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第一次跳进那座古碓时,油菜花正在屋外嘹亮地唱歌。鸟鸣则在碓顶汇成了一条河。 碓很暗,山海爷的咳嗽就像一把火炬,照亮了他坐的那个角落。 山海爷有多老啊,雪白的头发,雪白的胡须;蜘蛛丝一样密的皱纹,蜘蛛丝一样灰的脸颊;黑洞洞的嘴,空洞洞的眼。他坐在那里,就像一个破败的空鸟窠在风中瑟瑟发抖...... 我害怕了。 自从村里办起了加工厂,这个碓就变成了一个纯粹的榨油坊。而现在,不是榨油的季节。 碓里静得只有山海爷的咳嗽,只有我自己的呼吸,只有从不知什么地方吱吱跑过的一只小老鼠。 我一步步往后退,但碓太深了,门外的阳光依然离我很远。“扑嗒”一声,我碰倒了一把扫帚。 “谁?”原来山海爷的耳朵并不聋。 他看到我了。他的笑像瀑布一般訇然挂下。我被四散飞溅的笑的水沫子淋得精湿,不知该继续后退还是缓步向前。 我定在那里,像一只雨中惊惶的小绒鸡。可山海爷是怎么叫我的呢?他说:“啊,原来是一只小狐狸!” 山海爷的声音沙沙的,山海爷的眼睛好玩地眯了起来。山海爷在说“小狐狸”这三个字时的欣喜,仿佛我是人间最好的孩子,是天地间最珍贵的一份礼物。 我没有办法不把自己投进山海爷向我伸出来的那双颤抖的大手。 就这样,我们成了朋友。一个很小的女孩,一个很老的老人。 二. 女孩总爱穿花衣裳,女孩总爱扎羊角辫,女孩还总爱咿咿呀呀地唱歌: 稻子 麦子 油菜花 田野野里长满狗尾巴 ...... 呱呱呱呱青蛙叫 飘飘飘飘雪花笑 ......
现在,女孩每天都要到碓里去.她和老人每天都在过节。 女孩最爱听她进门时老人的那声欢呼: “哦,小狐狸来了。瞧你把阳光也带来了!” “哦,小狐狸,你今天变成一缕春风啦!” “哇,小狐狸,你是小溪流吧?你的歌儿都把我变成老鱼精了!” 老人很风趣,女孩觉得他就像个活动大玩具。 女孩最爱做的游戏,就是把老人雪白的胡子编成辫子再戴上花。老人灰暗的脸、乌溜溜的唇就被映亮了。老人看去除了慈祥和好玩也就不那么老了。 老人最爱做的游戏,则是往女孩头上插花。油菜花、映山红、栀子花、水菱花、野菊花、腊梅花...... 一年四季,都被这一老一少戴在颏下、头上了。 一年四季,又一个一年四季 ...... 这一老一少的笑声把黑沉沉的古碓粉刷一新. 三. 除了我,老人好像并没有其他亲人和客人。 他的一生很长.他的一天却似乎比他的一生更长。 我做了小学生.在我背了书包离开他的时候,他只好喃喃地跟窗外的青枣、朱橘说话。 那是一扇很小的窗。一竖一横两条小木棍为山海爷隔出四个嵌了青枝绿叶和蓝天白云的小格子。我俩把小格子称为小手帕。 透过小窗,行动不便的山海爷能看见那条路。那条铺满鹅卵石、镶满青苔、野草的小路。 就是这条路,带着一跳一跳的我拐进了小学校。 小狐狸上学了。小狐狸放学了。小狐狸在一天天长个子。在一个冬雪迷蒙的星期天,山海爷终于向我讲了那个故事,那个在他心里压了大半辈子、他第一眼看到我就想讲给我听的故事。 故事是这样开头的:你别以为我是孤老头。其实在很早很早以前,这碓里也来过一只小狐狸。小狐狸没有爸爸,只有妈妈。小狐狸的妈妈后来就成了我的妻子,但她并没有真的嫁给我。直到死,那母狐狸也不肯真的嫁给我。她倒是把小狐狸嫁到远方去了。嗨,她是怕别人骂她哩!也怕女儿羞她!她只愿意偷偷和我好,这只母狐狸...... 故事说到这儿,便嘎然而止了.可山海爷颤抖的手却依然托在半空,收不回来。 莫非,往事是有重量的? 山海爷不仅把手托在空中,而且连眼神也留在了空中。有甜甜的微笑和酸酸的叹息,顺着他的白胡子滴滴落下...... 四. 记不清那是初夏还是深秋了。已经念初中、走路仍一跳一跳的女孩,在一个周末下午和奶奶一起去磨豆腐。是在一胡姓人家屋里。他们家的石磨特别轻,所以女孩推得动。本来,磨豆腐是爷爷、爸爸的事。可今年女孩家造房子,大人都特忙。女孩和她奶奶就特意找到了胡家的这盘小石磨...... 奶奶添豆、加水。女孩推磨。 “唧咕”,“唧咕”,女孩匀匀地用力,缓缓地踮脚、落脚。生黄的豆子被磨孔一点点吃下去、吃下去,磨槽里,就欢欢地流满了淡白的稠豆浆。 看到自己的成绩,女孩笑了。热热的汗从她乌黑的刘海下渗出来,淌过她黛青的眉、桃红的腮、凝脂似的下巴,高高兴兴的女孩高高兴兴地唱起了一支咿咿呀呀的歌: 稻子 麦子 油菜花 田野野里长满狗尾巴 ...... 呱呱呱呱青蛙叫 飘飘飘飘雪花笑 ...... 还是当年的童谣、当年的童音,虽然女孩看去已像个大姑娘了。 听自己的歌声像一条细长的蛇在胡家天井里溜来滑去,女孩仿佛想起了什么——她已经很久没见到古碓里的老人了。 学校远在县城。被村里新开的公路送到县城去的女孩,骤然游进外面的大千世界,一切新鲜、有力的海潮都能在她心湖里掀起万丈的浪。她从家乡带来的几碗水,一下子就被稀释得几近于无了。 从童年通往少年的路上,几乎没有人喜欢怀旧。古碓里的老人,就渐渐地被女孩晾成了一枚干贝...... 稻子 麦子 油菜花 田野野里长满狗尾巴 ...... 呱呱呱呱青蛙叫 飘飘飘飘雪花笑 ...... 这一刻,女孩咿咿呀呀唱着歌。歌声让她想起了老人。可这种思念很轻,被风儿一扬,它就散了,就像一把蒲公英的银色花羽。 少女的心曲,载起的往往是她自己夸张出来的喜怒哀乐,而不是真切的人生聚散。 不过,女孩在自己的歌声中,倒真的听见老人对她的呼唤了——“芳美!”“芳美!” 声音沙沙的,有种热热的亲切感,也有种遥远的陌生感。 女孩已经习惯老人叫她小狐狸了。“芳美”虽是她的名字,但从老人口中吐出来,那声音就不像是老人的了。更何况,这是在胡家! 老人一生与古碓相依为命。今天为什么会在胡家? 女孩望着传出叫声的厢房,也望着自己的奶奶,一脸疑惑。 奶奶告诉她,山海爷是在他侄儿家里...... “原来如此!”女孩听了,长长嘘了一口气;同时,心里好像有什么不容分享的宝贝被她自己嘘痛了。 除了小狐狸,以及故事中的另一双狐狸,老人原来是有自己的亲人的。胡家是个大家庭,那么多侄子、侄孙、曾侄孙,那么多长长短短、胖胖瘦瘦、大大小小的丝瓜,原来都是和老人从一根藤蔓上牵扯出来的。 女孩想她以前怎么竟一点也不知道这事呢!想着想着,女孩黛青的眉、红花草似的唇不禁都蹙了起来。 女孩继续推着磨。奶奶继续在一旁添豆、加水。 大约十分钟后,老人又沙又热的呼唤又像条鞭子一样甩了过来——“芳美!”“芳美!”“小狐狸!”“小狐狸”! 女孩的心被最后那两声“小狐狸”抽痛了。她歇下磨推,朝厢房走去。可奶奶把她拦住了:“你不能去!你去了他会叫你帮他点烟的。胡家人讨厌他吸烟。万一火星落在床上的稻草里,燃了起来,你怎么办?” 奶奶的话吓住了女孩。也许还有别的原因。反正,从“唧咕”“唧咕”的石磨声再度响起,到跟在奶奶身后悄悄离开胡家,女孩没有走近老人一步,老人也没有再唤她一声。 而且,老人永远不会再唤她了。孤凄的老人不久就在侄儿那个热闹的大家庭里孤凄地离开了人世...... 五. 我后来读了高中、大学,做了教师、记者,有了一个个笔名,有了爱人赠我的一大堆昵称。 可我却越来越深地陷进了对山海爷那最后几声呼唤的回忆。 往事确实是有重量的。它就压在我心上。它就叠在我眼角。它就躲在我泪腺深处。只要有风,它就会像旗帜一般腊腊飘起...... 那几声没有得到应答的呼唤,那一场隔着板壁的无情诀别,就这样永远在小狐狸的脖子上套了根思念和后悔的链条,无论这辈子她走得多远,它都会跟着一同延伸。 而一年四季的花,并不同情小狐狸这份永恒的心痛,只顾毕毕剥剥地开着、笑着、烧着,纵容和追赶着世上的一切老人和小孩......
|