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拄着一根探路的拐杖,一个人独自走在山路上。他要去哪里?那是春日的下午,阳光亮堂,一树一树的花朵就在离他不远处的地方开放,更远一些的地方,还有一座庙宇,庙宇上空的天瓦蓝瓦蓝,庙宇前一块红布在随风飘扬。他知道这些吗?在放学的路上,我本该是要去摘山杏的,它刚生出来,有酸涩的苦,但又有新鲜果子的爽口。那么,他为什么又让我看见?他以很慢的速度向前移动着,拐杖的速度却飞快。他的头顶,刚飞过一只老鸹,但没有叫。我什么时候已在他经过的路口站了下来,我也是一个孤独的孩子,怀着说不清的惆怅,我是在等他吗?在他经过的时候,他略略停顿了一下,我看见他长长的眉毛在飞快地舞动,一刻不停地。他眼睛的视觉是否就分散这些飞舞的眉毛里?好像任何风吹草动都会通过眉毛传导进他的感知里。他不是一个凡人,我当时就这么想,事实上他的头抬得很高,始终面向天空,他的气宇一点不像我平时见到的人,尽管他衣服褴褛。那么,是不是因为这些眉毛让他看见了另一些事物?他的瞎会不会和他的眉毛有关?我确信,他知道天机,那些眉毛就是导线,而知道天机的人是要瞎的。这么想时,我感到安慰,又有几分敬畏。但他要去哪里?谁在召唤着他?我站在路上,看见他幽灵一样慢慢地走远,转过一个湾,不见。 挑担的货郎走进我家的院子,他的手里摇着拨浪鼓,很快就吸引了全村的孩子。玻璃盖的两个箱子里,尽是些稀奇的小玩意:彩色糖豆豆、各式各样的蝴蝶夹、精巧的风车、造型别致的转笔刀、会唱歌的小玩具、会翻跟头的小人、戴帽子的铅笔,七星瓢虫在抖动的小木盒、嘟嘟吹响的塑料喇叭……我简直不敢相信,他怎么会有那么多新鲜玩意儿。他从哪里来?那个地方肯定是童话王国一样美丽的地方。但是,村子里的孩子叽叽喳喳一番后,没有一个孩子能买得起其中任何一样东西。而父母也都说,看了就行了。那个货郎好像并没有失望,他只请求住下来。我爸爸爽快地答应了,许多孩子都希望住在他家,这让我感到无比自豪。我妈妈还特意给他做了面条,我们家招待领导的那种白面条。也许是作为回报,他在第二天临行前,给我喂了一个糖豆,许多孩子都眼巴巴看见他把糖豆确凿无疑地放进我的嘴里。我妈妈站在门口笑盈盈地,像告别一个亲人。货郎还没走远,小伙伴都围过来,不停地问:甜吗?甜吗?那个味道,只有我知道。 村子里来了一个照相的人,村里几乎所有的人都把他围定,这件事有人听说过,但还没人见过。他的机子用一块红布盖着,立在我一个爷爷家的院子里。机子对准的背景是北京天安门,那个大家都认识。他拿出一张别人的照片给大家看,天呀!那真是不敢想像的事情:毛主席像就在头顶,而自己分明就坐在天安门前。还是我爷爷聪明,他跟那个照相的商量,给全村人都照,但价格一定要最低,折合成粮食算,由村上的毛驴运送到乡上。照相的人愉快地就答应了,而经我爷爷一倡议,全村人都响应了,大概一张像就是一升豆子,家家都能拿得出。照相的说今天光线不好,就先给我爷爷照一张,其他人明天早晨一大早照。我爷爷高兴地眼睛都笑没了,他搬来一个方凳,坐在“天安门”前,手都不知往哪里搁,摆弄了半天才放好,但脸最终还是僵的。就在照相的掀起红布的一瞬间,我惊然发现框子里我爷爷头朝下、是倒着的!这一发现使我无比惊悚,原来他是巫者!他拉起绳子,捏了一下手里的软皮球,我觉得那一瞬我爷爷的魂魄就被吸走了。第二天一大早,村子里的人像过节似的早早来到我爷爷家,而我爷爷的照片已经洗好,正被争相传看。一点没错,我爷爷“到”了天安门,毛老人家就在他的头顶!但我又为我的发现找到一个确凿证据:我爷爷照片的底片,在脸的部位,是一团血色。吸血鬼!我暗暗想。但村子里的人都争着往板凳上挤,他们的脸上显出幸福的光彩。只有我一个人没照,我找借口说,我长大要到真正的天安门呢! 我遇到一个陌生人,他背着个帆布包,手里拿着个硬纸板。我看见他时,他正在我们村子垴畔的一棵大树下埋头写着什么,见我过来,赶快把纸板反了个面,把一支很别致的铅笔放在纸板背面。他面色清癯,戴个眼镜,穿着一件洗得亮白的的确良衬衫,衬衫兜里,别着一支亮晶晶的钢笔。他问我村子的名字、路的名字,说话像收音机的声音,我都一一告诉了他。我盯着他想,他一定很有学问,要是我的老师就好了。我问他是北京来的吗,他笑了笑摇摇头。他笑得时候非常好看,牙齿洁白,声音清脆。但我确信他从很远的地方来,一定有什么重要的事情。那个纸板上写了什么?为什么不给我看?但我不敢再盘问,又想着我长大能像他这个样子就好了。他请我做一件事,帮他的杯子里倒一杯水,我接过杯子,就往家里跑。一路上看那个杯子,玻璃的,亮亮的,干净得一尘不染。回到家,爸爸看见杯子,问我哪来这么好看的杯子?我告诉他刚才遇见的人,他立即说,肯定是个特务。我不明白特务是干什么的,爸爸说就是大坏蛋。还说他肯定是来窃取什么情报,而且有个发报机就安在鞋后跟里。我一点也不以为然,又有点惊奇。我们村会有什么重要情报?不可能!他肯定是好人。这么对爸爸说着,心里已有些忐忑。但无论如何,我得赶快去送杯子,到了一杯开水后,我惴惴地返回他坐的地方。他又在埋首写着,见我回来,笑眯眯地感谢我,但还是把纸板翻了过去。接过水杯后,他站起身要走。我赶快看了看他的鞋子,没看出什么特别和破绽,是我做梦都想要的那种“黄军鞋”。我鼓足勇气问他:你是干什么的?他很快回答我:绘地图的。然后招招手,走了。他走后,我低下头看他脚印的花纹,一道一道,很漂亮。 二牛家来了个画匠,要为他们家的新柜子作画,这在我们村还是头一家。听我爸说二牛的爸爸在山里挖出一个陶罐,里面全是金银财宝。我问二牛罐子里真的有财宝吗?二牛说他什么都没看见,还被他爸打了一巴掌。但二牛家有钱做新柜子,更还要给柜子上画画,这说明我爸的话是对的。木匠做柜子的时候,我就去过他家,柜子大呢,光刨花就堆了一地,我和二牛偷着抱了一堆放在磨道上边烧,火欢势得很。在木匠吃饭的时候,我俩还操起推刨试了一下,一推一个卷儿,木头发出清脆的声音,感觉特舒服。我们把墨斗的线长长地拉出来,在木板上绷直,用手指将线一拉一弹,一条直直的线就留下了。在木匠挺着肚子出来的时候,我们早已经逃远。这次画匠来,我又想去看。但柜子在家里,二牛说他妈不让外人进去看。我就一遍遍地探在他家门口,寻求机会。我没看到他们作画,但是见到了画匠:两个人,一个留着长发,一个光头,都衣冠不整。见了人我就没兴趣看画了,我断定二牛家请了两个二流子,不再想起这事。直到有一天,二牛来叫我,说他妈不在,柜子上的画已经画完了,漂亮得不得了。我将信将疑赶快跟着他去。一进门,柜子就在门口摆着,果然了得:一排柜子牡丹绽放,百鸟朝凤,猛虎上山,都光彩夺目、色彩绚丽、栩栩如生。我最喜欢的一幅画了一棵树,一匹马远远地站着。但这幅画在最里面,光线不好。听见我说喜欢这幅画,那个“长头发”赶快过来看我,他凑在我耳边说,只有这一幅是画。我没有明白他的意思,但对他的长头发少了反感,我再看那个光头时,也不觉得难看。 我们村还来过好多人:有一个石匠,声若洪钟,嘴里一边唱一边抡铁锤,他为村上锻石磨,铸石碾,还为虎子家箍石窑。听说,他要是不高兴,就在碾子或磨上偷偷地錾一个小缺口,这个村子就会出不吉利的大事;主家要是伺候不好他,他就会在箍窑时在窑背上放进个纸人,这家就会出人命的事。我因此讨厌那个壮硕的家伙,刚好他也不喜欢孩子,他嫌我们闹,一凑过去像轰麻雀一样抡起家伙假装打人一样把我们轰走。所以,我只看到他就那样独自一人唱着胡乱的调子干活。好在村子没出大事,虎子家也平安。还有一个风水先生,尖嘴猴腮,包里装着个罗盘,被村里请来看坟地。凡是和死有关的手艺人我一律躲避,但他的那个罗盘着实让我新奇,上面密密麻麻的字像巫术,他怎么就都懂呢?听说,他看过的坟地,一般后代都会出一个县官,但不知他家出了几个?还来过一个算命先生,你只告诉他生辰八字,他就知道你家的大门开的方向、祖坟地的树是什么样子等等。我见他时,他正眯着眼,用手指飞快地掐算,然后一停顿,就告诉你问题的答案。听人说他看过麻衣相、透天记,知道人的前生后世,甚至知道世界的兴衰灾福,但他不知来我们小村干什么?最可怖的是巫神,坐在炕上好端端一个人突然一个跟头翻下地,唱起曲子来。彼时必是晚上,香火点起,黄裱燃了一遍又一遍,气氛已让我紧张。只见他暴跳起来,拎起锵锵作响的“三山刀”冲进院子,用事先准备好的盛灶灰的碗四处乱打,而分明,他在打鬼。这让我毛骨悚然,原来鬼就在村子里!最让我震惊的是他让助手用麻纸塞满嘴,又用鸡血和成的泥封上鼻子、嘴巴,然后绑在一扇门板上,埋进一个事先挖好的穴里。穴里只有一盆凉水、两只活鸡陪伴,待到时辰,他就在地下登脚边事先连接好的木杆子,在外面守候的人听见杆子上的铃铛作响,就赶快将人挖出来。我一直奇怪他在地下怎么呼吸着,十几个小时呢!待松绑,掏出嘴里的纸,他痛饮一杯凉水就清醒过来,随后在病人身体上方一番舞蹈和念叨,“招魂”就完成了。以后的许多天,我都处在恐惧中,但他的唱调被许多人学会并传唱,我也低声试了试。再后来,听说我们村我的一个叔叔,有一天也是突然一个跟头从一个土坡上翻下来,倒地就唱。我不知道他治好了几个人的病,但是他在四十岁时就死了,心脏病。 当然,最亲切、记忆最深的还是我的七叔。他是我的小学语文老师,是我们村唯一梳偏分头的人、唯一镶牙的人。其实也只有他配,其他人留偏分头想必就不伦不类。我们村离学校二里地,有一半多路可以骑自行车,但先要推着车爬半道陡坡。其实走路也许更轻松,但他是老师,骑自行车就洋气,就有优越感,这是我想的。上坡时,自然有人愿意帮他从后面推,我就是最积极的一个。这样,等到下坡时,我就会被允许坐到后座,在山路上风驰电掣,飞一般的感觉。他的板书写得真好,龙飞凤舞,连写字的姿势也好看。他给我们念课文时,那颗镶了的牙就露出来。他掷粉笔头,精准如导弹,百发百中,谁要走神或打瞌睡,一准会被他的炮弹击中。他还会弹三弦,吹笛子。放学后,他回到家,往园子里一坐,满村子就都是他的乐声。而村子里的鸡也不叫了,牲畜都安静下来,仿佛都沉浸在他的音乐中。最风光的还要属过年,全村的对联都由他一人包了,大家拿上烟,带过滤嘴的,到他家排队等候。那时,他坐在一张桌子前,充满自豪感。他的笔一顿一挫,如龙游走,喝彩不断。而每写完一幅字,他也会用一只手扶住拿笔的胳膊,静静欣赏一下,偏分头看上去更有风度。当满村的窗棂上都添上他写的对联后,他面前的过滤嘴香烟也可以收一盘子。而这时他走在村子的路上,头也会抬得很高……那时,我所有的梦想就是将来要做一个像他那样的人。但我小学还没毕业,农村实行包干到户,学生大多都回家放牛种地去了,学校只好解散,民办教师的他便只好回家务农。而我幸运地被父亲转入乡上上学,离开了我的村庄和学校。多年以后,当我在外上学回家过年时,才知道他在山西的私人煤矿里挖煤,因瓦斯爆炸身亡,留下了七婶和几个不谙世事的孩子。我找到了他的坟头,孤零零一座,坟前是一片空地,近处有一棵树,身子黑黑,枝丫空疏,一只乌鸦落在上面,等候我的祭品。我点燃了一支过滤嘴香烟,仿佛又看到了他的那颗镶了的牙。回到村上到他家,他住过的屋子好像比以前更低更暗了,那把三弦还挂在墙上。那年村上的对联,都由我写,他们说,我的字,很像七叔写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