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儿童文学|原创|边地人物篇

　　那堵石崖像面屏障，耸立在拉祜山的半腰。一个男人正站在石崖下清理着他的背囊，脚下摆着几只死去的小鸟。扎多伏在不远处一堆茂盛的蒿草里，双手紧握着一支小木弩，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那人将清理好的背囊背上，拎起猎枪，走到石崖一侧。那里有个凹窝，像只大碗似地盛着一汪清冽的山泉。那人走到泉边，伏下身就去喝水。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他的嘴唇刚要触到水面的一刹那，“嗵”，一只锋利的竹箭，就贴着他的头皮，直嵌进泉上方的石头里，箭头钉进了一大截，箭尾还在颤动。
　　那人被吓得跳起来，不曾想一脚踩到一蓬刺棵上，戳得呲牙咧嘴连声叫痛。
　　看着他那狼狈相，扎多忍不住，扑哧笑出了声，站了起来。
　　那人一看，从草丛里钻出了个拉祜族男孩儿：浓眉毛，黑脸膛，大眼睛；青靛布的小褂大大敞开着，露出了黝黑结实的胸膛。浑身从头发到裤腿，都沾着许多树叶草茎。
　　那人瞪了他一眼，扎多忙说：“叔叔，那水，被蟒蛇喝过哩！”
　　那人哦了一声，盯着那凹窝看了看，只见那水异样的发亮，忙悻悻地退开，伸手去拔那支竹箭。
　　“别动，那箭涂了毒的！”扎多大叫，那人赶紧缩回了手。
　　一只斑鸠突然惊乍乍地从草窝里窜出来，贴着地皮往前飞。那人赶紧端起枪，扎多伸手一挡说：“叔叔，怎么打这种屎雀儿，毛杂肉酸，又难看又难吃呀！”
　　那人泄气地说：“这种破山，能有什么好鸟？”
　　扎多一脸惊诧：“叔叔你可别乱说，这是拉祜山呀，什么鸟都有，野鸡、树鸭、山雉、白鹇、鹦鹉、犀鸟，对了，还有孔雀和太阳鸟呢！”
　　那人看着扎多扳手指，眼睛都亮了，急切地说：“在哪儿？快带我去！”
　　“好嘞！”扎多爽快地答应着，笑嘻嘻就上了路。
　　这时已是正午，天空蓝得发白，太阳火辣辣照射下来，小路蒸腾起一片热浪。那人满脸是汗地跟在扎多后面，扯了一大片芭蕉叶子顶在头上。扎多毫不在意那可以把粑粑烤熟的太阳。他一会儿叽里呱啦吹着片树叶，一会儿捡起个石头去打鸟儿，一会儿又顺手摘点什么东西放在嘴里嚼着。那人擦着汗津津的脸，气喘吁吁地说：“嗨，小鬼头，还有多远那？”
　　“快啦，叔叔，树林密密的那儿就是了！”
　　小路岔开了，一条弯上一个山垭口，一条顺山绕过去。扎多眼里闪着狡黠的光，毫不犹豫地歪上了山垭口的路。
　　小路渐渐变得狭窄起来，路边的草棵越来越深，树林也变得稠密了，而且还出现了又粗又高糊满青苔挂满葛藤的老树。繁密茂盛的枝叶，遮掉了灼人的阳光，一阵飕飕的山风，从林中吹来，使人感到凉丝丝的，格外舒适。
　　扎多突然变得话多了，兴致勃勃地说：“拉祜山上不止鸟多，野兽更多。哎，叔叔，你见过老熊吗？嗨，我不是说那种被打死的，也不是你们城里头关在笼子里给人看的熊。我说的是从岩石后跳出来的活老熊。吓，可厉害了，这么胖，这么高，全身披着尺把长的毛，一看见人，就不顾一切扑上来，伸出肥肥的爪子，这么一抓，就把你头上的皮抓下来，遮住你的眼睛，它就趁机来吃你。我们村里的歪二叔，就被老熊抓过，人倒是活着回来了，可鼻子嘴巴全歪到一边脸上去啦，吸烟筒要扛在肩膀上，吃饭要往耳朵边喂哩，嘻嘻——”
　　那人也笑了。扎多又讲起拉祜族打猎的过场来：“哎唷唷，叔叔，你见过我们打猎吗？嘿，可好玩了！”
　　那人来了兴趣，催扎多快讲。扎多眉飞色舞地说：“牛角号嘟嘟一响，几十只撵山狗前蹦后咬，把老熊、豹子、麂子、岩羊撵得满山跑。这时呀，只要火药枪瞄得准准的，砰——”
　　“打中啦！”那人兴奋地叫起来。扎多瞥了他一眼：“哪儿啊，全跑啦！”
　　“你们呀，真苯，唉——”那人惋惜地叹了一口气。
　　扎多不屑地皱皱鼻子，说：“我们才不苯呢，你没听说过吗？我们可是‘猎虎的民族’啊，我的老祖祖，一个人就敢打老虎，打老熊！你瞧，我脖子上挂的是什么，虎牙！还有这个，是熊爪，挂上它们，胆儿可壮了。我们才不用枪打呢，血糊糊的多难看。我们会念咒，只要一念，野兽就会乖乖地跟你走，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那人吃惊地睁大眼睛：“那——叫它进笼子里，它也会进？”
　　“那当然，就是叫它进汤锅，它也会跳进去，把自己煮熟了，让你美美地吃，一点也不麻烦。”
　　那人一脸的坏笑，瞅着扎多说：“小鬼头你别吹牛了，你叫一只野兽给我看看！”
　　扎多立即将手指放进嘴里，打了一响亮的呼哨。尖利的哨音在林子里回旋，带着长长的尾音。一瞬，仿佛应答似的，从远远的什么地方传来一阵嚎叫，紧接着对面的草丛哗哗啦啦响起来。扎多挥着两手，嘴里叽叽咕咕说着什么，只听嗷的一声，一只浑身斑斓的小兽就从树上跳了下来。那人妈呀一声惊叫，一骨碌滚到了一棵大树后。扎多却抱起那只小兽，冲着它扮了个鬼脸。那个小东西甩了一下脑袋，一挣就钻紧草棵里去了。
　　“叔叔，叔叔——”扎多叫了半天，那人才从树后走出来，惊魂未定地说：“你，你还真有这本事！”
　　扎多眼睛笑成了一条缝，说：“这才是只山狸猫啊，就把你吓成那样子，要不，我再叫只老虎来？”
　　“别，别，”那人连连摆手，“我是开开玩笑，开开玩笑的。不过，看样子，这山上野兽还真不少，可惜我只带了汽枪，要知道这样，我该带杆铜炮枪来——”
　　小路越来越阴暗了。地面上铺了一层潮湿的腐叶，踩上去软软的。到处是粗大的巨树和灰暗的草丛，从那些张牙舞爪的树枝上，垂下一条条肥壮的，奇形怪状的藤条，有的像人的手臂一样曲卷着，有的像蛇一样紧紧缠在树干上。一些腐朽的树，仅剩下光秃秃的躯干，横七竖八地倒在草丛里。有的横挡在黑幽幽的箐沟上，沾满了一团团绿阴阴，湿嗒嗒的青苔。偶尔有一缕阳光，从树叶的缝隙中像根古怪的棍子一样捅进来，使林中更显得幽暗诡秘。周围是一片吓人的沉寂，只有扎多的声音异样地响亮。
　　“叔叔，你可别干那种蠢事，野兽通人性哩，你对它好，它也对你好，你要伤害了它，它就不客气了。看见那头山狸猫了吗，别看它比家猫大不了多少，可凶了，又特记仇。曾有人对它开枪，结果怎么样，那开枪的人还没走出老林，就被它撕碎了！”
　　那人嘴里咝了一声，牙疼似地捂住了脸。
　　路上摆着几个怪怪的石头，那人抬脚就要踢。扎多忙说：“别碰，那是老熊做的记号。”
　　那人有些紧张：“这路上有老熊？”
　　扎多点点头，踢了踢脚边几个黑坨坨说：“这是熊的路啊，你看这儿还有熊粪嘛！”
　　那人将信将疑地看看那些黑坨坨，又看看四周，只感到背上凉飕飕的。
　　“呀哈哈——哈——”
　　寂静的森林中，突然响起了一声凄厉的怪叫，令人毛骨悚然。一只巨大的黑鸟，扑打着长长的翅膀，迅速穿过树木，消失在黑黝黝的密林深处。
　　“那，那是什么鸟？”那人牙齿打着颤，话说得结结巴巴。
　　扎多满不在乎地说：“是黑老鸹呀，专门吃死牛烂马的，还会刨死人肉呢！”
　　那人打了个哆嗦，惊悸地呆望了一阵怪鸟隐匿的地方，那儿黑洞洞的，看不见底。
　　“还有红毛野人！”扎多津津有味地继续讲着，“它长得又像猴子又像人，全身是脏兮兮的红毛，用两只后脚走路，手杆有麻栎树杆粗。一看见人，它就会追上来，紧紧拉着你的手，高兴得哈哈怪笑，乐得晕死过去，还死命抓住你不放，你挣也挣不脱，甩也甩不开。等它醒来，就呵你的痒痒，变着法子折磨你，把你弄得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就掐死你，吃掉你！”
　　周围除了树还是树，根本没有鸟的踪影。从树脚和岩缝中，浸出一股股冷冷的泉水，纵横交错，汩汩响着，又消失在地底下。所有的树木枝叶交织，像一幅巨大厚重的帷幕，山风在幕缝间穿梭，发出低沉的呻吟。这神秘莫测的幕后，似乎躲藏着许多怪兽，随时会嚎叫着扑上来。
　　那人心惊胆战地睁大眼睛，看着紧紧围着的树林和越来越阴暗的空间。
　　“獠牙野猪就更厉害了，它会——”扎多的声音还在响。
　　“别讲了！”那人突然打断扎多的话，脸色变得苍白，“鸟，鸟在哪儿？”
　　扎多慢吞吞地说：“鸟嘛，还得往林子里走啊！”他把一大串紫红色的野果子塞进嘴里，弯弯的嘴角冒出了糖浆般的汁水。那人使劲咽了一口唾沫，疑惑地说：“尽是这种地方？”
　　“不，比这还难走，看，我带了砍刀呢，走不过去的地方，就用砍刀砍开！”
　　“唔——”那人全然没有了刚进林子时的兴奋，胆怯地四处看看，怕冷似地抱紧了双肘。
　　看着他掩饰不住的恐惧，扎多一阵压抑不住的高兴。为了不让自己笑出声，他拼命咬紧了嘴唇。
　　那人皱起了眉头，揉着走疼了的膝盖，想了半天，说：“我不去了？”扎多可惜地说：“就要到了嘛，鸟儿可多了，你不想打啦？”
　　那人突然发起火来，怒气冲冲地说：“我说不去就是不去，还不快走！”他挥了挥手中的汽枪，不由分是说地撵起了扎多。扎多害怕地缩着头，连连说：“好好，走就走，别发火嘛！”
　　说也怪，当那人不想打鸟，要尽快离开这座阴森森的老林时，小路渐渐变直了，也拉宽了，天空豁然开朗，照样 那么蓝没有一丝云彩。太阳离山顶只有一棵小树那么高了，中午那炽烈的火焰，变成了柔和的光辉。
　　一条公路出现在眼前，有辆客车像只虫子似地慢悠悠爬过来。那人精神一振，撇开扎多，挥着两手飞快地朝客车跑去。他连再见也不说一声，一头钻进客车肚子里去了。
　　太阳落山了，天空布满美丽的霞光。扎多站在路边，望着渐渐远去的车子，欢快地吼了一声“呵嗬——”
　　山谷里顿时响起了一连串的回声。扎多将手指放进嘴里，又打了一个尖利的呼哨，随着长长的哨音，一阵马蹄声响，有匹黑马不知打哪儿钻了出来，一溜烟就奔到了扎多跟前。
　　扎多跨上马，双腿一夹，驾地一声呼喊，马蹄踏踏，很快消失在小路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