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 儿童文学|原创|小说|城市|草香
在男生汪天洋的眼里,他爸爸在社会上混得一事无成。谈不上惨,也不能用落魄来形容。他在二十年里,搏杀在十几个领域里,没有太大的收获,过去那一头人见人爱的黑色浓发,日渐稀薄不说,连头皮都裸露了。汪天洋对别人说起爸爸时,这样介绍过,从事过写作,后来又投身广告业,再后来写过歌词,再再后来,把多少年的积蓄投入了股票市场,全被魔术般套牢了。就是这一年,爸爸的兴趣转向对儿子的教育,他把所有希望像买股票一样,压在了汪天洋身上。 爸爸永远对儿子保留着批评的至高权力。汪天洋在接受爸爸的批评脏水时,有几种记忆在大脑里沉浮着:幼儿园时,只要爸爸一吼他,他就张大嘴哭,哭闹的声音比爸爸高出许多的分贝,他和爸爸拚的是嘴。小学时,爸爸把批评的水兜头泼来时,那水让汪天洋觉得凉,他就像是让爸爸扒光了衣服,当众羞辱了一番。上中学时,爸爸朝他泼脏水时,他能用沉默或是眼白来分解臭水的浓度,渐渐增强自己对脏水的免疫力。 爸爸抽烟,抽那种在外人面前不把烟盒拿出来的烟,他会从衣袋里直接抽出一支烟,用手指遮挡住香烟的牌子,点上。在家里,爸爸会把廉价的烟掏出来,扔在桌子上,很放松地点火抽烟。汪天洋看的明白,觉得爸爸在外面压抑了,心情肯定不好。他赶紧拿一本书躲避到卫生间里。他尽量做到不跟爸爸单独待在一个空间里。但是,妈妈不管这些,每次都让爸爸到阳台上抽烟,或是让爸爸站在厨房的排烟机下面抽,并同时打开三档排烟系统,不让一丝的烟留在室内。 汪天洋懂得一点,妈妈的刻薄是有理由的,因为她面对的是一个失败的男人。到了这个时候,坐在马桶上看书的汪天洋就能听见爸爸和妈妈吵嘴,吵那种在低俗小说里能看到的内容。 坐在马桶上的汪天洋想,你们吵吧,吵累了,我手里的小说就看了一半了。等你们再吵,我就看另一半。但是,爸爸和妈妈不让他坐在马桶上享受那本叫做《笨种男孩儿是根草》的书,都大叫着汪天洋的名字,让他出来评评理。 他从卫生间走出来,手里拿着翻开的书,随时准备返回到卫生间继续阅读。妈妈问他,你说,我让你爸在排烟机下面抽烟,直接把他吐出来的烟抽走,这不对吗?汪天洋说,对!爸爸说,对个大头鬼!我在外面忙一天了,在家里安心抽支香烟,你妈让我站在轰轰乱响的排烟机下面吸烟,你知道我的感觉是什么?汪天洋问,是什么?爸爸说,你妈恨不得把我变成了烟直接抽走了,回不到地球上! 汪天洋低头继续看书,书里一个叫笨种的男孩儿吃了一种香草,正脚不沾地的一路狂奔到森林,不准备回家了。 妈妈说,天洋,你说,我要是跟你爸爸离婚了,你跟着谁? 汪天洋站住了,把书合上。爸爸也同样关心这个问题,也问道,你说,我和你妈不过了,你跟着谁? ……那个笨种男孩就是一个人跑进森林的。 汪天洋说,我自己过! 这个回答让爸爸和妈妈都想不到,本来,他们吵架吵到这个话题时,都想得到一种胜利满足的,在那个很短的时间内,爸爸和妈妈都在大脑里快速地搜索自己对儿子付出的好处,计算自己在儿子心里的份量,想不到在满心期待中,儿子把他们双双甩进回收站。 汪天洋朝爸妈的脸上扫了一下,就看出他们的内心受到了伤害。他第一次觉得异样,爸爸和妈妈因为他的一句话变得失魂落魄。他们也是第一次在儿子说了一句话之后都想反思一下,不再恋战。 ……那个笨种男孩儿独自闯入森林之后,脚上的皮鞋丢在了泥潭里,他的赤脚被一种锋利的刺草割破,他蹲在一棵老人树下包扎流血的伤口……。 在学校里,汪天洋属于那种女生们都不想跟他同桌的人。如今的社会,性格内敛,自我封闭的人,都被认为是傻瓜一类。第一次世界大战使用火炮,就有一种光点火不会响的炮,叫臭炮,闷炮,死炮。全班有四分之一的女同学在历史老师讲到这一段时,都会在大脑中闪过汪天洋的形象。 汪天洋在同学们心目中的地位,他自己很清楚。一切都表现出无所谓。班主任陈爱爱老师把汪天洋的表现视为不求上进。 陈爱爱平时观注过汪天洋,对他的行为很留心,尤其是上课,她发现汪天洋的目光是凝固的,不兴奋。不兴奋的目光是冷淡的。凝固的目光是自我的,对外来的事物是客气的拒绝。陈爱爱让汪天洋回答她刚刚讲过的数学概念,汪天洋站起来,回答不了。陈爱爱和所有同学都知道汪天洋回答不了。同学们还知道,正是汪天洋回答不了这个问题,陈爱爱老师才让汪天洋站起来回答这个问题的。这样做有两个目的,一是提醒汪天洋专心听讲,二是警告那些分心的学生,不专心是很容易被老师发觉的。 “汪天洋,你知道为什么让你站起来吗?因为你的心思没在老师的讲课上。我知道你回答不了,我希望在下一次叫你时,你能回答出老师的提问。我也希望下一次叫的不是你。你坐下吧!”陈爱爱说。 但是,汪天洋没坐,仍旧站着。 陈爱爱说:“你坐下吧!” 汪天洋还是站着,像个失聪的人。 陈爱爱觉得她和汪天洋之间出事了,担心地问他:“老师让你坐下,你为什么还站着?” 汪天洋说:“我明天也回答不了老师的问题,省得老师还叫我,干脆不用坐下了。” 教室里只是沉默了几秒钟,陈爱爱和同学们笑起来。同学们觉得汪天洋够傻,陈爱爱觉得汪天洋聪明。 看见陈老师笑了,汪天洋就坐下了。在他的印象里,陈爱爱老师从未对他单独笑过,也就是说,从来没把她的笑容当礼物送给过他。这一节课上得有些惊心动魄,因为,汪天洋看见陈爱爱老师不时地看他一眼,眼光里流露出少见的宽容和温情。汪天洋不停地出汗,内心的激动就像是一只动物上窜下跳。 ……饥饿中的笨种男孩儿看见了树上的一只松鼠,松鼠从树上摘下一个松塔,扔给了他。那个饱满的松塔掉在他的面前时,里面的松籽就像是火焰爆裂了。这是森林里的第一缕温暖…… 数学成绩一直拖全班后腿的汪天洋,在两个星期之后的小考中,成绩进入了第五名。陈爱爱老师在批数学卷时,眼光落在汪天洋的卷子上,徘徊了许久。最后,她笑了一下,把汪天洋的卷子翻了过去。在一分钟之后,她又把汪天洋的数学卷子找出来,从头看到尾,像是在画廊里欣赏一幅失而复得的老画。 在家里,爸爸端着烟灰缸从阳台上回来,汪天洋看见爸爸的烟灰缸里有三四个烟头,他的脸黑着,连裸露的头皮都黑着。看来,爸爸最近涉足的新领域,同样没给爸爸带来好消息。爸爸问他,把最近的各科小考成绩拿来我看看。 汪天洋把考试卷子拿出来,独独不把数学卷子拿给爸爸。爸爸一边看一边摇着头,不知道说什么。最后才问他,数学卷子在哪里? 汪天洋说,还没发下来。 爸爸说,不看也罢,看了更闹心。爸爸把这些卷子朝远处一推,说道,拿走拿走! ……森林里的夜晚很恐怖,笨种男孩儿不知道那只松鼠去哪里了。他抱着肩膀蹲在树下等着它,渴望它在黑夜里出现…… 陈爱爱老师在数学小考的总结上,没有表扬汪天洋,但是,汪天洋像三岁孩子一样,一直处在受表扬的兴奋中。下课时,陈爱爱老师在讲台上收拾作业本,看见汪天洋经过她身边时,就说,天洋,你帮我把数学作业拿到办公室去。 汪天洋抱起一大摞本子跟在陈爱爱身后走。两人相距有半米。这时候,汪天洋就闻到了一种香味。这香味很特别,在汪天洋的嗅觉记忆里不曾出现过。有一点可以肯定,这不是香水味道。汪天洋转头看了一下,周围没有其他人。他快走了一步,离陈爱爱老师更近一些,就判断出陈爱爱老师的身上,散发着那种香味。汪天洋问,陈老师洒香水吗?陈爱爱老师回头看了他一眼,似乎没明白汪天洋在问什么,香水? 汪天洋说,你身上有一股香味。 陈爱爱老师脸红了一下,汪天洋并没发现这一点。陈爱爱老师伸出手拍了一下汪天洋的头,老师从不洒香水的。 汪天洋用手一直抚摸着被陈爱爱老师碰过的地方,进了老师们的办公室,里面还坐着其他老师,女老师多一些。汪天洋就闻到了各种香水的混合味道。他觉得刚才的不知名的淡淡香味散失掉了。他脸上就出现了失望和无奈。陈爱爱老师问他,怎么了?汪天洋说,没事。他放下那一摞作业本,回头走了。陈爱爱坐到自己的办公桌前,想了想,站起身,把眼光朝长长走廊洒了过去,发现没有一个人影了。 大约在一个星期之后,跟上一次帮着陈爱爱送作业本的经历差不多,汪天洋说,陈老师,你身上真有一种香味。陈爱爱老师好像等着汪天洋的这句问话,很有准备地说,是草香吧。 草有香味?汪天洋问道。 陈爱爱老师说,我想是有的。 哪里来的草香? 我在家里种草啊。 不种花种草啊? 我愿意种草。有时候,心情不好时,忘了给它们浇水,它们照样长的很好,从来不怨我。 你把草种在什么地方?听说陈老师住在七楼啊! 阳台。我把草种在阳台上。 汪天洋就站住了,用奇怪的眼光打量着陈爱爱老师。你家里人……也同意你种草不种花吗? 我离婚了,只有我一个人,我喜欢种草,就种草了。 老师离婚了? 这不是老师跟学生交流的话题。 我想看看老师种的草。 陈爱爱老师顿了一会儿,说道,好吧,哪一天方便,就去老师家看看老师种的草。 ……笨种男孩儿在黑暗中一直等着那只松鼠出现。他掐自己的腿,赶走自己的睡意,瞪着两只大眼睛,唯恐错过了见到松鼠的机会…… 汪天洋爸爸和妈妈背着儿子,签了一份协议书,大意是爸爸抵押了房子,从别人手里拿到一笔钱,然后再次投入股市,挽救前期资金投入的损失。如果还是血本无归,汪天洋的爸爸从家里自动退出,社会上形容这种方式叫做净身出户。汪天洋只知道爸爸又在股市里游泳,不知道那份残酷的协议书。爸爸有点像在赌博,在睹自己的后半生。睹徒的言行跟常人不一样,他常常处于兴奋和不安中。在短短的时间里,爸爸的脸上会变幻着几种表情,这样的折磨过后,爸爸脸上的皱纹多了深了,就像不良产品的广告,报道着他未来的不幸。 陈爱爱老师家所在的住宅小区很杂乱,她家的七楼处在建筑的最高层。汪天洋跟着陈爱爱老师在楼道里躲着杂物,一进入陈爱爱老师的家门,除了整洁外,淡淡的草香冲散了经过楼道时留在心里的不快。汪天洋换了拖鞋,直接走上阳台,第一眼就令他怔住了。当初知道陈爱爱老师在家中不种花偏偏种草时,就让他觉得怪,现在他看见在楼上这样的种草方式,确实让他想不到。 阳台上什么东西都没有,只在阳台上铺了一层土,在土上长着一层绿绿的草。 老师,我现在相信,草是香的。 陈爱爱老师搬来两把折叠软椅,放在阳台门边,即能看见阳台上的草,也能看见天上的云。两人手里都拿着一个杯子,里面是清水。谁也不喝,但是,拿在手里都觉得惬意。在沉默中,两人都做了同一个动作,把杯子举起来,透过杯子中的水,望着阳台上的草。 你知道老师为什么离婚吗? 汪天洋听见陈爱爱老师主动提起这个话题,心里振荡了一下。但是,他又觉得在这个安静的能听见草长声音的时刻,说起内心的隐密,是最最恰当的时机了。 他望着陈爱爱老师,用眼睛问道,为什么? 陈爱爱老师笑起来,我不能生小孩。说出这句话,陈爱爱老师放声大笑起来,在这个世界上,不能生育的女人是不幸的。我的丈夫在我提出离婚后,一个小时就主动写了离婚协议书,然后搬出了家。他好像是要匆忙离开我的草。他说过,一个种草不种花的人,能生出孩子就怪了! 汪天洋还是呆呆望着陈爱爱老师,突然间问了一句,老师多大年龄了? 你猜不到吧? 汪天洋说,猜不到。 陈爱爱老师说,三十五。 汪天洋还是呆呆地看着陈爱爱老师。 陈爱爱老师说,你肯定觉得老师不像是三十五岁,像四十五岁。 汪天洋说,你像妈妈。 陈爱爱老师的手就抖了一下,杯子里的水洒出了一些。她说,晚饭在老师家里吃吧?汪天洋没想这么多,就点头说,好,我跟老师一起做饭。 汪天洋跟陈爱爱老师在厨房里炒菜时,香味四溢。陈爱爱说,老师做的菜香吧?汪天洋说,香,可是…… 陈爱爱老师眼没离铁锅里的菜,问他,可是什么? 汪天洋说,我还是闻到了草香味。 陈爱爱回头认真地说道,我看,下一道菜就是拌青草吧? 汪天洋说,行。 这是玩笑,他和陈爱爱老师不是牛,也不会去吃草。但是,两个人坐在小桌旁边吃饭时,都说,草是能吃的。 汪天洋回家时,见饭桌上摆着菜和饭,都用另外的碗扣着。他说,我在老师家吃过了。爸爸问他,在哪里吃了?汪天洋说,在老师家吃了。 爸爸说,吹!老师不打你板子就不错,还请你吃饭?对了,请你吃饭的可能是体育老师吧?你好像在去年学校的马拉松比赛上跑进了二十名! ……笨种男孩儿没等来松鼠,却看见了一只狼蹲在远处朝他眨着眼睛……它蹲一会儿,就朝笨种男孩儿跟前凑近几步,然后蹲下,盯住他看…… 他开始怀念草。怀念生长在阳台上的草。 陈爱爱老师因为草的缘故,又邀请汪天洋去了家中三次。他们谈了很多,也谈了很久,在他们说话时,那些草就静静地在阳台上陪伴着他们。 汪天洋问陈爱爱老师,我的身上什么时候才会有草香呐? 陈爱爱老师说,草香是闻不到的,你觉得它香,它就香,你觉得它不香,你的鼻子就失灵了。 汪天洋爸爸从家中搬出,一切事情都按照协议书上的条款做的。他没有跟儿子汪天洋告别。他觉得这样跟儿子不辞而别对谁都好。汪天洋三天没见爸爸面时,问妈妈,我爸去哪里了?妈妈把协议书递给汪天洋。汪天洋看了之后,平静地递给妈妈。 陈爱爱老师突然调离了学校。汪天洋不知道陈爱爱老师为什么调走,一开始,他只是以为陈爱爱老师病了,不能上课,他就等着,希望老师的病快点好。两个星期之后,他觉得事情不简单了。 最后才把陈爱爱老师调走的原因捋清楚,是校长听到陈爱爱老师独自生活时,经常把一个男生带到家里。这对于一个老师来说,学校绝不允许。 ……笨种男孩儿看见了那条狼,他站起身,找到一根防身的树棍,在月亮下举了起来。那只狼犹豫着,渐渐后退…… 汪天洋去了陈爱爱老师家,敲门时,装修的声音差一点撕裂他的耳膜。一个陌生男人站在门口问他:“找谁?” “陈爱爱老师。” 房子已经卖给我了!房子的新主人想关上门,汪天洋用手撑住门,不让他关上,问房主,阳台上的草还在吗? 哪里有草?我没见到什么草! 汪天洋想到,陈爱爱老师肯定把草都搬走了。所以,他放心地离开了陈爱爱老师的旧居,一个人在街上走了很久。 那天在放学之后,新的数学老师,一个戴着老花镜的老教师问同学们,谁是汪天洋?汪天洋说,我是汪天洋。 老教师扶了一下花镜,很认真的看了看汪天洋,说道,你的数学成绩不错。看见汪天洋没说话,就又说道,办公室有件东西是你的,是别人送来的。 汪天洋就去了办公室,就看见桌子上有一个花盆,里面种着他熟悉的草。他什么也不说,抱起就走了。当时在办公室里的老师们都相互问,汪天洋不问,怎么就知道那盆草是他的? 汪天洋坐车回家时,一直把它抱在怀里。他把它放在自己的床头上。 ……笨种男孩儿把自己变成了一根草,长在了森林里。……他对自己说,我可以在森林里活下去了…… 一个月后的某天下午,天上落着小雨,汪天洋打着伞回家,突然间看见了久别的爸爸。在看见爸爸的瞬间,雨奇迹般地停了。连天上的雨都知道这是一次不寻常的见面。爸爸看着儿子,说,我一直担心你的数学成绩。 汪天洋说,爸,我的数学成绩一直很好。 爸爸说,我相信。爸爸的鼻孔抽动了一下,问道,这是什么香味? 汪天洋觉得鼻孔里发酸。在孤独中安静下来的爸爸,也能闻到草香了。他跟爸爸说,没事回家看看。 爸爸没点头也没摇头,转身走了。停下来的雨,又淅淅沥沥落在伞上。在小雨带来的微风里,汪天洋真的能嗅出自己身上的草香。 少年儿童出版社《十八场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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