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期,父亲和几个社员去公社粮库粜粮,被我知,缠着也要去。父亲不随。我又哭又闹。社员见此,指责父亲,说孩子要去就让他一起去,难得一趟,又不是坐轮船要买票。父亲犹豫,最后说到了镇上不许要着要那。我一边抽泣一边点头——上了船。 粜完粮,已是午时,社员们一致说吃了中饭再回去。父亲就拉着我进了街市。街上很热闹,说好不能要这要那,我就很乖,就是看到那转悠的风车也只是偷看一眼。社员们来到前进饭店,饭是吃不起,因为吃饭还要菜,于是每人要了一碗光面,两毛钱。当然我也有一碗,心里好开心。那时吃到三分钱的一根油条足以叫人幸福一辈子,两毛钱的一碗面就可以幸福几辈子了。大家落座,服务大妈(那时没有小姐)很快把面端了上来。红油面唉,就是看上一面,已经是大饱眼福了。大家“呼啦呼啦”吃得滋味无穷。社员刘突然对我父亲说,你就让你儿子吃光面?至少给他买块排骨,难得出来一趟。有人开始附和,就是嘛,是你儿子,老了你要靠他的。我含着面条看着父亲不敢说话;父亲满脸尴尬。不就是五毛钱嘛,少抽几包烟。去,去给你儿子买。父亲最后真的去买了。那个下午我完全沉浸在排骨的美味之中,那油煎的排骨香得无法用语言来表达。如果有人问我世上什么最好吃?我会响亮地告诉他——排骨! 船在河中悠悠的行驶,排骨在我心中悠悠的回味。回去后我要告诉我娘今天你的儿子吃到了你一辈子也没吃到过的排骨,让我娘与我一起分享这种贫穷时代所没有的幸福。然而还没等我把这种幸福告诉娘,父亲的棍棒已经打在我的腿上。父亲凶狠的样子可怕极了。我娘还不知是怎么一回事?我也不明白父亲那么好给我买排骨吃,现在怎么如此风云突变——打我? 你让我丢尽了脸。父亲边打边说。 娘连忙夺下父亲手中的棍棒,说:好好的,为什么要打他? 父亲怒气冲天,说:一块排骨要五毛钱呢!一天才挣三毛钱。 娘说:买不起你可以不买,既然已经给他买了,又何必打他呢?让他吃了也不开心…… 后来我明白父亲因为在众人面前下不了台才给我买排骨,要是我不去就没有这种事,是我伤了他的自尊,他才动手打我。可成了我的一种伤痛——一个美好的开头被父亲打成一个痛苦的结局。晚上,我睡在床上想想排骨的香又摸摸腿上的疼,好似食了“禁果”。父亲倒不如不要给我买排骨,因为那种转瞬即逝的幸福只会给人带来伤害,甚至对美好产生怀疑。或许那时的生活太艰苦了,幸福本来就是一件遥远的事情。但排骨面梗在我心里的却是无穷的酸楚。因为排骨面里有父亲的虚荣;有时虚荣比艰苦还可怕。 伤痛伴着我成长——现在我已有了儿子,做了父亲。儿子生活在一个与我不同的年代里,物质条件优裕。但我带他去吃排骨面的时候,他脸上的神情与我当时吃排骨面的神情非常相似,他的脸上挂满笑意,也是大口大口的吃,而且目不斜视盯着排骨,好像排骨上有着他童年的全部快乐。看着他吃得津津有味,我的眼睛湿润了,我知道我要做的就是让他这份美好和快乐保持到永远。
2000年1月25日《新民晚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