的香香树和她做伴,那思念儿子的心情,总会在香气中渐渐化解。 说着说着,她双手一拍,说:“哎呀,光顾看儿子,该做饭啦——” 她要我坐着,自己嗵嗵嗵几步跳下楼。楼下有竹篱笆围着的几畦绿汪汪的菜地。只见她弯着腰在菜地里东掐西剜,那怀里,很快有了青翠欲滴的一大捧了。 太阳快落山了,小山寨沉浸在一片美丽安详的暮色里。古老的茅屋,淡淡的炊烟,丁冬的牛铃,使这里显得格外宁静。 我在墙上找了个空,将那张飞吻的宝宝像小心地贴上去。 满屋子花香馥郁,满屋子的宝宝都在看着我,小脸笑得像花儿一样。 在教室后面,我看到了那棵香香树。那是一棵大树,枝叶繁茂,长圆形的叶上覆着一层金色绒毛,朵朵莹润的白色花微微半开,羞涩地藏在叶下,那低眉含笑的神情,竟像极了这位爱害羞的女教师。 空气中花香醉人,原来孩子们的衣兜、书包、铅笔盒里,都藏着几片花瓣或绿叶。 我拣了片叶子轻轻一揉,满掌心金色粉末,香气浓得化不开。 李老师说,香香树总是含笑开放,花谢了香气也不散,让人一年四季都能闻到春天的味道呢。 那棵香香树有一个和李老师一样很美气的名字,叫“绒叶含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