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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关的最后一场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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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岁的任小福坐在那块比房子还大的白石头上,手撑着黝黑的脸庞,痴呆呆望着山脚下车来车往的312国道,深深叹了一口气。他抬头看了看天,蓝天上飘着朵朵白云,又长长叹了口气。 旧历的腊月二十三已经过了,山腰的村落里,炊烟里飘荡着过年的气息。小福上大学的姐姐也该回来了,可小福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今年的雪怎么这样稀罕,让人等了一个冬天,还是晴空万里。 对于蓝关村的人们来说,一年的盼望就是下大雪,下得越大越好。村上那些席片大的地都挂在山腰上,收的粮食连肚子也填不饱,乡亲们也没指望那点鸟食,干不干旱谁也懒得关心。大伙的目光都苦巴巴盯着门前这条路,这条大雪阻隔不断的从乌鲁木齐到上海的穿越秦岭的国道。 小福的女老师曾经在一个大雪纷纷的早晨,望着白雪皑皑的大山,用北京话动情地朗诵了两句诗:“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老师说这诗是唐代一个叫韩愈的人写的。没等她再说下去,教室早乱成了一锅粥,同学们欢叫着,你争我抢跑出了破烂的教室。留下女老师孤单单一个人面对着桌椅发呆。 不一会儿,脚下的吭吭哧哧爬坡的车流里,就多了一些提着竹筐的小贩,带着童稚的叫卖声。刺骨的冷风,刮着他们的小脸,把他们的声音扯得七零八落,回荡在白雪皑皑的秦岭山谷里:“康师傅大碗面——!”“麻花——蛋糕——!”“热乎乎的煎水五毛一杯——!” 女老师刚上山时,头一回见这场面,吓了一跳,忙着阻止学生的骚动。谁知拉了这个,那个跑了;拉了那个,这个又跑了。村主任老胡见她忙得一头大汗,笑着说:“别瞎忙啦,你拦也拦不住。咱们山里人一年就这一回来钱的机会,他们不抓紧捞几个子儿,明年就没钱上学堂了。” 女老师还在愣神,村主任也背着防滑链,飞也似的扑到国道上去了。 偌大个蓝关村一下子男女老少倾巢出动,连狗也狺狺吠着,跟着主人冲锋陷阵。女老师孤单单立在教室门前,红红的头巾让风扯动着,如一团跳动的火焰。 轰隆——!轰隆——!山那边的炮声又隐隐震过来,把任小福从悠长的思绪里拖了出来。任小福抬起头,看到远方隐隐有尘埃的山冈,又叹了口气。听大人们说,明年新路就通了,不再从小福家门前过,那路从秦岭的肚子里打了好多洞子,钻出钻进的,宽宽的平展得像晒麦场,再也不怕下大雪堵车。 路好了,小福他们也就没了这老天送下的挣钱路子,姐姐和他的学费又在哪里? 小福家的烟囱里冒着缕缕炊烟,父亲拉着风箱,锅里煮着洋芋糊汤,烟雾呛得直打咳嗽。门吱呀一响开了,姐姐背着个大包带着一股冷风闪进了门。小福叫了声姐兴兴迎上去。姐姐给小福买了个能自动打开的文具盒,小福拿在手上,像得了个宝贝,咧了嘴嘿嘿笑。父亲埋怨道,花哪号钱作啥?姐姐说,我打工挣的,没花家里的!父亲声高了:你们娘死得早,只留下一句话就是讨饭也要供你俩念书。别人家女娃早就许了人家,咱贷款让你上大学。我腿还跛着容易吗?姐姐让父亲劈头盖脸训得脸一白,扔下碗跑出了门。小福瞪着眼瞅着父亲,说,你也真是的,我姐刚回来,高高兴兴的,你······父亲打了一下自己的腿道,唉,这天老不下雪,我心里乱,说话也就少了遮拦。你快去叫你姐去,糊汤都凉咧! 姐姐坐在那块比房子还大的白石头上,风硬硬地刮着,脸上冷冷地疼。小福立在姐姐身后,说,姐,你别着气,爸是心里愁着哩,今年这雪咋还不下呢?姐拉过小福,让她坐在身边,搂着他的脖子。小福闻到了妈妈那熟悉温暖的味道,心里热热的。姐姐说,我不怨爸,我知道钱一分都来得不容易。年年等下雪咱家的帐啥时能还完?要不是记着妈的话,我真想打工去,一心一意供你念书!小福急了,姐,你千万别这么想,你是咱蓝关村第一个女大学生,是咱村上的骄傲哩,要不红白喜事人家咋会都叫咱爸坐上席哩。你要不上,我也不念了!姐姐说,我觉着咱爸太累,腿不好还得供两个念书的。不忍心呀。小福说,反正我不让你退学!你要退学我就也当睁眼瞎! 姐弟俩说话的这阵儿,风带了哨子,呜呜吹得山上的树枝乱乱地摇。小福姐弟俩心里都在想,快要下雪了。可只是互相看看,谁也没敢说出口,他们怕把天上的雪吓跑了。 睡觉的时候,他对姐姐说,你们去可别忘了叫我,姐姐说,小娃觉多,姐是老手一个顶俩。小福知道姐心疼他,可他一个男子汉能错过这比过年重要的事情吗?小福早早把装好开水的电壶放到炕边,连袜子也没脱。一遍又一遍对自己说,别睡得太死。他舔破窗户纸,不知看了多少遍,风更大了,雪还是没有下。折腾多了,小福的眼皮直打架,歪在炕上死死睡着了。一个骑着毛驴穿一身长袍子,长着长胡子的老头,站在他面前,摇头摆脑地拉长调儿吟诗。他问人家,开水一杯五毛,喝不喝?那老头舔舔发干的嘴唇,摸摸口袋,又伊伊呀呀吟诗。小福说,啥破诗人,连杯水都买不起!咣咣咣——!一阵钟声响了,长胡子诗人不见了,任小福醒了。胡主任在敲钟,下雪了!小福翻身下炕时,他看见姐姐的蓝子不见了,父亲的防滑链也不见了,他们早就走了。 小福拉开门,满眼都是白,耀眼的白。山不见了,树不见了,路也不见了。踩着吱吱作响的白雪,小福凭感觉向国道上走着。 国道上早成了车的长龙,车灯亮亮的,蜿蜒着伸向秦岭山顶。车的缝隙间。回响着“方便面——!”“面包——!”“煎水——!”此起彼伏的叫卖声。堵车的路上一下子成了自由市场。有人愁来有人喜,司机、旅客愁得快过年了回不了家,蓝关村人却乐得比过年还喜气洋洋。 任小福穿行在大大小小的车中间,边叫卖边向山顶走。一个胖子摇开小轿车的车窗,向他招手。他凑上去问,大叔,你想要什么?胖子却说,小伙子,明年就没戏唱了,你们这是最后的疯狂!小福让噎住了半晌才说,你先人要是把你生在这里,你比我们还疯狂!胖子脸一红,胖头缩进了车窗。小伙伴们一阵叫好。一个黑影从山顶跌跌撞撞跑下来,还喊着小福的名字。走近一看,是胡主任的儿子三狗。他结结巴巴说,不好了,你爸出事了!小福手里的电壶落到地上,碎了,热气腾得老高,,立马散了。 父亲躺在秦岭下山的拐弯处,鲜血点点,像梅花,染红了白雪。听胡主任说,父亲在给这辆大东风车挂好防滑链后,还没来得及钻出来,大车突然滑了下来,不幸就发生了。姐姐扑到父亲身上,哭得死去活来。她边哭边把一双黑手套给父亲的手上戴,爸呀,我给你买了手套还没拿出来,你就埋怨我给弟弟乱花钱,要是你早戴上手套,说不定···都怪我耍脾气······ 小福跪在父亲身边,只是默默流泪。他没想到三五分钟搞掂的蓝关村防滑链第一高手,就这样倒在了他装好的防滑链下,倒在这了这蓝关的最后一场雪里······ 雪地里隆起了一座新坟。小福和姐姐站在坟前,飘飘的雪花让他俩成了雪人。小福一脸是泪问,姐,我们是不是成了孤儿?姐姐一把楼过小福,将泪脸贴上弟弟的脸,有姐在,一定供你读大学!胡主任不知啥时候站在他们身后,搂住他们嗓门大大地说,我刚到乡上开会回来,上边给钱让咱们在山上种药材哩。咱们再也不用指望大雪吃饭咧。你俩不是孤儿,过年轮着吃百家饭,上大学村上凑份子钱供!咱吃没文化的亏太大了,砸锅卖铁也得上学堂! 山上的迎春花开了,风吹到人脸上也痒痒的,怪舒服的。姐姐上学走的那天傍晚,他们又去了父母的坟上。小福说,姐,你当着咱爸咱妈发誓,你要念完大学!姐姐点着头,跪着向地下的老人们说,我学好就回来,让咱蓝关村的孩子们里多出几个大学生。 新路修好了,昔日车来车往的旧路上几乎看不见车影。太阳红红热热出来了,风里也有了花香,山里的春天来了。任小福坐在教室里,听着女老师又在说那个他梦见过的,写出雪拥蓝关马不前的诗人。不知咋了,他突然泪流满面,也许他想起了风雪中倒下的父亲,也许他想起了去冬那蓝关的最后一场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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