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文学|散文|生命|存亡
羊有一双天使的眼,它看着我时,目光那样纯净。二伯把它从羊圈的羊群里轻易就逮住,他蹲下,抓起它的一条腿,夹在自己的腿弯间,一只手把搪瓷杯子伸在它的腹下,另一只手顺势就挤起它饱胀的奶。两天前,它生了一个羊羔,但是羊羔没站起,死了。在挤奶时,它一点反抗也没有,非常地安静、配合。而我看见了它的眼睛:不,不是逆来顺受的,也不是悲哀温柔的,而是澄澈见底、纯净安详的。在喝那杯温热的奶时我想,它食草,饮泉,前生也许是口衔圣草的仙者。后来,它在山里失足跌落,瘸了一条腿,被隔离在一根电杆旁。我看见它依然安静地吃搬来的树叶、割来的草,我走近它时,它抬起头看我,还是那双眼睛,丝毫看不出忧伤。再后来,它被抬在案上,我那时已满心难过,但只听见它孩子般地叫了一声,再没有声音。它的眼里,一滴泪水都没有,还是那样安详,它是知道自己的生命和命运的,它走得那么安静。 猪在电锯般地大叫,撕心裂肺地,扯开嗓子拼近气力地,充满抗议和坚决不屈地。这是年关,一头猪走到了尽头,它被我的父辈兄长们用绳索费力地拉倒、艰难地抬上案子。整个村庄都是它尖锐的叫声、村庄十里外都是它的叫声。前一天,它还在圈里,自在地掘自己翻了又翻的污泥,我走在它跟前时,它只抬头看了我一眼,就又兀自翻掘。它睡在圈里,从来不望天,它的眼睛大而空洞,它的眼睛里没有云彩,这让许多人认为它的目标在现世。但我觉得,人误会了猪。它有与众不同的梦,它沉浸在自己的梦里,它的梦一定五彩斑斓,不然它不会那么喜于安睡。它吃食时眼睛都会闭起,并发出愉快的进食节奏,那个梦肯定是悠长的,甚至不可打断的。看猪的眼睛会觉得人类没法跟猪沟通,可这怎么不可以理解成猪不屑与人沟通呢?为了梦,它所求太少,对外在的环境要求简陋到无法再简陋。它安睡的姿态更像上帝的作品,人类学不来。那么,它的大叫其实并不是怕死,而是对梦被打断的强烈抗议和对梦的顽强捍卫。那到底是怎样的一个梦? 牛从悬崖边跌了下去,因为拥挤和灌木遮蔽道路后踩空。我听到了一声巨大的轰响,与此同时,我觉得那一瞬时光凝固、万籁俱寂,只有那声“轰隆”的巨响。待我走到它跟前时,它还没有死,艰难地喘着粗气,像一个落难的英雄。父亲急匆匆赶来了,蹲在它的身边,用手抚摸它的头部,就在那一瞬,我看见它的眼泪滚落出来,眼里说不清是留恋、哀伤还是与知心人永别的揪心的痛苦。我永远记住了那个眼神和像豆子一样滚出的泪水。与父亲相依为伴十几年的黄牛,是父亲懂它,还是它更懂父亲?但我确信有一种交织的暖流,是友谊、爱、尊重、平等和相互的感恩,甚至远远比这些复杂。在临走的那一刻,它也许等待的就是父亲,它的一生几乎就是和父亲一起度过的,父亲也许就是它最亲的人。它停止了粗重的喘息,躺在那里,再也一动不动。第二天,我看见一群牛在它跌落的地方用腿刨着地上的土地,掏肝掏肺地嚎叫,不是干裂的,而像来自很深很深的地方,是悲恸、祭奠还是质问?那声音是通向地的、传向天的,甚至穿透宇宙的。我感到电闪雷击般地震惊,感到穿透前胸后背的震撼。许多年了,那声音还历历在耳。但我还是觉得不懂牛的心灵,它的如大山般的坚毅、静默,如大河般的坚韧、深沉,如大风般的昂扬、雄武。它在卧倒时那一声粗重的叹息,它在高原行走时那悠长的沉思,它踩进黄土地时那圣灵般的背影。它的那一行滚热的泪又像硫酸一样蚀进我的身体里、血液里。不,不是因为牛通人性,是人类的朋友这样肤浅,这些远远不够,在牛开天掘地的叫声里,有一种更辽远的声音。 那年秋天的一个下午,我看见父亲撇下手中的农具,惊慌失措地跑出院子,这是我从未见过持重的父亲跑步的姿态。我赶快尾随追赶,看到出事的地方已围了一圈人,喊叫声乱作一团。原来大伯在挖土窑洞时塌方了,大伯就埋在土里。大家七手八脚、手忙脚乱地总算把他从土堆里刨出,他满脸、满身裹着黄土,一句话也说不出。就在这时,我的姐姐——他的女儿刚从井路上赶着毛驴驮水往回走,还唱着歌,对于刚发生的事还一无所知。大家把大伯抬在炕上,靠在一摞被子前面,人们轮流呼唤着,但他始终不能被叫醒过来,头直往下磕。最后猛地抽搐了几下,再也不见动静。我在一片哭声中惴惴地离开,仿佛有一个可怕的影子跟在我的背后。 大伯走了,我已确信了这一点。就在昨天,他还斜靠在我家的土炕上,和父亲一起抽烟,说话,还用他宽厚的手摸我的头,他的话我还能听见,他的笑容我也能看见,而明天和以后将再也看不到、听不见。我感到了极度的恐惧和不安。我原来看到的动物的死亡从来没有像这一次逼近我的心灵,我第一次感到了危险、惶惑和人生命的无常。 我是在黄昏时跑回家的,一路上,我都觉得背后跟个要抓住我的影子,而那个影子是确定的——大伯。我一次都没敢回头,头发直往上竖,生怕他的手落下来,生怕他叫我,并从后面拽住我。 晚上,我坚定地要父亲和我一起睡,并把头藏在被窝里,煤油灯也不许吹灭。但还是紧张得厉害,我觉得我是藏不住的,他一下子就会找到我并把我带走。我使劲地摇父亲,生怕他睡着。就这样整整一个晚上,我一眼没合,满脑子都想着大伯临走时的抽搐,那张灰蒙蒙的脸。他的话语和笑声都不在温和,面目也不在和蔼友善,而是狰狞可怕,随时要抓一个小孩跟着他去。而那个小孩必定是我,因为他就跟在我后面。 很长很长时间,我都无法克服我的恐惧,并半夜半夜失眠。夜间,我不敢迈出院子一步,白天也不敢走村子以外的任何的路,大伯家,更是看都不敢多看一眼。并且不论白天晚上,总觉得身后跟着一个影子,而我没有一点勇气去回头看。有一次,在驮水的路上,远远地嘹见了大伯的坟和冷簌簌的花圈。也就在那天,我终于病倒,发烧,虚弱,一遍遍地说胡话…… 我为什么如此惧怕死亡?在以后,我多次想过那段惊恐无助的经历。我到底惧怕什么?是大伯的死让我看到了生命巨大的虚无?不对,那会儿还是懵懂的孩子。是恐惧死亡本身的残忍?好像也不是,大伯在走时面相并不狰狞。有一点很清楚,我是怕我死。那么,这种恐惧应是来源于生命本能,是不能接受生命还没有展开的短暂和死后的空无所寄。那阵子,我感到父亲并不能强大到可以庇护我,可以让我躲过死亡的追击。我感到自己像个软弱无助的孤儿,而死亡无所不在又无比强大。事实上,当我多年以后,再次想起死亡,我同样会感到无比恐惧和万念俱灰。那么,其实并不是生命强大了使我不惧死亡,而是对死亡已经麻木。的确,还有什么比死亡更荒谬更让人恐惧的事情?人类的智慧从来没能解决这个巨大的不安,绝大多数人也只是自欺欺人地遗忘、搁置。到是孩子,更清醒,更敏感,从而更像生命。 大伯用镢头挖山洞,也挖倒了自己。他临死时对自己的命运一概不知,他生前也并知道自己的生命将飘向何处。绝大多数人其实都和大伯一样。但是,不论羊、猪、牛还是其它动物,他们仿佛比人更懂得死亡,比人更懂得命运。 我怎么能像羊一样安详,像猪一样做梦,像牛一样大爱深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