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从天真到迷惘
九十年代初,当我还是一个初中生的时候,我就开始尝试写诗了。当时我心目中的诗只是一种分行的、用于抒发内心感情的东西。那时我生活在湘西南的一个小山村,那里的贫困与闭塞在我幼小的心灵里打下了烙印。的确如我后来的诗中所说,“那时我身处农村,住在大山的臂弯里/我背着母亲缝制的书包,踩着山路去上学/城市是一棵陌生的小树,种在我童年的梦境里。”读小学和初中的时候,我去上学都要翻过一座大山,要走七八里山路。在那些绵长的山路上,我幼小的心灵里就萌发了对远方的向往。尽管我知道长大就是接近衰老和死亡,我还是渴望长大,因为我相信长大就可以去远方,就可以了解外面的世界,就可以摆脱屁股上的补丁和乡村陈规陋习的束缚。所以,那时候我在日记中写下的那些分行的东西只是一种对未来的天真的向往。 在那些渴望长大的日子里,我写下了大量的不成熟的诗作。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沉湎于诗中不能自拔,用“如痴如狂”来形容毫不过分。那时我的写作在数量上是惊人的,我记得十五六岁的时候我曾经在一天之内写下十多首二十多行的诗。可以说,那时我主要是靠少年的激情来写作的。读高中的时候我发表了许多不成熟的作品,主要是诗歌,也有一些散文。我内心十分珍惜这些不成熟的东西。这些东西显然是幼稚的,我现在重读它们的时候常常会忍不住发笑,但是我仍然珍惜它们,这不仅仅是一个诗人珍视自己的起点。确切地讲,我是珍视自己的天真。当我这样一个农村孩子(或者说乡巴佬)在现实中奋力挣扎一番之后走进城市并成为其中的一员之后,我发现天真对于世界和这个世界上的我们来说是多么重要。 九十年代中期的中学生文坛是很浮躁的,很多的报刊都为我们提供了园地,于是那些园地里充满了我们幼稚的高声叫喊或低语。多年以后,当我重新翻阅我厚厚的一叠作品剪辑本时,我仍然为我中学时代发表作品的数量感到惊讶——而这些发表的还只是我写下的一小部分。可以说,几乎是天真的向往独立支撑了中学时代的写作。那是一种令我自己惊讶的力量。 九五年,我开始感到了迷惘。其实,迷惘是我们这一代人的通病。社会在发展,人类的崇高精神渐渐退守到生活的角落,畸形发展的经济和日常生活在驱赶着人们对文学乃至一切高雅艺术的热情,在这样的情况下,年少的我们几乎是不可避免地走向了迷惘。在迷惘的日子里,我写下了自己的迷惘和迷惘中的苦苦追求。我知道,对一个少年来说,阅读与思考比写作本身更重要,其实对我来说,阅读与思考的兴趣甚至比写作的兴趣更浓。在过去的日子里,我曾经多次短暂地中断过写作,但是从来不曾中断过阅读和思考。 阅读和思考使我在迷惘中能不断地调整自己的写作方向。
二、从迷惘到愤怒
在迷惘中挣扎到一定程度之后,我的内心产生了愤怒。在我离开中学校园之后,我看到了很多使我愤怒的事情。其实,在此之前的我内心早已经聚集了许多愤怒,只不过我一直把它们压在内心深处。张炜是我一直喜欢的具有诗人素质的小说家,他的《诗人,你为什么不愤怒》一文曾经深深地打动过我。在愤怒的日子里,我写下了自己的愤怒,有压低嗓音的,有放开喉咙的。我对生活对世界失望的同时又充满了希望,我把自己内心的感觉倾注在诗行中,那是一种孤寂的呐喊。 当迷惘像晨雾一样渐渐消失,当我能够更清楚、更深入地看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愤怒在我的内心像青草一样茂盛地生长着,我压抑着内心的愤怒写诗,在深入语言与现实的途中感受着越来越沉重的痛苦。现实是如此沉重,没有一个人能深入其中而不受伤害。在写作的过程中,我忍受着生活,忍受着滚滚而来的孤独和悲伤。我曾经想让自己的笔深入万事万物,向一切未知的领域挑战。我小心翼翼地前进,在向自己的诗歌理想的不断的抵近中调整着自己的步伐。 可是现实使我感到了自己和诗歌的乏力。在那么长的时间里,我的生活都是以诗歌写作为中心,可是我越深入现实就越感到自己的疲惫和孤独。最后,我知道,是现实,是强大的现实分解、削弱了我的力量,影响了我的诗歌写作本身。
三、从愤怒到冷静
时间久了,在生活中的体验多了,我内心的愤怒渐渐平息。愤怒像一条奔腾的河流融入了我内心的大海。在生活中挣扎了很长一段时间之后,有一天我突然想起这样问一下自己:我为什么要愤怒? 是的,我为什么要愤怒? 作为一种偏激的情绪,愤怒和痛苦紧密相关。而我最终要追求的是宁静、真实、美丽和快乐,那才是真正的自我。所以后来我越来越认识到冷静对一个诗人来说比愤怒重要得多。冷静可以使我们把外部世界看得更加清楚,可以使我们的写作更加准确、有力。 在通向诗歌的途中,我感到了语言本身对我的巨大压力。似乎越深入生活,就越远离了语言;越深入语言,就越远离了生活。至少表面上是如此。生活引诱我们屈服。我悲哀地看到我们这个曾经被唐诗宋词照亮的国度里,诗歌精神正日益成为一种历史,而这历史只有少数人才懂得去怀念。写诗在人们眼里成了一种不再神圣甚至可笑的事情。我悲哀地看到诗人和诗歌被世俗驱赶,退守至世界的一隅。所有的这一切,都迫使我对诗歌本身进行一些冷静的思考。我相信正是我们国家国民素质的普遍低下导致了诗歌写作的不景气。诗人们像一些几乎没有观众的表演者,在生活中,他们的样子甚至显得可笑。 可是我不能放下写作,不能放下诗歌,就像不能放下自己的生命。我心目中的诗歌不仅仅是分行的东西,确切地讲,它更应该是一种理想,是一种崇高的真理般的存在。我就活在对诗歌理想的追求之中,这是一个不断抵近的过程。当我感到诗歌的语言外壳阻碍了我对生活的深入和探索的时候,我开始尝试着写小说。其实我的小说也是诗歌的继续。可以说,完全是诗歌支撑了我的整个小说创作。小说在我手中不过是一个形式,我的诗歌理想包含在其中。 回顾我的创作生涯,至少有一点可以使我问心无愧:我完成一个从天真到迷惘、从迷惘到愤怒、从愤怒到冷静的过程,在整个过程中,我始终坚守着自己灵魂的位置,从来不曾向尘世屈服。 我相信自己会冷静地走下去,向着自己的诗歌理想。最终,我将战胜自己,战胜了自己也就在精神上战胜了世界。 我愿意这样向着神圣的诗歌理想独自远行,为诗歌冷静地用完自己的一生。 1999年3月23日为《绿风》“中青年诗人谈诗”栏目而作 (原载《绿风》1999年5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